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遠東國際軍事法庭

東京大逮捕和自殺風

氣象博士荒川俊彥像是鬼魂附體一般,在彈坑遍地,一片廢墟的東京大街上遊來**去。他搞不清楚自己現在要到哪裏去?其實,夜裏他是決定了的,機構已經撤銷了,被美軍占領了,他要到下目町去,他要去找心愛的枝子姑娘,為了製作汽球炸彈,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同她見麵了。下目町僥幸還沒有被美國飛機夷為平地,想來藝妓館還在;藝妓館在枝子也就在。

他要去同枝子姑娘作一個短暫的告別。 東京已被美軍全麵占領,他接到通知,他作為戰犯,明天就要去東京鴨巢監獄報道。他又氣又怕又恨。他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小小的氣象學家竟會被遠東軍事法庭列為戰犯?雖然他這個戰犯屬於三等。

以美中英蘇等國法官組成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規定,犯人在接到入獄通知以後,十天之內必須去鴨巢監獄報道。與他同時接到通知的一批人中,好些人都自殺了;全日本迅速刮起了一股自殺風。在聽到天皇宣讀投降詔書當天,草場將軍夫婦雙雙自殺。陸軍大臣阿南惟幾自殺。前首相兼陸相東條英機自殺末遂 ,被捕入獄。三任首相的近衛親王服毒身亡。帝國參謀總長杉山元自殺。駐守日本本土的東部軍區司令官田中靜一大將自殺。前關東軍司令官本莊繁大將等十數名高級將領自殺。在中國各個戰區自殺的有:安藤利吉大將、中村次喜藏中將、城倉義衛中將……但是,他不會自殺。神思恍惚中,就像自投羅網一樣,荒川俊彥不知不覺走到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來了――這是原日本陸軍省的舊址。大門前,一溜排開兩行美國憲兵,他們個個牛高馬大,頭戴白色鋼盔,身穿黃嘩嘰卡克軍服,腰別手槍,氣氛肅穆,顯然在等候著什麽。兩邊街上,站著一些日本人像在等著看什麽,個個神色憂戚,有的在一邊指點著悄悄地議論什麽。這時,一長溜美式敞篷吉普車在春天陽光照耀下,順著一片櫻花林,很威風地開過來了。

前麵那輛吉普車尚未停穩,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將軍長腿一踮下了車。在他後麵下車的有,美國海軍五星上將尼米茲、前中緬印戰區司令官史迪威將軍和繼任司令魏德邁等一大批美國高級將領。接著下來的是中國代表徐永昌上將和英國、蘇聯、澳洲、法國、加拿大等同盟國的代表;大都是將軍。

兩邊夾道的憲兵立正,向這些步入國際軍事法庭聲名赫赫的將軍們舉手敬禮。走在最前麵的盟軍總司令、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舉手回禮。站在人群中的氣象學家荒川俊彥注意到,高級將領們簇擁中的麥克阿瑟有種玩世不恭的美國西部牛仔味。在這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身材高大結實的麥克阿瑟好像很經凍,他上身隻穿了一件黃色襯衣,而且還敝開領子;腰上斜挎子彈帶,彈帶上斜插一把左輪手槍;嘴裏叼根玉米芯煙鬥。他舉起一隻手向憲兵們回禮,另一隻手握一根像征權力的黃鋥鋥油汪汪的曲柄手杖。荒川俊彥覺得,麥克阿瑟目光如鷹如炬,大蓋帽下那一雙目光犀利的灰褐色的眼晴好像剮了他一眼,讓他陡然一驚,情不自禁往後一退。

麥克阿瑟等一大批高級將領陸續走進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的大門後,一批日本甲級戰犯押到。美國憲兵擺出了戒備森嚴的架勢,如臨大敵。

“哐啷!”一聲,一個美國憲兵走上前去,打開一輛軍用大客車的鐵門。先是從車上跳下幾名頭戴白色鋼盔,手持卡賓槍的美國憲兵作好警戒。然後,戰犯們魚貫而下,他們一共十來名,都是元凶。

最先出現在麵前的是東條英機!家夥一照麵,連圍觀的日本人都罵他,對這個一手將大和民族推進了戰爭深淵、繼而推進民族刼難的“鐵血首相”,日本民眾心裏沒有一點同情,而是大都充滿了對他的仇恨和怨恨。東條英機不敢下來,他先是畏畏怯怯地在車踏板上站了一下,又縮了回去。氣象博士也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東條英機,這個家夥身量不太高,身著一套沒有徽章的黃呢將軍跟,蹬一雙黑皮靴,頭上沒有戴帽子,臉色蒼白。初春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讓他微微眯起眼睛。不知他是因開槍自殺未遂槍傷未愈很疼,還是想博得人們的同情,他最後用右手按著槍傷未愈的肚子跳下車來,向前躥了兩步,又停下來,看了看圍觀他的人們。人們對他切齒痛恨,他看到這些,臉上肌肉繃得很緊,唇上一撇黑黑的仁丹胡微微顫抖。他似乎想對憤怒的人們解釋些什麽,卻什麽話都沒說,搖搖頭,像一隻受了傷、受到驚嚇的狼,大步躥進了門去。

接著下來的甲級戰犯們神態各異。陸軍大將南次郎,個子墩實,身穿和服,滿頭白發,連下巴上臉上雜草似的白胡須都沒有剃,他兩眼望天,故作沉穩,邁著鴨步,緩緩進了大門。曾經作過首相的廣田弘毅一臉頹喪。陸軍大將燦俊六摘下軍刀,脫去軍服就是一個無精打采、幹巴瘦削的小老頭。大特務、陸軍大將土肥原賢二穿一身整潔的西裝,強作鎮靜。前首相小磯國昭和十天前還在相位上的鈴木――這兩個政壇上的冤家,這個時候了,都不願走在一起……

氣象學家荒川俊彥對小磯國昭有特殊感情,在他研製汽球炸彈期間,小磯國昭曾接見過他,對他、對汽球炸彈的研製不遺餘力竭盡支持。因此,混在人群中的他,對落魄的小磯國昭打了個招呼,而小磯國昭居然也看見了他,在向他揮手致意時慘笑了一下。盡管氣象學家荒川俊彥明天也要進監獄了,但此時此刻,看著自己尊敬的首相即將受審入獄,他還是心疼得掉了淚。接著而上的有,在中國製造了“九一八事變”,過後陰謀炸死張作霖,建偽滿洲國,立溥儀為帝的前陸相板垣征四郎大將。有指揮日本大軍殺進南京,置國際法於不顧,用30萬南京人1200噸鮮血洗去了六朝故都錦繡,造成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的陸軍大將鬆井石根。板垣征四郎是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樣子,殺人如麻的鬆井石根手裏竟捏著一串佛珠,一邊走著,一邊數著佛珠,口中念念有詞,一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樣子。走在他們後麵的是衣服穿得皺巴巴,滿臉頹喪的的梅津總參謀長,還有病病歪歪的海軍大將永野修身……

氣象學家荒川俊彥看著他們走進了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覺得一座大廈在他麵前轟然倒塌了,一種悲涼感在心中油然而升。他想象得出,這批帝國棟梁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被審判時的狼狽,他知道,這些人肯定會判絞刑。

神思恍惚的氣象學家荒川俊彥,跌跌絆絆來到了皇宮外麵。簷角飛翹,風鈴嗚響,玉砌雕欄的皇宮就在眼前。門崗已經換了人,已由頭戴白色鋼盔,腰別左輪手槍或手持卡賓槍的美國憲兵守在宮門外。氣象學家荒川俊彥不由得站了下來,他現在最大的擔心是天皇的命運天皇的安危!天皇是日本民族的心理依賴精神領袖,是日本民族心中至高無上的神。隻要天皇的地位不動搖,隻要天皇製不廢止,日本帝國就可以在這片廢墟上重生。他覺得,此時此刻,處於太平洋中的日本列島,就像一艘被打得千瘡百孔的軍艦,正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中載浮載沉。而天皇,就是中國古代傳說中填海的精衛鳥。隻要這隻精衛鳥還在,還在翩翩飛翔,還在填海,日本就能重生,就有希望!

一時,一副奇恥大辱的畫麵在他的腦海中一一閃現。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日本這艘處於太平洋中的戰艦,真正是在驚濤駭浪中載浮載沉――

1945年9月2日清晨,日本重鎮橫濱。以盟軍總司令、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為首的多國政要,在停泊在橫濱海上的《密蘇裏》號軍艦上接受日本投降。《密蘇裏》號軍艦,以美國總統羅斯福去世,繼任總統杜魯門的故鄉命名。這艘軍艦是艘巨艦,重4.5萬噸,長800英尺,裝16寸大炮9門,各類小型炮幾十門,火力範圍達20裏,是強大的美國海軍力量的象征,是世界上最大的四艘戰列艦之一。

清亮的晨曦灑在這艘戰列艦上。上午九時,按照規定的時間,日本新任外長重光葵,拐著一條腿和日軍總參謀長梅津,乘小汽艇而來。他們下了汽艇,沿船上放下的舷梯登上高大的密蘇裏戰艘。軍艦上,獵獵的軍旗迎風招展,多門巨炮指向在晨光中漸次展現的橫濱。上千名身材高大的美國海軍官兵,各就各位,非常威風。在列隊的麥克阿瑟等各國高級將領麵前,拐著一條腿的重光葵和梅津來在麥克阿瑟麵前,雙手遞上投降書,接受“羞辱的五分鍾”。

之後,日本占領軍最高長官麥克阿瑟講話。他說,今天,我們各交戰國的代表聚集在這裏,簽署一個莊嚴的協定,從而使和平得以恢複。涉及截然相反的理想和意識形態的爭端,正在戰場上見分曉,因此我們無需在這裏討論或爭論。作為地球上大多數人民的代表,我們也不是懷著不信任、惡意或仇根的精神相聚。

“……我本人真誠地希望,其實也是全人類的希望:從這個莊嚴的時刻起,將從過去的流血和屠殺中產生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產生一個建立在信仰和諒解基礎上的世界,一個奉獻於人類尊嚴能實現人類最迫切希望的自由、容忍和正義的世界。”

麥克阿瑟講話之後,命令俯首帖耳的重光葵、梅津在投降書上簽字。

重光葵代表日本政府簽字。

梅津以日本大本營名義簽字。

接著,各國代表依次上前簽字。第一個是五星上將、日本占領軍最高軍事長官麥克阿瑟簽字,第二個是美國海軍五星上將尼米茲簽字――他們二人代表美國簽字。接著是中國的徐永昌將軍、英國的布魯斯.弗雷澤將軍、蘇聯的傑列維揚科將軍、澳大利亞的托馬斯.布萊梅將軍、加拿大的穆爾――戈斯洛羅夫上校、法國的雅加.勒克萊爾將軍、荷蘭的赫爾弗裏希將軍、新西蘭的艾酉特將軍,他們分別代表本國政府在日本的投降書上簽字……

這時,下目町藝妓館的鴇母忽然出現在他麵前,讓氣象學家驚喜莫名,“啊,是媽媽呀!”荒川問鴇母,枝子好嗎?

“枝子一直在等你!”下目町藝妓館鴇母向他深鞠一躬後,邁著碎步向皇宮走去。看她穿一身嶄新的和服和臉上的決絕神情,荒川明白了,這個下目町藝妓館鴇母是專門來為天皇盡忠、殺身成仁的。

“媽媽,你別這樣!”氣象學家高喊,可鴇母頭都不回,鴇母走到那座玲瓏剔透,玉砌雕欄的二重橋下,和一個相識的年輕陸軍少佐相約似地點點頭,說了些什麽,二人不能上前了,他們向幽禁在宮中的天皇頂禮膜拜之後,不容那些守衛皇宮的美國憲兵上前製止便開始自殺。隻見寒光一閃,那個陸軍少佐已經將一把鋒利的匕首紮進了自己的心髒,與此同時,下目町藝妓館鴇母將一把毒藥塞進了自己嘴裏……兩個人很快死在了皇宮前的草坪上。美國憲兵報告了,很快一輛救護車開來,穿白衣服的醫護人員將他們的屍體抬上了車,救護車呼嘨而去。他知道,這樣的自殺,在東京、在全國各地到處都是。

氣象博士荒川俊彥在去下目町的路上,隻見到處風聲鶴戾,一派愁雲慘霧。到處都有美國兵在逮人,到處都有人自殺……他就像一個提線木偶,恍恍惚惚來到下目町藝妓館的。

喪魂落魄尋故園

神誌有些恍忽的氣象學家荒川俊彥,一踏進大體完好的下目町藝妓館,人就清醒了,心蹦蹦亂跳。馬上就要見到心愛的枝子姑娘了!久違了,像有尖刀從心上劃過,仗打得這個樣子,日本就要亡國了!他覺得有些羞愧,沒有盡到責任。雖然他在譴責自己,但真要他去為天皇而死也不可能。他下不了這個決心,也下不了手。

明天就要進監獄的氣象學家在下目町藝妓館門前春天明媚的陽光下抬起頭來,愜意地眯縫起眼晴。多麽好嗬、春天!多麽好嗬,生命!多麽好啊,下目町藝妓館。

這家熟悉的藝妓館畢竟與戰前還是不一樣了,往昔的燈紅酒綠不再,大紅大紫的藝妓館變成了一個空殼,一路走去沒有人。沿著一條兩邊有冬青樹的小路,他向縱深走去。來在當中那個熟悉的假山前時,與突然躥出的龍本太郎撞了個滿懷――他是這個藝妓館的男主人。

荒川連連向龍本太郎鞠躬致歉。

“荒川先生,你終於回來了!”身穿和服的龍本太郎對於他的到來,似在意料之外,又在盼望之中。龍本太郎是鴇母丈夫,參加過日俄戰爭,年屆花甲,是個狂熱的軍國主義份子,滿頭白發,身體矮小卻很精繃。

“對不起。”氣象博士難過地對藝妓館男主人說:“剛才媽媽在皇宮前為天皇殉忠了。”

“我已經知道啦。”太郎說這話時,沒有半點難關,他語氣平靜,神情向往帶有幾分驕傲:“媽媽她不愧是大和民族的女人。不愧是堂堂下目町藝妓館的媽媽。她同我藝妓館裏的好多姑娘都到天國去會聚啦!我已經接到美軍管理所通知,我這是去收撿她的遺體。”

“那麽說,館裏現在還剩下幾個姑娘呢,枝子呢?”氣象博士急切地問。

“除了枝子,姑娘們都走了,大都去為天皇殺身成仁了。枝子就是因為等你,才沒有去呀!”精瘦的太郎說這話時,語氣中有一分自豪,又有一分遺憾。好像枝子姑娘不該沉醉於男女私情,為等待、迎接氣象學家而苟且偷生;應該像鴇母、像藝妓館中眾多的姊妹那樣去為天皇獻身、殺身成仁。

確信自己一直想念中的姑娘還在,氣象學家還是忍不住地高興。

“枝子等著你啦,快去吧。”龍本太郎扔下這話後,匆匆去了。

氣象學家匆匆朝老地方走去。他要去告訴枝子不要自殺,自殺的人夠多的了。他要枝子等著自己,他是三級戰犯,很快會出獄的。而且他這個戰犯寃枉,他不是軍人,軍人才能談得上戰犯。他不過就是個氣象學家,到了獄中他要盡力洗刷自己的罪名,喊寃,估計會盡快釋放,而一出獄,他就娶枝子為妻!

“你回來啦!”做夢似的,他剛剛走到枝子的堂舍前,身著和服的枝子已經看見了他,輕輕推開推拉門,一聲熟悉的好聽的問候傳進耳鼓。荒川隻覺眼前一亮,門開處,盛妝的枝子姑娘跪在屋內榻榻米上,雙手伏地,向他行九十度鞠躬禮。

“我回來啦。”荒川很高興,一種終於回家的感覺,讓他幸福得頭昏腦漲。枝子為他寬衣解帶。

“對不起。”荒川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枝子跪在他麵前,雙手將一個翠綠色的凝脂似的瓷杯緩緩舉至眉際,輕語道,“這個時候,隻能用這種粗茶招待你。” 她那雙好看的星眸和光滑的額頭上都閃著聖潔的光輝――日本女人在男人麵前的那種溫馴、體貼是世所公認的,這些特征在她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荒川滿意地從枝子手上接過茶杯,一仰脖子,將一杯茶水灌下肚去,舒服極了。

枝子從他手上接過杯子時,柔聲問,“你餓了吧?”

“這個時候還能有什麽吃的?我知道你們也很困難,我帶有幾塊壓縮餅幹來。”荒川說時,從身上搜出兩塊壓縮餅幹,放在身邊的矮幾上,示意忙個不停的枝子坐到他身邊和他一起享用。

“請等一下。”枝子說,“我馬上來。”說著,動作麻利地穿上木屐,出去了。很快,當她進屋來時,雙手捧著一小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米飯,她在荒川的麵前敬了敬,“請用吧!”她將那碗米飯曲身放在他麵前的茶幾上,聲音裏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欣喜。說時,變戲法似地,又遞上一個碟子。碟子兩格,裏麵盛一塊鹹蘿卜幹和一塊鹹魚。在這種兵荒馬亂、物資極為匱乏的年代,能吃上這種飯食,殊為不易,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荒川並不問她是怎樣搞到這些東西的,體會到的是枝子對自己的柔情蜜意。喜好中國文化,看過一些中國古典名著的他,不由得想到中國24孝中一個《臥冰求魚》的故事,想到中國“以身飼虎”這個悲壯成語的含意。枝子給他奉獻的這些美味,簡直就是臥“臥冰求魚”而來的,枝子對自己的奉獻,是全部的,是她的整個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她無異於“以身飼虎”!他能認識到這些,但他畢竟是個大男子主義很強的日本男人,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感動,隻是對枝子說,“那麽,我們一起分著吃吧?”

“聽話,快吃下去。”不意年紀將近比他小一半的枝子,對他卻是一副媽媽似的神情。她裝出生氣的樣子,“你吃,要不,等會我不理你。”說著,拿起他剛才放在茶幾上的一塊壓縮餅幹吃了起來,她說,“我吃壓縮餅幹了,你快把飯吃了吧。”

“枝子,你已經瘦了。”為了不拂枝子的情意,也是為了掩飾自己難過的表情,荒川不再客氣,端起碗舉起筷子呼呼大吃,邊吃邊看久違的枝子。

她看著他呼呼大吃的樣子,很滿足,俊俏的臉上現出兩個笑渦,猶如掛起了兩朵好看的梨花。絨絨的睫毛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晴,漸漸噙滿了淚水。枝子明顯比以往瘦損了些,然而越發顯得清麗可人。她稍高的個子,穿著和服,淡淡妝天然樣。二十歲剛出頭的她,猶如一根帶露的春筍。她很文靜地盤腿坐在他麵前,微微含笑看著他,一頭豐茂的黑發往後梳過去,挽成左右兩個對稱的髻。她的頸子長長的,皮膚又白又嫩又細,凝脂似的。鵝蛋形的臉上,有棱棱的鼻、小小的嘴。她淺淺的笑,很動人很真誠。那笑,是從心裏湧出來的,帶有某種獻身意味。

中國有句俗話:久別當新婚。他吃飽了,欲望大增。她明白他的欲求,關上推拉門,睡在榻榻米上,將自己打開。

當他閉上眼睛,用一雙渴望的手,對她從下至上摸索時,摸過她一雙豐腴的大腿,就要往下時,她卻一下緊緊按著他的手,低聲抽泣起來。

“枝子,你怎麽了?”荒川驚訝了,停止了動作,注視著枝子。

“館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媽媽姐姐們都去了,我覺得我不該……”荒川一聽,一下性味索然, 心情沉重起來。他停止了在她身上的動作,把他今天早上在皇宮門前見到“媽媽”為天皇殉身的經過,還有剛才遇到龍本太郎去給媽媽收屍的情況都給她講了一遍。

看氣象博士一下變得心情沉重,想到自己心愛的男人明天就要進監獄,今天是來向自己告別的,枝子向他道歉。“對不起!”她跪在他麵前抽抽泣泣地說:“我不該在你麵前說起這些,請你理解我的心情。” 說著,跪著過來,一下伏到他的懷裏,仰起頭看著荒川,像一隻依人的小鳥,“荒川君,你生我的氣了吧?”

“沒有。”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她說,“我完全是為你活著的。”

“真的嗎?”

“真的。”

“那你可要等著我啊!”

“我一定等著你!荒川君,請堅強些!”枝子跪在他麵前,星淚閃閃地看著他。

他心中大為感動,說,“我現在要你!”

“好,我立刻就給你,都給你!”

欲火再次燒身的他不管不顧給枝子撲了上去。

“你以往在我這裏睡,睡得很粗。”枝子笑道,“今天我們細一些好嗎?”

“好的。”荒川大動起來。

到了後半夜,雖然幾經折騰的他們都很疲倦,可是毫無睡意。很是滿足的荒川博士睜著兩眼,望著黑絨似的幕布,用手撫摸著貓似倚在他身邊**的她說,“明天我就要入獄了。你一個人在目前狀況下,可怎麽生活下去啊?”

“我的生活能力是很強的,荒川君,請不用為我擔心,你一定要多加保重!”枝子用她柔若骨的纖手輕輕撫摸他,好像一個年輕的媽媽在撫慰駭子,她對他再三囑咐:“你可要多多保重啊!我會來鴨巢監獄看你的。”聽到這一句,荒川身心又如大潮猛漲,再次伏上她美妙的身子。

他們天亮以前才睡著了一會。起來後,枝子服伺他穿好衣服,洗了臉,去廚下弄來了兩個飯團。他們就著粗茶吃了飯團後,太陽升起來了,照得院子裏明晃晃的。

“太郎沒有回來麽?”臨走時,他有些不放心地問

“太郎像貓一樣,常常是一夜不歸的。”

“那麽,我就告辭了。”

“你多保重。我等你回來。”身穿和服踏著木屐的枝子姑娘將他送至門外作別,深鞠一躬。

氣象學家是個心細的人,臨別再三囑咐自己心愛的女人,太郎不在家時,你可得把太郎養的那隻大狼狗放出來看家啊,以免外人進來!

“哈咦”枝子對他連連鞠躬,氣象學家走了。“吱呀!”一聲,身後的門關上了。荒川漸漸走遠了,不見了。他萬萬想不到,他剛才那一句囑咐,竟讓他心愛的女人死於非命。

上午十時。

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下目町藝館一帶還在沉睡。大街上也沒有車過,好像這一帶沒有了人似的,靜極了、靜得怕人。隻有街兩邊蓬蓬的綠油油的塔鬆,綿延而去的林帶,茵茵草地和花叢中帶著倦意的采蜜的蜜蜂,還有忽然竄上天去的鳥兒露出一些生機,傳達出這個住宅區曾經有過的溫柔幽靜富貴的氣息。這時,跌跌絆絆過來一個身穿和服,身板精瘦的老人,不用說,他吃醉酒了,他就是下目町藝妓館的男主人龍本太郎。昨天,他奉命去美軍的下目町管理區,在老妻自殺書上簽了字後,因心中苦悶,去附近一家全天服務的酒館飲酒,飲得爛醉如泥,糊裏糊塗伏在桌上睡了一夜,天亮了才回家。

“枝子、枝子!”兩扇大門關得緊緊的,太郎用手捶門,捶得山響。可是,枝子沒有應,按說,如果這樣,枝子早就給他開了門。龍本太郎隱隱聽到院子中他養的那隻平時拴住的德國大狼狗“比特”低沉凶狠的咆哮聲。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比特是隻性情凶猛的雌性大狼狗,他是將它買來看院的,原來很乖。最近下了一窩崽,因為人都缺吃的,他便悄悄將比特的崽處理了――吃了。比特似乎知道是人幹的似的,由此開始,時時獸性大發,不時想對自己下嘴。昨天他臨走時,好不容易才將它哄來鎖在了後院的一根鐵柱上,可是沒有給它留食物。肯定它餓極了。看樣子是枝子放了它。放了的比特會不會出什麽事?龍本太郎經這一嚇,酒完全醒了。

心中忐忑不安的他,掏出鑰匙開了門,一腳跨進去,順手關了門。“比特”見了他,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事似的,潑刺刺往假山後跑去,表現得非常野性。它跑到假山前,卻又掉過頭來,齜牙咧嘴地看他,不懷好意,一雙眼睛紅得像對小紅燈籠,這哪裏是隻狗?分明就是隻狼!龍本太郎直覺不妙,一顆心就要蹦出嗓子眼來。因為,他分明看見了它糊了一嘴的血。

“嗨!”龍本太郎大吼一聲,雙手握著拳頭,直向比特衝去。牛犢似的大狼狗畢竟作賊心虛,在發怒的老主人麵前,一溜煙跑了開去。龍本太郎衝到了假山後,“啊!”地驚訝得張大了嘴,再也合不上了。

枝子死了,死得慘極了。她滿身是血,枝子被該死的“比特”吃了――她被畜生掏光了肚腹。

龍本太郎放聲大哭,蹲下身去,口中喃喃:“枝子,你怎麽能這樣去死?你應該像媽媽和你的姐妹們一樣,到皇宮前去死,去為天皇盡忠,去為天皇死呀!” 龍本太郎恨極了凶殘的比特,決定要它以命抵命。畢竟是參加過日俄戰爭的武士,他霍地直起身來,跳著腳,對近在咫尺毗牙咧嘴的大狼狗揮起拳頭。他很快就意識到,凶殘的“比特”早有準備,如果真讓他與這隻德國大狼狗單獨過招,他肯定打不贏!他心生一計,進了房間,出來時,左手舉塊香香的薰肉,右手悄悄握把寒光閃閃的利劍藏於身後。

“比特、比特、來,來吃!”龍本太郎舉著噴香的薰肉走了過來,甩它熟悉的慣常的親呢聲音呼喚它。噴香的薰肉對餓極了大狼狗,有無可抵禦的誘感力。不過,它還是警惕著,用狼一樣的的眼睛,緊盯著太郎舉在手中的肉,磨磨蹭蹭地漸漸挨了過來。

沿襲以往的慣例,龍本太郎將手中那塊噴香的薰肉高高地拋了起來。薰肉在空中劃了個優美的弧線、就在“比特”一下高高跳起,尖尖的嘴剛剛叼著空中那塊薰肉時,隻見龍本太郎迅速出刀。就在他的腳步輕輕往外一縱間,當年日俄戰爭的老英雄來了個漂亮的揮刀大劈――雪亮的刀鋒從上而下一閃,一道寒光從“比特”右前胯斜斜地射進去、從後胯出來,該死的惡狗猛地一抖,被龍本太郎揮刀劈成了兩截,一股臭哄哄的狗血噴出,噴得假山上到處都是。

隱瞞和狡辯

囚室裏,盤腿坐在榻榻塌米上看報的荒川感到有些累了,他從報紙上抬起頭來,從鐵柵欄裏望出去。狹長的走廓裏不斷遊動著美國憲兵的身影。他們牛高馬大,頭戴白色鋼盔,身穿黃嗶嘰卡克軍服,腰上斜挎著插滿黃澄澄子彈的子彈帶,彈帶的右邊插著左掄手槍。他們手握紅白相間的警棍,用警惕的目光沿狹長的走廓,在一間間毗鄰的牢房間來回梭巡。

氣象博士荒川俊彥入獄的東京鴨巢監獄,裏麵關的犯人,大都是戰犯。一間間囚室,長約八英尺,寬五英尺,高十英尺。高高的天花板上吊一盞100瓦的大燈晝夜不熄。室內有廁所,有桌凳,每室關二至四人,隔壁的甲級戰犯每室關一人。

被高牆擠壓得變了形,變得窄窄一條的藍天上,有朵朵鴨絨似的薄雲。南飛的大雁,排成整齊的一字形一閃而逝。雖然看不見外麵如火的楓葉冉冉飄落,但過去的候鳥顯示,己經是秋天了。他從入獄到現在,快四個月了。可是,自己卻像被軍事法庭遺忘了似的,沒有提審過他一次。與他同關一室的那個戴副哈蟆鏡的家夥,是關東軍731部隊的少佐軍醫,因為在偽滿洲國用中國人做“木頭”,進行過殘酷的細菌實驗,也同他一樣是三等戰犯。但這家夥上過一堂軍事法庭後,因中國大法官梅汝敖的強烈要求,被引渡到中國接受審判去了。去中國那就更好不辦了!現在,這間牢室就隻他一人,整天除了看報就是尋思。他很多時間都在想枝子,枝子是他現在唯一的念想。

他覺得他的罪輕,冤,入獄後,他已經用書麵作了申訴。已經入獄四個月了,按說,枝子早該來看他了,卻一直沒有來,出了什麽事嗎?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獄中的生活,今天是昨天的翻版。就在他百無聊賴,尋思過來又尋思過去時,一個美國憲兵按例給他送來一份《基督教箴言報》,他鞠躬致謝後,將報紙拿在手中展讀。這份報紙是全英文的,十二個版麵,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報道內容也還算及時,客觀、公正。

他先開始瀏覽大標題。頭版頭條通欄大標題一下引起了他注意,這是篇“頭號戰犯東條英機”自殺未遂的通訊,寫得很生動。“東條英機自殺未遂”,對他來說,已經是舊聞,但這份英文報紙,不僅有現場感,主要的是,他可以從這篇通訊看西方人如何看待其人其事。

通訊寫道,東條英機可謂日本的希特勒,不過模樣不像。他長得矮小精幹,嘴上護一撮仁丹胡,目光灼灼,野心勃勃,他還有一手凶狠淩厲的好劍法,行動如風,霸道果斷。

東條英機的父親東條英教。在新興的日本帝國打清廷、掠朝鮮、以及日俄戰爭中,東條英教都是積極參與者,而且在軍中有相當地位。他受過傷,戰功累累,受過天皇嘉獎。“光榮退休”後,他把全部精力用於栽培兒子東條英機上,對兒子要求嚴格。在東條英機還是很小的時候,他就請著名武士日比野雷風教授兒子“卷天挾地”劍法……東條英機15歲後,依次進入陸軍士官學校、陸軍大學學習。1935年,陸軍大學畢業的東條英機被派到中國東北,任關東軍憲兵司令官兼警務部部長。在他父親**過的東北,東條英機像一把浸透了毒汁的利劍,閃著寒霜,脫穎而出。他比他父產更狠。上任不到一年,死在他手上的中國愛國誌士、抗日英雄達5999人,被逮捕入獄、傷殘的難計其數。1936年,關東軍參謀長板垣征四郎大佐調回東京大本營,遺職由東條英機接任。由此,東條英機成了日本陸軍少壯派鷹派人物代表。1937年,入閣後的東條英機,在掌了各部實權的鷹派人物支持下,一步步將日本推向滅亡的深淵……

文章說,當時,在日本決定是否對中國發動全麵侵華戰爭的禦會上,時為關東軍參謀長的東條英機的發言起到了決定作用。他看出天皇有些猶豫,這就將日中兩國的軍力情況作了一個詳盡對比。

1、 從人數上看――

中國陸軍180個師、46個獨立旅、9個騎兵師、6個騎兵旅、4個炮兵旅、20個獨立團,總兵力不過200萬。

日本陸軍常備21個師團,40多萬人。戰爭爆發後,初期即可在常備兵的基礎上,組織起35個師團,大約可達90萬人。作戰第一年,可以武裝250萬人,把其中的100萬人拉到前線作戰不成問題……而在軍隊素質上,尤其是在火力上,中國和日本相比更是天淵之別。

2、 從裝備上看――

中國軍隊裝備很差,一般部隊隻有步槍、輕重機槍,炮很少,坦克更是微乎其微――這還是中國的中央軍。地方雜牌部隊裝備更差,連步槍的型號都不統一,國內漢陽造步槍就算是好的。即以裝備比較好的,屬中央係列的新編步兵師來看,每師官兵10923人,步槍、騎槍3800餘支,輕重機槍328挺,備式火炮、迫擊炮43門,擲彈簡243具。缺乏重武器,炮彈子彈都不足,後勤支援能力極為薄弱。

日本陸軍平時一個師團的配備是四個步兵聯隊,一個騎兵聯隊,一個山炮聯隊,一個工程兵聯隊,一個輜重聯隊。一個師團一般是22000人,戰馬5800匹,步騎槍9500餘支。輕重機槍600餘挺,各式大炮108門,戰車24輛。戰時,每個師團可補充戰車、高射炮、探照燈,電訊設施等。還可以得到空軍的有力支持,傷員可得到及時護理、戰鬥人員可增至30000人。

3、海空軍比較――

這方麵中國完全無法同日本相比。中國的海軍總排水量隻有59340噸,而且大多是些小型兵艦。噸位最大的隻有3000噸,最小的300噸。魚雷快艇12艘。而且,這些極為有限的兵艦大都不適應作戰要求。

日本海軍總排水量190多萬噸,僅次於美英,居世界第三位,且艦種齊全。

日本空軍更是無論戰機、飛行員的量和質都名列世界前茅,中國空軍則幾乎為零……

聽東條英機如此一說一比較,天皇點了點頭,不過仍不放心,他問:“若蘇聯大規模援華怎麽辦?”

這時,地位非同一般的日軍參謀總長閑宮院參言了,他是天皇的親弟弟。他要天皇放心,他說:“據可靠情報,蘇聯要對付德國可能發動的戰爭,不會大規模援華。”

與會的重量級人物杉山元等全部支持東條英機意見,讚成立即發動對中國的全麵侵略戰爭,於是天皇不再猶豫,批準了參謀總部擬定的對華作戰計劃。1937年,日本發動了全麵侵華戰爭。

“蘆溝橋事變”之日,東條英機親自指揮關東軍最精銳的察哈爾兵團向中國軍隊進攻。在攻占承德、張家口、大同等地後,他又指揮部隊,在重炮、坦克和飛機的協同下,向南口鎮發起凶猛異常的攻擊。一天之內發射炮彈近萬發,一個團的中國守軍連同全城百姓無人幸免於難……

曆史上,東條英機就是用中國人的鮮血染紅了他加官晉爵的“頂子”。1940年,近衛第二次組閣時,東條英機升任陸軍大臣,1941年10月18日,東條英機逼退近衛,兼任首相,同時兼任了外務、軍需、商工、文部大臣及日本三軍總參謀長,大權在握,咄咄逼人,甚至連日本至高無上的“神”天皇都感到了他的威力和壓力,曾經不無擔地問屬下,“東條的權力太大了好嗎”?

東條英機在他當首相時,有過一篇施政演說,謂:“以日本為工業國,以其他各國為資源國,則舉東亞共存共榮之實矣。完成中國事變,確立大東亞共榮圈,以貢獻於世界和平,為帝國既定的國策……”這是說得好聽的。軍國主義的代表人物,也是核心人物東條英機,為了將日本三軍變為殺人機器,親自擬定《戰陣訓》,規定:“皇軍軍紀精髓,存於誠惶誠恐大元帥陛下之絕對精神”,“處於生死困苦之間,命令一下,欣然投身於死地……生當不受囚虜之辱”…… 就是這樣,東條英機將日本民族全麵綁上了戰車。

美軍逮捕東條英機,是在日本投降後的第九天,南京受降式後的第二天,即1945年9月11日。在全世界各國人民和政府的強烈呼聲要求下,盟軍駐日最高統帥、美國五星上將麥克阿瑟這天簽署了對他的逮捕令。

那天中午時分,一溜軍車駛到東條的宅邸前停下後,車上跳下約四十名荷槍實彈的美國憲兵,還有大批記者。在盟軍總司令部美軍少校克勞斯指揮下,憲兵們包圃了東條的宅邸――這是在東京近郊的瀨四區,是一片高檔住宅區。他家是幢一樓一底木質結構的別墅式建築,具有濃鬱的日本民族風格。

東條英機家關門閉戶。憲兵們把門敲得山響,然而,東條英機就是不開門。唇上留著一撮仁丹胡,身穿黃軍褲、白襯衣,腳蹬一雙黑統靴的東條英機故作鎮靜,他坐在書房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額上卻是虛汗長淌,神色緊張。

樓下敲門聲敲來越響,竭力沉住氣的東條推開窗戶,探出頭去,大聲喝道,“你們闖私宅,這是犯法的。”

克勞斯將手中的逮捕令晃了晃,喝道,“開門,我們奉命前來逮捕你。”

東條英機說, “沒有日本政府的命令,我不與你們接觸。”

“這個刁頑的家夥!”克勞斯忍無可忍了,將握在手中的左輪手槍一揮,示意部下砸門上樓捕人。憲兵們一湧而上,砸開了門,這時,樓上響起一聲沉悶的槍聲。東條英機開槍自殺了,不過他並沒有死,子彈離他的心髒差那麽一分。當滿身是血的東條英機被送上汽車,去醫院搶救時,麵對一群記者,他竟硬撐著說:“我之所以沒有對著頭開槍,就是希望死後不至於血肉模糊,要你們認出我來。”東條英機死到臨頭也嘴硬。

荒川俊彥放下手中的報紙,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木然地跟著憲兵走去。

氣象學家荒川俊彥站在了東京國際軍事法庭的審判席上。

他的前麵是審判席,來了好些各國的記者。不一會,法庭開庭鈴聲長長地響起。隨著鈴聲,十一名頭戴方帽,身穿黑色法官服的各國大法官依次而入落座,荒川不禁大吃一驚。東京國際軍事法庭由十一名大法官組成。他們是:美國前陸軍軍事檢查長少將克拉麥爾,蘇聯最高法院軍事委員少將法官紮亞裏諾夫,中華民國立法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梅汝敖,英國最高法院法官派特立克,法國一級檢查官貝爾納爾,澳大利亞昆士蘭州最高法院院長韋伯,荷蘭烏德勒支市法院法官烏德勒支大學教授洛林,印度大學法學教授巴爾,加拿大最高法院法官馬克都哥爾,新西蘭最高法院法官諾爾斯克諾夫特,菲律賓最高法院法官紮鬥尼拉。

一般來講,除非審判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這樣的甲級大戰犯,十一名大法官是不會到齊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審判他這樣一個普通“戰犯”,氣象學家,會有這麽大的陣勢?大法官們入坐後,那位端坐審判席中間,麵對自己,高鼻深眼,擔任主審的首席大法官韋伯問他姓誰名何?

一般的程序性過後,大法官用他那目光銳利的藍眼睛,看著他問,“你知道你所犯罪的嚴重性質嗎?”

“我犯了破壞和平罪。”荒川在坐牢期間,經過學習,已熟知《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憲章》中規定的審判三種戰爭犯及量罪尺度。第一等罪為甲,為破壞和平罪;二等罪為乙,為違反戰爭法規及慣例罪; 三等罪為丙,是違反人道罪。國際軍事法庭以審判甲級犯罪為主,另兩種罪可由受害國主庭審理。荒川俊彥當然不擔心把他押到中國去審,但是怕到美國受審。因此,他聲稱自己犯的是第一等罪。這點,主審大法官沒有駁他,隻問他服役的單位?

“我沒有應征入伍,我不是軍人。我是一個氣象學家。”荒川俊彥的這一辯解,引起了場上不明究裏的記者對同行小聲發問:“這是怎麽回事?這不是國際軍事審判法庭嗎,怎麽把一個氣象學家也押到這裏審判來了?”……

法官搖了搖鈴,法庭上安靜了下來。

“不錯,你是一個氣象學家,但你不是一般的氣象學家。”大法官一針見血,“你是個軍事氣象學家。你被日本海軍雇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參加了戰爭。而且,你在戰爭中的破壞作用,遠勝於一個凶悍的師團。”接著,大法官讓檢查官宣讀對荒川俊彥的起訴書。起訴書說,荒川俊彥一手製造了汽球炸彈,之後,在近八個月的時間裏,對美國西海岸施放了9001個汽球炸彈,對美國造成了重大損失。

當兩方的律師按例行公事,經過一番唇槍舌劍的辯論後,真相大白。氣象學家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們的汽球炸彈製作、飄炸美國的基地瓜兒島被炸沒之後,他們繼續對美國施放的汽球炸彈,對美國西誨岸的破壞仍然相當慘重。如果不是新任首相下令中止,那麽,給美國的破壞還要大。為此,他心中暗暗驚訝不己,也失悔不已。

最後,大法官韋伯問他還有什麽要說的?

“沒有,我認罪服罪。”荒川狡猾,他態度很好,說他沒有意識到他犯的罪有這樣大,他隻是戰時按草場將軍的指示研製出了汽球炸彈而已……其中,他隱瞞了很多關鍵的事實,而這些要緊的事實,是大法官們無法掌握的。法庭上,他竭力做出一副不知究裏,楚楚楚可憐的樣子。

在對他作出宣判前,韋伯大法官宣布短暫休庭,法官們要下去商討對他的量罪。

當他被重新帶回法庭後,大法官韋伯宣布全體起立。

“現在,宣布對荒川俊彥的判決結果!”全場鴉雀無聲。

“鑒於罪犯荒川俊彥犯罪事出有因,且認罪態度好。經本庭合議、現宣布:判處荒川俊彥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退庭!” 荒川俊彥一顆懸起的心,在咚地一聲落進胸腔的同時,暗暗慶幸。法官們依次而去,人都走光了,荒川俊彥有些發楞,還一直站在被告席上。他恍然若夢,原先認為自己不判個無期徒刑就是萬幸,萬萬沒有想到竟判得這樣輕?實際上等於是當庭宣布釋放。看來,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為自己善於掩飾隱瞞,二是鴨巢監獄裏關的戰犯實在太多,而且這些戰犯的罪也太大了。

“快走吧,法庭要關門了。”直到一個年輕的獄卒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他才清醒過來。

“多謝關照。”荒川俊彥向讓他走的獄卒鞠了一躬,慢慢朝外走去。這會,他像一隻被關久了的雞,一旦放出籠子,不敢放開步子。出了堂皇莊嚴的東京國際軍事法庭,陡然置身於燦燦的陽光下,他不禁眯起眼晴。

生活又回到眼前,盡管是戰後的東京。當一輛載客的破舊的三輪車,從他眼前過時,他招手要住這輛機動三輪車去下目町。他要急著去找枝子。機動三輪車雖然破舊,但開得飛快,像一條春天發了情,勇敢往前衝的黑烏棒魚。戰前,東京少有這種落後的載人工具,現在到處都是。

“枝子,我回來了,我自由了!”荒川在心中高興地呼喊道:“戰爭結束了,我們現在就結婚,立刻結婚。”他的思想上出現了幻覺,似乎枝子正向他走來。在這春天的陽光下,枝子身穿和服,體貌姣好,白嫩的臉上堆著兩個酒窩,像掛著兩朵梨花。一雙大眼睛裏汪著露水,眉似遠山含情。

“枝子,枝子,你在哪裏?”荒川俊彥著急萬分,呼喊著枝子的名字,急得在地上跺起腳來。

“啊,是荒川君呀!”藝妓館的男主人龍本太郎來在他麵前,彎下腰去,頭久久沒有抬起,一副謝罪的姿勢。

“枝子呢?”一絲不詳的陰影在荒川俊彥心中一閃,“她不是說過要等我的嗎,她在哪裏?”

“對不起,荒川君,藝妓館已經全部換了人,沒法子呀!” 藝妓館男主人的話說得吞吞吐吐的,說出來的話,也言不及義,顯然在回避什麽!

“我在問你,枝子呢?”荒川直截了當地問,語氣很衝,聲音大得驚人。

“真是不幸得很。”太郎似乎中了槍彈似地一楞,慢慢地說起枝子慘死的全過程,聲音裏充滿了悲涼淒切。

聽完枝子慘死的全過程,荒川兩眼一翻,口吐鮮血,站立不穩,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