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侯寶齋看告示――“凶、凶、凶!”

新津城西王爺廟小學張燈結彩。這天趁學校放假,聲名遐邇的新津龍頭大爺兼新津保路會會長侯寶齋的六十壽誕在這裏舉行。學校臨時變成了迎賓館。

一早,“迎賓館”門外各種車輛熙來攘往,熱鬧非常。學校中,那間雕梁畫棟,用雪白夾江宣紙褙糊,古色古香的老師辦公室挪空了桌椅,臨時充作接收禮物處。兩個身穿長袍,戴鴿蛋般銅邊眼鏡,背上拖一根幹焦焦毛根的老先生,一邊登記送來壽禮的人和壽禮數,一邊挑聲夭夭高唱――

“哎,金銀有價玉無價!雅(安)州羅子舟羅大爺送來翡翠如意一對!”

“四川省保路同誌會特派代表龍鳴劍先生到,送蜀繡雙麵龍鳳呈祥!”……一時此起彼伏,不要說觀賞這些不斷送來的壽禮、厚禮,光聽這兩個老先生的唱喏就是種悅耳悅目的享受。

在吹鼓手們吹打出的輕快、活潑的民間樂曲聲中,壽星侯寶齋攜夫人李璧在外迎客。他身姿筆挺,著藍綢長袍,外罩金線走邊挑繡黑緞馬褂,肩披寬寬的大紅綢壽帶;夫人李璧著紅裙披風,夫妻雙雙站立廳前,喜氣洋洋對前來的客人們行禮如儀。壽星抱拳對客人說聲“稀客、稀客!”,上來的客人熱情道聲“賀壽、賀壽!”說時,相互抱拳一揖;而站在壽星旁邊的夫人則對客人兩手一叉,微微曲腰,福福還禮。

最是站在門口的嗩呐增添喜慶。一邊四個嗩呐手。他們頭戴喜帽,身穿綠綢短褂,銜在他們嘴中捧在手上的嗩呐,簡直都要蹺到天上去了;嗚哇嗚哇吹著,臉上兩邊腮包鼓起多高。這邊吹一曲《龍抬頭》,那邊還一曲《步步高》,這邊吹一曲《鳳還巢》,那邊還一曲《喜洋洋》……嗩呐是民間最原始最富有生命表現力最本真的一種樂器。它的音響富有穿透力。高興時響遏行雲,無遮無掩,向著高天大地盡情渲泄心中歡樂。悲哀時,嗚嗚咽咽,悲悲切切,那份包蘊著的深重愁苦,令日星隱退,江河倒流。當然,這天兩班人馬至始至終吹的都是歡樂調,竭盡張揚,引得街上千人百眾前來爭相觀看。

箋花宴擺了上百桌。廳堂裏擺不下,一直擺到操壩裏。

客人大都到後,在外迎客的侯寶齋又特意問了問被他從成都召回、在他身前跟上跟下的財務管事,這天的壽誕主持人楊虎,省上來的龍鳴劍和川南、川西幾個縣的龍頭大老爺都招呼好沒有?楊虎的回答讓他滿意,隻是新津縣令宋常說身體欠佳未到,但是送了重禮的。侯寶齋不屑地一笑,吩咐壽誕儀式開始。

當壽星侯寶齋攜夫人李璧步入花廳,幾十張箋花桌後坐無虛席的客人向他們熱烈鼓掌,可見侯寶齋的人氣之旺。他們麵朝客人笑著,頻頻招手致意致謝。嘖嘖!客人們驚訝侯大爺哪像六十歲的花甲老人?他紅光滿麵,身手敏捷,耳聰目明。比侯大爺小十來歲的李璧簡直就更不擺了!同他們已經長成小夥子的兩個兒子一比,她看起來簡直就是他們的大姐,哪像母親!侯夫人李璧顯得遠遠比實際年齡輕。

侯寶齋有意將自己六十大壽的慶壽過程安排得簡潔。專程從成都趕來的龍鳴劍和雅安趕來的龍頭大爺羅子舟,分別代表四川省保路同誌會和川南同誌會、袍哥會向川南同誌會總會長、總舵爺侯寶齋祝壽;他們發表了簡潔而熱情的祝詞。當然,龍鳴劍的祝詞很雅,羅大爺的相對樸絀一些。

身披寬寬大紅綢壽帶,頭戴博士帽,被夫人打扮得像個老新郎官的壽星侯寶齋,向來賓和眾多的客人作了簡短的歡迎詞和來賓代表秦載庚祝詞後,擔任司儀的楊虎宣布上席。

天氣很好,侯寶齋的心情也很好。他和夫人李璧,兩個兒子侯剛、侯刃全家人陪龍鳴劍、羅子舟、秦載庚及王樸之等坐了首席。酒席接近尾聲時,他當眾宣布,為了給來賓們湊興,他特別從成都請來了川戲名角楊素蘭攜他的楊家班人馬來此唱川戲折子戲。

這時,楊虎進來報告,說是院壩裏,客人們已經吃好撤去,臨時戲台已經搭好。請廳裏客人們出去,按所有編好的坐位對號入位看戲。

侯寶齋一家陪坐首席的客人們來在院壩,依次坐了。前麵的戲台是將學校的操台稍微整治一下而成的。坐在當中的是壽星夫婦。他們的兩邊,一邊龍鳴劍,一邊羅子舟;順次是附近州縣龍頭大爺:秦載庚、孫澤沛等。楊虎安排得很細致,頭兩排坐位之間都擺放有一個矮矮的小茶幾,茶幾上茶點一應俱全,大都是新津特產,如南河大瓜子、順江槽子糕(蛋糕)、龍馬薑糖等等。眾多的客人幾乎沒有一個走的,院壩裏坐得滿****的。

戲還沒有開演,名角楊素蘭等正在後台化妝。有幾個小廝在戲台上忙碌地搬運著什麽,從台後傳來陣陣鑼鼓的當當、梆梆敲打聲、悠揚的胡琴聲……把人們心中的喜悅、期待鼓**得滿滿的。

侯寶齋顯得很悠閑地同坐在兩邊的夫人李璧、龍鳴劍、羅子舟隨意品談著新津山水。這天天氣很好。一早就出了太陽。這會兒,初秋純淨而和煦的金陽將天空洗得一片湛藍,像一塊藍坡璃。坐在院子裏就可以看見對麵――在金陽映照下顯得特別靈動的寶資山,山頂上那座金碧輝煌、紅柱綠瓦、簷角飛翹、美輪美奐的六角亭。綠色湧浪般湧向寶資山的雄峻的老君山,老君山上被一簇黑森森古柏環繞、白色的祥雲在上繚繞不肯離去,發人想像的老君殿。之後,一抹濃綠組成的長丘山脈,溯波平浪靜的南河走下去、走進去,走向茫茫的遠方,走向一派神奇,如詩如畫。而這樣,就越發顯出萬瓦鱗鱗的新津縣城的清幽、寧靜。

水深必靜,靜海深流。有個大哲學家說得好,世界上,海洋很大。然而,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靈!這會兒,侯寶齋表麵很平靜,但他的內心卻不平靜。他知道,在這表麵的靜之下,猶如南河的水,表麵上波瀾不驚,其實底下則是漩渦暗卷,激流湧進的。趙爾豐已經就任,而且據悉,趙爾豐表麵上同情川省保路運動,實則在底下磨刀霍霍。很可能,就在今天之後,他就得忙起來了!其實,這個時候,陪坐在他兩邊的每個人,諸如龍鳴劍、羅子舟、秦載庚、孫澤沛等等又何嚐不是!就連這會兒忙上忙下,將他的“師傅”侯寶齋經佑得巴巴式式的楊虎也是一心二用的。

戲開演了。名角楊素蘭出場了,演的是一出在蜀中久演不衰、常演常新的《情探》。這出戲,取自馮夢龍的三言二拍。說的是,窮書生王魁上京趕考不中,流落街頭,餓倒在丐頭敫桂英家門前。敫桂英一家看他可憐,給他衣穿,給他飯吃……日久生情,王魁看敫桂英雖是丐頭女兒,卻是年輕貌美,溫柔賢淑,且對他體貼入微。他動了心,向敫桂英求婚。婚後小兩口日子和美,如膠似漆,如魚得水。將大比之期將近,還是愛妻敫桂英主動提醒他不要沉醉閨房忘了功名。結果,王魁上京考中狀元後,不僅恩斷情絕,而且隱瞞已婚身份,娶豪門之女為妻。不僅如此,為永保富貴,殺人滅口,他派去武士殺了敫桂英……清末蜀中大文豪、榮縣人趙熙有次看了這出戲,覺得文詞粗礪,人物形象猙獰,與原作大相徑庭,實在可惜;這就重新改過,改得文詞清麗,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人物命運催人淚下。趙熙是龍鳴劍的老鄉,中過翰林,當過朝廷編修,是個有大學問、大名氣的人。

這出戲,本來戲本就好,再經名角楊素蘭一演,頓時轟動天下。楊素蘭,本名清泉,字紉秋,清光緒4年(1878)出生於四川遂寧縣梓潼鎮一戶做小買賣的人家。他幼年喪父,家境貧困,後被人販子拐賣到戲班學戲。他相貌好,天資聰穎,又能吃苦,很快出了名,並有了一定資產。他人品好,追求進步。為了支援保路運動,年前他竭其所能,捐田80餘畝。他的這一壯舉,受到各界人士好評。名士石聲寫詩讚:“登場歌舞市金錢,肖效紅妝自可憐。聞道破家亡國報,傷心時局慨捐田。”著名學者吳虞稱讚他的演技:“歌喉宛轉,有穿雲裂帛之奇;舞袖翩翩,具回風聚雪之妙……”

侯寶齋之所以能請得動楊素蘭到新津;楊素蘭之所以肯到新津,又肯在這樣的草台上演他的拿手戲,是因為他們之間互相看得起對方的名氣人品。

楊素蘭在成都劇場演出票價很貴,很多有錢人請他外出演戲,根本就沒有門。

在川戲激越的鑼鼓敲打聲和高亢的幫腔聲中,川劇名角楊素蘭飾演的敫桂英甩著水袖,走著碎步,急急走上台來。

更闌靜,月色衰

月光如水照樓台

透出了淒風一派

梨花落,杏花開

夢繞長安十二街

夜間和露立窗台

到曉來輾轉書齋外……

戲台上,身著戲裝,一身槁素的楊素蘭完全看不出是個男人。“她”嫋嫋婷婷,一邊走著碎步,甩著水袖,用好聽的女人嗓音述說著他去後,“她”在家對他的思念、他的無情。侯寶齋顯得很沉醉,閉上眼睛,一手在上,一手在下,輕輕敲擊著點子,一隻腳在地上一踮一踮。其實,這會兒,他的思緒至少有一半飛到月前他去資中羅泉鎮參加的“攢堂大會”上去了。在這次由同盟會中堅人物龍鳴劍主持召開的、有川西川南所有州縣同誌會會長兼這些州縣袍哥龍頭大爺參加的大會上,龍鳴劍比較詳盡地報告了趙爾豐就任四川省總督以來的情況。趙爾豐上任伊始盡顯“屠戶”本色,多次公開私下講:“前人謂四川難治,其實是不知治理。劉璋失之以寬,所以敗亡。諸葛亮治蜀從嚴,所以為得。前四川鹽茶道、雲南人趙藩於光緒二十八年寫的一副對聯,至今掛在成都武侯祠,謂:‘不審勢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其實不得要領!四川人的性格,正如四川人所說‘油核桃捶著吃’!四川人服硬不服軟。我為官數年、數省,均是嚴治,無不頭頭是道。”趙爾豐在舉了他先在山西,後到四川後,再到康藏的若幹事例後,歸總一句,他所到之處都是嚴治,而無不治理得井井有條……

龍鳴劍認為,從種種跡象看,“趙屠戶”很可能會在惱差成怒之後大開殺戒,現在我們就要早作準備。與會的全體同仁都同意這個看法,為防患於未然,大會議定:將各地同誌會改為同誌軍,準備武裝保路。推定侯寶齋、秦載庚分別主持川南、川東片區同誌會。鑒於新津離成都近,是省會成都南麵的水陸交通咽喉要地,決定由侯寶齋統一主管、調動、指揮新津、雙流、灌縣、溫江、仁壽、邛崍等凡成都附近地區州縣同誌軍。一旦有事,由侯寶齋率先鋒部隊向省會成都挺進!會議還議定近期各地同誌軍任務五項:1、盡可能探查敵情;2、互相及時交換情報;所有情報,川南川西片區的交由侯寶齋匯總;川東片區交由秦載庚匯總。而兩處匯總情報及時上報在成都坐鎮的龍鳴劍;3、各地同誌軍盡快盡可能籌集槍支彈藥、糧食,準備打仗;5、各地同誌軍嚴明軍紀!決不能讓同誌軍混同、等同於土匪!

會後,全省各地同誌軍發展很快。迄今為止,全省同誌軍至少已有10萬,而新津同誌軍有一萬人左右,算是多的。

戲,一折一折地演下去。在名角楊素蘭之後,還有他人。不知不覺間,一輪紅日漸漸西沉。在一出《迎賢店》之後,楊虎上台宣布,侯寶齋侯大爺的六十大壽慶壽活動到此為止。前來道喜賀壽的人們陸續向主人道謝告辭而去。龍鳴劍、羅子舟、秦載庚、孫澤沛這些不一般的客人當然被留了下來。侯寶齋引這一幹人回到後街自己家中,剛在客廳坐定,正要關門密談,楊虎打驚打張闖了進來。

“啥事這麽打緊打張的?”侯寶齋看定楊虎喝問。

楊虎走近前去,將拿在手中的一張墨汁未幹的告示(官府布告)捧給侯寶齋看之時,附下身去,附在師傅耳邊輕聲說話,顯得有點鬼。

“這是省上督署剛發到全省各地州縣的緊急告示,要求各地官府趕快抄寫、張貼!我聞知後覺事情重大,趕緊到縣衙要了一張送來。”侯寶齋接過,看了一下,要楊虎出去,把門關好。

在坐的龍鳴劍等人知道情況有異,都看著侯寶齋。

“不出所料,‘趙屠戶’扯怪叫了!”侯寶齋展了一下手中的告示,說,“我給大家念一遍。”

“查近日潛回省來之東學之人(同盟會),圖謀不軌,趁民智未開,借保路之事煽風點火。他們在全省多處將保路同誌會改為同誌軍,竟致多地抗捐抗糧,明目張膽,反抗朝廷。並分布各州縣設辦事處,膽敢收地方稅糧,威脅我們百姓,不準為我們的皇上納糧,偏要為他們的亂黨納糧;且於省、外州縣解來的地丁錢糧,扣著不準上庫。更還要造槍造炮,練兵練勇,自作自由。

“他們包藏禍心,偏要借那路事,說好聽的話。試問抗糧稅、造槍炮、練兵勇,這於鐵路什麽相幹?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們百姓不肯,故借爭路為名,哄弄大眾,說的是一片愛國愛川的熱忱。上等社會的人自然易為所惑,隨聲附和起來。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騙了。”

這張告示最後這樣正告:“凡誤入歧途者,隻要能立刻改過自新,本帥也不追問了。為此,再行明白曉諭,凡爾士、農、工、商人等,務須善體此意,不必妄生猜疑,而居心叵測而不肯悔過自新者,將嚴懲不貸!切切特示!”以下是趙爾豐簽名――趙爾豐的字寫得很好,簽名更是別致,好像是一隻飛翔的白鶴。

“看來趙屠戶是要動刀兵了!”龍鳴劍說,“大家看,趙爾豐這份告示殺氣騰騰!”在坐各州縣同誌軍首領兼各地袍哥龍頭大爺羅子舟、秦載庚、孫澤沛等都坐不著了,說搶時如搶寶,得馬上回去趕快準備。侯寶齋將他們送出門時,他們的小廝早拉著馬等在外麵了。各位大爺上馬後,同侯寶齋、龍鳴劍抱拳作別。然後,蹄聲嗒嗒各自而去。從成都來的龍鳴劍不騎馬,他推著一輛從英國進口的“洋馬”,當時還很稀罕的“三槍牌”自行車要回成都。侯寶齋一直將他送到西門城門洞外,這就是川藏公路了。侯寶齋上車之前,與侯寶齋互道珍重,說著翻身上車,頂著最初的暮色沿川藏公路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公路盡頭。

侯寶齋回來走進小水南門,發現城門口已經張貼上了《告示》。看《告示》的人圍了個裏三而層外三層,其實,他們之中好些人不識字,是黑眼窩(文盲)。這些人看到城門洞前貼有《告示》,又有好些人圍在那裏看,就也圍了上來看,這是一種盲目的從眾。從眾,是一般人的心理,也是一般人的習慣。看到深孚眾望的侯大爺來了,這些不識字的大老粗,對們對很崇敬的侯寶齋問,“侯大爺,這告示上漆麻打黑一大片,不曉得寫毬些啥東西?請你念給我們聽一盤嘛!”侯寶齋對他們說,“這《告示》寫得文皺皺的,我若照著念,你們聽不懂。我隻是告訴你們,這《告示》的主要意思是,趙爾豐又要開紅山(殺人)了――凶!凶!凶!”侯寶齋、侯大爺不僅在新津,就是在附近州縣都有崇高威望。於是,他這句話馬上不脛而走,不僅風一樣很快傳遍全縣,也傳遍了川南川西地區。侯寶齋此說,言簡意賅,通俗易懂!為將要來到的殘酷鬥爭,在群眾中迅速製造了一個最好,具有廣泛影響的革命輿論和鬥爭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