9、劉湘重新將幺伯扶上馬

森林中光線黯淡,藤蘿糾纏,根本沒有路。似有若無的蝙蝠之類怪異,總是在身邊盤旋、縈繞,加重了一種恐怖,散布出一種鬼魅氣。劉文輝覺得心都在往下沉。他騎在川馬上,親信副官李金安在旁執馬由蹬,艱難找路行進。這是一支倉促間由他極為親信的劉氏子侄組成的約有百號人的衛隊,保護簇擁著他,在一條細若遊絲,荊棘叢生,落葉滿地的已然廢棄不用的茶馬古道上辯認,隨時用彎刀砍斷綽纏其間的荊棘逶迤蛇行。

在剛才突然而至的混亂突襲中,為保護他,他最為倚重的劉元瑭、劉元琮的兩個子侄將領不在了,他們是死是活,還是投降,一概不知。悲哀!這會兒,逃命要緊,緩急之間,劉文輝隻得臨時任命他的侄子,原先的聯絡副官劉元暫時擔任這支衛隊的隊長。

對於腳下這條已經廢棄不用的茶馬古道,這片原始森林,劉文輝是在地圖上認識的,真正走進來是第一次。這會兒,森林安睡著,悠久的年代和茁壯的力量互相結合,透出一派森嚴氣象。這個時分,外麵應該是陽光燦燦,麗日睛空,而大森林中,陽光射不進來。陰暗的密林中,眼前不時快速閃過一隻狼、一隻獐子、或是一隻野兔。它們跑到遠處,往往又停下來,躲在大樹後或是在勾心鬥角得濃綠得化不開的荊棘叢中,聳著雷達式敏銳的耳朵,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密林深處不時傳來被打擾了的野雞不耐煩的咕咕聲和莫名大鳥嚇人的梟叫。沿途不時出現一具具骸骨,有野羚羊的,還有人的,觸目驚心。顯然,是有膽大的商人為圖走近路,在林中遇土匪害了或是被野獸吃了。

最初的驚悸過去了。騎在馬上的劉文輝,隨著搖藍似的馬背,思想上產生了一種時空倒置感。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作一場可怕的噩夢!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月前,他還是占有全省七十多縣,三分之二膏腴之地,手上有120個團,腳一蹬,巴蜀大地都要抖動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國民政府24軍軍長,川康邊防軍總指揮。而現在,他成了光杆司令,在森林中逃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生若夢。

然而,他並不氣餒。現在,最為現實,最為緊迫是逃命保命。隻有保到命,才能有一切,也才談得上一切。他在考慮如何穿越這片原始森林,翻越泥巴山,到泥巴山下的滎經縣去。在不明究裏的人看來,他此舉無異於是自投羅網。因為,滎經離雅安可說近在咫尺。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不是有“燈下黑”一說嗎?這其中蘊藏著相當的哲理。況且,大袍哥“鷂翻天”查月天是他信得過的。他曾經有恩於鷂翻天,送錢送槍給他,多方扶持。袍哥多重義氣,鷂翻天就多次對他拍過胸脯:“劉主席,你什麽時候用得上我,隻管開口,我鷂翻天決不會拉稀擺帶!”現在,他要到“鷂翻天”那裏去避難。

鑽出這片原始森林,就是橫空出世的泥巴山。泥巴山,是民間用語,文人的筆下叫大相嶺,相傳為當年諸葛武侯率軍南征時過此而得名。山這邊終年陽光朗照,屬於亞熱帶氣候。山那邊是陰山。

泥巴山高峻極天,白雲繚繞於山腳。沿途陡壁懸崖,危坡一線。俯視河水如帶,清碧異常,波濤洶湧,奔若驚雷,令人駭目驚心。山上有一赭色摩崖題碑傲立,是陽山與陰山的分線樁。赭色摩崖題碑上有清朝果親王題詩:“奉旨撫西戎,冬登丞相嶺。古人名不朽,千載如此永。”字跡清晰可見。過了泥巴山,從大小涼山到雅安以西俗稱康地,土地域遼闊廣袤,民族眾多,清朝時期專設建昌道管轄。他已經在謀劃翻身之後,在建昌道的基礎上建西康省。

十萬大小涼山的穀地,有許多出產豐饒的壩子,比如越西、西昌、會理等等,那些地方特別適宜種植罌粟,那些地方的土司,就是靠驅使農奴們種植罌粟發了大財的。罌粟花開時節,漫山遍野,姹紫嫣紅,如煙似霞,非常漂亮。四川全省一年可產鴉片六七萬噸,而涼山就占了一多半。著名學者黃炎培當年去了那裏遊覽後,印象深刻,寫下了一首有關鴉片的詩,很為有名:

“我行郊甸,我過村店,車有載,載鴉片,倉有儲,儲鴉片……紅紅白白四望平,萬花捧出越西城;此花何名不忍名,我家既傾國亦傾。”鴉片又稱軟黃金,他可以在那裏大種鴉片發財,開始第二次騰飛。

一片原始森林走完了,另一片原始森林開始,之間的銜接是一片開闊地。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溪,由山上流下來,向著遠方急急忙忙流去。地上鋪著茵茵的綠草,開著許多叫不名的野花,恍如人間仙境。善於鼓動軍心,調節部隊情緒的“多寶道人”劉文輝傳令部隊休息。就是在這裏,他來了一段可圈可點,表明他人生態度的講演。

劉文輝振作精神,站在一個淺坡上,向大家信誓旦旦保證,說是過了泥巴山,到了滎經就好了。勝敗乃兵家常事。國難顯忠臣,家難顯孝子,以後你們都是有功之臣,我會重獎你們。想來大家都看過一出川戲《霸王別姬》吧?凡是四川人,沒有不看川戲的。

拄著槍坐在地上的兵們都說看過。劉文輝笑道,可能有人或許會覺得,我劉自乾到了這步,簡直就是戲中打了敗仗,流落烏江的楚霸王?不錯,我就是楚霸王,我承認。不過,我決不會像楚霸王一樣,丟下大家來個烏江自刎。當年的楚霸王實在太笨。打了敗仗就撥劍自刎,說說,無臉去見江東父老。

反觀劉邦,就比楚霸王聰明萬分。當初劉邦九戰九敗,根本不是楚霸王對手,可劉邦從來沒有想到過失敗,更沒有想到過死。甚而有一次,劉邦去沛縣老家將妻兒老小接出來時,被楚霸王項羽追殺。劉邦為了自己逃命,竟將自己的一雙兒女相繼推下車去。楚霸王項羽後來將劉父抓獲作為人質,在陣前以將劉父煮食要挾劉邦。劉邦卻毫無所動,他對項羽說,你要烹殺我的父親就烹吧,希能分我一杯羹,讓楚霸王無計可施,陡喚奈何。

劉邦九戰九敗而不言敗,而楚霸王隻敗了一次就烏江自刎,顯得很壯烈。但楚霸王的壯烈有什麽用?後來有許多文人給楚霸王唱讚歌,其中以李清照為最,說什麽“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其實,項羽算什麽英雄?那叫目光短淺,如他的頭號謀士“亞父”範增在失望之餘說的那樣,“豎子不足與謀”!

我劉自乾打明叫響地說,我就是要學劉邦,雖經百難而九死不悔!一句話,我負責地說,我要對得起在坐的弟兄們。

在坐的大都是他的親兵,感情不同,聽他這一說,眼睛都亮了,他這就一迭連聲發問:“怎麽樣,大家跟著我有沒有信心?”

“有!”經劉文輝真真假假這一番鼓勁,官兵們的情緒明顯高漲,劉元、李金安帶領大家呼口號:

“願受軍長驅馳,萬死不辭!”

“軍長指到哪裏,我們打到哪裏!”

“我們生是軍長的人,死是軍長的鬼!”

“好好好!”劉文輝私心竊喜,讓休息了的部隊起來繼續前進。

劉文輝帶著他這支精幹的小分隊是天快近黑時,翻越了泥巴山,到達陰山腳下滎經一側的。

滎經縣袍哥龍頭老大“鷂翻天”查月天帶兄弟夥們在山下黑石溝迎接,“鷂翻天”顯得相當熱情。堂堂的滎經縣龍頭老大“鷂翻天”不顯山不露水,在穿著長相上同當地一個家境稍好的普通山民沒有什麽區別。矮個子,長得很篤實,頭上包一張用一丈有餘裹起來的白帕子,壘得小山似的,身著一身粗藍布長衫,腳蹬一雙抱雞婆爬山布鞋。黝黑的一張寬盤大臉上,山穀一樣窩進去的一雙眼睛亮得射人,背一隻當地叫手提機關槍的德造二十響駁殼槍,這支槍還是劉文輝親手送他的。

“鷂翻天”拙於言辭。他說了幾句不知是臨時在哪裏批發來的幾句文詞,什麽:“劉主席駕到,不勝榮幸,蓬蓽增輝!”雲雲。說時,手一比,腰一彎,請劉主席進山寨。

“鷂翻天”將劉文輝一行安排在他建在半山腰上偌大的山寨裏,這時,山村已被漆黑的夜幕籠罩了。“鷂翻天”的山寨大得驚人,簡直就是一座城堡,安置下劉文輝帶來的一百多人的小部隊簡直綽綽有餘。當夜,“鷂翻天”擺下九鬥碗盛情招待劉主席。劉文輝為預防不測,特意將副官李金安和長得又高又大,模樣凶惡得藏獒似的劉元帶在身邊緊緊跟隨,保持著足夠的警惕。

“鷂翻天”為了顯示誠意,也為了讓劉主席放心,規定前來出席宴會的三四十個兄弟都不準帶任何武器。在燈火輝煌,點上了棉杆和桐油燈的大客廳裏,坐在首席首位的劉文輝,接受了“鷂翻天”和他的幾個弟兄敬酒,酒過三巡,相安無事。劉文輝剛剛放下心來,拙於言辭的“鷂翻天”,用手中筷子拈起一塊醃臘花麵狸肉,放進劉文輝的盤子裏,說是請劉主席嚐嚐新。就在劉文輝連說好香,這是什麽仙品時,“鷂翻天”突然發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跳過去,貼到劉文輝身後,伸出鐵臂似的左手,牢牢地箍住了劉文輝細瘦的頸子,退後幾步,嗖地一聲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對已經出槍,逼上來的李金安、劉元凶神惡煞地吼道:“你們敢動一動,老了立即要他的命,你兩個蝦子更是休想走出去!”

這一切來得這麽突然!袍哥身上所謂的義氣,是靠不住的。由社會上的三教九流組成的袍哥,本質上是一條依附於權勢的遊蛇。

劉文輝要李金安、劉元千萬不要開槍!他吃力地調過頭來,對翻臉不認人的“鷂翻天”笑笑說:“自家兄弟,有話好說。”那笑,比哭還難看。

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劉文輝這支區區一百多號人的部隊,將劉文輝送到一邊“優待”之後,“鷂翻天”連夜騎了一個多小時的馬,趕到雅安,向唐式遵作了報告。其時已是午夜。唐式遵剛剛接到甫帥下達的一道命令:為保證軍令政令的統一,甫帥任命他為雅安地區的臨時總司令,號令所有在雅部隊聽從他的節製。並且,甫帥另紙行文,聽說劉文輝失蹤,甫帥囑咐他,注意搜尋,注意保護劉文輝雲雲,顯得非常關切。聽說劉文輝自投羅網,唐式遵高興,笑得一臉稀爛,學著當地人,拿了幾句“言子”:

“真是久走夜路碰到鬼,劉自乾那麽精靈個人,咋個自己鑽到你‘鷂翻天’的籠籠裏去了?”

“鷂翻天”馬上回應:“俗話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牽,不要看劉自乾板眼長,他這個當幺爸的就是鑽不過甫帥的袖頭子!”

唐式遵放了心,很幽默地也有些不滿地說:“人家劉自乾畢竟是甫帥幺爸,瘦死的駱駝比馬重,是一點也不能怠慢的。我立刻報告甫帥,‘鷂翻天’你立了大功,我給你請功!”

就在“鷂翻天”在滎經做下驚天大事,羈押了劉文輝,騎馬趕到雅安,向唐式遵邀功報喜時,在成都,大獲全勝的聯軍統帥劉湘,這會兒對此事全然不知。他坐在嶄新、漆黑鋥亮的“福特”牌轎車上,帶著副官張波和一個弁兵,從位督院街的省府內徐徐駛出,上了大街,他要到成都最熱鬧的皇城一帶去看看夜景,體察一下市井民情。然後去作為他司令部的將軍衙門。

成都的夜市曆史悠久,曆來有名。早在唐代,成都就有“揚(州)一益(成都)二”之稱,五代以後,成都更為遊樂勝地,每晚夜市非常興盛。《歲華紀麗譜》有載:“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設廳,暮登寺門樓,觀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備焉。”每當夜幕降臨,隨著各條大街上的許多店鋪關門之時,而在屋簷下階沿上,攤販們卻又遍設攤肆,點起馬燈、油壺照明,遊人往來如織。城守東大街至走馬街多為小吃點,少城祠堂街多為書市……夜市各有側重。

車到皇城壩,甫帥讓司機將車開得慢了些,抬起頭來,夜幕籠罩中的皇城,這會兒顯得有些飄渺,像是神仙住的南天門似的。

成都皇城,其規模、氣象都極似北京天安門,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因特別寵愛他的十三子朱椿,開國之初,朱元璋在將他的諸位王子封為各地的藩王時,封朱椿為蜀王,破例特別準許愛子朱椿帶一幫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門皇宮式樣建造蜀王宮。朱椿帶郭太監到成都後大興土木,費時經年,在消耗了驚人的錢財後,比照北京天安門修建成了皇城,又比照北京天安門廣場,修建了皇城壩。一時,成了全國絕響。明末,農民起義軍領袖張獻忠由陝入蜀,攻下成都後建立大西國,皇城成了他的皇宮。三年後,張獻忠兵敗離蓉時,一怒之下放火將這座不可多得的蜀王府,連同城中的四十萬居民,還有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稱譽的成都化為灰燼。四川省會遷到閬中,成都成了一片廢墟,成了虎狼出沒地。康熙年間,多年的戰亂甫定,隨著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百多年規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天府之國才又恢複了生機,省會由閬中遷回成都。曆經磨難的皇城幾經培修,重新崛起,成了這個樣子。

皇城壩上少有的熱鬧。廣場兩邊,鱗次櫛比的回民麵館、紅鍋館子;還有賣牛雜的小鋪子,林林總總,全都亮起了燈。朦朦朧朧的光線中,麽師站在館子外的階沿上挑聲夭夭延客入內。到處熱氣騰騰。皇城壩上更是百戲雜陣,無奇不有。說評書的,賣打藥的,耍猴戲的,看相算命的,賣唱的,招人看西洋鏡的,構成了一幅蜀中三十年代畸形而色采斑讕的夜景圖。劉湘不禁心中感歎,戰爭的硝煙尚在這座城市上空飄**,成都的夜市就如此繁榮,成都人會享受會生活,真是天下第一。

沿途而去。有好些乞丐,四川話叫討口子。俗話說得好:金溫江、銀郫縣,討口子出在雙流縣,而這些地方都是成都壩子最好,最富庶的地方,但這些地方的討口子仍然多得起索索。他們白天躲起來,因為有專門的人攆他們,嫌他們出現有礙觀瞻,但一到晚上,討口子在街上成群結隊。這些人白天棲息於破廟中或橋洞下或荒郊野地,晝伏夜出。劉湘想起一出川戲《歸正數》就專門是說討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詞,正話反說,極盡川人的風趣幽默:“那高樓住它做啥?兀(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高頭大馬騎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瀟灑;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

隻見在一個牛肉館前,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年乞丐手中端著一個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個進館子的人伸著碗,哀求道:“善人大爺,你行行好,給點鍋巴剩飯!”還有些乞丐追著人要錢,他們往往追在闊人後麵不斷哀求:“大爺,可憐可憐,給點錢。”

還有藝討的。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齒伶俐的,手裏拿一副金錢板,見著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有韻唱詞。一個年輕乞丐走到一個鍋魁攤前,手中的金錢板呱噠呱噠一陣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覺來到鍋魁鋪。掌櫃的鍋魁大又圓,吃上一個管一年……”掌櫃知道,遇上這樣的乞丐,不給他會死纏,趕緊給了一個鍋魁打發了事。

車進少城,景象又是一變。街道寬闊整齊,長街兩邊幅射而去的一條條幽靜的小巷裏,幢幢青磚黑瓦的公館排列有序,這些公館無不高牆深院,亭台樓閣,茂林修竹,顯得極清幽極富貴。少城裏原先住的都是滿人,他們一出生,清廷就給他們一份終身享用的奉祿,一生受用不盡。這樣的城市,在清朝,全國有北京、廣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荊州、伊犁等九個城市。辛亥革命後,清廷被推翻,成都的城中城也被撤除。現在的少城,居住的不僅是滿人,更多的是漢人,而且大都是有錢有勢者。

西禦街口,夜幕中遠遠的樓簷下懸一塊藍底金字大匾。匾上“既麗且崇”四個大字,映著城內那條幽靜的喇嘛胡同裏閃出的光,有一種悠遠而神秘的氣息。

但是,即便是在少城,也還是有不少窮人。在一些陰暗角落裏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在自己的小兒女的發髻上插一個草圈。還有一些跛腳少手的,跪在階沿邊上,攤起手向過往的人討錢,還有賣唱的,那胡琴聲滿含悲音。與此對照的是,《萬春園》戲院裏正在上演川中名人趙熙改編過後的《情探》。伴隨著鏗鏘的鑼鼓聲,高亢而婉轉的幫腔聲,在這靜靜的夜裏走得映山映水的。

劉湘到了將軍衙門,進到早給他準備好了的辦公室,啪地一下擰亮台燈。擺在他桌上的是一封來信,一看就向知是老家大伯劉升廷寫給他的,他拿起信,先沒有折,細細看了看。

成都 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劉主席 甫澄 先生 收

大邑安仁 劉升廷 緘

他知道大伯要說些啥了。折開信一看,果然不錯,大伯替他的幺兄弟求情,信中有幾句極富親情的話打動了他的心:“自乾再不對,終是你幺伯。鬥米尺布,煮豆燃萁,古亦有之,不足怪也。惟以吾族淳淳之家風,如此行事,地下先靈,其痛感於何如耶!”劉湘讀著大伯來信,許多往事湧現眼前。這時,他對被他攆到雅安山裏的幺伯不僅大動惻隱之心,而且是牽腸掛肚的。

副官張波給他送來了雅安唐式遵急電。一看,一顆提起的心,咚地一聲落進胸腔裏,略作思索,立即提筆給唐式遵回了一封急電,指示:“立即將劉自乾將軍接回雅安,以禮相待。你立即著手退軍,所部悉數退出雅安,退過金雞關,退過名山,以名山為界。劉湘即日。”

寫完後他看了看,想了想,在電文後麵又特意加上一句“給‘鷂翻天’查月天以重獎。”然後交給張波,囑即刻用加急電發去。

張波發了急電回來,喜孜孜報告甫帥,在邛崍五眠山一線為劉自乾斷後,阻擊我軍的24軍二號人物,被我俘獲的冷寅東押到了。

劉湘讓副官將冷寅東帶上來。

“薰南兄請坐。”劉湘很客氣。他在讓冷寅東坐到沙發上時,自己也特別從辦公桌後的皮轉椅上站起來,走上前去,與冷寅東隔幾而坐,算是平起平坐。坐下時,又指了指茶幾上泡好的茶,意思是茶早給你泡好了,顯得又客氣又親熱。

冷寅東卻不領情,坐下來就質問劉湘:“你準備咋個處理你幺伯?”完全是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

劉湘顯得很誠懇地說:“我對幺伯絕無加害的意思。現在,我已得到唐式遵電報,幺伯找到了。你放心,我對幺伯,不僅不會加害,我還要對他多有借重。我己下令,讓唐式遵退軍,退到名山以西,將雅安那邊讓給幺伯經營。我會請準中央,在原寧屬建昌道的基礎上建西康省,將雅安作為西康省的省會,幺伯作西康省的省主席!”

“那麽,他的24軍呢?”

“幺伯照兼24軍軍長,就是說24軍始終是他的。”劉湘向冷寅東保證。

“當真!?”冷寅東似乎有些不相信。

“當真。”劉湘很肯定地說:“你明天就可以在報端得到印證。就此,我要發表一個聲明,白紙黑字,你總該相信。”

冷寅東看出來了,劉湘之所以如此,出於兩點。一是出於親情,劉甫帥是個很重親情的人;二是出於戰略考慮。西康建省,無異搭建了一個川藏間的屏障、橋頭堡。一旦西藏有事,可以據此向藏進軍,同時,如果將四川作為一個獨立體而言,如此疆域廣袤、山高穀深,民族複雜地區,是最好的戰略遊動縱深地。這樣一個唇亡齒寒,極重要的地方,甫帥還是隻有交給他的幺伯才放心!打斷骨頭連著筋。果然以後劉湘請準中央,建立西康省,任命劉文輝為該省政府主席兼24軍軍長。就此,劉文輝進行第二次創業,並將該省打造成了他的獨立王國。

劉湘自然而然問起鄉人冷寅東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經累了。”冷寅東說:“我像田北詩一樣,對劉自乾已經盡到了力。我要急流勇退,以後過平民的生活,優遊泉石,在家讀讀書、養養花,了此一生。”

“啊,是嗎?我原先是想請你出來幫忙的。”

“算了,算了。”

“那當然也就隻好算了。”劉湘笑笑:“尊敬不如遵命,既然薰南兄有這個打算,我也就不好借重了。”

冷寅東當晚回到他在成都的家中,第二天在各報發表了《冷薰南解除軍職並將所部交劉湘處理電》雲:

“竊以天禍吾國,喪亂頻仍,未複倭仇,又張赤焰,邊塞之烽煙未息,蕭牆之戰釁又開。薰南分屬軍人,應盡捍衛之責,無如德薄能淺,位卑言輕,奔走呼號,迄無效果。今者統一已告成功,薰南所率各部,已交甫公督辦處理,捍國衛鄉之武器,幸未流落草澤以禍吾民,區區之心,亦已盡矣。薰南二十年戎馬,飽曆艱辛,今幸得卸仔肩,遂我初服。從此優遊泉石,補讀生平未竟之書,救國衛民,留待後來賢豪之士。邦人君子,幸共諒之。”

同日,劉湘在全國各大報端發表通電:“川局已易危為安,自乾亦讚助統一與剿匪,並要求嗣後常駐雅安,努力康邊國防。湘對此絕無成見,悉取聯軍同意,予以相當容納,以俟中央解決。”並於同日在成都宣布,遵中國國民政府令,即日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川康綏靖公署主任,四川剿匪司令部司令三職。

在劉湘就任三職之際,他在報端發表討赤通電,電文謂:“赤匪犯川,時逾半載,每以內爭未息,征討久稽,致令凶焰重張,通、南再陷……月來芟夷內敵,實己竭盡心力。今幸內爭敉平,各軍鹹歸……謹拜新命,尅日前驅,誓掃赤氛,用奠邦國。”劉湘要以實際行動給蔣介石兌現了。

劉湘開始調兵遣將,將川中各軍編為六路,鄧錫侯為四川剿匪軍第一路總指揮;田頌堯為第二路總指揮;李家鈺為第三路總指揮(羅澤洲為副);楊森為第四路總指揮;王陵基為第五路總指揮(範紹增為副);劉存厚為第六路總指揮。總計兵力一百一十多團,約二十萬人,殺氣騰騰,向川東北的通南巴紅四方麵軍掩殺過去。劉湘親率21軍精銳唐式遵、張斯可兩師,計二十四個團,從正麵向萬源方向主攻。他對外聲稱,要在三個月內全部肅清川北紅四方麵軍,一舉鏟除通南巴紅色根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