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風雨前
這天,侯寶齋到成都來了。他來成都有兩個目的,一是摸摸情況;二,更主要的是,他明天要去席一個由同盟會四川負責人之一董修武主持召開的一個很重要的秘密會議。
不用說,楊虎一早就到武侯祠門外等著“師傅”了。接到侯寶齋,師徒二人過了老南門大橋,這就算正式進了城。侯寶齋笑道,最近《蜀報》還有好些報紙都有報道,說君平街又出了個“小君平”,是個瞎子,聽說摸骨算命相當準?楊虎最會逢迎師傅,馬上點頭道,“是,相當準。師傅這麽好的骨相,是該去找他算個命。”
“反正時間還早,那我們就去吧!”
他們過了南門大橋,沿錦江往君平街而去。這是成都最美好的季節,風和日麗,錦江兩岸楊柳青青,綠草如茵,百花盛開。到處綠蔭蔭的的樹上都有歡快的雀鳥啁啾,卻又很少能看清這些鳥兒棲息在哪裏。有些小孩在江邊堤岸上放風箏,那些形狀各異的風箏:蜈蚣、蜻蜓等等,拖著長長的尾巴,背襯著藍天白雲不斷往上躥動,似乎想掙脫束縛飛上天去,而那些牽著線的小孩子邊跑邊笑,同它們較勁。錦江兩岸的房屋大都粉壁黑瓦,成陣成雲,看上去有一種非別處可比的氣勢。恍然一看,省城很和平,很安靜,也繁華。但侯寶齋清楚,這是一種假像。如同炸藥已經安好,引線已經拉上,隻要一點火星,說不定今天或明天早上,省城就會轟地一聲爆炸開來。這是暴風雨前短暫的沉寂。
侯寶齋是個很聰明的人,《論語》讀過一些,這樣的話他還記得,也能表達這天他的心境,不禁誦讀出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確,這樣的日子對於他,是難得的寬餘。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一路而去,侯寶齋看到壅塞的錦江以及兩岸江邊一字排列開的一些破房爛舍,他在背誦了杜甫當年流寓成都草堂時寫下的這首四句詩,不禁感慨,“唐代大詩人杜甫當年流寓成都時,成都是個什麽樣子?詩人在這詩裏作了繪聲繪色的描繪,那是一副多麽多妙的圖景!站在這裏可以望見大邑縣的西嶺雪山;從這裏乘船,可以一直通達長江中遊的楚天,即現在的武漢。而現在呢,大不如前了。
“詩聖杜甫去我們新津後也留有名句,“‘西川供客眼,惟有此江郊。’看來,我們新津的麵貌到現在也還沒有改變,還是那麽美!”說到家鄉新津,他的話中總是充滿感情。
楊虎沒有正麵回答“師傅”的這些問,說到這些,他插不上嘴。其實,從道理上講,他該叫侯寶齋“義父”,但因為沒有正式舉辦過儀式,侯寶齋對楊虎叫他什麽,也顯得無所謂。於是,他就這樣姑妄稱之,侯寶齋也就這樣姑妄應之。
“師傅,你記憶力真好,看了就記得。不像我,枉自還是讀過中學的。”他這話中的意思本來還含有師傅文化低,沒有讀過什麽書,不像他是進過中學的。不過,他很機警、敏銳,說了這話馬上警覺,怕師傅多心,趕緊用髒話自嘲一句,“不像我,就像鄉下人說的,書讀到牛屁眼裏去了。”
侯寶齋本來是個氣量大度之人,哪裏在乎揚虎這些小雞肚腸,一時沒有吭聲。但楊虎緊張了,為了轉移師傅對他剛才所說的話可能的注意、琢磨;他趕緊拋出一個聳人聽聞的新聞。他告訴“師傅“,君平街有個“小君平”,聽說最近連趙爾豐都去找過小君平摸骨算命――也不知他拋出的這個“聳人聽聞的新聞”是真的,還是臨時編的。
果真,侯寶齋一聽這新聞來了興趣,問揚虎“小君平”是何方人氏?“小君平”給趙爾豐摸骨算命後又如何說?楊虎說,這“小君平”也是邛崍人,是嚴君平的老鄉。不過,“小君平”是個盲人,聽說,趙爾豐是把小君平請到他的督署算的,算後很不高興。
聽到這裏,侯寶齋對尚未見麵的“小君平”肅然起敬。在他看來,摸骨算命大都是假的,能像曆史上嚴君平那樣有真有本事的有幾個?一般的摸骨看相算命先生,尤其是盲人,大都是順杆爬,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你說的這個“小君平”算的命竟讓堂堂的總督大人趙爾豐不高興?!可見,其人倒是有真本事的。“那我們就去吧,反正今天有時間!”侯寶齋說時,不由加快了腳步。看得出,師傅想見“小君平”的心思比較急切。
他們進了君平街。君平街也屬少城,自然有少城的一番氣象。長街兩邊雖然也是茶樓酒肆旅舍鱗次櫛比,一應俱全。但所有屋舍大都是木質結構,清堂瓦舍,建築上有明顯的明清特色,店鋪都有牌匾、幌子。長街上點綴著秀竹,榕樹,顯出清幽。街麵是石板鋪成的。走進君平街,恍然間以為走進了明清時代。這時,還不是吃午飯時間,所有的紅鍋館子、白麵館子裏客人都不多。隻是一家家茶館生意很好,那些一手拎著把沉甸甸大茶壺,一手耍雜技般將泡茶的三件頭疊得多高的摻茶師,挑聲夭夭往來穿梭。
二十多年的捕頭生涯,讓侯寶齋養成了一個走到哪裏都喜歡留意觀察的習慣。過一家“二泉”茶館時,他發現這家茶館裏坐無虛席,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說書人高坐堂上講評書。他講得繪聲繪色,聽的人如醉如癡,說書人講的是《薛仁貫征東》。他不由得住腳聽了一會。
說書人講到唐太宗李世民征高麗遇險一回。說李世民有次外出,不巧遇上了敵方高麗大將蓋蘇文。驚慌失措中,唐太宗驅坐下禦騎落荒而逃,蓋蘇文驅坐下追風馬緊追不舍。慌不擇路間,唐太宗來在一處高崖上。望下去,前麵是浩瀚的大海,後麵是追了上來的張牙舞爪的蓋蘇文……沒有辦法,唐太宗將眼一閉,手中馬韁一提,禦馬落在了一片海灘上。馬陷海灘,進退維穀,唐太宗好不可憐。追上來的蓋蘇文,在唐太宗背後高高舉起手中偃月青龍刀,威逼唐太宗投降,不降就殺。唐太宗淚如泉湧,絕望地呢喃道,“哪個救我唐天子,我們的江山平半分;哪個救我李世民,他做君來我做臣!”
“說時遲,那時快!”說書人將手中驚堂木連連拍得山響,猶如聲聲泣血的杜鵑,他長聲夭夭,“此時,隻聽一聲,我來也!”半空中降下一匹白馬,端坐白馬上的是個白衣小將。這小將麵如滿月,手執銀槍,威風凜凜,舉槍躍馬直奔蓋蘇文。蓋蘇文嚇得轉身就逃,驚呼,“哎呀呀,好個冤家薛仁貴……”書講到此,說書人恰到好處地將手中驚堂木猛拍,唱道,“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就站起轉來收錢,胃口被吊得高高的聽客們紛紛解囊給錢。
看到這裏,侯寶齋笑笑再朝前走去,心想,這個說書人真是“油”到家了。這時,耳中傳來這裏那裏打鍋盔的梆梆聲、甩三大炮的砰砰聲……
轉個彎,“小君平”的招牌搶進眼簾。那是一個光光鮮鮮的鋪麵。樓上,垂下一個紅字白布幌子,約有丈長,上麵繡有“邛崍小君平”五個大字,幌子鑲黑色月牙邊,顯得神秘而氣派。許是到了午飯時間,平時顧客滿門、應接不暇的小君平,這時隻剩下兩個顧客在等待。侯寶齋又站下來,不遠不近地看,小君平正在為一個人摸骨算命。隻見屋子正中擺一張黑漆簽牙桌,地上鋪的是方磚。那些大匹大匹的白底藍邊方磚拚就了一個大大的太極圖案,這就給這家摸骨算命館增添了神秘。那個穩坐桌後,正為人摸骨算命的老者必是小君平無疑了。
“小君平”體形清瘦,著一領道袍,打扮得像個道士。花白頭發在腦後綰成一個結,一張寡骨臉,眼睛上罩一副墨鏡,頷下飄冉著一部花白胡子。判不準他的確切年齡。從精神、動作來看,不過半百。但既稱之為神算子的“小君平“,那就決不能用凡人的眼光來看待,說不定他已經過幾個輪回了。小君平臉上的皺褶多得像核桃殼。然而,臉色很好,標準的鶴發童顏,確有些仙風道骨意味,心想,肯定其人是有些真本事的。
侯寶齋帶著楊虎,不聲不響地走上前去,坐在兩個候著的人後麵細看、聽。
隻見小君平用左手輕輕撫著他頷下那綹疏疏朗朗的花白胡子,右手將那人的手逮在手中,東捏捏、西摸摸……頭仰起來,那副凝神屏息的樣子,好象在諦聽天語。好半天,他的頭才平視,用那副遮在眼睛上的墨鏡一動不動地盯著逮在他手中的那個中年人,小聲說了幾句什麽――逮在小君平手中的是一個穿長衫,戴青緞瓜皮帽的中年胖子,看樣子,像一個縣份上來的小商人或地主。大概小君平的話句句應驗,讓胖子心服口服,他連連點頭,一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樣子。侯寶齋心中暗喜,自己今天算是找對人,遇上活神仙了。
坐在自己前麵的兩個人在小聲談話,侯寶齋很注意聽,聽出這是兩甥舅。舅舅是個中年人,好像在市府當什麽小官,長得白白淨淨的,穿件嶄新的藍直貢呢長袍,一根栽著“強盜牌”香煙的玉石煙嘴叼在嘴上。中年人一邊聽侄子說話,一邊不時將玉石煙嘴從口中拔出,很有派頭地在手中抖抖,讓煙灰胡亂撒落地上。
侄子是個尖嘴猴腮的年輕人,為繃漂亮,穿了套很時髦的、內地人很少穿的薄菲菲的咖啡色西裝,腳蹬一**黃色皮鞋,頭發梳得溜光,身子骨單薄,說一口難聽的樂山話。聽得出來,這小子家裏很有錢。
“舅舅 !”小子壓低聲音,指點著正在替人摸骨算命的小君平說,“你看那瞎子東摸西摸、東說西說,沒求個完。我看,我們還是先去吃點東西再來,在這裏難求得等。”說時,一雙東瞅西望的豆豆眼一亮。侯寶齋順著這小子的的目光看去,有一個打扮時髦,顯然是賣春的女子正從他眼前經過。女子穿一件豆綠色直貢呢旗袍,外套一件黑絨開衫,下半截雪白豐腴的大腿若隱若現;胸脯高高的。女子中等偏上個子,豐滿,五官也還周正,但皮膚較黑,脂粉塗得多,又不均勻。頭上梳的是從上海方麵流行過來的最新發式,燙成卷卷;手彎上挎一個精巧的小紅皮包,邊走邊左顧右盼――她在找生意。
“王生!”這抽煙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侄子的心猿意馬,不屑地哼了一聲,聲音高了些,帶有些訓戒意味,也不點醒,隻是說,“你爸來信,再三要我在成都給你找份前途。讀書你不想去,說苦。真個是,‘春來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背起書包回家過年。’做生意呢,你也不肯,說懶得動腦筋,況且現在的生意也不好做。這麽多天了,你爸來信問我,你究竟該做啥子?我報不了盤。我想,人該做啥子,都是前世之緣。聽說這小君平摸肯算命極準。於是,我今天好不容易請了假帶你來,嗯,你在看啥子?”
這時,那打扮時髦的賣春女子在豆豆眼中消失了,進了一家旅館;豆豆眼這才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了回來。
“舅舅!”豆豆眼所答非所問地說,“看樣子,這個瞎子還夠得整。我曉得這附近有家粵菜樓就相當不錯!這家飯店裏有道名菜‘吃猴腦’,少有人見過,猴腦大補,舅舅我們去吧,我請你。我們吃了再回來。”
“‘吃猴腦’是咋回事?”中年男人來了興趣。
“聽說,把一隻猴子弄來端坐在木籠裏。猴子的頭頂在一個旋了洞的木盤上,而且,猴子的頭剛好頂在洞外一點點。廚子上來將猴子頭上的毛剃淨,然而用快刀順著洞麵狠勁一削,早已被酒灌得爛醉如泥,麵如桃花的猴子‘吱!’的一叫,天靈蓋被揭了開去。這時,亮出來的猴子的腦花還在一跳一跳的冒熱氣。坐在四周的食客這就伸出各自的勺子去挑猴子的腦花吃。他們 挑起猴子的腦花放在已經兌好了調料的碗裏蘸著吃。”
“哎呀!”豆豆眼的舅舅嚇得打了一下寒噤,“還麵如桃花呢?這有多嚇人,這都吃得嗎?”
“聽說好吃得很呢!舅舅,我們就去玩一盤格嘛!就是不吃這猴腦花,別的好菜也多得很。”
舅舅心動了,卻有些扭怩,他說,“何必去玩這個格?聽說這家‘粵菜’是不錯,但是價錢燙人。”
“沒得關係,我來付錢!”豆豆眼說,“我到成都這麽天了,讓舅舅為我勞神費力。今天,你又專門抽時間帶我來找這瞎子摸骨算命,給我找個前程。當侄兒的,正好找個機會孝敬舅舅,這天這個機會就好。”
“那就走吧!”兩甥舅這就站起來,一起走了。
倆人走了不久,小君平結束了手中的作業。那個中年胖子站起身來,謝了“小君平”,點頭哈腰地說,“記著了、記著了。”說著付了錢走了。
“堂下客官,該哪位了,請過來。”小君平這就挺起腰來,用手撫著頷下那把飄冉的花白胡子。侯寶齋給楊虎示了個意,讓意他先去。
楊虎坐了過去,伸出手來。侯寶齋湊過去了些,注意看、注意聽。
隻見眼睛上罩一副黑膏藥似墨鏡的小君平,伸出兩隻雞爪似的瘦手在楊虎的臉上、手上模來捏去。那神態,像是名老中醫給人診脈看病。
“神仙!”楊虎忍不住說,“你看我要不要你給老報個生辰八字?”
“不要、不要。”被楊虎叫成神仙的小君平將頭架勢搖,“已經清楚了。”
“啊!什麽?清楚了!”楊虎驚得瞪大了他一雙蛤蟆眼。
“你的命出來了。”
侯寶齋一驚,不由得將身子更往前湊了湊,洗耳靜聽,深怕漏掉一句。
“那,就請先生說說。”
“我就直說了?”
楊虎嚇稀稀地顯得有些驚詫,他硬著頭皮道,“直說!就是要請老先生直說!”
小君平又用手摸起頷下那把花白胡子,朗聲道,“若是說得你先生高興,你不要謝我。若是說得你先生不高興,你也不要怪我,因為你的命就是這個樣子。”
“那是、那是。”楊虎很勉強地點點頭。
“你這個人,是一個跟班的命。”小君平此話一出,侯寶齋不由更是大吃一驚。心想,楊虎從小到大都一直跟著他,也就是小君平說的“跟班”,說得很是。
不知為什麽,底下的話小君平沒有直說下去,隻是告誡似的對楊虎這樣說,“你既是跟班的命,就要跟人跟到底,對人要忠誠。”小君平的話如水往外湧,一潑一潑、一套一套,“你一生小有財命。”說到這裏,不知為什麽,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
“沒有了?”楊虎張著大嘴傻問。
“沒有了。”小君平說,神情堅定,不再多說一字。
侯寶齋示了一個意,楊虎站起時,從衣兜裏掏出一塊銀洋,遞到小君平手裏,這個價錢大大超出了應給的算命費。小君平也不說謝,隻是坐得端端正正地說了一句“先生慢走。”
侯寶齋這就最後一個默默無聲地坐在了小君平麵前,伸過手去。小君平照例先從侯寶齋的兩隻手上摸起。不是摸,而是捏,捏指拇、捏關節……捏得很細。然後兩手上移,開始摸,摸他的臉,摸他的顴骨……侯寶齋是張國字臉,臉上有副濃眉,一雙有些凹陷的大眼睛。摸著捏著,小君平調過頭去,大聲吆喝,“王二,給這位先生上一碗茶,一碗真資格的好花茶!”
“來了!”裏屋長聲夭夭一聲回應,被稱為王二的鄉下小夥子,手中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黃銅茶壺搶步而出。他隻有二十來歲,很精幹,可能進城不久,還是一副四川鄉下農村人打扮,身上穿件長衫子,長衫的一角挽起紮在腰帶上,頭上包張白帕子,皮膚黝黑,手腳麻利。他給侯寶齋泡了一碗真資格的四川蓋碗茶。
“先生請茶!”小君平以手示意。
“多謝!”
“聽口音,先生是離我老家邛崍很近的新津人吧?”
“嗯。”侯寶齋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並不多說一句,他要試試麵前這個“神仙”究竟有沒有真本事,不肯流露出半點可以給算命者可乘之機。
“先生的骨格峭拔神奇。”小君平略為沉吟後,說了起來。說時,偏著頭,好像沉浸在一種巨大發現後的情緒裏。這個情緒是驚喜?驚奇?恐懼?耽心……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侯寶齋凝神屏息傾聽他說,深怕漏掉一句。
“先生的骨相珍奇,人間少有。”小君平極富專業化的語匯,滔滔而來,猶如是噴珠吐玉,“先生的骨格似文非文,似武非武。而是文中帶武,武中兼文……先生是國家的棟梁之才。先生是個天才的將星!”說到這裏,他突然重重地歎了口氣,像是從冥冥世界中看到了什麽凶險。看小君平這副情狀,侯寶齋的心不由得猛跳起來。
小君平麵向侯寶齋,用一副黑膏藥似的眼鏡盯著他,神情很是幽深。他問侯寶齋,“先生今年是花甲之年吧?”
“是。”侯寶齋老老實實地說,“我今年剛好六十歲,剛滿六十歲。”
“先生的骨相樣樣都好,就是眼睛有些毛病……”坐在旁邊凝神傾聽的楊虎聽到這裏,眼都大了。心想,這瞎子算得真是個準!侯寶齋的眼睛有嚴重的炎症,經常發紅,痛、癢。楊虎最近才從成都一家有名的西藥店給師傅買了一種從國外進口的“沃古林”眼藥水,讓師傅按說明,早、中、晚一天點三次。
“先生今年命交華蓋。走得過去,以後前程似錦!”小君平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至於這“華蓋”運走不過去,又怎麽樣呢? 小君平卻沒有說下去。
“望先生今年務必多多注意,萬事謹慎!”等了一會,小君平用這並不輕鬆的話語,一句閘尾。
“謝謝神仙指教,我們後會有期!”侯寶齋表麵上並沒有什麽表情,隻是站起來時,對楊虎手一比。楊虎會意,趕緊上前,掏錢時,侯寶齋吩咐一句:“重金相謝,銀洋10塊。”楊虎一怔,如數付錢,他將10塊亮光光的大洋,在桌上丟得當當脆響,暗想,真是了不得!這小君平給“師傅”侯爺算一次命,竟得大洋10塊,這可比一個上等車夫在上等人家一個月的包月費還多。當時的一塊大洋相當金貴。一個上等車夫在上等人家拉一月的包車是八塊大洋,而八塊大洋可以供一大家人,而且生活還不錯。侯寶齋生性儉樸,何曾看到過他出手如此大方!可見侯寶齋這次對小君平給他摸骨算命的重視、滿意。
楊虎誇張地將手中10塊銀洋叮當作響地碼在桌上,碼成一柱,然後他對小君平說,“活神仙,我們這就告辭了。”小君平雖是一個瞎子,但不會沒有聽見這聲音鏗鏘的十響。按理,這瞎子該受寵若驚,對他們千恩萬謝才是。誰知這瞎子端坐椅上,對他們的離去,哼都不哼一聲,似乎缺少最低限度的禮節。而侯寶齋注意到,小君平之所以對他們的離去一聲不吭,似乎還沉浸在一種發現中,神情莫測高深。
時間過得很快。過後當他們去提督街,在新津人古靈通開的成都餐館吃飯時,古靈通聽說是侯爺駕到,特別放下生意前來作陪。他們喝了會茶,擺了擺龍門陣,當侯寶齋告別古靈通帶著楊虎朝他下榻的少城走去時,成都已經被朦朧的幕色籠罩了。
他們經過了皇城。
古城成都傍晚的景色很美。太陽下去了,月亮還沒有起來。一朵由灰轉黯的浮雲低低地掛在紅牆黃瓦的皇城城樓上。群鶴歸巢了,朦朦朧朧中,隻見那一群群精靈跳起潔白的舞蹈。
成都皇城的規模、氣象極似北京天安門。這在全國是一個例外。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封他十三子朱椿為蜀王時,因其寵愛,網開一麵,特準許愛子帶一幫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門皇宮式樣費時經年,消耗了驚人的錢財,修建成了這座宏大華麗的藩王府。明末,張獻忠率大軍由陝入蜀,在成都建大西國,皇城成了他的皇宮。三年後,張獻忠兵敗離蓉時,一怒之下點火將這座不可多得的藩王府,連同城中的四十萬居民;這座從唐代以來就是全國五大繁華都市,有溫柔富貴之鄉稱譽的城市化為了灰燼。過後在一百多年間,成都完全是一片廢墟,成了虎狼出沒地。四川省的省會不得不遷往離關中相對近些的閬中。一直到了康熙年間,多年的戰亂甫定,省會由閬中遷回成都;隨之開始了從清初的,長達一百多年的規模浩大的“湖廣填四川”,天府之國才又恢複了生機。這座皇城,也是這期間重新修建起來的。
皇城前的皇城壩,相似於北京的小天安門,被成都人詼諧地稱為“扯謊壩”。隨著夜幕的降臨,皇城壩兩邊,雁翼般展開的回民館子鱗次櫛比,紅鍋館子、白麵館子應有盡有;還有賣牛雜的小鋪子……林林總總,全都亮起了燈。朦朦朧朧的光線中,麽師站在館子外的階沿上挑聲夭夭延客入內。到處熱氣騰騰。皇城壩上,百戲雜陣,無奇不有。賣打藥的,耍猴戲的,看相算命的,賣唱的,招人看洋鏡的……構成了一幅清末年間蜀中畸形而色采斑斕的夜景圖。捕頭出生的侯寶齋發現,有暗探混在人群中,東看西看、鬼鬼祟祟,你若多看他們幾眼,這些人馬上隱入黑暗,不見了蹤影。
他們進了少城,走在東大街上。雙手抄在身後的侯寶齋沉思著問楊虎,你在成都這樣久了,最讓你感興趣的是什麽?這就是考他了。楊虎不傻,隨口就來,他知道師傅想聽什麽,他說,最讓他感興趣的是一個叫尹昌衡的人。說時壓低聲音對師傅說,“弄不好,趙爾豐最後死在這個人手上也說不定。”
“啊,這麽凶?”侯寶齋來了興趣,“這個人我是隻聞其大名,未見其人,不知其詳,你給我好好說說。”於是,善於言詞、投其所好的楊虎,給師傅把把細細講了傳奇人物尹昌衡由來。
時年27歲的尹昌衡是成都附近彭縣人,耕讀世家出生,是“湖廣填四川”中的福建移民。他出生時,母親難產,怎麽也生不下,痛苦得在**輾轉翻騰、呻吟。其父尹仕忠看院子中一隻從來沒有見過的俊鳥在大樹上啁啾不已。尹仕忠看那鳥很像傳說中的鳳凰,靈機一動對它許願:風凰、鳳凰,我妻肚子的娃若是你的化身,你就放心去吧,我們會好好待他的。話剛說完,那大鳥張開五彩斑讕的雙翅衝天而去。“哇!”的一聲,產房裏娃娃落地,是個男孩,聲音洪亮驚人,稱稱足有十斤。其父為他取名昌儀,字鳳來。
尹昌儀是四川省第一屆軍校的學生,因成績優異,還沒有畢業,就被選送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他的同班同學中有閻錫山、李根源、唐繼堯、孫傳芳等。最初,他很瞧不起閻錫山。閻錫山是山西五台人,字百川。他認為這個人土頭土腦,說一口難聽的山西五台話,悶葫蘆一個,毫無出彩處,而他在班上、乃至學校中都是佼佼者,他身高有一米八幾,有“尹長子”之稱,長相好,成績也好,綽號“牛頓”。據說,牛頓因為愛坐在樹下讀書、凝思,有次樹上掉下一個蘋果,讓牛頓茅塞頓開,發明了“地心吸引說”。尹也愛坐在樹下讀書,許多習慣與牛頓一致。叫他“牛頓”,可見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他結交的同學唐繼堯、李烈鈞等人,也都是很出眾的。
六年的學業完成後,他們被分配到北海道青森師團弘前連實習當兵。睡他上鋪的閻錫山生了疳瘡子,整天沒事時就坐在鋪上扣呀扣的,扣得皮屑滿天飛。尹昌衡煩了,說閻討厭,是隻“癩皮狗”,大家也跟著喊。閻錫山脾氣很好,也不生氣,隻是笑嬉嬉地反駁,“咦,咋個狗都喊出來了,人吃五穀生百病。”
尹昌衡很不以為然地說,“你就是一隻‘癩皮狗’,我看你比狗都不如!”如果是換成一個人,早同他幹起來了,可是閻錫山還是不動氣,尹昌衡和同學們都認為這個閻百川沒有血性,沒有出息,沒有骨氣。
閻錫山除了站崗放哨,例行的訓練外,有一點特別,有時間他就愛趴在鋪上,偷偷地在一個日記本上記什麽。記完了,很小心地放進他枕頭邊的一個小木箱裏,上鎖放好。大家問他在寫什麽,他不說,大家要看,他堅決不幹。有天閻錫山站崗去了,尹昌衡對唐繼堯、李烈鈞等人說,“這‘癩皮狗’會不會是清廷安在我們身邊的‘雷子’(特務),整天記呀記的,鬼鬼祟祟!”
大家一聽都緊張了,說,還真像。莫非這“癩皮狗”嗅到了我們的什麽氣味,在整我們的黑材料?趁閻錫山不在,他們從鋪上將閻錫山那個寶貝得不行的小木箱拿下來,用刺刀撬開鎖,尹昌衡拿出裏麵的一本日記,翻開,原來是閻錫山對全班同學的逐一評價。第一個就是對尹昌衡的評價:“牛頓確實英雄,然鋒芒太露,終虞挫折,危哉惜哉。”對其他同學的認識評價也極中肯,入木三分。
看完閻錫山的日記,尹昌衡大驚,說“水深必靜,這‘癩皮狗’還不簡單……”從此後,他對閻錫山另眼相看,二人成了莫逆之交。以後,他,還有李根源等人同閻錫山結拜為兄弟。
尹昌衡等一幹人回國後,到北京武英殿會試,隻有三歲的小皇帝愛新覺羅. 溥儀象征性地被他大伯父,攝政王抱在手上坐在象征皇權的紫禁城金鑾殿上,由北洋三傑之一的段祺瑞唱名,叫到一個上來一個。
“尹昌、尹昌!”段祺瑞一連叫了兩遍,見無人應,毛了!圓睜一雙鷹眼,虎威威環視了一遍站在殿下應試的學子們,高舉朱筆威脅,“尹昌未到嗎?我再點一道,三點不到就除名。”話剛落音,尹昌衡大步上前,捋捋馬蹄袖,跪在紅地毯上,聲音朗朗地說,“想來大人剛才點的是小人名,因為名字中還少了最後一個字,所以不敢答應。”
“糊塗,你那最後一個字能叫嗎!”聽了段祺瑞此說,尹昌衡猛然醒悟,自己名字中最後那個“儀”中犯了當今皇上的諱,便說,“請大人賜最後一個字。”
“就叫尹昌不好嗎?”
“昌是我們尹家的排號。”
“這個,這個!”段祺瑞語塞,他有些不耐煩了,說,“那你自己取吧!”
“衡!”尹昌衡說,“最後一個字是衡,衡心的衡。”
“好!”段祺瑞應允。尹昌衡漸長有知識後,一直對他的名字很不滿意,認為“儀”字缺少力度,對“鳳來”更不喜歡。《明史》有載,宦官大奸魏忠賢把持朝政期間,宰相施鳳來就迎合魏忠賢,名列“閹黨”,惡貫滿盈,他怎能與這個施鳳來同一個名呢!然而,古聖人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名字豈能是他想改就可以改的?現在,機會來了。他這下終於給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滿意的名字。
清廷隻是聞聽說尹昌衡等在日本留學時,加入了孫中山同盟會的秘密軍事組織“青年鐵血丈夫團”,卻又沒有拿到他們的把柄,於是,拈過拿錯,將他判為“成績不好,不予錄用”,唐繼堯被列為榜尾,唐大哭,說是“無臉見人”。
尹昌衡的留日同學李書城很為他不平,認為屈了才,恰好李書城與廣西巡撫張鳴岐是表親,這就介紹他去了廣西。張鳴岐一眼就認定尹昌衡有“元龍之氣,伏波之才”,任命他為剛剛創建,即將招生的廣西陸軍學堂教務長(教導主任),而同時留日東京士官學校的同學,不過比尹早三期的蔡鍔是校總辦(校長)。他們二人誌趣相投,傾向革命。
那時的廣西桂林是四川的人才薈萃地。新軍協統胡景伊是川人(當時,清廷規定每個省隻有一協軍隊,協相當於一個師),清末四川最後一個狀元駱成驤和顏緝祜、顏楷父子也在那裏。駱和二顏在廣西法政學堂分別作監督、總辦……顏緝祜老先生慧眼識英才,看中了尹昌衡,托駱成驤出麵,給自己的女兒,顏楷的妹妹顏機提婚。顏機年輕貌美有才,大家出生,尹昌衡很樂意,一說就成,雙方訂了婚約。
1905年,廣西首屆陸軍學堂招生,蔡鍔因病,委托尹昌衡全權負責。首屆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帶去見巡撫張鳴岐,尹昌衡招生很特別,既不出試題,也不讓考生到課堂上應試,而是不厭其煩地傳考生一個個進來,由他親自麵試。
考生收取過半,尚無滿意的。心中正暗歎廣西無人時,進來一個考生,相貌堂堂,體態魁梧勻稱,有大將風度。尹昌衡心中一喜,問來人姓名。
“白崇禧。”
“好。”尹昌衡吩咐身邊錄員記下來人姓名,開始提問,白崇禧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他吩咐將白崇禧取為第三名。竊以為接下來還有好的,可惜接下來的考生,都無有過者,隻好降低標準,韋旦明是個美男子,水平也不錯,但總覺得骨子裏缺少軍人氣,無奈,取他為第二名。第一名葉琪,當然也勉強了些。
當晚,他帶上葉琪、韋旦明、白崇禧去見張鳴岐。張鳴岐很高興,設宴款待他們。
宴罷,尹昌衡獨騎他那匹火焰駒歸營。月上中天,遠山、近水組成了好一副恬靜幽美的八桂山水圖。正暗自讚歎間,旁邊突然躥出一個青年,伸手捋住他的馬嚼子,正待喝問,那青年忙說:“請大人留步,學生是為考陸軍學堂來的。”
“混賬東西!”尹昌衡大怒,“考試早就完了。軍人以時間為生命,如此大事,你卻如此粗疏,當什麽軍人?!”尹昌衡聲如洪鍾,身材高大,又騎在一匹大馬上,很威嚴,以為這樣一番喝斥,那青年必然被轟退。不意這青年人沉著應對,態度誠懇。他說,“請大人息怒。學生家貧,不得不在外打工謀生,得知消息,緊趕慢趕還是來遲,請大人鑒諒!“尹昌衡感到來人身上有股不凡的氣質,注意看去,月光下的青年人,衣著簡樸,高高的顴骨,闊嘴,雖不漂亮,但身上自有一股英豪之氣。他立刻改變了態度,問青年,“你叫什麽名字?”
“李宗仁。”
“好,你考中了。”
回到營地,副官聞訊趕緊去找梯子,準備在榜尾添上李宗仁的名字。
“不用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尹昌衡從副官手中接過墨筆,一陣龍飛鳳舞,在榜尾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不意,尹昌衡在廣西這一收一添,就在中國推出了兩個重要人物。
尹昌衡到哪裏都不改脾性,鋒芒畢露,同當地他同盟會關係密切,與覃鎏鑫、呂公望、趙正辛等人主辦了《指南月刊》,因主張革命,言辭激烈,引起張鳴岐的不滿,勒令停刊;再經秘密調查,發現尹昌衡思想激進,張鳴岐覺得他“傲慢不羈”、“好飲酒賦詩談革命”,時常發些“有誌須填海,無權欲陷天”的感歎,嚇住了,這就娓惋地給尹昌衡傳達出解騁之意。
“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尹昌衡本是個紅臉漢子,哪能受得了這個,主動辭職了。回川前夕,張鳴岐設宴送行,宴席上告誡他“不傲不狂不嗜飲,則為長城!”尹昌衡根本不接受,對以“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宴會後,顏楷代表父親找他懇談,並將一封顏緝祜寫給川督趙爾巽的信遞給他說,“我父親同川督趙爾巽交情不錯,你回川後將信交與趙督,你本身也有才,估計趙督會善待於你,量才錄用的。”說到這裏,一身長袍馬褂的顏楷看了看戎裝筆挺,長身玉立,英姿勃勃的尹昌衡,緩聲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了吧?”
“是。”
“按說,你是該完婚了,然而,一則不是時候,二則令妹年齡比你小了將近一半,她也還未到出閣期。現在你們完婚不合適,家父的意思是,你回到成都後,如果生活上需要人照顧,要娶房側室也可以。”說到這裏,經學大師顏楷白晰的臉上有些潮紅,心裏很不平靜,注意打量未來妹夫的表情。
“要得!”尹昌衡快人快語,回答得很幹脆。回到成都後,他就先討了姨太太楊倩。
尹昌衡回川前夕,走馬獨秀峰下,賦詩抒發胸中塊壘:
局脊摧心目,崎嶇慨始終。
驥心愁狹地,雁過戀長空。
世亂誰憂國,城孤不禦戎。
臨崖撫忠孝,雙淚落秋風。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趙爾巽因顏緝祜的推薦,尹昌衡本人也確實有才,一時卻又無適當位置安置,暫時委尹昌衡為川省督練公所編繹局總辦。他的軍銜卻很高,相當於新軍旅長級,在留日同學中,可謂鳳毛鱗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個有大誌的人,他認為自己被埋沒了,對川督趙爾巽在軍隊中不重視川人,非常不滿。
有一次,趙爾巽請一幹人去督署坐談,內中有尹昌衡。總督大人高坐堂上,清了清喉嚨,姿態矜持地嗟歎,“近聞外間對本督頗有微言,說是本督瞧不起川人,新軍中的官都被外省人當完了。並非本督瞧不起川人,而是四川軍事人才奇缺,本督借重外省人是逼不得已。”就在這時,坐在後麵的尹昌衡突然站起,喊操似地說,“報告次帥,(趙爾巽字次珊)四川有的是軍事人才。”好家夥,聲震瓦屋。
大家為之震驚,調頭看去,原來是新毛猴尹昌衡。倒是總督大人沉著,他看著這個新毛猴,一雙倒睜不睜的貓眼,射出兩道令人莫測的光,同時用手理了理彎垂過口相當長的胡須,略帶笑意,緩聲問,“那你說,哪個是四川的軍事人才?”
“好,你們都是人才,本督都會重用。”趙爾巽敷衍一句。更讓趙爾巽氣慘了的一次,是不久以後的秋操大演習。趙爾巽手上的原一協軍隊,全部送給了他的三弟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帶進了康藏,他自己請準朝廷,竭川省人力物力好不容易練成了一師新軍。在鳳凰山下的演兵場上,趙爾巽特意將尹昌衡叫出來,讓他發表評判。尹昌衡很不給麵子,說這支部隊是“花架子,形同兒戲!”趙爾巽心中非常生氣,但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也是一個很有函養的人,當眾忍了。接下來,趙爾巽吩咐大擺酒席,犒賞三軍。按規矩,尹昌衡應該坐趙爾巽近一些,可他卻氣鼓氣漲,故意坐得離山離水的。
趙爾巽站起來發表祝酒詞時,隻有尹昌衡拒不響應。趙爾巽問他,這是為何?尹昌衡先是想敷衍過去,可趙爾巽不容他敷衍逼他說出真話。他說的還是總督大人對四川軍人不重視,新軍中的官都拿給外省人當完了。
趙爾巽質問他,“你說你同周道剛是將才,帥才。無非說你們是是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那他們呢?”趙爾巽指的是那些被尹昌衡當眾踏屑過的新軍中的中高級官,這些軍官也大都是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尹昌衡當即毫不留情地反問次帥,宋朝的李綱是何出身?
“狀元出身。”博學多識的總督張口就來。說時,瞪大一雙貓眼看著尹昌衡,不明白他為什麽一下子將話題宕得多遠。
“秦檜呢?”尹昌衡又問,連連反擊,趙爾巽恍然大悟,中了尹長子的計了,頓時語塞。
“文天祥和留夢炎呢?”尹昌衡得理不讓人,開始點醒主題,“他們都是狀元出身。可留夢炎最後投降元朝;秦檜更是有名的奸臣。文天祥卻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千古絕唱。次帥僅以資格取人,豈是求才之道?”
趙爾巽進士出身,放過翰林,是朝廷封疆大吏,號稱幹員,當眾栽在這個新毛猴手裏,簡直氣昏了。場上大員們趕緊上去敷衍,說尹長子酒吃多了,打胡亂說;大人不記小人過雲雲,一場風波總算平息。
因此,年前趙爾巽火速赴關外奉天就任東三省總督之時,特別給來繼任的三弟趙爾豐留有一信,信中專門提到尹昌衡,說這是個不成龍就成蛇的人,要他的三弟特別注意……
“新鮮!”聽了楊虎此說,侯寶齋確實感到有興趣、興奮,他隱隱感到,這個在川軍中威望很高的“尹長子”尹昌衡真還可能是趙爾豐“趙屠戶”以後的克星。他這就表揚了楊虎幾句,表揚他把這個“尹長子”弄得很清楚,很有價值。
隻是快到下榻處時,侯寶齋發現楊虎又在綠眉綠眼看女人。他的心一沉,很為不喜,輕輕咳嗽一聲。楊虎趕快調過頭來。
“楊虎,成都是個花花世界,物欲橫流!你是年輕人,身肩重任,你要小心啊。尤其是現在你一個人常住成都,要慎獨,嗯?!”楊虎聽出“師傅”話中有音。
“是是是。”他連連點頭,“師傅教訓得是。不過,師傅你請放心,我是跟你長大的,對你忠心耿耿。”
“不是對我忠心耿耿!”侯寶齋又敲了一句,“你要對我們的同誌會,同誌軍忠心耿耿!”
“都是,都是!師傅是不是最近聽到有啥人戮我的背脊骨?”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我是相信你的,不然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常住成都。但是,楊虎,你可得給我爭氣啊!”楊虎聽得出來,肯定是有人在背後說他的小話了,不過,不很打緊,而且,師傅還是相信他的!為了敲牢、夯實“師傅”對他的信任,他打出了親情牌。
他說,我楊虎是個啥人?師傅最清楚,師傅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和侯剛是毛根朋友……侯寶齋知道他想說什麽。那是一個夏天,他和侯剛當時還是半截子娃娃,有次他倆背著他們從南河下水,想遊過河去。那是洪汛期,南河一反以往的溫馴,奔騰咆哮,**,河麵也寬了許多。兩個半截子娃娃水性很好,要遊過去,根本不成問題。沒有想到,遊到中途,侯剛突然腿肚子抽筋,痛苦不堪,就要下沉。是楊虎遊上去,將侯剛半馱半推,才將侯剛救出險境。他們遊到河中一個小沙洲上實在遊不動了。楊虎板眼多,他撿到一條上遊炸魚沒有炸死炸昏流下來的鯉魚,足有一斤多。他拿著這條魚遊到車荒壩,以這條魚為代價,讓一個水性極好的打魚人撐一條雙飛燕小漁船出來,將侯剛載過了河。而他卻是遊過去的。過後,侯寶齋、李璧夫婦得知了這事,把侯剛好好打了一頓,手中的二荊條都摻斷了一根。“打是心疼罵是愛!”他們這是要兒子汲取教訓。侯寶齋夫婦表麵上也沒有說楊虎的好,但心裏是記下了。在認為楊虎人品好的同時,以後,侯寶齋之所以對楊虎如此龐愛,甚到有時偏袒,從內心來說,是還他一個救子之恩、之情!
想到這裏,侯寶齋的心軟了。他說,“我不是信不過你,隻是因為你年輕,要時時處處注意!整酒(結婚)的事不急,你還年輕得很!大丈夫隻患事業無成,何患無妻!我給你師娘說了,你師娘的眼力你也是曉得的。過了這段非常時期,整酒的事算我和你師娘的,而且保證整巴式。”
這時不知不覺過了半邊橋,到了陝西街。因為侯寶齋住在街尾的芙蓉飯店,楊虎陪著師傅走一截。沿街而去,家家茶館都是滿的,一家人滿為患的茶館裏,燈光朦朧中,一個紅衣綠褲的年輕女藝人一邊敲著小鼓,一邊唱一首成都竹枝詞。她唱的是《清音》,在這靜夜裏,她那甜美的哈哈調不斷拔高,簡直就是響遏行雲,侯寶齋一字一句聽得清:
成都真個極繁華,不僅炊煙二十萬家
四百餘條街整飭,吹彈夜夜亂如麻
看師傅在這家茶館門前停了一下,楊虎問師傅是不是進去坐一下?侯寶齋說,“不了,早點休息吧,明天事還多。”楊虎又陪著師傅朝前走,邊走邊感歎,“如果二公子這回在家就好了。二公子能文能武,是師傅你的好幫手!”楊虎說的二公子是侯刃。因為同盟會要人龍鳴劍、吳玉章、董修武等見侯刃是個可造之才,向孫中山竭力推薦,引起了孫中山的重視,月前被孫中山專門召去日本進行多方麵的專業訓練深造,儲備人才,以作大用。孫中山這時在日本東京從事緊張的革命活動。孫中山常住日本東京,身邊聚集著一些支持中國同盟會的日本友人、智囊;他遙控、指揮國內諸省的反清鬥爭。並隨時去南洋,在廣大華僑中宣傳、鼓動,演講,成果豐碩。廣大華僑支持孫中山的鬥爭,他們湧躍籌錢、捐款等等不遺餘力。孫中山一邊派人購買枝支彈藥,隨時派合適人員回國等等,準備在國內擇機擇地再次舉行更大的武裝起義。這時的孫中山,是辛亥革命一盞指路的明燈,具有無可比擬的向心力和吸引力!
侯寶齋不願就這個事情多談,他指著燈火闌珊處對楊虎說,“我到了,你回去吧!”說著,獨自大步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門前掛著兩盞垂著金色流蘇的大紅燈籠的芙蓉飯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