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望重慶

畸形繁榮的陪都

中午時分,霧都重慶的霧才漸漸散盡。

春陽朗照。

在抗戰中熬過了七個年頭的陪都,亮出了某種亮麗和畸形的繁榮。天,少有的高和藍,偶爾有朵朵鴨絨似的薄雲飄過。環繞山城的長江、嘉陵江上百舸爭流的船帆,象藍天上不慎跌落的雲,倏然間緩緩而去。

山山穀穀、萬瓦麟麟、回旋起伏的山城,進入了一天中的繁華時分。朝天門、民國路這些熱鬧地段,汽車、人力車往來如梭,雜聲盈耳,行人摩肩接踵。大街上麟次櫛比的店鋪,大都是明清騎樓式的木質建築;其間夾雜著有少許灰樸樸的小洋樓。

“嗨,快買快買,換季大甩賣!”

“嗨,快買快買,虧本大甩賣!”……

不少的店鋪的店員將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聲吆喝叫賣,竭力招徠顧主。有的放起留聲機吸引顧主,放的大都是“何日君再來”或“桃花窩美人多”類軟綿綿的歌曲。那些上些檔次的店鋪,賣的大都是外國帕來品,什麽“美孚”、“雙槍”……花花綠綠的招貼廣告到處都是。

在山城不多的幾家電影院前,人頭湧動。巨大的海報是美國好萊塢影片《出水芙蓉》、《人猿泰山》劇照……購票人趨之若鶩,與那些生意清淡的店鋪形成鮮明對照。

街上不時轟地一聲,路人驚得魂飛魄散趕緊往兩邊躲,呼地一聲躥出來美國軍人駕駛的敞篷吉普車,像是**的瘋狗,輾得街上雞飛狗跳。有些坐在車上的美國大兵,喝得醉薰薰的。開車的歪戴著船形帽,而坐在車上的美國大兵,往往一手拿著洋酒往嘴裏灌,懷裏抱著打扮得花裏胡梢的摩登女郎……一副無法無天的架勢。隨著這些吉普車風馳而過的是人們口水快把他們淹死的喝罵聲。

四川的小吃很有名,又多又好,山城就是一個最好最大的展廳。

“咚、咚、咚!”――街邊小吃店裏,有師傅在甩“三大炮”。師傅袖子挽得高高,他一手捏著成條的雪白糍粑,另一隻手將長條糍粑不斷摘成塊,用勁扔到案麵上。隻聽糍粑“咚、咚、咚”三跳,接連跳到對麵裝滿黃豆炒麵粉的簸箕裏打個滾,師傅再將三砣滾滿噴香豆麵的糍粑,一一拈起,置放盤中灑上紅糖。頃刻間,一碗價廉物美的三大炮就成了。還有“梆”、“梆”、“梆”打鍋魁聲與三大炮響成一氣……

四川人向以風趣幽默聰明出名,這從那些開紅鍋館子師傅身上足以證明。川菜中有道名菜叫“鍋巴肉片”:焦脆滾**的鍋巴先是盛放鬥碗裏端上桌來,當師傅將盛滿菜品的鮮湯端來,當眾往鬥碗裏潑灑,隻聽“嗤”的一聲有爆炸意味,鍋巴發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現在,這些師傅將“鍋巴肉片”改名為“轟炸東京”、賦於相同菜中的時代精神,很能與時俱進,因而生意格外好。同樣的,他們舉一反三,將現剮現炒鱔魚改叫“活捉東條”等等等等……

戰時的陪都重慶,光怪陸離。

重慶兩路口檢查站――這是山城相當重要的一個崗位。好些達官貴人去郊外的別墅,要驅車經過這裏;去委員長官邸、國府、去官蓋如雲的上清寺也都要經過這裏……毫無疑問,在這個極重要的位置上,那站在崗亭上,手中揮著黑白相間指揮棒指揮來往車輛的崗警,一定是個儀表堂堂、眼觀八路、耳聽四方的精靈人。然而,事情往往出乎預料,滑稽的是,站在重慶這個最重要崗亭上表演“街心體操”的崗警,卻是一個相貌醜陋的跛子。其人四十多歲,其貌不揚,有些矮小,穿身黑警服,一雙羅圈腿上打著白綁腿,站在那街心崗亭上,簡直就是隻既老又殘的黑烏鴰四顧頻頻。但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那頂大蓋帽下隱藏著的一雙凹眼睛,目光槍彈般犀利。

如果世界上任何事物一樣,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個又跛又醜的“黑烏鴰”,之所以站在這裏,也是有相當緣由的。

抗戰期間,軍統局局長戴笠的權勢發展到登峰造極,他身兼數職,權傾一時。他與何應欽等中樞要員結為朋黨,同“校長”蔣介石信任器重的“西北王”胡宗南更是最為要好……樹大根深的他,在美國人眼中地位也很高,很特別。他被美國及英法等西方國家廣泛稱為“中國的希姆萊”、“蔣委員長的佩刀”、“中國最神秘的人”。希姆萊本是德國法西斯頭目希特勒的幹將,臭名昭著的黨衛軍頭目,而他們將戴笠稱為“中國的希姆萊”沒有貶意,而是讚美,讚美他搞特工很有一套。也是!本係一介窮小子的戴笠,還在讀黃埔軍校時,他就表現出特殊的特工才幹且引起校長蔣介石對他的注意。以後北伐中,戴笠的才幹用上了,不過他僅僅是隸屬於中央軍委下屬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諜報科小科長。可是,人沒有幾個、槍沒有幾條,隻有幾架破收發報機的他,竟然在日本人大規模偷襲美軍太平洋艦隊司令部珍珠港前夕破繹了日軍密碼,獲悉了這個天大的秘密,經蔣介石批準,立即通知了美國人,而美國人完全相信不領情,差點笑掉大牙。美國人認為這是中國想拉美國下水的一個計謀。結果美國人在吃了日本的大虧後,這才發現戴笠的厲害,認識到他的價值,美國 海、陸、空三軍一湧而上,爭相而拉絡戴笠。這一下,戴笠馬上身價百陪。最後戴笠答應與美國海軍合作,由美國出錢出先進武器、出最新科技成立中美合作所,戴笠任主任、美國海軍少將梅樂斯任副主任。這個設在重慶歌樂山下的“中美合作所”,最先是針對日本人的,情報雙方共享;日本投降後完全變了味,變成了針對中國共產黨人的專職特務機構。

到抗戰即將全麵勝利的1944年,戴笠那個原先小不點的“諜報科”,已經發展成為在冊和不在冊人員20萬,謀報網遍布世界各地,在世界上也是有相當影響的單獨的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

山城陪都重慶,更是被軍統搞成了一統天下。且不說軍統設在棗子嵐埡的局本部是何等威勢――辦公室、宿舍連成一氣,占地達兩百餘畝;各類設施,美國人提供的特工裝備一應俱備、且齊全、先進。軍統對共產黨的逼害,暗中監視等等,也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像重慶紅岩村、曾家岩周公館這些共產黨公開機構,受到軍統嚴密監視。軍統將重慶織成了一張嚴密的黑網。任何人,不管你有通天本領,也不論你是從天上、陸路或水上進入陪都重慶所轄的一十三縣,立即就會受到嚴密監視――你的電話有人監聽;出入信件有人暗中檢查……除此,軍統還布有許多暗探點。比如,市中區會仙橋最大最堂皇的皇後飯店,老板許忠五就是個暗藏的軍統特務。為了收集情報,軍統開了多個舞廳。市中心打銅街的園園舞廳……舞廳裏美麗的舞女們的任務就不單純,她們不僅陪客人跳舞,實際上也都是不在冊特務;她們暗中為軍統收集情報,注意打量來人一舉一動。

珊瑚壩機場路邊有間飛虹像館,以技術好、態度殷勤出名,實則也是軍統開的。攝影師王文釗和助手侯飛鵬,也是暗藏的軍統特務。他們在替眾多的客人拍照洗像時,客人們的肖像種種,就已悄悄留了下來,流入軍統局檔案室……

軍統在陪都無孔不入,黨、政、軍、外交部門,好些有實權,身份很高的官員都秘密加入了軍統。無論是在後方、在淪陷區,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有軍統設立的秘密組織。軍統組織之龐大,可謂全球第一。

任何人到了在重慶,假如發現身後長了根尾巴,想甩掉是肯定甩不掉的。公共汽車來了,你跳上車去,看車下的特務上不了車幹瞪眼,正在慶幸,不想背後的售票員、查票員也是軍統的。你察覺不對,趕緊跳下車去。可車上的特務,這時已對在車站上渾在人群中排隊等候上車的特務使個眼色,你馬上又會被跟上……因此,任何人到了重慶,一旦被軍統特務盯上想逃脫簡直不可能。軍統特務神通廣大,手段歹毒,因此,人們平時盡量少出門,少去沾惹是非。縱然如此,“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情還是幾乎天天發生。

四川人愛擺龍門陣。作為軍統“大老板”的戴笠,盡管他深居簡出,藏頭露尾,但他的影子到處都是,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了陪都人擺龍門陣的中心話題。戴笠手伸得很長,兼了全國交通統一檢查署署長等好幾個重要職位。他有幾個愛好:愛女人、愛手槍、愛汽車、愛好房子。特別是愛汽車。他有各式各樣的汽車,大都是美國的好車,而且都是一式兩部。他的好車數不勝數,每一輛都控製在他手裏,非常吝嗇,平常連毛人風、鄭介民這樣軍統局二、三號人物、他的親信要向他借用一下都不行。但一聽說逮共產黨,他就毫不吝嗇,要多少輛車都行。他為人機警詭秘,行蹤飄忽。乘車出門,不管在什麽地方停車,他都不準他的專車司機華永時離開一步,隨時將車發動等他。他一上車,車就得立刻開走,風一般而去。而且,他的車不準和別人的車停在一起,也不準司機同別人講話。一般而言,長官坐車,為了安全,總愛坐後麵。而戴笠卻偏要坐在司機旁邊的副駕駛坐上。這是因為,一旦有事好緊急處置。隻有他在帶著女人坐車時例外,坐在後麵。上車也怪,他先上,警衛後上;下車則反過來,警衛先下,他後下。戴笠愛車,卻不會開車,也從不學。戴笠對下屬非常嚴酷,唯對司機華永時和修理工例外,不常對他們施以小恩小惠。因為車況的好壞,關乎他的生命安全。

汽車同時也是戴笠的道具。抗戰期間,蔣介石崇儉戒奢,提倡新生活運動。為投其“校長”所好,他每次去黃山別墅見“校長”,先乘新式的美國防彈型轎車過江,到了他設在南岸兩公裏處的特務站換車。在這裏,他乘的是一輛預先放在那裏破舊得不成樣子、美國三十年代出的“康梯拉克”轎車,他是惟恐“校長”見不到他的樸素。而去之前,他總是事先設法從委員長侍衛們口中探得確切消息,因此,一去一個準,他去時,大都是委員長夫婦在黃山路上散步時。

當委員長夫婦,見到他從那輛破舊不堪的汽車裏鑽出來時,連素常對下屬要求嚴厲的“校長”蔣介石都過意不去,不止一次對他說:“雨農(戴笠字雨農),你這輛車也太破舊了,買輛新的吧。”而每當這時,身著藏青色中山服,腳蹬一雙黑皮鞋,顯得很精神的戴笠都把胸口一挺,“啪!”地一聲,在“校長”而前立正,敬一個標準的軍禮,抖擻精神說:“報告校長,學生這輛車還可以將就用。現在是抗戰時期,學生牢記校長的教導,一切從簡,一切為了抗戰 !”而每當這時,蔣介石那張平素清臒嚴厲的臉上就會浮起一絲嘉許的笑容。這就叫越會當主子的人,越會當奴才。反過來說,越會當奴才的人,越會當主子。

重慶市區那個最重要的兩路口崗亭,最初選出的崗警確實是個儀表堂堂,威風八麵的大個子。他的相貌、體魄確實當得起這個最重要的崗位,可惜大個子崗警沒有眼水,連國府主席林森的車子都認不出來。有次,林主席的車子路過,因為司機開車違規被他攔了下來。待他弄清楚他攔的是林主席的車後嚇得不行,可唇上蓄綹黑胡子,為人隨和的國府主席林森毫不在意,說得他做得對,哈哈一笑,上車了事。又一次,這崗警見一輛沒有掛牌照的嶄新的“雪佛蘭”轎車橫撇撇而來。了得!既不掛牌照又不守規矩,雙重違規,車被他攔了下來。他走上去一看,嚇個半死,原來端坐車上的,竟是他的大老板戴笠。戴笠也沒有生氣,咧嘴一笑表揚了他一句:“你這樣做是對的”,說完車走。不意戴笠口是心非,回去後將管重慶交通的下屬找來大罵了一頓。

挨了戴笠罵的下屬想來想去,覺得該找個“火眼金睛”的崗警去,站在那裏,不管什麽時候戴笠的車一去,他都能認出來放行才是。他千挑萬選了一個跛子,這跛子崗警是個小隊長,曾經當過司機,給戴笠開過多年車。熟悉戴笠的脾性,而且戴笠所有的車,即使不不掛牌照也能認出來。

就此,這跛子崗警站在兩路口崗亭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確實機警,不過長相太差,就像站在崗亭上的一隻“黑老鴰”似的四顧頻頻。有次戴笠又乘了一輛沒有掛牌照的車,過兩路口站時,司機違規,以為又會遇到崗警阻攔,不意跛腳崗警遠遠見到大老板的車來了,趕緊破例揮棒放行。戴笠向來疑心很重,回去追問,直到弄清情況後才放了心。

但是,在兩路口崗亭站崗的不能時時處處都是那個能一眼認出戴笠車的跛腳崗警,換成其他崗警站崗就不能不擔心吊膽,事事小心,處處留意。這天,站崗的又是那位跛腳崗警。上午九時,兩輛美國最新型的流線型“克拉克”轎車披著亮閃閃的陽光風馳電掣而來。跛腳崗警見這兩輛豪華車掛的都是軍統局的牌照,哪敢怠慢,手中指揮棒一揮,趕緊放行。倏然間,兩輛豪華轎車從他崗亭前一閃,向左一拐,駛往了去郊外的公路。站在崗亭上的跛腳“黑老鴰”不禁有些發怔,心想,這兩輛掛軍統局牌照的車是誰的呢?戴笠坐車向來詭祟,單人獨騎,從不這樣兩輛豪華車前後相跟招搖過市。那坐在車上的是誰呢?“黑老鴰”,一直望著兩輛豪華車前後相跟,消逝在那青翠的山嵐後,絕塵而去,還是沒有解開其中之迷。

“中國最神秘的人”

“黑老鴰”的疑惑是對的。

兩輛掛軍統局牌照的豪華形防彈克拉克轎車,在去神仙洞的路上,前後相跟。坐在後麵一輛車上的是時年48歲的國民黨第34集團軍總司令兼西安行署主任、極受蔣介石信任器重、大權在握的一級陸軍上將胡宗南和他年輕貌美的太太葉霞弟。坐在第一輛車上開路的都是胡宗南的警衛,還有副官。胡宗南這是應約到重慶郊外的戴笠家作客。

現在的形勢是:第三次國共戰爭在即!胡宗南是“校長”早就決定的、再次剿共中最先拋出去的一枚棋子,相當於相棋戰中大都第一步使出的當頭炮!胡宗南知道,抗戰一結束,“校長”在發動第三次剿共戰爭之前,不得不做做樣子,會邀請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從延安到重慶談判。然後,將談判失敗的責任推給共產黨。接著,大打出手。而在新一輪的剿共戰爭中,會首先由他胡宗南率養精蓄銳多時的集團軍進攻延安,去端“端共產黨中央的窩子”。這個日子已經一天天逼近。日前,他奉“校長”召喚,由西安返回陪都重慶,向“校長”匯報種種作戰準備,之後聆聽“校長”相關訓示。事情到這裏還沒有完,他要參加一個日後由“校長”親自主持的重要軍事會議後才能回去。期間,他這兩部豪華型轎車,就是他的好友、“把”兄弟,“鐵哥們”戴笠配給他用的。戴笠之所以給他配備兩部一模一樣的車,是怕他萬一在路上被人偷襲。用兩輛同樣的車,會魚目混珠,讓可能的刺客無法判斷胡宗南坐在哪輛車上,顯示出戴笠的機心。

這天重慶的天氣很好,斑斕的春陽透過蔚藍色的淺網窗簾灑進胡宗南的車來,金色的斑點在車內跳躍閃爍,頻添了一種舒適溫馨的氣氛,編織出一個個夢幻般的圖案,發人想像。

胡宗南保持著一種職業軍人的坐姿。盡管坐在鬆軟的沙發上,他仍然是正襟危坐,隻是他今天一反以往,因為是去好友家作客,他沒有穿軍裝,而是著便裝,他穿的是一套中山服,而且是那種麻格麻格的中山服,很像是時下許多大學生喜歡穿的那種。他之所以穿這套服裝去作客,是希望他的好友戴笠從他的穿著上,想起過去的艱難的歲月和在那個艱難歲月中,他對戴笠的慧眼識英雄及以後他對戴笠的照顧,兩個人就此建立起來的友誼。

胡宗南的個子不高,時年48歲,字壽山,稍有些發體,外表一般。唯一讓他顯出不一般,顯出一些軍人風采,也讓他暗暗得意的是他那副大刀眉。他那副大刀眉,又黑又濃又粗。不知道的人,還以他這副與戲台上的武生並無二致的大刀眉是著意畫上去的,其實不是。他和戴笠都是浙江老鄉,又同歲。他和戴笠的相識相交純係偶然。胡宗南是浙江鎮海人,家境一般,與戴笠認識時,二十多歲,是南京一所小學的普通教員。戴笠字春風,浙江江山人,那是一個山區,相當貧瘠。戴笠父親死得很早,他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有一定眼光,認定窮人子弟隻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遠,因此他母親節衣縮食,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中學畢業。按說一個山區的孩子中學畢業了,在家鄉是可以找到一個公事的,可戴笠是個有野心的人,他不願終老山林,且天性中有種冒險精神,這就離家兩手空空到有“東方巴黎”、“冒險家樂園”之稱的上海灘闖世界、打天下。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胡宗南帶高年級圖畫班的學生到靈隱寺旁湖邊畫寫生。風景很美。雄峙的紫金山遙遙在望,眼前是一派明鏡般的湖泊;岸上綠草茵茵、湖畔垂柳依依,鮮花處處,到處雀鳥啁啾,卻又看不到這些鳴唱的雀鳥隱藏在哪片濃蔭後哪片花叢中。輕風徐來,將金箔似的陽光吹得在碧綠的湖麵閃灼跳躍。

一個男生畫好了一張素描,放在身邊草地上,他怕風將畫吹走。抬頭尋找一個可以壓畫的石子,見湖邊一堆衣物上壓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石塊,這就不管不顧上去撿起小石塊,準備壓到自己那張畫上。

“哎――不準動我的石塊!”湖中一個正在遊泳的青年男人見狀揮著一隻手大叫,十分著急十分生氣,並朝岸邊遊來。他循聲望去,其人踩著假水,揮著一隻手,露出一張白晰的馬臉,鼻子呼哧呼哧的。看得出來,水中的年輕人有鼻竇炎,性子也急。他覺得這情景挺滑稽,不禁啞然失笑。他一邊對遊過來的年輕人揮揮手,示意他放心遊泳,他批評這個學生不該這樣作;說時走上前去,將那塊壓在畫上的小石塊撿起,重新給他壓到衣物上。馬臉泳者這才放了心,返身,一個猛子紮進水裏。

當他帶著學生轉移到湖的另一邊寫生時,馬臉青年已經遊好了,上岸穿好衣服,前來向他致謝。他們交談起來,一談竟很投機。原來他們是老鄉,年歲一般大,很多見解也是一致的。交談中得知,這個名叫戴笠,號雨農,又字春風,從山區走出來,目前在上海闖**的青年,無固定職業,生活相當貧困。看他穿一身洗得發白、也還清潔的麻格麻格的學生服,也就明白了戴笠剛才何以那樣著急。毫無疑問,他隻有這一套衣服。

胡宗南雖是個小學教員,也是很有抱負的,見到這個戴笠,真可謂惺惺相惜。雖然自己也不富裕,但心中高興,為結識了這個朋友,中午,他請戴笠到附近的“蒼蠅”小飯館裏結結實實嗟了一頓。臨走,還送了戴笠一筆盤纏。

戴笠回上海後,時有信來。在上海流浪的戴笠,最苦的是沒有棲身之所,賴住在表弟張冠夫的亭子間。張冠夫在商務印書館當職員,人很憨厚。張冠夫不久結婚後問題就來了。人家張冠夫結了婚,戴笠還賴住在那裏不走。晚上,人家夫婦睡裏間**,中間掛一領薄薄的布簾,戴笠在旁邊打地鋪。俗話說,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何況,人家是新婚,性要求強烈。時間一長,表弟媳婦看戴笠不自覺,毫無搬走的意思,開始指桑罵槐,可戴笠還是厚起臉皮不走,表弟媳婦這就趕他走。

實在沒有辦法,戴笠隻好走了。在賭場上無師自通,屢有斬獲的戴笠,這天馬起膽子,去杜月笙的徒弟顧嘉棠開的一家大賭場,準備狠撈一筆,至少解決當務之急,能單獨租一間亭子住。他做了手腳――在擲出的骰子裏灌了水銀,因此百發百中。但顧嘉棠是何等人物!戴笠被當場拿著、把戲揭穿,顧嘉棠對戴笠聲言,你要麽讓人拿錢來取人;要麽,按規矩打斷你一條腿或一隻手走人?戴笠急中生智說,他同杜(月笙)先生有交情,請顧嘉棠派人把他送到杜先生那裏去處理。顧嘉棠對杜月笙很尊重,也就真是派人將他押到杜老板那裏去處理。

在華格皋路216號杜公館,杜老板的管帳先生楊漁笙要戴笠呆在樓下不準亂說亂動,他上樓去將情況後報告了正在鴉片室抽大煙的杜老板。杜月笙這個人不簡單,頭腦很冷靜,他叫楊漁笙不要管了,自去忙他的事,他馬上下樓來處理戴笠。

被單獨留下來的戴笠站在那裏,好奇而羨慕地打量著上海灘上大名鼎鼎的杜先生寬大豪華的客廳。他想,這就是當初那個比自己還要可憐,也是從鄉下到上海灘混事、終於混出來了的“阿笙”的家、阿笙的客廳麽?簡直就是天堂!寬大的客廳裏,湧浪似地鋪著華貴的波斯地毯,頭上的燈具也相當華麗講究,大白天都亮著燈。華燈燦燦,好像是夏夜天幕上,這一端流到那一端的眾多明亮的晨辰。光這一項,就要花多少錢?客廳裏擺設的家具中西合璧、美輪美奐,處處暗香浮動。博古架上展示的都是珍奇古玩,價錢很貴。特別引起他注意的是正中牆壁上,竟掛著一副當過民國大總統黎元洪秘書長的饒漢祥親筆書贈杜月笙的一副對聯,字體灑脫有力:

“春申門下三千客, 小杜城南尺五天。”

意思是很清楚的。饒秘書長是讚揚杜月笙網羅人才的氣度比得上戰國時代的春申君……他正呆呆默想間,杜老板差人下來帶他上樓。上了樓,輕步進入一間精巧的帶江浙味的中式小客廳。穿一件閃光緞麵長衫的杜月笙正坐在沙發上看報。下人很恭敬地站在杜老板麵前,彎腰輕聲道,杜先生,人已經帶來了。杜月笙這就將報紙從眼前緩緩移開,一邊用一雙犀利的眼睛打量站在麵前的肇事者兼扯謊者戴笠,一邊給下人示了個意。

下人這就點點頭,輕步而退,並為他們輕輕掩上門。

戴笠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了麵前這位上海灘上鼎鼎有名的青紅幫頭領人物杜月笙。杜月笙的形象特征,還是美國作家斯林.西格雷夫描繪得最為簡潔逼真傳神:“他突出的特點是,有一個剃得光亮的大腦袋和兩隻如樹上的蘑菇那樣支棱著的耳朵。他的臉坑坑窪窪很不規則,宛如裝滿土豆的袋子,這是小時候挨揍的結果。他的嘴唇在突起的牙齒外麵繃得很緊,總是顯現出一副假笑模樣。他的左眼皮耷拉著,好似老在眨眼睛,有一種挑逗的味道。當時,有些人叫他大耳朵杜。”

戴笠顯得誠惶誠恐,畢恭畢敬彎腰向坐在沙發上的杜月笙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連聲向杜先生問好。就在他準備將事情的原委進行解釋時,杜月笙伸手將穿在身上的藍綢長袍下擺抖抖,伸手朝對麵一指,示意他坐。戴笠受寵若驚,怯怯地用半邊屁股坐在對麵的一間小沙發上。

一坐下,戴笠就對杜月笙解釋:“杜先生,我這是窮慌了,做了錯事……”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簡略地說了一個大概。他口才不錯,話不多,簡略得當,容量很大。其間,他的抱負、目前的困頓,迫使他鋌而走險的原因都在其中了。完了,他低下頭,臉紅筋漲的樣子,神情竟顯得有幾分羞澀。

“勿怕!”不意杜月笙竟安慰他,“我今天找你來,不是要怪罪你。這點小事算得什麽?我向來愛護年輕人,我找你來,是要同你交個朋友……”戴笠感到很吃驚,堂堂的杜月笙竟然要同他交朋友?不會是耍我吧?注意看看杜月笙的神情,是真的。他高興得發昏,卻竭力沉住氣,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顯得小家子氣。杜月笙揭開擺在茶幾上的一隻進口煙罐的蓋子。杜月笙的手指很長很細,指頭圓潤。杜月笙從中取出一支三五牌香煙叼在嘴上,再拈出一根遞給他。戴笠乖巧,趕緊站起,接過煙來,拿起擺在茶幾上一隻鍍金進口打火機,“啪!”地打燃,弓下腰去,替杜月笙點上火。然後將杜月笙給他那隻的煙,又輕輕放回煙罐裏去,這是表示,他是不抽煙的。

“好好好,年輕人不抽煙好!”杜月笙對他此舉大加讚賞之時,用勁抽了一口煙;將煙拿在手上,在煙缸裏抖抖煙灰,似乎不經意地對他說:“我聽說你擲骰子的手段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如果不是碰到顧嘉棠這樣的老油子,沒有人看得出破綻,我很感興趣,想請你表演給我看看。”

“我哪敢在杜先生麵前班門弄斧!”戴笠觀察杜月笙的神情,揣摸杜月笙話中的含意,他知道,杜月笙也很會賭,而且賭技很高,在上海灘有“賭王”之稱。

“勿客氣,勿客氣!”杜月笙堅持要看戴笠擲骰子的水平。看杜先生如此堅持,戴笠神情赧然地說:“我的骰子沒有了。”

“這好辦!”杜月笙說時,要下人送一副上等的骰子上來。骰子很快送了來,擺在茶幾上,是一隻三寸見方的描金鑲紅木盒。

看杜月笙示意開始,戴笠這就拿起那個三寸見方的描金鑲紅木盒,“啪!”地打開。隻見紅絲絨墊上,嵌著三副白骨紅黑點子的骰子。戴笠取出一副骰子在手上摸挲掂量時,杜月笙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說:“我這骰子裏可沒有灌水銀,你估計擲出去有幾分把握?”

“八成吧!”戴笠很嫻熟地取出一粒骰子放在右手掌心,再用食指與大拇指撚了幾撚,“就請杜先生要個點吧。”

“就來個八仙過海吧!”

“杜先生見笑了。”戴笠開始擲。他將手中捏拿摸娑掂量的骨骰放下,再將另兩粒骨骰握在手中,然後捏成虛拳,空中幾晃。“唰!”地一聲,在茶幾上一放,張開手來,兩粒骨骰骨碌碌旋轉開來。瞬時,一粒骨骰朝天倒下,顯出紅點梅花五;另一粒還在骨碌碌旋轉。戴笠彎下腰,雙手一拍,口中發一聲喊:“嗨!”那骨碌碌旋轉的骨骰通人性似地停下來,亮出個黑三點。杜月笙拍手哈哈大笑,“戴老弟果然是個人才。”

相當高興的杜老板,要候在旁邊的下人收起賭具,吩咐他下樓去,要廚房備一桌精致的酒菜,擺在小飯廳,說是,我要同戴老弟喝幾杯,語氣很是親切。杜月笙已經稱戴笠為老弟了,喜得戴笠心跳。之後,杜月笙重新點上一支煙,思索著對戴笠說,“我看出來了,老弟很有靈氣,也有膽略。如能好好琢磨,以後必成大器。不知你對自己的前途有何考慮?”

戴笠厚起臉皮,大著膽子請求到杜老板手下混碗飯吃。

“瞎說!”杜月笙正顏道:“那有多大出息?”

戴笠人很機靈,聽杜月笙這樣說,趕緊轉口:“學生一切全聽杜先生的。”一下子,他將自己變成了杜月笙的學生。

“現在黃埔軍校第六期正在招生,你去投考黃埔軍校吧,那才是一條正路。廣州黃埔軍校校長蔣中正(蔣介石字中正),是孫中山先生的紅人。當初他在上海灘時,我和他很有一些交情。我替你寫封去,讓他栽培你,估計不會有問題,而且你各方麵條件也夠。所需盤纏等等,我都給你,你不要擔心……”戴笠聽此說,大喜過望,對杜月笙感激涕零,視為再生父母。

戴笠依計而行,果然進了黃埔第六期。進校不久,他的諜報才能,還有為人的機警,很快被校長蔣介石發現,因而,他畢業後,先被時為北伐軍總司令的蔣介石看中選作副官,過後幹上了本行――當了國民黨中央軍委會下屬的一個諜報科科長。以後,戴笠的勢力很快看漲。目前,與戴笠的軍統局說起來並駕齊驅的還有另一個諜報係統,這就是陳果夫陳立夫兄弟領導的中統,然而,實際上,中統比軍統在各方麵都差遠了。就連二陳兄弟對戴笠都不得時時處處讓三分,退三分。戴笠已經到了灸手可熱的地步。

胡宗南的思緒一轉,轉到自己身上。

胡宗南也是黃埔軍校畢業生,而且是黃埔一期。黃埔一期人才濟濟,最為蔣介石看重。而且,在黃埔一期生裏,他又是最先晉升為國民黨上將的,他手中掌握的國民黨精銳部隊最多,有三個集團軍,共三十多萬人馬。抗戰中,哪怕是最艱難的時候,“校長”也沒有從手中調過兵,他的任務是,對近在咫尺的延安共產黨中央及部隊進行嚴密監視拑製,一旦時機成熟,首先舉大軍對延安閃擊。他胡宗南實際是“校長”暗藏在共產黨眼前的一把鋒利的刀子。

他長期坐鎮的西北重鎮西安,曆史上可以說是“校長”的蒙難地,傷心地,讓委員長心中長期耿耿於懷。這是因為有1936年12月12日爆發的“西安事變”。如果沒有“西安事變”,中國很可能就是另一個樣子,委員長就不會答應發動政變的張學良、楊虎城的“停止剿共,改組政府,出兵抗日”主張,實行國共第二次合作,建立抗日統一戰線。就不會將已經團團包圍的共產黨放虎歸山。

事情還得從1926年廣州革命政府的北伐戰爭說起。為了鏟除北洋政府及其領導下的各路軍閥,使中華民國完成形式上的統一,1926年7月9日,蔣介石就任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北伐。北伐部隊實際由四大軍事集團組成,這中間除了代表江浙財團利益的由總司令蔣介石親自率領的第一集團軍而外,就是各地軍閥不過是親近革命的西北的馮玉祥、山西閻錫山和桂係的李(宗仁)白(崇禧)軍事集團的另外三個集團軍。北伐軍一路北上,先後打敗了大軍閥吳佩孚、曹錕、孫傳芳等,最後剩下的就是出關住北京紫禁城,欲以一國之君號令天下的號稱北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代表中華民國行使統治權的“胡子”張作霖張大帥。

張作霖本係東北一貧窮家庭的山東移民子弟,他個子不高,身體不壯,年輕時長得還有點秀氣,也沒有多少文化,身上並無一點山東大漢的特征,當過胡子(土匪)。但他非常機靈,會看風使舵,在當時的中國清王朝和日本、俄國的三角爭鬥中遊蛇似地善於鑽營、並乘機擴大自己的勢力,最終在日本人的強力支持下,**平東北三省,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東北王,進而成了北洋軍政府的代表人物。在北伐大軍逼近北京城下之時,向來聽說聽教的張作霖卻同日本人的關係空前緊張起來。本來,要抵擋北伐大軍,張作霖就得依靠日本人,而日本人這就趁火打劫,他們要張大帥盡可能多地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以換取保護張作霖,而日本人的條件,比當初袁世凱簽下的被後人唾罵為“賣國二十一條”有過之而無不及。張作霖不肯答應更不肯簽字。以大日本國駐中國特使全權大使的家夥這就威脅張作霖,謂:大帥如果如此固執,則大日本帝國不會給大帥你提供任何幫助。見張作霖嗤之以鼻,日本大使則以娓婉的外交詞令對張作霖發出血淋淋的死亡威脅。張大帥拍案而起,他不僅不為所動,甚至連“我張作霖大不了不要這副臭皮囊”的絕話都說了,這就是說,張作霖已經作了被日本人害死的準備。他這個行動,表麵看來,他的前半生和後半生前後矛盾。其實不然!胡子出生的“東北王”張作霖張大帥的身上具有兩麵性。他有弱小時不得不借助日本人的妥協、委曲求全。然而,他身上畢竟有山東人的剛烈,更有濃厚的民族情緒,這,隻不過最先是隱藏著的。現在,尾大不調的他不願再忍,於是,他的死亡是必然的。考慮到與北伐軍打是打不贏的,重要的是自己的東北奉天(現沈陽)老家窩子不能亂。這樣,他把坐鎮北京之事交給他的兒子,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少帥張學良,老帥張作霖口中的“小六子”。不意,日本人已在離他的老家奉天很近,約二裏地處的老道口挖好了死亡的陷阱。六月二日,張作霖帶著他心愛的二太太還有好些高級軍官,坐上以前隻有慈禧太才能坐的藍鋼花車返回奉天,在第二天的黎明時分過老道口時,天崩地裂一聲,藍鋼花車被日本人引爆的強大炸藥炸得飛上天去,翻騰扭曲著地爆炸、燃燒……重傷的張作霖被搶救回去後,隻說出了一句:“讓小六子(張學良)趕快回來!”生命就已全部消逝,年僅53歲。少帥張學良接噩耗,放棄了北京,趕回奉天料理後事;他在奉天竭力保全了東北三省,繼承老帥的事業。

北伐戰爭表麵上勝利了,蔣介石馬上就祭起了“裁軍”大旗!在他看來,不“裁軍”,就無法實現他 “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國家,一支軍隊!”的一貫主張,換言之,就不能實現他的一統天下。而他這一裁軍,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白崇禧們哪肯?軍隊是他們的**,裁軍比割他們身上的肉還疼。而一方堅決要裁,一方堅決不準。這就爆了1930年在中原大地上全麵展開的蔣馮閻李大戰,也稱中原大戰。雙方會兵百萬的大戰打得相當慘烈。大戰初期,雙方棋鼓相當,甚至蔣介石在鄭州火車站一火車廂內指揮戰鬥時,還差點被前來偷襲的馮玉祥的鄭大章騎兵部隊抓了俘虜。隨著戰爭的進行、消耗,雙方都打疲了,半斤對八兩。要取得勝利,就得取得關外有二十多萬部隊的少帥張學良支持。雙方都派能說會道的人去關外爭取少帥。結果,蔣介石派他的密友,有“智多星”之稱的四川人張群前去說服了張學良。於是,1928年12月29日,張學良宣布東三省懸掛的北洋政府五色旗改為國民政府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改保安委員會為東北政務委員會,東北易幟。同時,少帥揮兵入關助蔣。這一下,戰爭勝利的天平一下倒向了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李宗仁、白崇禧們紛紛下野。

蔣介石對少帥張學良此舉甚為感激,稱他為“民族英雄”,封他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全國海陸空三軍副總令。張學良坐飛機去南京就職時,為人向來傲慢的蔣委員長親自去機場迎接。在南京,有一次蔣介石陪同張少帥去看望國民黨內另一元老級大佬汪精衛,恰汪精衛不在家。蔣介石專門下車去對汪夫人陳璧君說,請轉告汪先生,張(學良)副總司令專門來看過他……為了還張少帥一個天大的人情,蔣介石將十年剿共,好不容易才團團圍困在了地瘠民貧的陝北紅軍及中共中央一舉全殲的曆史使命交給了張學良。這時,經二萬五千裏艱苦長征到達陝北的紅軍,人不過三萬,人平子彈不過五顆……蔣介石大喜過望,在他看來,這是他十年剿共,一舉全殲紅軍的最好時機。他要少帥率領他那支有二十來萬人的東北子弟兵,並統一指揮楊虎城的西北軍,兩軍合一去消滅紅軍。在蔣介石看來,這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要還少帥一個人情,讓少帥青史留名。

可是,張學良到了西安,指揮部隊打了打紅軍,不打了!少帥接受了紅軍提出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要打就打占了我東三省的日本人的主張。而這時,自以為得計的蔣介石故技重施,正坐鎮重慶整軍――他逼迫川康滇西南諸多軍閥,比如四川的劉湘、劉文輝叔侄、鄧錫侯與雲南的龍雲、貴州的王家烈等坐到一起,限令他們裁軍……陡然聽到少帥不打紅軍了,氣急敗壞的蔣介石不得不放下西南這一頭,趕去西安督陣。他先到洛陽。這一天,正好是他50歲生日。用全國人民捐獻抗日款項從國外買回來的五十架飛機,像征他50歲生日,從洛陽上空湛藍的天上緩緩飛過。蔣介石提勁,這天他向全國人民發表公告,言之鑿鑿:本委員長向全國人民保證,這是十年剿共、消滅共黨共軍的最好時機!我要用牛刀殺雞,在一個星期內徹底消滅共黨共軍……

蔣介石被張學良、楊虎城囚禁。他們逼迫蔣介石放棄反共、放棄“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聯合全國各黨各派,動員全國力量,形成最廣泛的反日同盟。蔣介石起初堅決不肯,他要張學良把他打死。這時,圍繞著這一事變,延安的共產黨中央和南京國民黨上層采取的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中共中央派出副主席,天才的外交家周恩來去到西安,說服張楊集團中激進的要求殺掉蔣介石的軍官們,講明蔣介石不能殺的原因。因為,一殺就正中降日派們的奸計,而且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中央上層不能亂。一亂也就正中日本人下懷,國家、民族會頓時失去重心、中心。如此,亡國都有可能。隻要蔣介石放棄剿共,聯合全國各黨派,組成最廣泛的抗日統一戰線就行……而這時,在南京,大權在握的何應欽主張立即興兵討伐張、楊;甚至表示不惜首先動員空軍力量去轟炸西安。宋美齡、宋子文兄妹看出其中凶險,首先站出來堅決反對。在他們兄妹看來,何應欽此舉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早就有野心的何應欽想借張、楊之手來幹掉蔣介石,他好取而代之。

西安殺蔣呼聲漸漸平息。在周恩來等中共代表的耐心開導下,在少帥張學良的再三懇求下,特別是在全國人民一致抗日的呼聲下,蔣介石漸漸軟化了態度。南京上層,因宋子文、宋美齡兄妹還有他們的強大勢力一致反對,何應欽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是派重兵將西安層層包圍而圍而不打。期間,夫人宋美齡與在西安軟禁的丈夫蔣介石頻頻通信。宋美齡在寫給蔣介石的一封信中有一句:“南京上層,戲中有戲!”可謂中肯。過後,宋美齡又冒險乘飛機去到西安陪同丈夫共患難。飛機在西安機場降落之前,她摸出一支小手槍交給她的顧問西洋人端納。她對端納說,如果有危險,他們敢來逮捕我,你就用這支手槍把我打死。宋美齡陪在丈夫蔣介石身邊,一直到蔣介石全麵接受中共中央和張學良提出的主張,並在條約上簽字,西安事變才得以和平解決。

蔣介石返回南京之時,張學良為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不顧危險,親自送總裁蔣介石回南京。蔣介石讓他不要送,對他說,漢卿啦,你這一去,怕有人不理解,屆時我也救不了你。可是,張學良堅決要去。1936年12月25日近午時分,當蔣介石夫婦還有送他們回去的張學良乘坐的同一架飛機飛起來之時,聞訊趕到的周恩來望著天上遠去的飛機跌腳長歎:漢卿啦,你是不該去的。張學良這一去,先是被送上軍事法庭審判,然後被蔣介石軟禁了半個世紀,實際上關了一生。但是,祖國沒有忘記這位功臣,共產黨沒有忘記這個功臣。1937年1月1日,就在張學良在南京被國民黨最高軍事法庭提起公訴的第二天,劉少奇就在延安發表文章指出:“張學良的行動,是有助於團結全國抗日,停止一切內戰的方針之實行……張學良是請罪了,西安事變的一切責任他擔負了,剩下的還有什麽呢?那就隻有南京政府要執行真正足以滿足全國人民願望的抗日救國政策。”

周恩來更是以後在多次公開和私下的場合,讚揚張學良是“千古功臣”。1975年9月,“**”還沒有結束,“四人幫”猖厥,處於極端困難中的周恩來總理身患絕症,在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裏,他仍然時時掛牽著在海峽對岸台灣,處於軟禁中的張學良。從一份《情況反映》上,他得知張學良患嚴重的眼疾,弄不好雙眼可能失明時,非常著急,提筆批示有關部門查明情況,盡可能幫助張學良。之後,他還不放心,在批示上寫了三個字:“托!托!托!”這是周恩來在生命之火即將熄滅之前,在他的中南海西花廳辦公室作的最後一份批示。

而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一直記恨何應欽。

抗戰剛剛現出勝利曙光之時,有次蔣介石假意去軍政部撿查全國軍隊編製。他翻看在冊軍隊編製表,很不滿地問軍政部長何應欽,我們的宗旨是要縮小、以至全麵消除地方部隊,怎麽在你手上,雜牌軍越來越多了?!就以這個借口,蔣介石將他的愛將陳誠與何應欽來了個職務對調,軍隊的重心全麵轉給了陳誠。

抗戰馬上就要全麵勝利了。知道蔣介石用心的新任軍政部長陳誠,不僅作好了全麵進攻共黨共軍的計劃,而且公開和私下多次對“校長”蔣介石保證,說是,隻要校長一聲令下,他可以揮師在很短的時間內,三個月,最多半年將共黨共軍一鼓**平。蔣介石不放心,又專門將他胡宗南從西安找來問詢,他也是向“校長”保了證的,說是,學生早就等得不耐了。隻要校長一聲令下,學生保證一個月內揮師直搗延安,活捉朱(德)、毛(澤東),端掉共產黨的老窩子!

“唔?”當時聽了他的保證,“校長”並不很高興,那張清臒韻臉上閃過一絲笑容,也閃過一絲陰翳和擔心。“校長”背著手,在地上踱了兩步,牙痛似地看著他說:“壽山,你可不要輕敵!共產黨今非昔比。八年抗戰,他們在後方遊而不擊,千方百計擴充實力,現在已從抗戰初期的二、三萬人,平均隻有五顆子彈的軍隊發展到近百萬人,他們的軍隊,裝備也大大得到改善。尤其是進入東北的共軍林彪部,不僅從日本人手上繳獲了大批武器,而且得到蘇聯接濟援助,林彪部現在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都是第一流的軍隊。”

接受“校長”接見,聆聽委員長訓示之後, 他本是想馬上趕回西安的,可“校長”有個會要他參加,他走不成。因此,今天他接受了戴笠邀請,去戴笠的新居“神仙洞”參觀作客。

“遠,還要走一會兒。” 正在化妝的葉霞弟,用一隻口紅往嘴唇上抹,隨口答應,說時沒有抬頭,隻是欣賞著鏡子裏的自己。

胡宗南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坐在身邊的太太。葉霞弟是個典型的少婦,皮膚白晰細嫩,嘴角右下方有顆小黑痣,五官清秀。這天她穿一件進口玫瑰紅麵料做成的軟緞旗袍,苗條的腰肢裹得緊緊的。外罩一件圓領藕荷色套衫。一頭豐茂的黑發燙成波浪式,一條金項煉從長長凝脂似的頸上垂到高聳的胸上,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旗袍的叉開得很高,露出一截豐腴雪白的大腿。從側麵看過去,她身材的曲線淋漓盡至;她高挑挺拔,豐滿性感。她的臉是鵝蛋形的,五官俊俏,一副黑黑細細的劍眉向兩邊斜上去,直插鬢角,一雙眼睛春波盈盈。恍然一看,中國傳統淑女的形象和隻有西洋女人才有的一種特殊韻味,在她身上兼而有之。但如果從她一副鉗子似挑起的的眉毛和不時顯露出來的有些陰恨神情上看,又可以看出她是從事過特務工作的。

葉霞弟原是杭州警官學校畢業的軍統特務,她同另一個叫趙靄蘭的,當時是戴笠最喜愛的兩個女弟子。後來,葉霞弟被送去美國深造――因為他胡宗南的關係,她進的不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等有關特務部門,而是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政治經濟學。這就徹底改行了,她由原先的特務變成了學者。回國後,她先後在兩所著名大學――南京金陵大學和成都華西協合大學當過一段時間的客座教授,成了文化人。她是戴笠介紹給他的,是戴笠送給他的一份無與倫比的豐厚禮物,他很滿意。而趙靄蘭,也由戴笠保媒,介始給了戴笠最為得力的助手之一、軍統局電訊處長、電訊專家魏大銘為妻。

葉霞弟注意到丈夫在長時間地在打量她,便“啪!”地一聲關上了梳妝盒,調頭對他嫣然一笑。

“宗南!”她說:“你這次到重慶,發現有沒有什麽變化?”

“你指的是什麽?”胡宗南對她的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指的是我曾經服務過的軍統局。”

“感覺戴老板的實力越來越雄厚了,軍統的勢力在陪都無處無刻不在。好呀,好極了。嗨,你們軍統!雖然你離開了軍統,還是這樣掛記!”他話中有種酸溜溜的意味。

對丈夫的酸溜溜,她不知是因為沉浸在其中沒有感覺還是咋的,神往地說,那時的軍統可不像現在這樣風光,那時還是草創時期……她回憶起她和趙靄蘭那時常常跟著戴笠乘車出外執行任務,白天夜晚長途奔襲的種種辛苦。不過,其間有的細節,她是不會說的。那時,戴笠雖然精力旺盛,但白天忙工作,晚上又種馬似地無休無止在女人身上發泄,因而,長途坐車時,在車上總是打瞌睡。他瞌睡時,不是將頭靠在她身上,就是靠在坐在另一邊的趙靄蘭身上溫香軟玉。

“什麽,什麽,你說誰?孔二小姐,哪個孔二小姐?”胡宗南連連發問,他有些發懵,感到不可思議。

“就是孔令俊孔二小姐!”副官說得清清楚楚的。

糟糕,真是冤家路窄,!胡宗南頭嗡地一聲,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過去了。孔二小姐孔令俊,是長期擔任中央銀行總裁,被人們廣泛稱為“財神爺”的孔祥熙和宋美齡的大姐宋靄齡的女兒。在中國,有蔣(介石)宋(宋子文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孔(祥熙)陳(果夫、立夫兄弟)四大家族之說。從小在美國生活、讀書長大的孔二小姐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有很好的學曆,但在生活上放浪形骸,傳聞軼事很多,傳諸久遠。胡宗南同她曾經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記憶。當然,這個不愉快的記憶,是他給她造成的。不然,她不會在這裏堵他,與他為難。這時,胡宗南不會想到,也許就是因為他給她造成的“不愉快”,也可以說是傷害,從而根本上造成了她對婚姻、對男人的徹底失望,以至終生未婚。到台灣後,她先隨父母住在陽明山,過後又隨父母去了美國;並一直陪伴住在美國紐約曼哈頓的宋美齡身邊,1994年,她先於姨媽宋美齡而去,死在美國。

副官向胡宗南報告原委,說是剛才迎麵駛一輛豪華型轎車,不僅不讓道,而是故意頂在那裏、堵著他們的車。坐在車上帶路的軍統局梁處長火冒三丈,下車走上前去,大聲喝問這是誰的車?頂在路上的那輛高檔豪華轎車,將前窗玻璃緩緩搖起,差點沒有把梁處長嚇個半死,原來來人是孔二小姐。孔二小姐揭去戴在眼睛上的墨鏡,問梁處長,坐在後麵車上的可是胡壽山和他的夫人?梁處長不敢掩瞞,說是。那好,孔二小姐說,你去把胡宗南給我叫來,我有話問他。

胡宗南聽到這裏更緊張了,責怪衛官,孔家的車,都知道有個醒目的標記(孔家車的車頭上鐫刻有一個很別致很精巧的薔薇花圖案)!你不知道,難道開車的司機不知道?明明知道是孔二小姐的車,怎麽就不繞開?何必去惹她?副官低著頭嘟囔,繞不過去……

胡宗南又變臉變色地問,孔二小姐車上有些啥人?

就她一個,車裏除了她,就一隻德國牧羊犬。

沒有辦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胡宗南隻好無可奈何地下了車。下了車,他返身對坐在車上太太說:“霞弟,你就坐在車上吧,外麵有風,冷!”表麵上很關切,其實是不想讓葉霞弟看到他一會兒的難堪。

胡宗南路遇孔二小姐的尷尬

胡宗南打著假哈哈:“真是幸會,怎麽談得上冤家路窄,是幸會、幸會!”說時很世俗地雙手抱拳給孔二小姐作了一揖:“真是對不起得很,我的屬下們太粗疏,連你孔二小姐的的車都認不出來,沒有及時給你讓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回頭我處分他們。”

“何必處分他們?我看要獎勵才對。”孔二小姐的語氣歪酸刻薄:“不是他們擋道,我還見不到胡大將軍呢……”胡宗南不好說什麽了。

站在孔二小姐麵前,囁囁嚅嚅的胡宗南知道,這時,坐在後麵車上的夫人葉霞弟,還有知趣躲在一邊的下屬、戴笠派給他的梁處長等人肯定心情各異。有的在看他的笑話,有的在替他擔心,夫人葉霞弟的心情就更難說了。如果換一個人,他早發作了!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她――孔二小姐,誰又敢擋他胡大將軍的車呢!要知道,現在擋在他麵前,有意讓他難堪的是至高無上的他的“校長”的侄女,是“校長”夫人宋美齡視同己出的幹女兒。在她麵前,他胡宗南敢怎麽樣呢?一張臉漲得通紅的他,一邊打量著坐在車上的她,一邊思量著對策。

坐在高級豪華轎車的駕駛室內,手把方向盤的孔二小姐女扮男裝。他穿一套男式藏青色西服,頭戴一頂無簷貝雷帽,抽著煙。趴在她身邊的是一隻塊頭很大的、雄糾糾的、嘴裏吐著一根長長紅舌頭的德國牧羊犬。

“看來,胡大將軍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吧!”孔二小姐說時也不看他,話語中竭盡挖苦打擊:“怎麽樣?古人有言,大登科金榜題名,小登科洞房之喜。況且,胡大將軍娶的妻子還是戴(笠)局長親自保的媒……”這女人把他的事情摸得清清楚楚。雖然他在西安,她在重慶,遠隔千山萬水,可現在看來,她是一刻也沒有放鬆對他、特別是他婚事的注意。

“怎麽樣?山不轉水轉,今天巧,遇到了,胡大將軍把你的葉美人帶出來讓我開開眼、長長見識吧!”她把胡宗南幽慘了。他聽得出,她的話語中有明顯的妒忌。

“哎呀!這個、這個!”就在胡宗南摸著臉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時,孔二小姐把手中方向盤一把,她開的高級豪華車,擦著他的身子“呼!”地一聲呼嘯而去。

胡宗南悶著頭回到車上,兩輛車又首尾銜接,向神仙洞方向駛去。

“宗南,人家孔二小姐對你興師問罪了吧?”畢竟是特務出生,一直坐在車上,表麵上無所事事的葉霞弟看來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清楚。她看著這會兒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丈夫問。

胡宗南趁機將身子靠在鬆軟的靠墊上,頭往後一仰,閉上眼睛假寐。路況不太好,但車好,坐在車內還是感覺平穩。胡宗南好像睡著了,其實,他的頭腦中正在過一場“電影”。

孔二小姐數不清的傳聞軼事,在偌大的中國,可謂家喻戶曉。說是,當年當日本人切斷了滇緬公路,妄圖封死中國,切斷盟國對中國的所有軍事援助物資。這時,隻能靠美國飛行員飛駝峰航線給中國空運戰時物資,那是一條死亡航線。美國空軍,大都又是陳納德率領的由美國誌願軍組織的飛虎隊,駕駛著那種體積龐大,運載貨物很多,也極笨重的號稱“大肚子”的美軍運輸機,裝滿軍用物資,從印度加爾各答起飛,冒險飛越橫亙在中印邊境線上的世界屋脊――那蒼莽雄渾,高達八千多米的生命禁區喜馬拉雅山。飛越重重天險,還要克服變化萬端、波詭雲譎、到處埋伏著凶險的高原氣流的阻擊,千裏萬裏飛到成都附近的新津機場――那是當時中美兩國為打封日軍封鎖,以最快的速度修建起來的,當時遠東最大的軍用機場降落,再將這些軍用物資火速運往前線。

當時美軍完全不具備飛越世界屋脊、飛越駝峰航線的條件。而這種強行飛越的結果,必然是犧牲慘重。天氣晴好,僥幸飛越了駝峰航線的美軍飛行員,還有專門乘這種飛機去采訪的中外記者,從高空往下看。在漫長的萬裏航線上,幾乎每一座白雪皚皚的山頭、每一處陰深的山壑,都散落著美軍飛機的殘骸。這些摔碎了的美機殘骸,數不勝數,它們無不在雪山特別純淨的金子似的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與終年不化的積雪交相輝映,非常悲壯。而這個時候,據說,從美國歸來的、無比尊貴孔二小姐竟能心安理得地獨自乘一架專機去四處遊玩。還有,她用牛奶洗澡……極盡驕奢豪華。

1937年南京失守,國民政府和國民黨的大批高級官員們退到大後方內陸城市――四川陪都重慶,孔二小姐家住風景秀美而幽靜的南泉附近。前方將士在流血,國家民族命運到了最後的關鍵時刻,而孔家卻是日夜歌舞升平。他家愛招待美國人晚上跳舞,而山下鎮上那個小水電站發的電不夠用。這樣的晚上,周圍團轉所有單位、人家一律停電,隻有她家夜夜燈火通明,音樂聲聲,舞步踢踏。在孔家人中,孔二小姐最為出格,她行為乖張。她的身材本來小巧玲瓏也還好看,但偏愛女扮男裝。她抽煙、打槍、喝酒、耍狗、開汽車橫衝直闖,天馬行空,獨來獨;這與中國傳統尊崇提倡的淑女形象完全不沾邊。她二十多歲了,也不提婚論嫁。她父母孔祥熙宋靄玲夫婦著急卻管不了她,隻得在蔣介石、宋美齡夫婦那裏去訴苦――隻有他們才管得了她。孔二小姐隻有見到姨媽宋美齡、姨爹蔣介石才變得規規矩矩,彬彬有禮。而委員長夫婦對她也從來是疼愛有加。宋美齡見到她,用英文親熱地叫“珍妮”;委員長對她的稱呼更別致,叫“小妹”。

胡宗南蓄意裝醜。是冬天。他故意穿了件又髒又舊的油渣子黃軍棉衣,他個子本來就不高,這一穿,簡直就是部隊上一個上了些年紀的爛夥夫。他什麽人都不帶,單腳俐手地一個人開了一輛破舊的敞篷美國吉普車。到了南泉孔家,他在門前停好車,先是注意看了看孔家。很大一個院子,四周圍著透綠的枝子形鐵柵欄。院子裏,濃蔭匝地,綠草茵茵,鮮花似錦,雀鳥啁啾。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後,有段距離,平地兀起一幢多色彩的三層樓的中西合璧房;尖頂闊窗,房子的身子是西式,頭上卻又戴頂中國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提倡的那種紅簷綠瓦的中國帽子。鵝黃色一砌到頂的瓷磚牆壁上,爬滿了一簇簇瀑布似的長青藤。隱隱約約可以聽見從中傳出來的鋼琴聲。在冬日山城難得的陽光下,從前線回到後方陪都的胡宗南覺得,孔家幽靜中漂亮得有點虛渺,就像飄在雲中的一座天宮似的。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個漂亮幽靜得公園似的的所在,四周沒有人?想來孔家四周都布有遊動的暗哨,一般平頭百姓,是根本進不來這裏的。

帶著一種惡作劇的他,走上前去按響了門鈴。很快,裏麵走出一個中年女傭。在開門之前,女傭一雙眼睛透過嵌在鏤花鐵門上的貓眼看清了站在門前的是他,這才用一口帶有海南文昌地方音的北平官話問,是胡宗南將軍吧?

他說是。

門開了。女傭先是向禮貌地對他彎腰行了個禮,手一比,胡將軍請!二人前後相跟朝裏走去,步花徑,過假山……簡直看不到一個多餘的人,想來這是孔家有意安排的。走到門前,女傭住步,用手朝二樓上一指,以誇耀的語氣輕言一句,那是我們家二小姐在彈鋼琴,她在等你。

又相跟進了門,沿著紅地毯走到有扶手的轉盤似的樓梯前,女傭不再走,又是手一比,說一聲,胡將軍請!

胡宗南用手扶著轉彎的木質樓臂,按捺著心中的忐忑,沿著紅地毯走上去。在轉角處停下步來,注意聽了聽孫令俊彈的樂曲。她彈的是西洋樂曲,胡宗南聽不懂,隻覺得在陣陣清脆的咚咚聲中,似乎隱含著一絲憂傷,一分歎息,一分希冀。

他剛剛進去,琴聲戛然而止,孔二小姐掉過頭來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見孔二小姐,雖然中間的過程不過短短一瞬,但訓練有素的軍人的職業眼光,讓他將這第一印象記在了心裏。孔二小姐這天雖然還是著一身男式西裝,可頭上但沒有戴帽子,一頭豐茂的黑發瀑布似地披在背上,顯得洋氣,也有女人味。她看他的眼神很深,這中間既有期冀,又有一分好奇,還有一絲羞澀。

不過,這女人的種種微妙,很快一閃而逝。她顯得相當主動、爽朗。她請他到自己那間布置得極精巧的書房坐,還問他是喜歡喝茶還是咖啡,然後按照他的意願,給他泡了一杯浙江龍井茶。

對於他有意“肇皮”的穿著,她開始並沒有表現出想像中的厭惡,甚至還表現出對他的關切。不過,他是故意來氣她的,是來敷衍一下的,一點熱情也沒有。她是一個聰明人,他的冷淡,她當然是很快就看出來了。於是,她的耐心、期冀也就隨著他的誘導漸漸淡下去,反彈出一種固有的高傲。最後的結局是,他說她家周圍團轉風景很美,他想去看一看。

說到這話題,她來了些興趣,眼睛一亮,說好呀,那我開車陪你去。

不用!他說,我開得有車來。

啊,你還會開車?她露出驚喜。那時,汽車可是稀罕物兒,中國不會製造,能開車的人少之又少;在國民黨上層,會開車的人更少。

是。胡宗南邀請,如果你不嫌棄,我來給你當一回司機。

太好了!她高高興興地隨手抱起一隻圍著她轉的渾身雪的的獅子狗。他卻很不給麵子,說,對不起,我的車是不能人狗混坐的!

看得出,他這話讓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不過,她隱忍住沒有發出,輕輕放下獅子狗,漲紅臉對狗調侃道,人家胡大將軍不喜歡你,那你就自己在家乖乖的。換一個時候,媽媽再帶你去玩。

“媽媽?!”這是什麽話,胡宗南不屑地踏屑了一句,給狗當媽媽?

一絲忍無可忍的慍怒,明顯地浮上了她清秀的眉梢。

及至出了門,看到他那輛停在她家門前又髒又破的吉普車時,她驚訝地睜大了一雙也還好看的眼睛。胡宗南激她一句,滑稽地將手一比,說請時,她再也忍不住了,柳眉高挑,發作了:本小姐禁受不起!你還是自己開你那輛破車去遊山玩水吧,本小姐沒有興致!說完轉身,生氣地踏響腳上的高跟皮鞋,喀喀而去。

事情就這樣完結了。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卻一直在關注他、特別關注他的婚事。看來,他是真傷了她的心了。

“宗南,你看,神仙洞到了。”葉霞弟快樂的聲音傳進耳鼓,將胡宗南從往事的回憶中喚醒。抬起頭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出去,前麵林木蔥鬱中,圍牆中,有幢樹木隱掩中的漂亮樓房。他知道,那就是戴笠的家,新家――神仙洞!他想,這名字真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