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現實的憂煩與往事雲煙

督署。五福堂上,趙爾豐生氣地將暗探局總辦王琰送呈他的日前龍鳴劍去新津召集以侯寶齋為首的多個保路同誌軍領袖兼各地龍頭大爺開會的“密報”摜在桌上。用他(一)月來明顯消瘦臉上仍然虎虎生威的眼睛環視了一番在坐的心腹大員們。他那一雙錐子似的眼睛,蘊藏著明顯的叩問、不滿,幽幽地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在坐的有布政局總辦尹良、兵備處總辦吳鍾容、暗探局總辦王琰,他們都是他倚重的人。

“你們倒是說話呀!”趙爾豐生氣地將那份“密報”在桌上拍得怦怦響。“一個新津都成這樣,還得了!全省呢?還不知如何了呢?現在我們在明處,東黨在暗處。最可怕的是,全省好些地方的情況我們到現在都是兩眼墨黑,不清楚,隻能憑估計。”他看著王琰,滿臉責備。

王琰委屈地辯解道,“在全省各地同誌軍中,尤其在重要州縣同誌軍首領身邊安插個像新津楊虎這樣的人物很不容易。所以,好些地方的事情不能像新津那樣拿得準。其實,新津是最難辦的,要需要找到一個楊虎這樣的人。合適了!之所以釣到了楊虎,因為屬下祝定邦是他的新津老鄉,而且,那天楊虎暴露後,在青羊宮恰好被祝定邦拿住。兩條路擺在他麵前,又恰好楊虎是個貪死怕死,投機取巧,貪圖榮華富貴之人!”趙爾豐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示意王琰不要就此事再說下去,隻說以後要多找楊虎這樣的人。要知道,定時炸彈埋在同誌軍裏,對我們是最有用的。

趙爾豐適時轉移了話題。他非常憂慮地說,日前,以他名義下發全省各地那份恩威並施的《告示》,看來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全省各地形勢依然危急嚴峻,而朝廷已經怪罪他了,他現在是兩麵受氣。他問在坐三位,目前形勢該如何應對?尹良、吳鍾容和王琰都一致認為:槍打出頭鳥!於今最好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千方百計讓省保路同誌會幾個首領蒲殿俊、羅綸、張瀾等九個頭“倒拐”,他們倒向大帥這邊就好辦了。至於如何讓他們“倒拐”?意見出現分歧,各說不一。趙爾豐集思廣益,心中有數,讓他們散了。

趙爾豐下了五福堂,回家去。他家安在堂奧洞森的督署後院,是一座兩進的清幽院子。一道月亮門進去,院子裏當中一座假山,周邊布幾叢秀竹,兩籠芭蕉。正麵階沿上一溜廂房和左右兩邊排列的廂房呈品字形;粉壁黑瓦,雕花窗欞,窗欞上鑲嵌的是紅綠玻璃。整體看去,他家在典型的清末官宦人家固有建築風格中,又有一絲洋氣。比如,鑲嵌在窗欞上的紅綠玻璃,在當時可是稀罕活兒,是西洋才有的,一般大戶人家也隻能在窗欞上褙糊雪白宣紙。他家人不多。數數,在他之外,有發妻李氏,兩個兒子老九老四,還有一個他從康藏帶回來的藏族姑娘卓瑪,名為幹女,實在是妾。一家人處得也好,非常清靜。然而,他一個人獨處慣了。即使在家,空房那麽多,他仍將他的辦公室兼書房設在後麵一個更小更清幽的院裏。小院的布置、規格與前麵大院大體相似,不過還要精巧些。小院中,有道後門直通下蓮池。不過這道厚重的後門是從來不開的。這樣一來,他到了後院,就已經與督署前門對著的督署街差不多隔了半城,可見四川省督署之大之森然,簡直就是一座城池。

趙爾豐一回到家,來在後院,將自己單獨關在書房裏,在馬架上一躺,閉上眼睛,好像睡了過去,其實是在瞑思苦想。他在家,即使晚上,也好多時候都單獨宿在這裏。這是他在康藏多年軍旅征戰生涯養成的習慣。那時大都住帳篷。無論是千裏之外的運籌帷幄,還是與敵近在咫尺的指揮作戰,軍情緊逼,他都是住在一個單獨的篷蓬裏,常常沒日沒夜。到成都後,他仍然喜歡這樣離群索居。

時間已經過午。初秋溫暖而明麗的陽光,像一隻彩筆,從窗前那一籠肥綠的芭蕉樹上輕輕一掠,透過窗欞上的紅綠玻璃,在板栗色的地板上和屋內一律板栗色的的家具上閃灼遊移;編織出一個個跳躍的、夢幻般的圖案。看得分明,他這間屋子寬敞舒適,古色古香,相當簡潔。在他的對麵,靠壁擺有一張長長的簽牙桌,桌子正中擺一尊潔白的玉瓷菩薩。菩薩兩邊對稱擺有兩個青花鼓肚小耳圓瓷罐,罐裏裝滿了他愛吃的灑其瑪等點心。因為盡管身處富庶的成都,由於長期戎邊作戰,養成了他吃飯不正點,愛吃零食的習慣。與簽牙桌相對的對麵壁前,擺一對有扶手的黑漆高背木質椅,中間隔一架高腳茶幾。顯而易見,這是供客人坐的。與之相對的是一架靠壁中式書櫃,櫃中上下四格擺的書,大都是四川康藏典籍,他與朝廷的來往公文。這些書大都是發黃的線裝書。之上橫一幅《塔公寺曬佛》圖。也不知是哪位畫家畫的,有明清風格,線條洗練。長方形的畫麵上,關外名寺折多山下的塔公寺金碧輝煌,旗幡招展。前來朝香拜佛的信徒人山人海,寺後山上攤曬著一幅巨大的釋迦牟尼佛像。一隊紅衣喇叭排著隊魚貫而來。走在前麵的喇叭嗚嘟嘟吹著莾號。莾號之大,得由六個人抬。

他的書房又分前後兩間,稍後用一塊西藏氈氌當中一吊一隔,裏麵成了他的臥室。除此,沒有多餘的擺設。作為清廷的封疆大臣,官至一品的四川省總督居室,這樣的擺設,未免顯得有些寒磣。不過,他無所謂,他習慣了這種簡潔的生活,他的心思全不在生活講究上。趙爾豐是個生活不講究,著重實際的人。

別看這會兒趙爾豐躺在馬架子上心定神靜,好像睡了過去。其實他在細細思謀對策,思謀明天如何駕馭蒲殿俊等九人……他決計對他們來個施硬兼施,實在不行,就將這九人全部逮捕,甚至來個“殺雞嚇猴”,將他們全部正法!他思慮得很細,就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下盲棋。如果這九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是該將蒲殿俊、張瀾等九人分而治之呢,還是如何?最後推演到了“殺雞嚇猴”這一著時不由有些煩――如果非要將這九個不僅在全省、就是在全國也頗有聲名的“老爺”正法,麻煩的是,這就不是他一個人可以說了算的,得會同成都將軍玉昆共同簽名,才能上報朝廷等待批準。朝廷規定,要處決蒲殿俊、張瀾等這樣相當有功名,有聲望的士紳,必定要走這樣的程序!想到這裏,他一肚子都是氣。成都將軍玉昆,按規定,他唯一的職責就是保護居住在少城――滿城中的四、五萬滿人。然而朝廷卻又多此一舉,目的無非是牽製四川總督,這個規定,是清廷後期才製定的。他和二哥趙爾巽,清廷口口聲聲將他們兄弟說成是“西天雙柱”,說得好聽,其實對他們不放心。不然,為什麽全國九個滿人集中居住的大城市,僅成都才有此規定?!朝廷對他兄弟是繩捆索綁啊,這讓他如何辦事?而成都將軍玉昆,明顯對川人爭路保路事持同情態度。嗨!俗話一句說得好,皇上不急太監急!你玉昆真資格的滿滿都不著急,那我趙爾豐急什麽?!你們滿清的天下都要垮慌了,你不急,我急?關我毬事!就在他自怨自艾,愁腸百結時,發妻李氏親自給他送飯來了。

剛才,他一回到家,啥人都不理,徑直朝後院衝去。過後,發妻李氏打發丫環給他送飯來,他不僅不吃還生氣,喝令丫環將送來的飯菜全部端回去。

“季和、季和,你醒醒!”發妻李氏知道他心中有事,將飯菜放在他旁邊的茶幾上,很關切地喊他起來吃飯。發妻李氏一口濃鬱的陝北口音。他睜開了眼睛,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隻是隨口問了一句,就吃了起來。李氏坐在一邊關切地看著他。初秋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像他一樣生活簡樸,她著一身老陝喜歡穿的黑衣黑褲,她的年齡與他相仿,頭發花白。除了挽在腦後的發髻上插了一根銀箋子,手腕上戴了一副翡翠玉鐲,沒有多餘的妝束。她雖然青春不再,美貌不再,臉上皮膚已經打褶,但仍然看得出來,她年輕時是個美人。如今,她的皮膚也還白晰富有光澤,一副柳葉眉。年輕時明如秋水的眼睛,現在顯得慈祥。有言,“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意思是說,在陝西,米脂出美女,綏德出俊小夥。中國的四大美人之一貉蟬就是米脂人。她出身於陝北米脂名門。這會兒,他們夫妻二人肯定都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她的侄兒李鼎銘,因為提出“精兵簡政”受到毛主席賞識,成為當時共產黨領導的陝甘寧邊區副主席。

她與他是患難夫妻,經邊七年,她一直跟在他身邊。吃的苦,擔的驚,受的怕比她頭上的頭發還多。趙爾豐本想把心中的苦衷,給發妻傾述傾述。人在苦悶時都有傾訴的欲望,縱然作為總督的他也是。但他知道,他給她說了也沒有用處,隻會嚇著她。“女子無才便是德”。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談不上才,但她有德。他決定把心中的愁苦悶在心頭,天大的擔子自己擔了吧!

趙爾豐囫囫圇圇敷衍了一頓飯。吃飯間,他絕口不談國事、川中保路煩心事,隻是問了問他們的兩個兒子――老九、老四。問到兩個兒子,發妻心中自然高興,絮絮叨叨說了些。

“好了!”心中有事的趙爾豐吃了飯,放了碗,對發妻說,“晚上就不要讓他們送飯來了,我有事!”發妻知道他的脾性和話中的含意,這就答應下來去了。碗筷,是她去後叫丫環來收拾的。

這個下午,他隻把他的心腹、督署總務處總管田征葵叫了進去。田征葵,湖南人,跟他多年,其地位無異於清宮中的大內總管,這是一個魁梧奇偉的大塊頭。頭上包黑紗大包頭,穿青布戰裾,背連槍、腰挎戰刀,典型的邊軍將領打扮。那濃密漆黑的眉毛和一雙大敦敦的眼睛,都顯示出一種力度。說話時,帶點冷笑,這又顯出他性格中沉著、冷殘、苛刻的一麵。他臉瘦,但五官端正。時屆中年,動作象貓一樣輕靈、輕捷。趙爾豐從康藏帶出來的三千精兵現在也都由他統管。趙爾豐細細對他講了明天可能發生的情況,應對的辦法後,他們又作了詳細研究、完善。

他讓田征葵去了之後,已然暮靄時分。趙爾豐又躺到馬架上,閉上眼睛,思緒萬千,往事湧浪。一縷印度香,從置放在旁邊一個無頭翠綠色蟾蜍的肚裏嫋嫋升起。這張馬架,還是他經營康藏時,衛士張占標給他做的,結實、粗糙、實用。過後,在那次打稻城的戰鬥中,躲在寺廟中的梟首偷偷向他放槍,生死時刻,衛士張占標向前一撲,救了他張占標卻為國捐軀了。也正因為如此,他始終舍不得丟掉這張馬架。這張馬架陪著他熬過多少難捱的歲月,渡過多少難關,從絕望中奪取了多少勝利啊!久而久之,他不僅對這馬架子有了感情,而且,私心認為它是個吉祥物。因此,年前升任川督,回成都,他別的都舍得丟棄,偏偏不遠千裏,把這“破玩意”帶了回來,放在臥室裏須臾不離。然而,如今這“吉祥物”卻沒有了一點靈氣,再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好運。

一個悲哀的浪頭從心裏湧過。他想,遠的不說,我趙爾豐經邊康藏七年,雪山草地,刀光劍影,雖經百厥,最後總是勝利!未必我堂堂的趙大帥最後竟會栽在這些“東黨”分子之手?嗨,搞不好,還真難說。那麽,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這時,他肚子有些餓了。熟悉老妻脾性的他知道,一會,老妻肯定會讓卓瑪給他送酥油糌粑來的!他說“不吃不吃”,潛台詞就是讓卓瑪給我送酥油糌粑來。他在康藏多年,養成了喝酥油茶,吃糌粑的習慣。而讓卓瑪送酥油糌粑來,吃還在其次。李氏是個明理賢淑之人!不要說像他這樣的大員,縱然是社會上一般家裏吃得起飯的男人,家裏三妻四妾多的是。因此,對於家裏多了個名為幹女,實為小妾的藏族姑娘卓瑪,老妻李氏是寬容的,也是理解的。況且,卓瑪不僅相當懂事,實際上也是他身邊的一個不可多得,相當忠誠的衛士。

想到卓瑪,一股不期而至的熱浪頭湧上心扉。那最值得他回憶的幸福、甜蜜的一幕,在思想上隨即徐徐展現開來。

在康巴,一次戰爭間隙,他帶了些隨從專門去造訪冷穀寺。

冷穀寺是理塘名寺,處於格業山和省紮山峽穀中,有六百多年曆史。在康藏,去拉薩的朝聖者,大都要先到冷穀寺朝拜,以示虔誠。那天山道上,不見了絡繹不絕,手搖法輪不遠千裏跋涉而來的朝拜者,也不見走一步將身子撲下去,叩一個響頭的信徒……他們,都被擋在了山外。冷穀寺要專門接待貴賓――新近被朝廷從建昌道提撥為川滇邊務大臣、加侍郎銜的封疆大吏趙爾豐。

陽光照亮山穀。金碧輝煌的冷穀寺罩在高原熠熠的晨光中,遍體通紅。寺前,寬闊的茵茵草坪、淙淙流水緩緩地向兩邊牽上去,牽上兩邊巍峨的高山,牽進高山上無際的森林。天邊,愈漸強烈的金陽在山巔上抹出一抹溫柔的蔚藍。一群打著響亮呼哨的廟鴿,在冷穀寺金光閃爍的屋頂上盤旋,好像一群展開金翅飛翔的神雀。

冷穀寺堪布大活佛偕其小舅尼瑪彭措,率眾僧在寺外已恭候多時了。一縷略帶寒意的金陽照在他們身上。看得分明,活佛四十來歲,身披一領紅袈裟,手撚佛珠,慈眉善目。站在他身邊的尼瑪彭措儀表堂堂,身材高大魁梧昂藏。

“該來了吧?”活佛手搭涼篷往山道上看去。趙爾豐生性儉樸,事前囑咐過,接待從簡,他們也就尊敬不如從命了。按照事先預想,活佛帶在身邊的眾僧們,在迎接了大帥後,就都回到寺裏各自做功課。活佛今天特別請了見多識廣的舅舅來作陪,以備大帥的各種垂詢。

山道上忽然閃出一隊人馬。

“是大帥來了?”活佛話音未落,那幾匹駿馬已從山梁上彩雲一般飄了過來。活佛趕緊讓旁邊吹號迎接,自己偕舅舅等迎上前去。

“嘟――!”四隻放在小喇嘛肩上鑲嵌著珠寶,長約一丈的紅銅喇叭吹響起來了。它莊嚴而宏大的聲響撞擊在附近的山崖上,在幽深的冷穀寺引起了沉雷般的回響。

來在冷穀寺前,趙爾豐從他那匹栗青色的雄駿上翻身而下,龍驤虎步,向率眾歡迎他的冷穀寺活佛緩緩走去。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帥今天氣色真是好極了,他頭戴一頂綴有珊瑚頂子的傘形紅纓帽,腳蹬一雙粉底皂靴。因為山路崎嶇,新任川滇邊務大臣沒有著朝服,而是穿一件紫紅得勝褂,這在素來穿著簡樸實用的他,已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在冷穀寺活佛帶領下,三四百名紅衣喇嘛為大帥齊聲誦起祝福經文。

“早聞貴寺堪布大喇嘛打卦很靈,今日得寬餘,特來請堪布大喇嘛打一卦。”趙爾豐笑著說明了來意。

“大帥能來寒寺,我等不勝榮幸,紮西德勒!”德高望重的冷穀寺堪布大喇嘛這樣說時,順勢介紹了舅舅。尼瑪彭措來在大帥麵前,從頭上揭下次仁金克帽,拿在手中,彎下高大的身軀,用一口流利的漢話說,“大帥為國防邊,在康區改土歸流,勞苦功高!”

由冷穀寺堪布大喇嘛等簇擁著,趙爾豐興致勃勃參觀了冷穀寺。一路細細看去。重重殿宇中,搖曳閃閃的酥油燈光下,在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唐卡畫前、在巨大的釋迦牟尼畫像前,鐃鈸聲聲中,喇嘛們在做著法事。看上去,整個寺院的建築風格,明顯脫胎於悠遠的唐朝,兼容印度、尼泊爾格調,梁木盡穿逗無一根鐵釘。寺中完好地保存著自七世紀以來的各種藏傳佛教典籍、檔案、樂器。清乾隆年間設置的“金本巴瓶”也收藏在這裏。當趙爾豐一行進到大殿時,不禁為正中龕座上那尊精美的釋迦牟尼像和濃濃的宗教氛圍所吸引,他停下步來,細細觀察。

在釋迦牟尼像供桌上,整齊地排列著十二盞跳**著火苗的金燈,這就使坐在正中的釋迦牟尼塑像和分別坐在大殿兩側廂殿中的鬆讚幹布、文成公主和尼泊爾公主像相映相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隻是殿牆上一幅幅珍貴的壁畫因為年代久遠,被煙燈熏黑了……

趙爾豐久久地站在這些佛像前,神態莊重,思緒澎湃。他的思維之箭已穿越了冷穀寺,穿越了康區的千山萬水,棲息在世界屋脊那座舉世聞名的拉薩布達拉宮、棲息在宏偉的哲蚌寺、色拉寺;棲息在達賴喇嘛的夏宮,風景優美的羅布林卡道上;棲息在英國人覬覦的風光奇麗,疆域廣袤而禍患隱藏,近在咫尺的雪域高原西藏了!

冷穀寺堪布大喇嘛和尼瑪彭措甥舅等一行人陪著大帥出了大殿,穿廊過簷,上達大殿頂樓,進入一間窗明幾淨,藏式特色鮮明,裝飾華麗的屋子中,依賓主次序坐在氆氌上,四個小喇嘛躬身送上酥油奶茶和寺中多種自製點心。

大喇嘛上前雙手端起盛上了奶茶的銀碗,彎下腰來,雙手將盛滿了奶茶的銀碗高高舉過頭頂,以示敬意。趙爾豐懂得藏人禮儀,趕緊站起,伸出雙手,接過銀碗,一口飲下,以示謝意。康地氣候幹燥,酥油奶茶飲起來如飲甘露。連飲三碗後,趙爾豐用手拂了拂胡須,感到痛快淋漓。他高興地說:“謝大喇嘛盛情款待。”見威名赫赫的趙大帥竟是如此隨和,尼瑪彭措說:“大帥若不嫌棄,請不日到柳林舍下一坐。”

“寺中招待不周。”大喇嘛從旁讚助,“我舅舅處儼若世外桃源。他家境富庶,我舅媽能做一手好飯菜,小表妹卓瑪能歌善舞,大帥若有興,真不妨去柳林一遊。”

見大喇嘛、尼瑪彭措甥舅如此盛情相邀,本身他對這個尼瑪彭措也有興趣結識,便當即答應下來,約定了日期。

高原夏天的清晨真是舒爽極了。

那天,趙爾豐如約去柳林尼瑪彭措家作客。一出裏塘,展現在眼前的藏式屋宇錯落有致,風景清幽。遠處炊煙嫋嫋,阡陌縱橫。平原上的小溪,流水淙淙,水清如玉,看得見溪水中魚翔淺底。岸邊,垂柳依依,野鴨成群,遊走水濱。它們不時歡快地揚起翅膀,抖落的水珠,在金陽的照射下炫光溢彩。若不是草原上有放牧的藏族青年男女用高亢嘹亮的歌聲唱出了民族風味濃鬱的情歌,若不是這些色彩濃烈的藏房,誰能分得出這是在內地還是在康區?

行五裏,平原盡,麵前出現了連綿的丘陵。沿山道逶迤而上間,抬起頭來,那比雪山還要清純的白雲靜靜地停在空中,於潔白中閃透出一種凜然威嚴的光;人在下麵,像是被一種神秘的目光注視著。山道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絲聲音,他們一行被籠罩在一種森然的寂靜裏。

下了山,見一小河。在河邊,尼瑪彭措手中搖著轉經筒,口裏誦著六字真經“奄嘛呢叭咪牛”已等候多時。趙爾豐來在河邊翻身下馬。尼瑪領著兩名腰佩藏式短刀的船工趨步而上,來在大帥麵前低首合什,鞠躬如儀後,請大帥一行分次登船過河。趙爾豐還了禮,放眼細看,隻見河寬數丈。擺渡的兩隻船都是由獨木剜成,長二丈,寬三尺,似太古遣物。

見趙爾豐有些猶豫,尼瑪彭措解釋道,“大帥,此船載一人一馬過河甚穩妥,請放心。”於是,趙爾豐一行依次過了河,由尼瑪陪著到了柳林。藍天白雲下,流水清澈而又縱橫的小溪從遠遠的雪山流來,繞過柳林,再曲折坎坷地向前流去。岸邊叢叢垂柳,風過處,在藍玻璃似的溪水上掃出條條漣漪。起伏的緩坡上,果林中顯出寥寥落落的藏房。在一處空曠的緩坡上,有一座藏民用石頭堆砌起來的神台――瑪尼堆。雖然很小,但總體看來,有一種神秘溫馨的家園意味。雀鳥啁啾。在燦爛的陽光下,到處清風雅靜。山花正紅。無人放牧的雪白的羊群在咩咩歡跳。放眼望去,整個柳林,簡直是鋪金蓋銀。這哪裏是西部邊陲?分明是有“神畫手”之稱的吳道子筆下的一幅好看的寫意畫,恍若江南。

趙爾豐似有所感,以手拂髯,對走馬身邊的傅華封感歎道,“內地人往往以為康藏荒涼苦寒,其實這是見識短淺。康區風景勝江南處甚多,礦產尤豐。本官深愛之。惜這些地方人少。若以後邊陲大定,我必將關內雍塞之人、人才適量移來開發,康藏必成華夏樂土。”傅華封連連點頭。

又行約二裏許,尼瑪彭措指著前方藏房說,“大帥,那就是我的家。”說時,轉過一個彎,見一綠草茵茵緩坡上,矗立著一富麗巨宅。尼瑪妻率小女卓瑪等全家雜役四十餘口早迎候門外。未等大帥下馬,尼瑪妻趕緊率家人上前彎腰向大帥問安祝福。尼瑪妻四十來歲,麵容俊俏,身肢高挑,豐滿合度,膚色黑紅,儀態溫柔典雅,穿著也華貴,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輕。他們的女兒卓瑪年方二八,個子高挑,俊俏的臉上,一副斜插鬃角的黛眉下,有雙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顧盼膽大,流露出隻有藏族姑娘才有的颯爽個性。當她彎腰將一條雪白的哈達高舉過頭,敬獻給趙大帥時,露出一隻手臂,皮膚凝脂般細膩白嫩。她身著華貴的藏袍,兩隻手像他的身肢和腿一樣修長。她的一隻手被絨絨的藏袍包裹著,隻露出手腕,另一隻著雪白襯衫的手**在絨絨的藏袍外。她的脖子上掛滿了玉珠,高高的胸前吊著一尊銀製小佛龕。

他伸手接過哈達時,突然覺得有一束奇光異彩照在臉上,照進了心裏,讓他一顆堅硬似鐵的心一下子憑添溫暖。他本來是備有回敬禮物的,但覺得原先的禮物輕了;拿不出手了,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身上佩帶的一塊翡翠玉佩回贈卓瑪姑娘。

當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的尼瑪彭措帶領家人將大帥一行迎上樓客廳裏坐下時,仆人魚貫而入,獻上了酥油奶茶和點心。尼瑪致詞說,“大帥來康,改土歸流,功蓋日月。前日在冷穀寺更以瞻仰大帥威儀,不勝仰羨。今大帥光臨寒舍,實在是榮幸之至……”

該大帥說點什麽了,可是,大帥明顯地有些恍惚,並無回應;大帥有些魂不守舍。

他好容易收住神思,環顧四周,這家陳設精雅,正麵壁上掛的一把寶劍更是引起他特別的注意。藏人一般用的劍都是寬葉,而這把劍卻大不一樣,長長的劍葉,鱷魚皮作鞘;周邊鑲有金色的無花果紋。一問,原來尼瑪以前是藏軍的一個營官,同英國侵略軍打過仗,後來不滿西藏上層改弦易轍,反叛朝廷,便解甲歸田。

正說著,主人的女兒卓瑪進來了,她一進來,屋裏頓時有了生氣。卓瑪附在她媽耳邊小幾句。“大帥!”女主人征求他的意見“我家屋後河魚很多且肥美,小女想命仆人下河取魚款待大帥,不知大帥是否應允?”

“河中魚不是你們藏人的天菩薩麽?我當然喜歡吃魚。但是,你們能許吃魚?”趙爾豐聽這一說,歡喜之餘,心中詫異。

前藏軍營官尼瑪解釋,按教義,佛徒是不能殺生的。然康藏地區氣候嚴寒,物產不豐,可供選擇的食物不多。牛羊個大,殺一能供多人,而一般如魚類小生物需多條生命方可供一人食用,故康藏地區一般殺大不殺小。但魚類小生物,也不是就決不能食。食不食魚,由各人。

“那就客隨主便吧!”聽完尼瑪的解釋,趙爾豐覺得又長了一回見識。不久卓瑪母女備好家宴,進來恭請大帥一行移尊隔壁用餐。

這讓他又長了一回見識。果餅酒肴頃刻間擺滿桌子。不用說,所有山珍海味都購自內地。那些家中自做的麵食,不僅味美可口,而且都做成了精美的工藝品:牛、羊、馬等,無不栩栩如生。趙爾豐對此極感興趣,拈一匹麵馬在手細細打量,問這是何人手藝?尼瑪笑著指妻,說她僅憑尺許方板,將麵團置於其上,即刻可成。說時,兩個仆人曲身抬來一隻火鍋,擺在大帥麵前。這火鍋形狀有別於內地,別具匠心,是紅銅打製而成。在鼓肚花瓶似的膛裏,通紅的炭火燃燒得呼呼地。在火鍋周邊隆起的一圈鍋裏,噴香的湯正在沸騰。看大帥對這隻火鍋很感興趣,尼瑪說,這是他花大價錢請拉薩八角街上的高明銅匠,比照著預先設計好的圖紙,用西洋進口的雞錫銅手工打製而成。說時,主人妻和女兒卓瑪親自端盤上菜。她們弓下腰去,將托在手中那個大紅漆托盤放在他們麵前,比比手,示意大帥請用。趙爾豐注意到,這之中有切成薄片的生魚片、魚翅、海參、瑤柱、金鉤、口蘑等。

“大帥,請!”主人尼瑪用烏漆木筷挾起一塊魚片,放進滾沸的湯鍋裏涮了涮,很恭敬地放進大帥麵前的盤子裏,“這是剛從屋後河裏打撈起來的魚,請大帥嚐嚐。”這種吃法,在趙爾豐還是第一次。這是什麽吃法啊?讓趙爾豐眼都大了。他雖然不是美食家,但畢竟為官數年,是走南闖北的封疆大吏,見多識廣。而且,從內心講,大漢族主義嚴重的他,是瞧不起藏人的,縱然是眼前這個來曆不凡的美食家,說得一口好漢話的前藏軍營官尼瑪彭措。肯信尼瑪這頓古怪的家宴再好能好到哪裏去?大帥這就遲遲疑疑用筷子將主人挾到盤子裏的涮魚片,放進嘴裏一嚼。呀,味道真好!接著大帥親自動手涮香茹、涮魚翅……真是眼界大開。從這火鍋涮出的菜,味道鮮美絕倫,越吃越好吃,越吃越愛吃,越吃越想吃。大帥很有興致,問這火鍋味道何以如此鮮美?主人說,原因主要在湯。這湯是以雞湯打底,輔以醃酸青菜及酸湯調和而成,讓大帥嘖嘖讚歎不己。

酒至半酣,微微帶了些酒意的大帥問起主人女兒怎麽沒來?主人尼瑪說,因為小女不懂事,怕她來惹大帥不高興。

“千金甚可愛。”他當即表明態度,並發出邀請,“請讓千金也來一起吃吧!”不管在什麽地方,也不管有沒有發妻在旁管束,趙爾豐從不風流**。他的精力、情趣不在女色,全在政務上。而他卻就在這裏看上了卓瑪。卓瑪很大方,為助興,給他表現節目。她楊柳為腰,麵如芙蓉,峨眉漆黑,婷婷玉立。她長袖輕拂,且歌且舞。歌聲美妙,舞姿翩躚,不由讓他聯想起康巴草原上奔騰的駿馬,藍天上展翅的雄鷹……看得他如醉如癡。

歌舞之後,她又獻武藝,主人陪大帥一行步出家門,來在河邊草場。起眼一望,藍天白雲下,平原數裏,細草如氈。前麵草地上已作好了布置:等距離地每隔四、五十步立有一尺許木杆。見大帥不解,主人尼瑪解釋:這是代替藏人習俗――搶羊賽,馬上就要出現在場上的騎手們,以從飛奔的馬上彎下腰來撥去多少木杆決定輸嬴……說話時,家中仆人已按照吩咐,騎良馬十餘匹來在起跑線上。騎手中有男有女,卓瑪端坐在一匹雪白如銀的雄駿上;她脫去了紅妝,換上戎裝。腰束絲帶,袒著右臂,手握馬韁,英姿逼人。

起跑令一發,隻見卓瑪曲身策馬疾馳如飛。馬至立杆處,則俯身撥去。匹匹駿馬跑得飛快,騎手們你追我趕,相差毫米,首尾銜接。卓瑪跑在最前,撥杆動作也最優美,一連串的動作閃電般完成。大帥不由帶頭鼓掌。比賽結束時,卓瑪笑吟吟打馬而回,她得了第一名。大帥正在讚歎不己間,跟在大帥身邊的新近擢撥上來的大帥衛士草上飛紀得勝有些不服氣,小聲嘀咕,“不是說她善射擊嗎?我就不信她的射術還能超過我!”剛好紀得勝的話被卓瑪聽見了,她笑著對草上飛說:“極願領教!我們就來比試比試誰的射術高明吧?!”

大帥正想喝住紀得勝,卓瑪已翻身下馬,問紀得勝:“這個射術怎麽比,用箭還是用槍?”

“用槍。”

“那好!”卓瑪將手一揮,她身後上來兩個勇仆。他們遵照小女主人的吩咐,手中各拿一個香缽,站到了百米以外的地方,轉過身來站定。再緩緩將香缽舉起,頂到頭頂。

“你我分別用槍將他們頂在頭上的香缽打掉,隻能打掉香缽,不能傷人,你敢嗎?”卓瑪問衛士長。

衛士長應道,極願奉陪。

他把他的槍給了卓瑪,那是一支新近從德國進口來的駁殼槍,可以連發二十發子彈,通體烤漆淡藍閃光,槍把上飄著一綹紅纓,非常惹人喜愛。

卓瑪和衛士長站到瞄準線上,同時出槍。

“砰、砰!”槍響過後那兩個人頂在頭上的香缽都被同時打飛。但衛士長雖然打到了,但沒有打到正中,隻打了一個角,香缽掉在地上像被狗啃了似的,而她一槍把香缽被打得粉碎。

當衛士長神色赧然地收槍入套時,她又提出新的挑戰,抬頭看了看正從天上飛過的一群雁,她調頭看著趙爾豐,笑嘻嘻地說:“大帥,我給你打一隻飛雁下來,不知大帥要哪一隻?我隻打它的頭。衛士長,你敢嗎?”

就在趙爾豐手一指間,她中的槍響了。隻見排著剌齊隊形正從長空中掠過的群雁,一時隊形有些混亂。空中有一團羽毛飄飛,一隻驚鴻墜下地來。仆人上前撿起送呈大帥。趙爾豐接在手中細看,果不其然,子彈正從這隻大雁頭上穿過。對於這個挑戰,衛士長拒不著答。

大帥誇卓瑪是女中豪傑,丈夫不如,巾幗不讓須眉……見大帥對自己的女兒讚不絕口,前藏軍營官尼瑪彭措笑道,“若大帥屬意,即將小女送上,為大帥奉巾櫛如何?”早已有心的大帥漫聲應道,“豈敢!卓瑪姑娘是你夫婦的掌上明珠,你們焉能舍她遠行?”

而主人夫婦肯。在他們看來,能將自己的女兒送與趙爾豐趙大帥,是他們全家莫大的榮光。尼瑪彭措和妻子交換眼色後,他妻走上前去,對大帥曲身致禮表示,“小女能服伺大帥,是我們尼瑪家的光彩,是佛主的恩賜。”她說這番話時,腰彎得很深。看不見她的麵部表情,不過她彎腰說話的姿勢、聲音,在將他們夫婦的心願表達淨盡之時,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了康巴貴族婦女的典雅、柔順風韻。

“既如此,本官就不便違逆本布心意了。”趙爾豐笑著看了看尼瑪夫婦,一隻青筋暴露的手,在頷下那部如銀的大胡子上下捋動,表現出他內心的喜悅,“本官誌在康藏,正想向爾等隨時問詢當地風俗民情,還想學學藏語。卓瑪來了,這就好了。她正好當本官這方麵的老師。”說著臉上有些潮紅,接著說出來的話,便有些違心,有些欲蓋彌藏的意味,“以後,本官與卓瑪姑娘情同父女,本布夫婦放心!”……

前藏軍營官尼瑪當然沒有趙爾豐這樣的漢族封疆大吏頭腦中那樣多的理學束縛,也沒有那樣多的彎彎腸子;他直話直說,性情十分豪爽,“大帥!”他說,“我們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既讓小女前去服伺大帥,大帥如何處置俱由之!隻望大帥以後不管將小女帶到哪裏,也不管小女如何不懂事,都請大帥善待小女!”

趙爾豐有些感動,上前一步拉著尼瑪的手,神情莊重地說,“本布夫婦請放心!”就這樣,卓瑪跟了他。

入鄉隨俗,卓瑪這個他從藏區帶出來的美麗、颯爽,俠肝義膽,忠貞不二的藏族姑娘,到成都後,雖按老妻的意思換上了漢家姑娘服裝,但風貌依舊。

“嚓、嚓、嚓!”這時,小院中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他一下聽出來了,來卓瑪來了。她雖穿的是一雙平底布鞋,但走路風快,鞋底叩打在碎石鋪就的花徑上,急驟而又有節奏,他閉著眼睛假寐。

門無聲地開了。卓瑪進屋,輕輕關好門。看大帥就那樣躺在馬架子上睡著了,感到心疼。趙爾豐雖年過花甲,卻有超人的陽剛之氣。在康藏,戰事頻仍,冰天雪地,戎馬倥傯,大帥夜夜都要同自己同宿同眠。升任川督,來到溫柔富貴之鄉成都,大帥反而常常獨居一室,獨宿獨眠。她知道,並非大帥濃情別移,是大帥心情不好。她也知道,大帥除結發妻子李氏而外,隻有她一個妾。發妻李氏怕他餓壞了身體,又知道他的口胃,讓她給他打了一壺酥油茶,團了兩個糌粑送來。

卓瑪想,今夜大帥召自己來,顯然是因為大帥猶如在驚濤駭浪中顛簸多日,飽受戰火創傷的一葉小舟,今夜需要避入溫暖的港灣。這有多麽難得啊!今夜,她要盡可能地給大帥溫暖,安撫他那顆悲傷的心。

她趨步來在馬架子前,眼睛一亮。大帥搭在身上的那件皮袍,是她跟著大帥離開康區前夕,阿爸殺了自家的羊,姆媽親手做了袍,專門騎著馬送來的。見皮袍如見姆媽:好像慈祥的姆媽正搖著經輪,向他們走來。姆媽將他們送到打箭爐的郭達山下,不再送,下了馬。大帥也立即滾鞍下馬。

“大帥!”姆媽屈身流淚道,“再走就是漢區了,恕不再送。大帥保重!”趙爾豐很感動,他送姆媽金銀財寶,姆媽一概謝絕。大帥說,待回成都,理清順緒,就派人去草原接一對老人家來成都享福,姆媽搖手道,“老馬舍不得離開生它養它的遼闊的草原,久居山野的藏人離不開那片雪山草地。”大帥不再勸,神情悵然。

臨別,姆媽拉著自己的手,流淚了。姆媽說,“從此後,我們隔著千道山,萬道水;你要好生服伺大帥。”說時,鄭重地把皮袍送到她的手上。姆媽最後摸娑著她戴在胸前的那尊小佛龕,小佛龕用一條金鏈戴在的她頸上,垂在胸前。姆媽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要把女兒刻在心間。然後,姆媽低首,攤開雙手,向大帥行了告別禮後,頂著一輪血紅的落日,佝僂著背,搖著經輪,蹣跚著腳步,向著那霧截橫煙的蒼茫的崇山峻嶺走去。姆媽走了,可是,那難忘的場麵和姆媽對自己的叮囑卻刀劈斧砍般永在心間。

卓瑪跪在大帥麵前,靜靜地打量著已經睡著了的大帥。

燈光幽微。眼前的大帥同在康藏時判若兩人。他憔悴得厲害。那張有棱有角的四方臉瘦了一圈,眼窩凹下去;滿頭銀發,花白胡子三寸長,在變尖了的下巴頦下聚成尖尖的一小撮。這就是往日腳在地下一蹬,地都要抖三抖;馬上高呼一聲,山鳴穀應的趙大帥麽?!這會兒他就分明是個潦倒的老人,可那一副虎死不倒威的神情,仍然保持著趙爾豐固有的氣質。

趙爾豐突然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陷的豹眼一旦張開,仍虎虎有生氣。見到卓瑪,他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他沒有說話,隻是長久深情地凝視著眼前這位藏族姑娘,感情很深。燈光雖然黯淡,但看得分明,眼前這個藏族姑娘已全然是漢家女兒打扮。隻是她仍戴著一尊銀晃晃的小佛龕,頭上的多條小辮梳成了一條油鬆大辮子,從腦後垂下來,從脖子上繞過去,搭在高聳的胸脯上。那張可愛的光潔得如紅瑪瑙的臉上,黑菩提一般的眼睛透著溫存恬靜的笑意。性格剛愎,很少動情的大帥頓時感到有一股暖流汨汨地流過心扉,他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摸娑著搭在自己身上的皮袍。

他沒有接,隻說,“你坐在我身邊來,我有話對你說。”

卓瑪聽話地順手拖過一隻小凳坐下,依偎在他身邊。

“卓瑪!”躺在馬架子上的大帥還是保持著那固有的姿勢;目光悠悠地望著天花板,好象要看穿去,望見什麽。

“你跟著我到成都快半年了吧?”大帥問。

姑娘望著憂思重重的大帥,點了點頭。

“想姆媽嗎?”

“想!”大帥這句話象隻小巧的簾鉤,驀然鉤開了剛剛合攏的思念的帷幕。那多少次在夢中出現的情景恍若眼前:皚皚的雪山,翱翔的雄鷹,奔騰的駿馬,盛開的野花。

“我最近老是做夢。”卓瑪陷入了沉思,神情駭異,她說,“夢中,我回到了家,姆媽讓我吃杯糖,嗆(飲)白酒。按我們藏人的解釋,做這樣的夢,會死,大帥,我會死嗎?”趙爾豐聞言大驚,一下從馬架上彈了起來,坐直身子,握緊她的手,急切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按我們漢人的解釋,夢,往往同現實相反。”說著,輕輕噓了口氣,複又躺了下去,說,“我準備派人送你回康區去,同家人團聚。”

“大帥要回康區?”卓瑪看著趙爾豐,又驚又喜又疑。

趙爾豐搖頭。

“是我不好?”卓瑪小心翼翼地問,“惹大帥生氣了,要送我回去?”

趙爾豐又搖了搖頭,卻始終握著她的手。

“那我不走!”卓瑪噘著嘴,很快,她悟出了原因,神情急切地說,“大帥就不能讓傅華封帶邊兵打回來,救你?救我們回康區?”

“回不去了!現在,傅華封過不來,我們也回不去了。”趙爾豐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看卓瑪不解,他亮了底,“現在,除成都外,都是同誌軍的天下。我們要回康區,必經過新津,新津更是同誌軍的天下,尤其新津侯寶齋更是同誌軍中悍將。有言,‘走遍天下渡,難過新津渡’,加上侯寶齋,我們哪能過得去!”

大帥的心,姑娘完全明白了。她用自己一雙年輕、健壯、女性溫暖的手將大帥那隻枯瘦的大手握在手中,越握越緊。看著大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她那一雙黑菩提似的大眼睛裏,漸漸濕潤了。

“大帥,你不要趕我走!我生是大帥的人,死是大帥的鬼!”她的點點熱淚滴在了趙爾豐那青筋暴露、瘦骨嶙嶙的大手上。

趙爾豐一下心潮澎湃,順手將卓瑪往身上一帶。“啪!”地一聲,卓瑪順手拉熄了電燈,屋裏頓時漆黑一片。院子裏,鋼藍色的天幕上,那顆當中一直眨著調皮的眼睛,看著屋裏的金色星星,好像忽然害羞了,從天幕上倏地一閃而逝。

這是大難當頭的四川總督趙爾豐難得的**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