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任川督的頭把火和楊虎暗中投敵

人說趙爾豐辦事操切,果然是。他上午剛到成都,下午就去了嶽府街四川省保路同誌會。為了給蜀中士紳一個禮賢下士的好印象,他身著便裝,青衣小帽,乘一頂二人抬小轎,跟班也隻有一個師爺,另帶一個穿便裝的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

趙爾豐一進門就感到氣氛火辣辣的不對。陽光透過嵌在雕龍刻鳳木窗上的花玻璃,灑在好大一間屋內。裏麵坐了滿****一屋的士紳們,因為激憤,這些士紳一改往日司空見慣的文質彬彬,爭著發言,大聲武氣地聲討郵傳大臣盛宣懷、川漢鐵路大臣端方:

“他們是賣國賊!隻圖自己的私利,不惜把主權拱手送給洋人!”

“賣路就是賣國!哪個龜兒子敢賣路,我就和他拚命!”……

有個老者說著哭了:“我寧願把家產都捐來修路。我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當……亡國奴……”

“各位股東,請安靜!”股東會副會長張瀾進來了,他拍了拍手,會場安靜下來。人們的目光都轉向了一部大胡子飄飄髯髯,一雙大眼光芒乍乍的他。

“報知大家一個好消息,”張瀾說,“新上任的製台大人趙爾豐來參加我們的股東會來了。歡迎!並請趙製台就爭路之事講話!”

會場上,巴巴掌響起來了。早有仆役將雕有雲紋的黑漆太師椅送上。趙爾豐龍驤虎步走進屋來,當中穩穩當當坐了。他雖穿的是便裝,但頤指氣使慣了;端坐不動,兩道淩厲的目光在屋內來回掃了兩遍,在股東們關注的目光中,趙爾豐輕聲咳了一下,開始說話,帶有訓示性質。

“爾豐雖久在川邊,但對川省的護路、爭路事了若指掌……”他在講了一番強國必須修鐵路的大道理後,亮出了自己的觀點,“朝廷深體民艱,認為四川太窮,七千萬兩銀子的路款,是負擔不起的。四川業已民窮財盡,再籌資修路,無異於敲骨吸髓。當然,借外債修鐵路之舉並非不可非議,然眾所稱廢除朝廷與洋人已簽訂的修路協約則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來聊盡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靜氣,為大體著想。若因情緒激動,做出什麽過激之事就不好了!”滿以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聲!可這裏不是康區。股東們也不是他管慣了、管馴了的邊軍。他話剛落音,下麵紛紛予以駁斥。趙大帥的臉麵有些掛不住了,調頭去看坐在旁邊的張表方(張瀾字表方)。

“嗯!”張瀾摸著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趙爾豐,不僅不幫他的忙,反而說出一番讓他狼狽之至的話來:

“大帥這話我張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來盡人皆知。光緒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戰敗,八國聯軍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簽訂了恥辱的‘辛醜和約’後,為加緊對我掠奪,西方列強開始爭奪對我鐵路修建權。英國學者肯德就公開在報上撰文泄露了天機。他說,‘這個省份(四川省)的財富和資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無法和它比擬的’。為了掠奪,英國政府計劃修建一條由上海經南京、過漢口、宜昌、萬縣到成都的鐵路。要在英國人的勢力範圍內,將‘條約港重慶’建成‘遠東的聖路易’。這哪裏是在修鐵路,分明是對我的蓄意覬覦!大帥的恩師、前錫良總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強的險惡居心,在川主政時即上奏朝廷,謂:‘川省高踞長江上遊,倘路權屬之他人,藩籬盡撤,且將建瓴而下,沿江數省,頓失險要……非速籌自辦不可。’在大帥未回川之前,護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態度,反對鐵路國有,屢次為我代奏力爭,屢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說,‘雖三、四奏,直至罷職,亦樂為川人盡責’。最後人文專折參盛宣懷,惹惱京師。朝廷下旨嚴斥人文,謂‘如滋事端,惟該督是問’;隨後即調人文去京。錫良、人文在為川人爭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謂有口皆碑。大帥經營康藏七載功勳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張表方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說得何等幹脆利落,有理、有利、有節,讓趙大帥半天作不了聲。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挾大帥的威風,來此滅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場鴉雀無聲,士紳們都在看著自己!

趙爾豐老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他始知道,鍋兒是鐵打的,這幫股東不好惹。這個四川省保路同誌會,在全省一百四十二個州、縣、還在所有的鎮、鄉都成立了分會。而在全國保路呼聲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為最。

現在這兒同自己對陣的還僅是保路同誌會副會長張瀾和股東們。還有會長顏楷,還有同湖南譚延愷,湖北湯化龍齊名的四川谘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等人沒有來,這些可盡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這第一回合自己就輸了,以後咋整?川局硬是複雜得很哩!耳邊分明響起了火藥引線燃燒的“吱吱”聲。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為了擺脫現實的尷尬處境,求得主動,趙爾豐開始機變。他看著張表方笑吟吟地說:“本督部堂今天來,說是說,但若要我就你們的爭路表個態:我以川人之意旨為意旨。”

場上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張瀾用那一雙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趙爾豐,暗想,人人都說趙爾豐性烈如火,寧折不彎,其實也不盡然。當他在戰場上作為大帥指揮作戰時,往往顯露的是剛硬的一麵;而在政治上,趙爾豐看來也還有陰柔的一手。明明他剛才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然而一旦發現處境不利,就立即轉了向,像條變色龍。

張瀾抓住機會順稈爬。他說,”既然製台大人這樣表態,那就請將我同誌會股東會之決議向朝廷代奏!”

“好吧!”趙爾豐慨然應允,“不知股東會同誌會議定了何事?”

“我股東會同誌會決議,堅持川路商辦。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餘萬兩銀。除已支銷外,尚存生銀七百餘萬兩,大大多於湘、鄂各商辦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歸州已築路基三百餘裏,而可通車料段已有三十餘裏……如此等等,充分說明我們四川既有集股之財源,又有築路之能力。因此,堅決請求朝廷收回國有成命!另外,川漢鐵路公司駐宜昌總理李稷勳為盛宣懷、端方所收買,擅將川路股款七百餘萬兩交付盛、端二人。請總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勳,參劾盛宣懷奪路劫款!”

“啊!有這樣的事?”趙爾豐大大吃驚了。他霍地站起來,十分義噴地表示,“你們所說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說你們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現在既為你們的父母官,就要為你們辦事。事不宜遲,我立即回督署,將你們的請願,用急電直接發送內閣。”

“總督大人辛苦!”張瀾立即率股東們站起,向新任總督趙爾豐施禮,態度很真誠、很尊敬。刹那間,氣氛變得很融洽;剛才的隔閡**然無存。

“總督大人慢走!”張瀾等股東們一直把趙爾豐送出門,看他上了那乘兩人抬轎子,再目送著他遠去。股東們回去後,又議論了一番趙爾豐剛才那番話的本意。認為趙爾豐才從山裏出來,情況不明。他是朝廷封疆大吏,受當朝大員影響,放幾句厥詞是自然的,並非反對保路運動。

是哈!上午剛上任的堂堂總督大人,下午就來參加股東會,這是給了股東會好大的麵子!這樣的官哪去找?……股東們議論紛紛,聯係到趙爾豐為官已來,生性清廉,性格剛直種種,最後結論趨於一致,即:新任總督趙爾豐還是很有希望的。就在四川保路同誌會和股東會的紳士們對趙爾豐表示樂觀之時,惟有張瀾在一邊沉思默想,沒有表態,神情顯得冷峻。

趙爾豐的衛士長紀得勝為人機警,總覺得有個人鬼鬼崇崇跟在後邊。因此,在大帥的轎子進督署時,他有意吊在後邊,果見一個人影子似跟上,探頭探腦的。

“你是何人?”紀得勝閃身而出,喝道,“督署也是你探得的嗎?”說著想去拿其人,不意這人還不一般,趁著督署外人多,藏匿其中,一閃身不見了蹤影,看來是有些功夫的。事後,他將此事報告了主管上司王琰,王琰要衛士長以後多多小心、處處留意,並問明了其人長相,不動聲色地動用所有暗探和線上人加緊緝拿。

這人是侯寶齋派去省上的楊虎。

一連幾日,楊虎沒有敢再外出活動。奉侯寶齋命令,到成都後,他在少城陝西街一家比較上檔次的飯店――濱河飯店包了一間房,開始了活動,整天留意並打聽新任川督趙爾豐的動向兼顧省上鬥爭動向。不意趙爾豐這天去嶽府街四川省保路同誌會出來,他跟上去;如果不是腳板上抹油跑得快,就被趙大帥的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拿住了,嚇了他堆尖尖一跳。

事發後的頭兩天,他哪裏都沒有去,就窩在陝西街轉。這條街也真有趣。成都是座移民城市,曆史上有五次大的移民。有首《成都竹枝詞》雲:“大姨嫁陝二姨蘇,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問原籍,現無十世老成都。”這就很形象地說明了成都的人口結構。“陝西街”顧名思義,這條街原是陝西人的天下。他考察的結果是,這條街上老陝確實多,而且有座極富秦地特色的陝西會館。最少半條街人都是說陝西話。這條街上最突出的特點是當鋪多。其實,這條街上這時開當鋪的,不僅陝西人多,更多的是山西人,山、陝不分家。這些當鋪真像是老虎的口,張著大嘴,裏麵很深。一進去光線昏暗,當鋪先生高坐堂上,窗口很小又高。典當者需上前站在台階上,踮起腳,努力將要典當的東西遞進窗去。那高坐堂上,頭上戴頂黑緞紅頂瓜皮帽,黃焦焦的瘦臉上掛副鏡片厚如瓶底鴿蛋般銅邊眼鏡的典當師說一口地方音濃鬱的陝西話或山西話。東西他看不上眼的,用瘦手立刻給你退回來,說聲“不當!”看得起的東西則殺價驚人,時間也緊。如果你逾期不去高價典回來,那他就給你打來吃起了。

仗恃“師傅”侯寶齋為人大度、厚道――他在人前稱侯寶齋為會長、大爺,人背後都叫師傅,且與他關係不同;楊虎在成都不僅住得好,而且吃得好,耍得好。成都是個花花世界,尤其少城一帶更是精華集中地――清入關之初,準藹爾叛亂。清廷派出一支軍隊去平了叛後,這支軍隊經成都返回京城時,因見成都太好,請求留在成都鎮守西南,得準。這樣,清朝在全國有九個城市是滿人集中居住區。除北京、成都外,還有廣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荊州、伊犁。成都這支清軍後來隨著時代的久遠變為一般的滿人,當然是人中人。而且,他們的後代一出生,朝廷就配給一份奉祿;他們在成都修起一座城中城,這就是少城,是成都的首善之區。城中,街道寬闊整齊,一條條極幽靜的小巷裏,幢幢青磚黑瓦的公館排列有序,高牆深院裏,亭台樓閣掩隱於茂林修竹中。門外兩邊蹲著石獅子,這些石獅子的用料都是用省內天全、盧山采就的漢白玉石,石質既好,雕刻又精,無不栩栩如生,憑添威儀。家家古色古香,呈現出決非一般人家可比的富庶。有些王公貴族家的牆壁上,嵌有長方形的紅砂石,這是拴馬樁。現在成都的寬窄巷子,大體保留了少城原貌。

楊虎是個閑不住的人。從報上得知青羊宮正在打金章,就是打擂,而且已經進入決賽,他決定去看看。

位於成都浣花溪畔的青羊宮,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道觀,規模很大,相當雄偉。據說,青羊宮的得名是因為道家史祖李耳(老子),當年為關尹喜時(官職名)著道家經典著作《道德經》。後離任時,他的崇拜者問他去往何方,又該去何處找他?老子曰:“子行道千日後,於成都青羊宮尋吾。”而成都青羊宮與新津老君山上的老君觀是兄弟道觀,雖然新津老君觀小些,但精巧。據說,當年老子入蜀後,是先到的新津老君山,並建起了老君觀,又稱老君殿。比較而言,新津老君觀很像成都青羊宮的微雕板。在一線翠綠色的長丘山脈中,老君山本身最高,最為偉岸。從平地上看,它很像一個身姿挺拔、青衣布衫的年輕道人。而建在山頂上,時時祥雲繚繞,早晚白鶴翩躚、由數百株筆挺古楠圍繞中的老君殿,則像是戴在年輕道人頭上的道冠。

唐王朝李氏皇帝獨尊道教,奉道教為國教,尊老子為史祖,令天下諸州皆設置道觀,並為老子設像。成都青羊宮當時就是一座建築宏大的紫極宮,後僖宗入蜀,將紫極宮改名為青羊宮,並大興土木,錦上添花,讓青羊宮發揚光大,更為壯觀。特別是,觀中有一頭銅鑄青羊遠近聞名,可謂鎮觀之寶。此青羊很是奇特,羊角、虎爪、牛鼻、龍角、蛇尾、馬嘴、兔背、雞眼、猴頸、狗腹、豬臀。據說,此吉祥物最為靈驗祥瑞,任何人隻要摸摸它,都能心想事成,逢凶化吉。因此,前來摸它的人牽群打浪,因摸的太多,此羊被摸得光可鑒人,有的地方已有毀損,因此,觀中管理人員將它用鐵籠子圍了起來,不是隨便就可以摸到的了。

青羊宮占地廣宏,主要建築有靈祖樓、八卦亭、三清殿、鬥姥殿等,無不簷角飛翹,古色古香。殿中供奉的老君像等也是惟妙惟肖,形神兼備。觀中一年四季清香繚繞,信徒盈門。青羊宮離浣花溪很近,“兩岸皆民家,水閣相連,飾以錦繡。”清光緒年間,每到二月十五日,這天是成都的花朝節,又是老子的生日。因此,從這天起,前去青羊宮進香朝拜,觀青羊、賞花卉的人絡繹不絕,往來不斷,熱鬧非常。官府乘機在觀內舉辦勸業會,展銷商品,交流物資。到後來,青羊宮內又增加了武術內容,設擂台比武。花會期間,自少城通惠門以西,一路上,人群摩肩接踵,雜聲盈耳,蔚為壯觀。有首竹枝詞,最是道出了其中盛況:“到來都是看花人,百花叢裏踏香塵。曉風扶起眠煙柳,春草看花處處春。”

楊虎這天去時,青羊宮內擂台賽已經擺了三天。擂主欒炭花放言,這是最後一天,若再無人勝他,他就要鳴金收兵了。接下來,他的胸前會佩一枚標誌勝利的沉甸甸金燦燦的純金金牌;打馬遊街,披紅掛彩,鑼鼓喧天,風頭出盡,名利雙收。

出門前,楊虎著意穿了件嶄新的深藍色華達呢長袍,外罩一領黑色滾邊絲棉馬褂,一頂黑呢博士帽往頭上一扣,戴副黑膏藥似的墨鏡。他對鏡照了照,很滿意,就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來了。他就是要讓人認不出他來。到了青羊宮,他先是沿著一字排開的諸多名小吃看了看,什麽陳麻婆豆腐、鍾水餃、矮子齋、古月胡、賴湯元、夫妻肺片、二姐兔丁等等,琳琅滿目,香氣誘人。然後又去看了看花卉,那些參展的花卉,一盆盆,一缽缽姹紫嫣紅,香氣襲人,煞是可愛。在這些地方稍事停留後,這就轉到了擂台前。

台下擠滿了人,警察在維持秩序。楊虎剛擠到台前站定,見一位銀須飄髯,身著灰布長袍的老者,輕步躍上台,旁邊有人指著老者輕聲對人說:“這是裁判劉博淵,評論最是精當好聽。”劉裁判在台上對台下眾人拱一拱手,朗聲道:“今天是打金章最後一天,今天向欒壯士挑戰的有三位。他們是郫縣的流星錘――張飛龍;彭縣的燕鑽天――晏振武;成都鐵人――馬寶。”

馬寶的大名楊虎是知道的。其人是個回民,常在皇城壩上賣藝,武藝高強,氣功特好。一隻足有胳膊粗的大紅蠟燭點燃,通紅的火焰燃得旺旺的,馬寶揮去一拳,離拳尺餘,火焰熄滅。馬寶身高有一米八,脫去衣服,顯得臉瘦、眼亮、肩寬、腰細,身材結實勻稱,孔武有力。胸膛是人體最薄弱,也是最嬌氣部分,他可以讓兩個人抬起一根馬樁猛力撞來,若無其事,動都不動一下,這是軟功。硬功也相當了不起。他運起氣,身上的疙瘩肉頓時結成了“胎”,外人用手一摸,身上無骨處好像罩了層鐵幕,有骨的地方反而摸不出骨頭,這是金罩功。他一拳下去,一疊整整齊齊的青磚,會被他頓時齊斬斬斷成兩截……他十八般武藝都好,常常搏得滿堂彩。

劉裁判剛剛退下台去,台前忽地起哄,來的都是些歪戴帽子斜穿衣人;他們吹口哨,跺腳,直起嗓們喊:

“欒炭花,好好打,上來一個撿翻一個,哥子們給你楂起!”

“這塊地皮上,沒有哪個蝦子能把金章從欒哥子手上拿得起走的!”……

楊虎向站在旁邊的一位忠厚老者問詢,這些是啥人?

“渾水袍哥。”老者悄聲說,“欒炭花是他們一夥的,這三天我天天來看,不是沒有打不贏欒炭花的高手,而是人家不敢贏,怕贏了走不了路。不過,今天這三個挑戰者都武藝非常高強,尤其鐵人馬寶了得。這個馬回回(回族人),又是個出了名強拐拐,剛直不阿,怕是今天有好戲看了!”

四名賽手在後台用餐。兩位白案(白麵)師傅抬著蒸籠走來,蒸籠裏蒸的是壯士包子,每個包子足有西瓜大,有甜有鹹;隨便吃,還有雞絲湯。

千呼萬喚中,四個壯士吃好了,主角就要登場了。

劉博淵又走出來,亮開嗓門唱道,“時辰已到,請欒壯士上台擺擂!”話剛落音,從後台呼地跳出一位大漢,穩篤篤站在台上,他30來歲,滿臉橫肉,長得熊腰虎背,身高近一米八,體重足有二百斤。他得意朝大家拱一拱手,說,“請大家捧場!”好家夥,聲如洪鍾。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他卻隻穿了件短襟褂,腰束一條寬寬的黑綢帶,露出黑黲黲的胸毛。看得出,欒炭花有相當的功夫。在四川,武術又稱國術,群眾習武之風很盛,整體水平不亞於燕趙齊魯。在四川,武術按流派分,有少林、武當、峨眉、青城四大家;若按門道分,則有僧、嶽、趙、洪、會、字、化等八門。

欒炭花自報家門:“兄弟打的是僧門……”僧門以擒拿短打見長。這莽家夥報完姓名、流派後,他的第一個對手上場了。綽號燕鑽天的彭縣人晏振武上台,在他對麵一站,對比強烈。越發顯出燕鑽天的瘦小。燕鑽天朝台下拱一拱手,扯起洪亮的嗓子報道:“我燕鑽天打的是‘嶽門’,請父老兄弟多多捧場!”所謂嶽門,這套拳法先是由抗金英雄,嶽飛的老師周同首創,以後由嶽飛在實戰中經過改良,發揚光大,更臻完美。它的特點是低樁小架,講究貼身短打。劉博淵上前細細檢查了兩人指甲是否修剪,身上是否藏有暗器,腳上是否穿的是軟底皮鞋等等,驗核無誤後,讓二人抽簽。燕鑽天抽了一根上簽,選了根紅腰帶係上,欒炭花係藍腰帶。

劉裁判讓兩人退後一步,站在擂台兩邊;他宣布比賽規則:“不準攻擊對方檔部,不準叉眼鎖喉。三打二勝……”宣布完畢,劉裁判往後一退,說聲,“較!”

兩名對手雖然虎視眈眈,但還是按部就班,先上前握手,再退後一步,相互拱手致意。副裁判在後台搖響了鈴鐺,二人開始交手。

欒炭花睜圓一雙怪眼,罩著燕鑽天,欺他個子小,運起步法,貼上前去就是一拳,疾如閃電。燕鑽天名不虛傳,身輕如燕,閃身躲過殺著,突地躍起,空中扯個倒提,腳比手還靈活,雙腿一夾,啪、啪兩聲,欒炭花臉上挨了兩下。

太精彩了!場上頓時哄堂大笑,劉裁判適時來在台前評判:“這叫春風拂麵。”

欒炭花當眾丟了麵子,臉氣成了豬肝色。他眼中噴火,步步緊逼,口中“嗨、嗨!”有聲,連出惡拳;雙方你來我往,讓人眼花繚亂。十多個回合後,欒炭花見燕鑽天被他逼到死角,用盡力氣,狠出一拳。見對手凶相畢露,露出破綻,燕鑽天身靈手快,閃過身去緊接著打出一記漂亮的“鳳眼錘!”

“炭花,注意倒!”台下那些潑皮,見欒炭花要吃虧,趕緊驚呼呐喊:“看倒起,來了!”欒炭花一下醒悟過來,順勢拿住了燕鑽天的手,陡地舉在空中,獰笑著轉了兩圈,再往台下狠勁一摔。

“哎呀!”在人們的驚呼聲中,隻見燕鑽天在空中扯了個倒提,穩穩當當落在擂台邊上。頓時,場上喝彩聲四起,讓鐵塔似的炭花一下傻了眼。都以為燕鑽天還要與欒炭花再較下去,不意他卻把係在腰上的大紅腰帶一解,不滿地看了看站在台下的那幫歪人,說聲“不較了,不較了,我怕贏了走不脫!”然後,扔下腰帶,跳下擂台,憤然而去。

接著上場的是郫縣流星錘張飛龍。他不高不矮的個子篤實,濃眉下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報的是趙門。此路拳法相傳為宋太祖趙匡胤所創,風格與少林拳類似,動作剛強舒展。

一開始,流星錘的動作好像有些變形,細看卻是避實就虛,他采取“引蛇出洞”法,並不主動出擊,隻引對手來攻。二十來個回合後,欒炭花焦燥起來,陣陣猛攻中不時露出破綻。流星錘明明可以抓住漏洞乘勢攻擊,他卻滑稽得很,騰挪跳躍間,把個五大三粗,累得氣喘籲籲的的欒炭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台下眾聲大笑。

起初,劉博淵還能報出點子,什麽“風撫荷花”,“黑虎掏心”,“順水推舟”……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最後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四川人生性幽默,看出了名堂,有人喊:“欒炭花,你咋個搞起在喲?底下那家夥都拿給人家摸熱了?!”場上更是哄堂大笑,坐在台前指揮潑皮們的地痞舵爺熊三穩不起了,他將黑色雲衫的袖口兩挽,就要使什麽壞時,隻見流星錘突然停下來,用拳頭朝自己的鼻子猛地一碰,鼻子流血了。賽場規定:“見紅為輸”。在人們的驚愕中,流星錘張飛龍雙手抱拳向台下一揖,什麽話都沒有說,跳下擂台揚長而去。

又是揚長而去!

在台下觀眾的噓聲中,欒炭花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得意洋洋,等著最後一個挑戰者上場。

馬寶上來了。他朝台下拱拱手,朗聲報道:“在下打的是化門拳,師承趙麻布……”趙麻布是清朝嘉慶年間的大俠馬朝柱,誌在反清複明,曾邀約師兄弟數人謀刺嘉慶皇帝未果,亡命四川,隱姓埋名,以賣麻布為生,教出了許多高徒,如原清軍著名武官周玉珊就是他的嫡傳弟子。“趙麻布”在民間很有些解氣的軼聞。比如說,有一次他在新都一位頗有些惡名的紳糧(地主)門外高聲叫賣麻布,惹得那紳糧心煩,命人攆他走,趙麻布偏不走,而且叫賣聲更高。紳糧是當地惡霸,武藝很高,這就揮拳打來,趙麻布回了一拳,當即不僅將惡霸打翻在地,而且斷了一根肋骨,他狠狠地教訓了那惡霸。趙麻布有兩個得意門生,兩個都有一個很鄉土化的綽號,一叫“泥鰍”,一叫“黃鱔”。有次師陡三人前去教訓一個在華陽縣觀音閣一帶魚肉鄉裏的惡霸。

得知趙麻布師徒三人來了,那惡霸讓他們進來。一進門隻見甬道兩邊都站的是武士,一個個持槍亮戟,對他們怒目而視,殺氣騰騰,似乎馬上就要把他們師徒三人生吞活剝。及至上了廳堂,穩坐當中太師椅上的惡霸故意叫丫頭給他們上茶。趙麻布示了個意,“黃鱔”去到院中,將一扇無比沉重的青石桌麵提進來當作茶盤。惡霸正驚疑間,“黃鱔”突然跳起空中,扯了一個倒提。隻聽“咚!”地一聲,他兩腳往廳堂中梁上一蹬,一聲悶響中,兩個腳印完全嵌在了中梁上,然後雙腳落地,雙手仍然穩穩當當端著那扇沉重無比的青石桌麵,而且桌上的那三碗茶不搖不濺,“黃鱔”站在惡霸麵前微微一笑。

“休得無禮!”趙麻布佯裝怒意,吼了徒弟一聲,氣衝丹田,竟然將窗欞震得簌簌抖動,屋梁上有灰塵隨之飄下,嚇得那惡霸魂飛魄散,對趙麻布告饒,磕頭如搗蒜。趙麻布哈哈大笑,這才帶著兩名高徒揚長而去,那惡霸從此再不敢胡作非為……

台上,鐵人馬寶已經同欒炭花交上了手。盡管台下熊三爺帶著那幫潑皮給炭花楂起,馬寶絲毫不受影響,誌在必得,精神抖摟。馬寶亮起“一狠二毒”的硬功夫,一拳擊中了欒炭花的左肩。“哎喲!”欒炭花負痛驚叫一聲,敗下陣來,輸了第一局。

但欒炭花決非等閑之輩。第二局他向馬寶頻頻發起攻擊,他身高體壯力大,拳頭握起碗缽大,怪眼圓睜,兩個拳頭使得風車車一般,指著馬寶的要害處猛攻猛打。

馬寶改變戰術。他先以綿裏藏針的太極拳一一化解,再以三角消擺步化,並不真的反擊。欒炭花以為鐵人的功夫也不過就是如此,出手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狠,恨不得馬上就將馬寶打來趴起。殊不知這就露出破綻。馬寶瞅準時機,左引右打,連發三拳,拳拳命中,打得欒炭花趔趔趄趄,他仗著身壯力大,抱著一根柱子才未跌下擂台。第二局,欒炭花又輸了。

稍事休息,第三局開始。

這一局欒炭花使出看家本領,專用腿攻。他的腿攻著實了得!他能站在一塊突起的磚上連打50個旋風腿,而且出腿力重千鈞,向有鐵腿之稱。馬寶采用“砸根”、“砸梢”法都無法根本化解,眼看著已被欒炭花逼到了台角,馬寶心一橫,運用金罩功以硬對硬。當欒炭花狠勁一腿向馬寶掃去時,鐵人略為沉身,硬接一腿。隻聽“梆、梆!”兩聲,裁判劉博淵在旁適時評說:“這叫膝上栽花”、“輪身邊腳”……台下一片喝彩。而就在這時,馬寶快步貼上,迅如閃電,肩撞肘擊,連擠帶打,不等欒炭花反映過來,已被馬寶打翻,騰身飛出擂台,站在了台下一丈開外,將台前貴賓師上的茶碗都打翻、打爛了好些;腰上係的綢帶也飛了,好不狼狽。

劉博淵當即宣布挑戰成功,馬寶獲得金章,見多識廣的劉博淵激動地稱馬寶為“十餘年來未見之高手!”場上,掌聲雷動。就在楊虎看得眼花繚亂、抓耳騷腮之時,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揭了墨鏡。不意,他一揭墨鏡,有個人就在他背後猛拍一掌,輕聲道,“了得,你在這裏?!”楊虎大吃一驚,轉過身來,隻見是故人祝定邦祝麻子。這家夥也是化了裝的,也是戴了副墨鏡。

一時,楊虎有點發愣,看著祝麻子,思想上有點轉不過彎來。祝麻子輕聲對他說,“出來、我們借一步說話。”楊虎出來了,站在無人處,祝麻子小聲對他說:“你娃好大膽子,竟敢去盯趙大帥的梢!你娃被發現了,趙大帥的人正在私下找你、拿你!”

“你咋曉得呢?”楊虎抖了句瓜話,這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我咋曉得!?”祝麻子得意地將大指拇幾擺,“哥子們現在就是吃趙大帥的飯。走!我給你細說。”說著往青羊宮後走,楊虎就像個提線木偶,跟在他後麵走。

兩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他們腳跟腳來在了人跡罕致的後院,進到密林中,光線驟然黯淡下來。沿著密林中一條逶迤蛇行,長滿青苔的青石板小道,來在一個之字形的拐角處,祝麻子站著了。這是談話的好地方,前後無人,又隱蔽視線也好,祝麻子輕咳一聲,對跟上來的楊虎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老弟肯定已經曉得我是做啥子的了。說老實話,我這兩天就一直在跟你。我如果要‘黑’(四川話,害)你,現在就可以把你逮起來。不過,我曉得你娃是被侯舵把子差遣來的,身不由己。況且,我們是新津老鄉。俗話說得好,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我素無過節,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又比你娃蠢長幾歲,我不僅不會黑你,我還要幫你。這樣吧,明天我們到郫縣望叢祠細說。”說了明天約會的時間後,祝麻子又得意地將大拇指一翹,“走,哥帶你去見識見識,看哥過的啥日子,哪像你啊!整天擔驚受怕,耗子一樣,縮在黑屋子裏。”

這時,楊虎已經大體弄清楚了祝麻子是幹啥的了。雖然這時他還不知祝麻子是趙爾豐麾下王琰暗探局的探子,但他知道祝麻子已經吃上了官飯,是“趙大帥的人!”心中又好奇又羨慕。對於祝麻子下命令似地要他明天去“郫縣望叢祠細說”,他不敢不答應。他不敢跑,知道也跑不了了,這就乖乖地跟在祝麻子後麵走。

過浣花溪,進通惠門,沿街而去,成都確實繁華、美麗。特別是,長街兩邊芙蓉花盛開,簡直就是鋪的一地彩霞。成都人酷愛芙蓉花,由來已久。五代時,蜀主孟昶和他的夫人花蕊夫人都極喜芙蓉,命人在城中廣為種植,“開花時季,高下相照,四十裏如錦繡”。以後成都人將此沿襲下來,因此成都曆史上叫芙蓉城,簡稱蓉城。

走在祝麻子身邊,楊虎覺得自己得到了保護。到成都這麽多天,第一次甩手甩腳地在大街上走。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因為走到這一步,他啥都不怕了,甚至還有些得意,自己也快成趙大帥的人了。

“這些花開得好好看啊!”一路走去,楊虎指東道西,“祝哥”他們已經稱兄道弟了。楊虎指著兩邊街上眾多的茶樓酒肆飯館上的招牌、幌子,大驚小怪地說:“又不是過年過節,這些上頭咋個弄毬這麽多名堂啊?”

成都的茶樓酒肆飯館都有講究,都有一個自己的店招或幌子。飯館大都叫《味腴》、《聚豐園》、《對又來》;茶館叫《品香》、《飲濤》、《茗園》;旅舍大都叫《靜安》、《旅安》、《大安》等等。名稱大都雅致。有求生意興隆、財源茂盛的,取《聚興隆》、《裕豐》、《隆盛》;有勸客上門的,取《試一試》、《嚐一嚐》;有自吹自擂的,取個《佳佳》、《華美》;有追求大雅的,取典故,來個《詩婢家》、《桃園》等等,不一而類。更妙的是,有些店鋪為引人注意,故意取個貶低自己的店名,類同鄉下人給自己的寶貝兒女取名叫“狗生”、“女狗”……他們取的店名是《爛招牌》、《要不得》、《開一天》讓人忍俊不禁。還有以老板姓氏取名的,如《黃記鞋店》、《古月胡》等等等等。可謂店家無大小,店招可不少。有了店名,還家家有店招,即商招。這些商招形形色色,各盡其妙。有紗燈、牌匾、掛牌、幌子。紗燈一律用紅紙褙糊,燈寬的兩麵寫店號或名稱,窄的兩麵寫經營項目、特色等,無一處浪費。如飯館,大多寫“酒飯便宜,炒燉俱全”,綢緞鋪寫“洋廣匹頭,紗羅綢緞”……夜晚,這些商招裏點起大紅蠟燭或油燈,又有一種別樣的情致。

牌匾通常是長方形,懸掛門額之上,多為黑漆金字,醒目端莊。有的還將所售之物展示其上,如帽鋪在上展示一個帽子;刀剪鋪就是刀剪。而稍為上點檔次的店鋪,都喜歡出大價錢請名人或名書畫家店寫商招或匾額。

對這些,祝麻子似懂非懂,他假充內行地隨意支吾了幾句。一路上,他們已經走過了多家飯館,有幾家還很有名,比如《晉樂園》、《粵香村》……楊虎扯叫黃了,“祝哥子!”他說,“你不是說要帶我上街操一盤在嘛?是吃晌午的時候了,肚子餓騰了,肚皮都貼到肋巴骨了,還不吃飯?!你老兄是不是沒有帶錢?若是,我來請你。”他將了祝麻子一軍。

“楊老弟,你不要門縫縫裏看人――把我祝定邦看扁了,我是要帶你去吃陳麻婆豆腐。麻婆豆腐,你沒有吃過吧?”

“沒有。”楊虎老老實實地說,“陳麻婆豆腐?這名字咋怪頭怪腦的!”

“這麻婆豆腐味道之好,之巴適,就不擺了。為啥子叫‘陳麻婆豆腐’?一會我們邊吃邊擺。”說時,祝麻子手向前一指,說,“你看,到了。”

《陳麻婆豆腐》坐落在成都萬福橋畔,二十多張黑漆桌子的堂內,食客差不多坐滿了。

“兩位,這邊請!”一位拴圍腰,肩上搭張抹桌帕的中年堂倌上前迎客,手一比,將他們迎到一張桌子前,用手中那張帕子又是抹桌子,又是抹凳子,一邊問,“兩位客官,要點啥子?”

“先來幾盤下酒菜,一壺酒。下酒菜你隨便配,反正整巴適,大爺我有是的錢!”祝麻子說時財大氣粗地在胸上一拍,“然後上你們的招牌菜――麻婆豆腐,大碗!”

“客官放心,負責整巴適,要不要免青免紅?”這是成都一些上檔次的飯館堂倌必然要問客人的,“免青”,就是將菜裏所有蔥蒜類免去;“免紅”,就是將菜裏的紅油辣椒免了。

祝麻子頭幾搖。

“哎――!”堂倌這就轉身,唱歌似地挑聲夭夭朝裏喊菜。酒,他們喝巴適了,主菜――一大品碗陳麻婆豆腐上了桌。吃得二麻二麻的楊虎細看,端上桌來的是一個景德鎮大花品碗,大得像個小盆缽,顯然是這家飯館定做的,也比一般碗厚。整體看去,這大花品碗像朵盛開的大喇叭花。碗邊走過一道耀眼的金線,碗麵上,雪白為底,紅筆繪出一幅講究孝道的《臥冰求魚圖》。大品碗裝得滿****的,上麵浮起一層紅油,還有黃酥酥的炒花生米、炸得黃嚐嚐的牛肉臊子、青乎乎的窩筍尖、青花椒等等,噴香,就是不見豆腐,也不見冒熱氣。

“來吧!”祝麻子奇貨可居地將手一比,看楊虎眼睛睜得多大,一副餓勞餓蝦的樣子,趕緊提醒:“燙啊,慢點吃!”但楊虎已經戮了一大筷子進嘴,燙著了,嘴張起多大,用手架勢扇,語成不調地說,“好、好燙,好,好香,好,好好吃!”緩不過氣來。祝麻子笑著給他講了陳麻婆豆腐由來。

早先年間,成都西門外羅家輾橋頭陳興盛開了家小飯鋪,賣冒兒頭。此地是去彭縣、新繁、溫江的要道,每天經過此地的推車抬轎者流很多。“冒兒頭”是大受這些人歡迎的一種很實惠的飯食。“冒兒頭”的做法與早先年間四川城鄉普遍吃的甑子飯完全一樣――當米在鍋裏半熟時撈起,盛在竹編筲箕裏濾過米湯;再將這半生不熟的米飯舀進甑子,用筍殼蓋在甑子上一蓋,上火猛蒸。鍋裏就順便用米湯煮些家常的青菜、芋兒、紅苕等。咕嘟、咕嘟!甑子飯好了,鍋裏的菜也熟了。所謂“冒兒頭”指,這種飯特別硬、經餓、頂事。飯館賣這種飯,壘得起尖尖,一碗頂兩碗,上麵一碗下麵一碗。推車抬轎者流吃這種“冒兒頭”最為實惠,而且可以隻要飯不要菜。老板隻收飯錢,外送一碟四川泡菜,加一碗米湯。可以花最少的錢,吃最紮實的飯。而在眾多深受廣大勞苦人民歡迎的“冒兒頭”中,開在羅家輾橋頭的陳興盛小飯鋪漸漸名聲鵲起。原因在於,旁邊有個大輾房,常去榨油和為大戶運油的幹人(窮人),為了表示對陳興盛夫婦對他們照顧的感謝,不時慷主人之慨,送油給他們夫婦。他們有了油,又對這些幹人回報。價廉物美的豆腐本是這家小飯館的招牌菜。他們的豆腐本來就好,細嫩綿軟。有了足夠的油,他們在豆腐上進行加工改造。慮及這些幹人口味重,吃得燙,吃得麻。他們幾經改進後做出的豆腐,既是素菜,又是暈菜;具有麻、辣、燙、嫩、香且整形不爛的特點。屆時,紅通通一大品碗經過改造的豆腐端上桌來,讓饑腸轆轆的腳伕及推車抬轎者流們吃得交口稱讚。這家飯館名聲不脛而走。以後,慕名前來品嚐的市民日多,漸及文人雅士,無不叫好。此時,這家飯館已經傳到孫輩陳春富手上,陳春富的女人比他能幹年輕許多,她又將這頗有特色的家傳豆腐作了許多提高。恰陳春富女人臉上有幾顆淺麻子,因此不知是誰,將這家飯館叫作“陳麻婆豆腐”。以後口口相傳,直到如今。

吃完飯,祝麻子又帶楊虎去嫖了一次妓,過後,又帶他去賭場賭了一把。這一天下來,讓本來品質就不好的楊虎覺得,自己以往度過的23年,完全是白過了、浪費了。從現在起,他要跟著他的“祝哥”過一種神仙日子。“人在花前死,做鬼也風流”!能跟著“祝哥”將這種酒醉金迷的好日子過上一段日子,他覺得,就是死也沒有什麽遺憾的了。

祝麻子帶楊虎來在東大街“如是來”。這是一幢背街幽巷中兩樓一底古香古香的建築物,樓下是賭場,樓上是妓院;是成都有名的銷金窟。他們上了樓,鴇母立刻迎上來。看來,祝麻子是這裏的老客。

“哎呀,我的祝大爺呀!”並不老的鴇母迎了上來,扭著腰肢,甩著手上灑了香水的手帕,用發嗲的聲音說,“你好久不來了,稀客。我們這裏的女娃子想你得不行。啊,還有這一位,貴姓?請賜大名!”

“免貴,周得勝。”楊虎靈機一動,報了個假名。

“周大爺好,兩位大爺好!”並不老的鴇母,皮笑肉不笑地祝時,腰一彎,給他們道了一個萬福。祝麻子趁機揩了一把油,在鴇母圓滾滾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哎呀!”鴇母很做作地驚叫一聲,說是“老都老了,有啥摸頭!”引得兩人哈哈大笑。

鴇母將二人帶到掛有所有妓女的牌子前,要他們挑牌。

祝麻子問鴇母最近進沒有進“新貨”?

“有,新進了翠紅、玉秀……”鴇母一連報了幾個新名字,誇張地說,“這幾個女娃子乖得很!保險把你們服伺得巴巴式式,安逸得很,但價錢貴些。”

祝麻子說價錢好商量,他讓鴇母將所有的妓女帶來,包括她說的“新貨”,站成一排讓他們看了。他們從中選出兩個睡了。然後,祝麻子帶揚虎下樓,進了賭場。

賭場主人顯然也認得祝麻子,而且知道他的身份,顯得很恭敬。

賭徒們呼幺喝六,屎克螂拱糞一般圍在一桌桌賭桌前賭。

賭場主知道,這祝麻子明說是來參賭,其實就是來詐錢的,他陪著笑說,“本店本小,最近根本沒有人來,簡直黴得起冬瓜灰。今天才來這幾個人,正好被祝大爺遇到了,祝大爺是不是請到別的地方轉轉、玩玩?!隔幾天,我專門上門請祝大爺喝酒!”賭場主一口一個“祝大爺”,顯得可憐兮兮的樣子。可是,祝麻子根本不理他,一雙鷹隼似的眼睛猛地放光!他走上前去,從這些賭徒的錢中抓出一塊雜版銀圓、一塊雜版銅圓,這就抓到了把柄。他把眼一鼓,氣勢洶洶責問老板,“哪個喊你讓他們用雜版?這是犯法的,你曉得不曉得,嗯!?咋個說?”

賭場老板磕頭如搗蒜,忙說,“祝大爺,求你高抬貴手,這年頭用雜版的人多……”結果好說歹說,祝麻子在這家賭場榨了一筆錢才放了老板一馬。說,這次就算了,暫不理抹。而老板也千恩萬謝,保證隻此一端,下不為例。祝麻子這才心滿意足地帶楊虎走了。

“好得不得了!今天跟著你祝哥子,我才曉得,我楊虎以往過的日子簡直就不是人過的。”

“這麽說,你是願意以後跟著我過這樣的日子了?”

“願意!我能跟著你過上你這樣的好日子,變牛變馬都願意。”

“那好!”祝麻子大包大攬,“包在哥子身上,我們明天詳談吧!”走到皇城壩,他們分了手。

第二天一大早,心急火燎的楊虎就早早趕到了郫縣郊外的望叢祠。這時,綠色的大平原上,輕紗似的乳白色淡淡晨霧還沒有褪盡。這是楊虎第一次來望叢祠,他站在來路上遠遠眺望。望叢祠算是成都的遠郊,它兀立在一片披著輕紗的綠色原野上,四周一圈矮矮的紅色圍牆,裏麵顯得恢宏。他進了望叢祠,沒有見到一個人。他隨意溜達了起來。望叢祠是古蜀國開明氏望帝和叢帝的陵寢葬地。祠內崇樓麗閣、小山、梅林、竹園、小徑、水池相互點染,移步換景,極有溝壑。隻是遠離市區,少有遊人,那些崇樓麗閣久未維修,有一種無言的滄桑和破敗。祠中的望帝和叢帝陵寢,突然隆起,形成了一座龍背似的小山,山巒之上遍披青蔥、濃蔭匝地。他踏著石階,上得小山從高處四望。被遊人踩得光禿的龍脊兩邊,遍生蒼鬆翠柏,叢生著一些秀竹。

然後,他去了祠中《悅來》茶園。剛剛坐下,一個一手提著把沉甸甸的被煙薰火燎得像個黑雞婆的黃銅大茶壺,一手抱著多件泡茶三件頭:銅質茶墩和茶船、茶碗重疊在胸前的茶小二來給他泡茶。

他要了碗茉莉花香茶――當時在四川,成都人愛喝茉莉花香茶,重慶人愛喝砣茶。

在四川的城鄉茶館喝茶,看小二泡茶,是種藝術享受。隻聽叮叮咚咚一陣脆響,一隻黃澄澄的銅質茶墩先墩在桌上,然後,一隻白底紅花的日日紅茶碗騎在茶墩上,隨著小二的身子微微往後傾仰間,他手中那把大茶壺隨著手臂上升間,一股清花亮色的鮮開水噗地一下從大茶壺那彎彎細細長長的壺嘴裏噴射而出,像股銀線端端注入茶碗中,將臥在碗底的那一綹茶葉衝激得旋轉來。隨即,像西洋人跳芭蕾舞,茶葉發開,尖尖長長,隨水起舞。就在水將滿時,空氣中氤氳起茉莉花香。小二直起腰時,伸手幺指拇一扣,隻斬“叭嗒!”一聲,茶蓋蓋在茶碗上,一碗四川蓋碗茶這就泡好了。

“客官,你請慢用!”小二收了錢,手一比,專門說了一句,“這茶用的是郫河水。”提起大茶壺轉身,進裏間去了。成都及成都附近茶館講究用水,所謂茶好不如水好。在這些大小茶館的門前,都豎有一塊牌子,上寫“河水香茶”。其實未必!真正講究的茶館,有專門拉水的車和人。每天天不亮,轟隆轟隆,就有專人拉上兩輪大板車到錦江去取水。這兩輪膠皮軲轆車上,豎躺著一個圓滾滾的大木桶。他們會把車拉到合江亭去取錦江的江心水。水拉回去後,還要從一個水缸過濾到一個水缸,程序複雜。

也不知是他心不在焉,東想西想,還是祝麻子行動鬼祟,當祝定邦出現在他麵前時,他嚇了堆尖尖一跳。“嗨!祝哥子你是啥時來的,我咋沒有看到你呢?咋像個貓一樣,不聲不響。”

“你老弟是個對紅心!”這會的祝麻子滿口袍哥語言,“說話算話,比我還早,提前了!”說時,很顯擺地尖起兩根指拇,從上衣口袋裏拎起一隻進口瑞士懷表,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又放進口袋。看楊虎要喊茶,他手兩擺,說,“走,我們走,換個地方。”

“錢都交了,我喝都還沒有喝。”楊虎端起茶來,拈開茶蓋,尖起嘴嘬了一口。

“算毬了嘛,走!”

他們相跟著出了茶園。這時,一陣風過,那片古柏樹衝天的望帝叢帝陵寢處忽地傳來一陣杜鵑的啼叫。祝麻子邊走邊說,這杜鵑是望帝和叢帝死後的化身。每到春播時節,它們都從早到叫到晚地啼叫“布穀、布穀!”,提醒他們的子民不要誤農時,直叫得口角流血。

“祝哥,你好久變得這麽有學問了?”揚虎討好地說。

這句話恭維得祝麻子很高興,張開大嘴一笑。這一笑就來了個麻子打嗬欠――全體總動員。

祝麻子帶他去了《望園》。這是竹林掩隱中一座兩層樓的古典建築物,簷角飛翹,裏麵賣茶又賣飯。是祠中最上檔次的,上有雅間。祝麻子要了一個雅間,讓小二上了好茶,還要了糖果、花生、糕點。

祝麻子看了看楊虎,打明叫響地說:“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年前,我一是為報仇,二是受上峰指使,回新津去謀殺侯寶齋。蝦子機覺,武藝又好。他們一家人武藝都好,尤其是他們的老大侯剛把老子打慘了!還差點走不了路。”楊虎補充一句:“在成都讀書的老二侯刃也不簡單。”

“你說老二侯刃不簡單是啥意思?”祝麻子是個心很細的人,專門問了一句。

“這老二智勇雙全,不僅能文而且能武。就以武功來說,也不在他哥之下。”說到這裏戛然而止。他望著祝麻子,等他發話,希望將話題轉上正題。

祝麻子明確地對楊虎表明了自己身份:他是大帥府下設的、探局專門負責川西南片區的一個頭,專事新津方麵工作。說著,他將自己的派司在楊虎麵前亮了一下、晃了一下。

“喲,啥東西喲,這麽硬紮?”楊虎將祝麻子的派司要過去細細看了看。這“派司”類似戲台上的腰牌,很小巧,是牛皮夾包著一張證明,上麵有祝定邦的照片,生辰八字,籍貫等。蓋有四川省大帥府的大紅公章,還有編號,不會有假。“巴適!”楊虎看後嘖嘖讚歎,誠惶誠恐,將派司還給祝麻子時說,“祝哥子能不能給小弟也弄個派司?”

楊虎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問祝麻子,“你們能給我啥好處?”

“好處多得很,你已經是官家的人,趙大帥的人了。而且,就從現在起,我們每個季度給你關一回餉。”

“好多?”說到錢,楊虎眼睛鼓起多大。

祝麻子比起五根指拇。

“五十大洋?”

祝麻子說,“五百,馬上兌現!”楊虎一臉驚喜,他問祝麻子,“你們給了我這麽多錢,具體要我做啥子?”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上司,你就是我的下屬。我要你做啥子,你就做啥子。從今以後,我們兩個單線聯係。隨便啥事,隻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表麵上,你以往咋個以後還是咋個,侯寶齋該給你的錢,你照拿不誤,表麵上做得啥事沒有。今天,你就把侯寶齋和他領導的新津同誌會的所有活動,人員來往等都詳詳細細告訴我。”

“奸細!?”楊虎渾身一震。是的,他知道,從這天起,他就是趙爾豐的暗探局埋伏在侯寶齋身邊的奸細!弄得不好,是要掉腦袋的。因此,他悶了一下,思想上急速地打起了算盤。

現在,他沒有退路了。如果他不答應祝麻子,不死都要脫層皮。好死不如歹活!至於侯寶齋對他的好,管毬不倒那麽多了!況且,祝麻子代表官府,代表趙大帥,代表朝廷!侯寶齋再凶,也不過是隻井底之蛙,打不過趙大帥的手板心……況且,我是暗投,我可以左右逢源,兩麵吃糖,何樂而不好?人的一生都麵臨著選擇,選擇決定著個人的人生走向,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況且,楊虎本身就是個品質不好、利欲薰心的投機份子。短暫的猶豫後,他決定暗中倒拐了。

“好,算事!以後我就跟定祝哥子你了。”

“我早說嘛,老弟是個聰明人。我現在馬上給你兌現。”祝麻子說時從身上摸出一本支票,填了一張五百大洋的額度,撕下來交給了楊虎。楊虎是袍哥中人,他問祝麻子要不要拜把子?

“不用了,免得打驚打張的。”祝麻子隻是讓楊虎填了張表,蓋了個手印。中午,祝麻子好好招待了楊虎一頓。吃飯間,祝麻子又給楊虎交待了一些任務。飯後,他們就各走各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