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屠戶”秘密過新津
緊趕慢趕,新任四川省總督趙爾豐率身邊不多人員,由康地到了雅安後,謝拒張揚,摒棄傳統的朝廷大員,封疆大吏履新八抬八轎,沿途鳴鑼擊鼓,三十裏一歇,沿途州縣官員擺香設酒恭迎的繁文縟節,僅僅休息半日,就帶上專門由成都專門趕來接他的原省兵備處總辦,二哥趙爾巽的心腹幹員吳鍾容,偕身邊高級幕僚王琰、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及兩員精幹衛士,離開川藏間最大最富庶的雨城雅安到成都履新去了。
本來,從內心說,他是希望在雅安稍作休整留連的。雅安這個城市很美,坐落在雅安河穀,江水清洌的羌江從城江穿過。有外國旅行家到了那裏後,在留連往返的同時,心有所感,將雅安稱為中國的布達佩斯(歐洲匈牙利首都)。雅女、雅魚、雅雨並稱為雅安三絕。這是座中等規模城市,城呈棋盤狀,萬瓦鱗鱗的城中建築物大都青堂瓦舍,富有明清特色。它背後的張家山、周公山,從城中看,它們是山,山上濃蔭蔽日,一派原始森林意味,山上卻又大體平順,不聲不響間容得下千軍萬馬。這座川藏路上風景清幽的名城,曆來又是兵家必爭之地。一年四季,每天一早周公山上都要首先蒙起一層乳白色的霧紗,就像美女欲露還藏蒙在麵上的雪白紗巾。然後,天上依次斜斜地灑過一陣細雨。雨後的水更藍,天更青,空氣更純淨,因此,雅安被叫作雨城。雅魚是隻產於羌江中的一種肉極細嫩,味極美,狀呈丙字形的一種魚,量極少。羌江中的水都是由四周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後,經千百條山溪小澗匯聚而下所成。縱然是盛夏季節,一般人也不敢下羌江遊水,江水冰冷。雅魚隻吃江中一種苔蘚,這種魚頗為珍貴。一方山水養一方人。雅安如此美好的山水,當然養出來的女人大都美貌且性情溫馴。
向來不喜招搖的新任川督趙爾豐,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將從康藏帶回的三千百戰精兵,還有一些文員,統統交由提督田振邦一並統領,浩浩****經川藏公路去成都,而他們一行六人輕裝簡從而來。雖年齡大小,身材相貌各不相同,但都頭戴藏式博士帽,身著這個時節往來茶馬古道上商人愛穿的藍布短褂;騎的馬也都是體形矮小,但能負重爬山,善於長途跋涉的本省建昌馬,馬鞍上負有行囊;大都皮膚粗糙,臉色黧黑,滿麵風塵,一看就是一隊去打箭爐經商歸來的商販。為掩人耳目,趙爾豐特意戴了一副墨鏡。這樣,在不明究裏的人看來,他最多就是隊中最年長者。
趙爾豐一行過了雅安,躍上川藏公路上一夫當關,萬關莫開的軍事要地、險隘金雞關後,趙爾豐畢竟是統帥,他在金雞關上久久佇立,頻頻四顧。看來路,川藏公路像一條哈達,過了雅安河穀,陡然抬高,很快隱入重重疊疊的峰巒中。再朝西看,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崇山峻嶺,像大海中突然凝固的波濤,藍天白雲下,向茫茫的康藏深處延伸。轉過身來,朝成都方向眺望,山下一片良田沃野,富庶的成都平原由此展開。看到這裏,他不勝唏噓,感慨萬端。七年前,康藏叛亂,他受命於危難之時,先是將地域遼闊的康巴按平,再整軍經武進藏,對在英國人支持下的十三世達賴大加撻伐,節節勝利。
曆史上的康藏,又稱康巴、川邊,指的是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和西藏昌都地區。它地域廣大,界於西藏與四川腹地之間,是川、藏、滇、青、甘五省區的接合部,曆來是聯係西藏與內地的橋梁和漢藏之間的紐帶。在地緣上有“衛四川、保西藏、控滇青”的戰略地位,曆代中央王朝一直以其作為“治藏之依托”。
在康藏動亂之時,他先是經川督錫良力薦,清廷批準,由永寧道改任建昌道。他在平息了康巴動亂之際,乘勢在巴塘、裏塘地區成功地進行了改土歸流。光緒三十二年(1905),他升了官,被清廷任命為川滇邊務大臣。之後,他將川邊地區全部改流;西藏叛亂,也大體平息。到辛亥年,即宣統三年(1911)春,他在康藏大功告成。川邊土司已經全部廢除,設32縣,委官治理。舉辦了懇荒、興學、開礦、郵政、招商、練兵、建橋等一係列新政,為西康省的建立奠定了堅實基礎。月前,他擬定了以川邊地區建西康省方案,呈報清廷批準。因他的離去而暫時擱置。
更讓他憂慮的是,他經邊七年的豐碩成果,很可能因為他的離去而毀於一旦。他的繼任者、代理川滇邊務大臣傅華封是值得信任的。問題是,他經邊七年所帶邊軍僅11營,滿打滿算也不過萬餘人。而他這一走,帶走邊兵三營,共計3000餘人,且全係百戰精兵。傅華封雖是為報他的知遇之恩,哽都沒有打一個。而他這一走,情況相當嚴重!西藏十三世達賴馬上重新叛亂,川邊一些不服改流的土司、寺廟立即響應,乘虛作亂,紛紛複辟。目前,傅華封已經全部采取守勢,將所有邊軍全部撤到康區。川邊地區行政上曆來隸屬四川。時間很緊!他在川督任上,得趕快將已經鬧得如火如荼的保路運動按平,再回身營救川邊!如果可能,他還得再率軍進藏平叛,維護祖國領土完整。
“大帥,山上風大,請上馬下山吧!”王琰和二哥趙爾巽原來的心腹幕僚吳鍾容看大帥神情凝重,站在金雞關上久久不語,前來請他動身。
大帥長歎一聲,上了馬。
趙爾豐一行是第二天上午到新津的。離開雅安當天,他們在邛崍宿了一夜。之所以在邛崍宿一夜,並非因為邛崍是一個州,是川藏路上一個大地方;也並非在這個地方演繹過曆史上有名的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傳諸久遠的風流軼事,吸引了他,而是他有意要在這裏考察一下風俗民情,主要是了解一下川西壩上的保路運動到了何種程度。
“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他們投宿的是一家中等規模的旅舍。黃昏時分,夕陽正在下山。那一輪橘紅色的夕陽,在沉到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的綠色川西大平原的邊際上時,然然變得一片金紅,紅得像血。讓久處崇山峻嶺,看慣了大山的他們,突然感受到一種莫名的衝動、崇高和憂傷。通紅通紅的夕陽,映照在這家中等規模旅舍門外的那副對聯上和兩盞標有“胡記旅舍”的大紅燈籠上;有種曆史的滄桑。
自有“胡記旅舍”的幺師們上前來,替他們牽去馬匹去店後馬糟中拴了,飼候草料,吳鍾容去開了房。他給隱姓埋名的大帥當然開的是旅舍中最好的上房。在街上一家飯館吃了飯後,趙爾豐要隨員們陪他上街去走走看看。熟悉成都附近所有州縣的吳鍾容帶著大帥一行在邛州四處轉、看。他們一直在邛崍的街市上留連到晚上。邛州雖然不能同成都相比,但畢竟是進入了溫柔富貴鄉的成都平原,其繁華、熱鬧決非關外能比。邛州的街道雖沒有幾條,但寬闊整齊,衣食住行一應齊備方便。夜來後,大都的商店關門收市,但這時階上簷下又遍設攤肆。商販們點亮馬燈、油壺照明;遊人摩肩接踵,往來如織;飯館裏傳出陣陣猜謎劃拳聲,茶鋪裏更是座無虛席。打鍋魁的梆梆聲,露天壩唱川戲的鑼鼓聲、揚琴聲,聲聲入耳……讓陡然從苦寒閉塞的邊遠山區出來的趙爾豐們,對比感受特別強烈。趙爾豐不禁皺了皺眉,輕聲對熟悉情況的走在身邊的吳鍾容說,“我沒有想到處於盆地邊緣的邛州這樣繁華。”
“是。”吳鍾容點點頭發揮延伸:“季帥(趙爾豐字季和)明天不是到新津還要停停嗎?新津雖不是州,但比邛崍還發繁華,因為新津離成都已經很近。四川所謂天府,其實也就是川西壩子、都江堰一線。溫(江)郫(縣)崇(慶州)新(津、繁)灌(縣),還有金溫江,銀郫縣……因為這裏戰亂少到,歲無饑謹,物華天寶,特別是成都,自古繁榮。早在唐宋時期就有‘揚(州)一益二(成都)之說。晉代左思在《蜀都賦》中有名句‘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正說著,他們走到一鬧市十字口,見到一些乞丐,川人叫討口子的在討飯,趙爾豐指著燈火闌珊處的一個小討口子,輕聲問走在身邊的吳鍾容,“這麽富庶的邛州也有這麽多乞丐?”
“根莫能外。”吳鍾容輕聲說:“乞丐,在四川稱為討口子。俗話說,金溫江、銀郫縣,討口子出在雙流縣――這些地方都是成都壩子最好的地方。這些地方都有討口子,還有哪裏沒有呢?這些討口子白天少,因為官府要攆他們,嫌他們有礙觀瞻。白天,他們都躲起來了。但一到晚上,討口子在街上成群結隊。他們白天棲於城中的破廟中,荒郊地,晝伏夜出。有出川戲《歸正樓》就專門是說討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詞,正話反說,極盡川人的風趣幽默。”說著一字一句朗誦開來:
“那高樓住它做啥?兀(蹲)橋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壩地鋪免得絆娃娃;高頭大馬騎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綾羅綢緞穿它做啥?穿襟襟掛綹綹風流瀟灑;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飯免得塞牙巴……”
趙爾豐不禁笑了起來:“四川人真幽默呀!”說時,隻見一個牛肉館前,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年乞丐手中端著一個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個進館子的人伸著碗,哀求道:“善人大爺,你行行好,給點鍋巴剩飯!”還有些乞丐追著人要錢,他們往往追在闊人後麵不斷哀求:“大爺,可憐可憐,給點錢。”
還有藝討的。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齒伶俐的人,他們手裏拿一副金錢板,見著不同的對象說不同的有韻唱詞。趙爾豐佇立一邊,很有興趣地看到一個隻有十六七歲,破衣濫衫的小乞丐走到一個鍋魁攤前,手中的金錢板呱噠呱噠一陣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覺來到鍋魁鋪。掌櫃的鍋魁大又圓,吃上一個管一年……”掌櫃知道,遇上這樣的乞丐,不給他會死纏,趕緊給了一個鍋魁打發了事。
沿街而去。這才發現,在一些陰暗角落裏,還有賣兒賣女的――他們在自己的小兒女的發髻上插一個草圈。還有一些跛腳少手的,跪在階沿邊上,攤起手向過往的人討錢……見新任川督趙爾豐眉頭緊皺,吳鍾容乖巧,知道趙爾豐見狀心中不快,趕緊說:“季帥,時間已經不早,我們回旅舍安歇了吧!”
第二天,他們走得很早。一行人在路上,趙爾豐顯示了他的博學、性格的詼諧、機趣,還有他對保路運動的態度。
四川的所謂保路運動之所以鬧得這麽凶,其實是孫中山的“東學”(清遷官員對同盟會的簡稱)搞的鬼。趙爾豐說,他們利用民智不開,借勢出徐州。說到民智不開,騎在矮小卻負重善走的建昌馬上的大帥興智很高。他把腿一夾,手中馬鞭一揮,坐下栗色走馬一陣小跑,蹄聲嗒嗒,吊在馬頭馬頸上的鈴聲清脆優揚。這時還早。路上簡直沒有什麽行人。公路兩邊綠色的田原,林木掩隱的村莊,小橋流水人家;遠遠長煙一空似的清秀山巒,茅竹農舍上嫋嫋的炊煙,淡淡的晨霧;正在遠方地平線上剛剛冒出頭來,緩緩升起的那一輪胭脂似的朝陽,遠遠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雞鳴犬吠,勾勒出成都平原上特有的、清新的如詩如畫的景致。王琰、吳鍾容等立即打馬跟上。著便服的大帥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不敢有絲豪懈怠,帶著兩名精幹衛士跑前跑後,注意侍衛。
西學東進時,連老佛爺對剛剛傳入的西洋諸種玩意也搞不清楚。趙爾豐繼續講,就以照相來說,當初,住在紫禁城中的老佛爺,一聽洋人要給她到照相頓時毛骨悚然,堅決不照。以為那是攝人精血的妖物,後來了解了,體會到了照相的妙處,老佛爺一反往,酷愛照相。而西洋的火車最初傳入中國,有幾個人懂?李鴻章搞洋務運動,講究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挑選大批學子去西洋留學。詹天佑去美國學成歸來後,經千般辛苦,萬般努力,修成了一段距離並不長的京張鐵路,請老佛爺慈禧太後去坐第一列火車。老佛爺卻因為開火車的司機坐在前麵而不肯坐,最後好說好歹說,她才肯坐,不過要在她前麵開火車的司機跪著開。
清末最後一屆科舉考試,出了道題叫《拿破侖與項羽論》。一心攻讀聖賢書的學子們,根本不知道拿破侖是一個人。不知拿是法國曆史上東征西討,鷹揚四顧的皇帝。因此他們的答卷全部跑了題,其中有份試卷流傳下來,讓人笑破肚皮:“項羽,楚霸王者,有拔山舉鼎之力,蓋世的英雄,豈有破輪不能拿哉!”
舉了這些讓人發笑的事例後,他歸結道,“‘鐵路收歸國有’?!其實就是朝廷借外資修路。就這麽大個事。當然,郵傳大臣盛宣懷等人的倒行逆施,借機貪汙等等另當別論。而真正在中間挑動的是孫文(孫中山的號)的東黨,他們是想借民智不開,垗動民眾鬧事,達到他們早就提出的“驅逐撻虜,恢複中華,建立共和”的政治目的……
騎馬跟在他身邊的王琰、吳鍾容對大帥這番高論,大為佩服;連說,大帥高論,讓屬下茅塞頓開。
愉快的旅途不覺時間流逝,而邛州距新津縣城也不過四十來裏,兩縣的縣界是連在一起的。趙爾豐一行騎馬進入新津地界後,越發覺得成都平原上的漫柔富貴氣息撲麵而來。已近中午,太陽朗朗當頭照。正是油菜花開的季節,金色的陽光下,眼前一壩接一壩金燦燦的油菜花,簡直就是鋪的一壩金子。水渠縱橫,遠遠近近的林盤(北方稱為村莊),濃蔭隱掩中農家,大都獨門獨院。圍著小院的疏籬,爬在籬笆上的喇叭花、木槿花開著白的、藍的夢幻似的花朵。似有若無的風過,有露珠從樹上,從這些豐茂得瀑布似的爬在籬笆上的藤羅間悄然滴落。很靜。能聽見清脆的鳥聲,卻又看不到這些鳥在哪裏。金陽下蹄聲嗒嗒,不時從耳邊嗡嗡飛過的蜜蜂帶著倦意。
倏忽間,騎在馬上的趙爾豐覺得有些恍惚。幾天前,他離開巴塘行轅時的情景恍若眼前。在傅華封為他主持的送別宴上,邊軍重要將佐全都出席。
“大帥!”傅華封敬他最後一杯酒時,說出的一番話,飽含感情:“華封本一介布衣,能走到今天,全靠大帥識撥栽培,往事樁樁件件,讓華封時時感念銘心。大帥入康七載,改土歸流,勞苦功高,有目共睹,有口皆碑。今大帥為朝廷倚重,回蓉就任川督,華封特為大帥喜!而念及大帥所交重擔,卻又不勝惴惴,惟有戰戰兢兢,勤於王事,以勤補拙,辦好康事,或能不期大帥所望。康地要務,望大帥日後一以既往指導之。分別在即,華封偕邊軍同仁在此,濟濟一堂歡宴送別大帥。在華封,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著高舉酒杯向趙爾豐伸來,趙爾豐“咣!”地一聲同傅華封碰過,傅華封又同鳳山等一一照了杯,就都飲了。
“華封你方才說偕邊軍同仁在此,濟濟一堂,歡宴送別本官。在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此話怎講?”
“白雲蒼狗,世事多變。我等多年跟定大帥,視大帥如再生父母。大帥今日離去,明日就是關山相隔,康川兩地,千裏遙遙。如昔曹孟德言:人生如夢,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非常時期,華封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大帥了,大帥也斷不會再來康區了,因發此言。”
因傅華封這一席話,讓宴席上的氣氛一時顯得有些沉悶、憂傷。
“來來來,各人門前淨!”趙爾豐笑著以手撫髯,說著端起懷來:“好男兒當金戈鐵馬裹屍還!建大功業非吃大苦不行!大家滿飲此杯。本帥離去後,重擔就落在華封和諸君肩上了。”他說著也動了感情,神態變得有些嚴峻,亦有些低沉:“爾豐入邊七載,未能最終揚鞭躍馬喜瑪拉雅山麓,終是一個遺憾,也是一個隱患!康區曆史上就是川省屬地。”趙爾豐說著態度漸趨激昂:“本帥現在就是不想管康區都不行。”
“好!”傅華封乘機楔入,“大帥說得真是精妙極了!願大帥回川就任川督馬到功成,趕快把我等管起來!”這裏,趙爾豐當然明白傅華封的意思,不過,他也知道四川的保路運動燙手,為了打消傅華封等對他的依賴,他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眾所周知,川省目前爭路運動如火如荼!”趙爾豐環顧左右:“此事若弄不好,變生頃刻,聖上為此憂心如焚,著爾豐須火速赴任。替聖上分憂,鞠躬盡瘁,是我等為人臣、為屬下應盡的本份。在座的都是康區棟梁。希一如既往,兢兢業業,輔佐傅大臣。爾豐雖已離去,在蓉城也會引頸西望,諸君建蓋世之奇勳,定來日可期。”說著舉起酒杯:“爾豐在此借花獻佛,同諸位告別了!”
“謝大帥!”又是咣咣一陣酒杯響後,盛宴散了。
暮靄已經朦朧地走近,趙爾豐又找傅華封來談,對他口授機宜。傅華封對他作了三條保證:一、為大帥守好康區這個川地的西大門;二、將大帥改土歸流後的成就發揚光大,儲備力量。三、內地局勢萬一有變,隻要大帥有令,華封隨時調遣邊軍回援,必要時親自帶兵回川勤帥!至於他走之後,傅華封的難處,他當然清楚。他再三表示,對康地事他不會不管,傅華封這才放心下來。
傅華封本身是個文人,於是,他把他身邊最能打仗的統領鳳山留給了傅華封。經邊七年,鳳山一直跟在他身邊,勞苦功高。他回成都,留下鳳山,其實他也於心不忍。在同傅華封密談後,他就去留征求鳳山意見。
不管什麽時候,鳳山都保持著職業軍人的特征。他高高的個子,黑紅的臉膛,身軀結實魁梧。身穿得勝褂,腰上係寬寬的皮帶,右手緊執刀柄。傘形紅纓帽下,一張有棱有角的臉,神態沉穩。鳳山坐在他麵前,坐姿如青鬆,神情磐石般鎮定。特別給人印象深刻的是鳳山那雙眼睛,有種鑽透力。他一如平時,寡言少語,安安靜靜,像一個靦腆的姑娘,準備接受大帥垂詢。而他一旦上了戰場,會立刻變一個人,身先士卒,呼嘯呐喊,勇敢殺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像一隻威風八麵的雄獅。
鳳山聽了他有點為難的話,當即表示,他願意留下輔佐新任川滇邊務代理大臣。
“大帥放心!”鳳山說出的話擲地有聲:“鳳山是軍人,忠君報國是軍人本份。好男兒當馬革裹屍還。風山在此向大帥保證,一定率邊軍,像釘子一般守牢西部邊陲。有大帥一番話,鳳山一腔熱血,願灑在康區!”
“血不要灑在康區,鳳統!”趙爾豐動了真情,殷殷叮囑愛將:“你既要打勝仗,又要保存自己。”看鳳山點點頭,趙爾豐又站了起來,在地上踱了兩步,拂髯長歎,不勝唏噓:“朝廷有幸。有鳳統這樣的忠臣良將鎮守康區,西南邊陲穩如磐石矣!”
看沒有了事,鳳山這就適時站起,向大帥告辭。
“且慢。”趙爾豐說時走到書桌前,就著紅燭,提筆展紙。隻見他筆走龍蛇間,寫下了“疾風知勁草,板**識忠臣”八個大字送給鳳山――趙爾豐那晚送鳳山的條幅寫得豐神峻骨,回腸**氣。
“俗話說得好――千裏送鵝毛,禮輕情義重。”趙爾豐說:“明天我們一早就要走了。算起來,我們共事前後已有十年,臨別我送你兩樣禮物:一是寫這個條幅送你。這既是對你的氣節寫照,也是我們的共勉。二是我將我的愛馬‘追風青驄’馬送你,作個紀念。”
“萬萬不可!”鳳山連連搖手:“大帥的墨寶我愧領了。寶馬萬萬不能要!這寶馬是年前鍾(穎)協統送大帥的。”
“鳳統!俗話說得好,小場子難跑駿馬,花盆養不出萬年鬆。‘追風青驄’應該屬於將軍、應該屬於康區遼闊的雪山草地。希將軍不要推辭,請接受我的一片心意。”說著揮揮手,示意鳳山不必再推辭。末了,趙爾豐將鳳山一直送出中門。
第二天一早趙爾豐一行走了。事前,他三令五申,不準任何人前來送行,包括傅華封本人。可是,當他們離開巴塘兩三裏地,忽背後傳來一陣熟悉的噅噅駿馬嘶叫聲。
“啊,是大帥的‘追風青驄’馬追來了!”他的衛隊長紀得勝說時,趙爾豐不禁一驚,調頭勒馬看去。隻見“追風青驄’披著淡淡的晨曦,像一支利箭,從後方射來,端端射到東去的軍隊前方,用一個漂亮的戰術動作,截著了隊伍。再順著隊伍像一朵彩雲似地飄了過來,來在趙爾豐麵前,“追風青驄”兩隻前腿支起,後腿立地,立成一個人字,噅噅兩聲中,鳳山滾鞍下馬,站在大帥麵前。
“鳳山你來幹什麽?”趙爾豐佯怒,手指鳳山責備:“我再三聲明,不準將士前來送行,你身為統領,卻如此帶頭不執行命令?”
“大帥息怒!”鳳山說:“大帥不準送行的命令,昨晚就已傳達全軍。然,當大帥剛走,‘追風青驄’卻噅噅嘶叫長鳴,似泣血不已。馬通人性,鳳山心覺不忍,特陪它來送大帥一程。”
趙爾豐長歎一聲,跨下馬來,上前兩步,手撫“追風青驄”:“成都沒有你馳騁的地方,你就留在你的家鄉――大草原上吧,跟著鳳山統領,保衛鄉梓,我們後會有期!”說罷,重新上馬。也真是奇怪,“追風青驄”似乎聽懂了趙大帥的話,噅噅長嘯兩聲,調過頭去。
“大帥保重!”鳳山拱手說了這一句,似乎不忍卒別,猛地跳上“追風青驄”。嗒嗒嗒!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過之後,鳳山連人帶馬消失在曙光初露的草地盡頭。
過了瀘定,越往東走,地勢越漸平坦,人煙越見稠密,土地越見膏腴,部隊士氣越見高漲。五天後,趙爾豐一行翻越險峻的大相嶺,又行兩日到達雅安。那是中午時分,拐過一個山頭,驀然間,天高地闊,久違了的青山綠水,平疇沃野和著萬瓦鱗鱗的城郭,在暮春的朗朗陽光下一齊撲進眼簾。身居康藏七年的官兵們見狀,先是一驚,繼而一個個睜大了眼睛,大有如在夢中,雲遊天堂,今昔何昔的恍惚感,待始信是實時,都歡呼起來,有的更是喜極生悲,一下跪在沃土上,潸然淚下。
趙爾豐大帥也自覺眼睛一亮,情緒受到感染。不禁勒著馬韁,拂著頷下銀須,在充滿綠意的陽光下,眯縫起眼睛,眺望著久違了的內地風光,不勝唏噓。想當年隨自己出關的傅華封、鳳山等多營邊軍官兵還留在水瘦山寒的康區戎邊衛國,心中感慨莫名。
到了雅安,見到來這裏迎候他的二哥的舊臣吳鍾容,倍感親切。得知省上的保路同誌會對他希望很大,特別派江三乘、鄧孝可兩個重要的人物已到新津迎接他。可他對這些人有種天然的反感,帶話過去,說他有事要在雅安盤桓幾日,要他們不必等他,自行回去。
“大帥,到新津太平場了!”吳鍾容的話將他從往事中喚醒,“拐過去,就是新津了!”吳鍾容告訴他,太平場是周圍團轉的大鎮。看人群流牽線線般往鎮上走,吳鍾容說,這天正好趕場,(北方叫趕集,)很是熱鬧。趙爾豐來了興致,說進去看看。
太平場顯得很富裕。雖隻有一條街,但長約三四裏的長街兩邊茶樓酒肆一應俱全,鱗次櫛比。房屋建築也好,大都青堂瓦舍,街道比較寬闊。趕場的人填街塞巷,一街雞叫鴨叫牛哞……一派非別地可比的農家樂景象。長街上,這裏那裏點綴著一株株虯枝盤雜的大榕樹,好些人頭上都戴了頂竹篇鬥笠。金陽照在鎮子上,照在這些人身上,好像在快樂地 湧浪。所有的茶館裏座無虛席,這些茶館裏,說書藝人將手中的驚堂木拍得一陣陣山響,他們講的不是嶽飛全傳,就是羅通掃北。有的茶館裏唱清音的、哈哈調又尖又脆,聽的人如醉如癡。茶館裏,還有打圍鼓的、唱川戲的,很有熱鬧。趙爾豐是北方人,對四川清音特別感興趣。他見到一個茶館裏,有個唱清音的姑娘,年方二八,紅衣綠褲,腦後拖梳一根油鬆大辯子,一副好嗓子,她在唱《放風箏》。趙爾豐受到吸引,想反正也沒有人能認出他來,這就在吳鍾容、王琰、紀得勝等人的暗中保護下站在茶館外注意聽了一會:
風箏飛,飛上天
幺妹手中慢放線
風箏飛得楊擺柳
飄飄搖搖想脫絆
啥風箏,丁丁貓(蜻蜓)
兩隻眼睛溜溜轉
叫聲幺妹放手嘛
放手你要做啥子
我要飛到天宮去
給你拿顆蟠桃來
蟠桃是個啥樣子
一頭大一頭尖
中間鼓起蜜蜜甜
笑得幺妹哈哈滾
啊謔!
手一鬆,風箏上了天
這位長相甜美、聲音圓潤、川音濃鬱的姑娘唱到的“啊謔!”一聲時,趙爾豐忍俊不禁,嗬嗬笑出聲來。有人調過頭來看他們了。出於職業的敏感,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不禁上前一步,用身體將季帥一擋,看了看簇擁在大帥身邊的王琰、吳鍾容。二人會意,立刻將大帥簇擁著擠了出來。
本來很高興的趙爾豐,來在太平場中心的一個平時唱敞壩戲的壩子上時眉頭一皺。這裏有新津保路會的人在講演。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人站在一條高板凳上,他的身後拉著一條橫幅:“新津縣保路同誌會”,白底黑字,很是醒目。
“各位父老鄉親,朝廷借外債修的川漢路萬萬修不得!”這個書生模樣的青年人將手一揮,“咋個修不得呢?因為這鐵路一修,這債得我們每個人平攤。你我,我們一輩子都還不完。我們這輩子還不完,我們的後世子孫也還不完。因為洋人是借你的骨頭熬你的油,是在雞骨頭上剮油。有人問啥子叫川漢路?就是鐵路從湖北武漢修到我們四川成都。洋人的算盤打得精又精、狠又狠!這鐵路一修通,鐵路兩邊一百裏內都是洋人的天下,所有的礦山資源,都歸洋人開采,中國人不能過問。這一百裏路的中國人都要受洋人欺淩壓迫,中國政府不能過問更不要說袒護。再說了,官府好久袒護過我們窮人?!洋人在這一百裏內想做啥子就要做啥子,他們看哪個不順眼,哪個就會被他們抓來關起,或弄到外國去給他們修鐵路;離鄉背井,骨肉分離,一輩子都不要想回來,一把骨頭就丟在外國了……”聽他演講的人越來越多,簡直就是人山人海,好些老人婦女兒童哭了起來,更多的是是憤怒。所以當他最後振臂高呼發問,“大家說,這路,是我們四川人修,還是拿給外國人修?”時,場上千人百眾齊聲呼應:“我們四川人修!”
“大家說,這路我們該不該保?”
“該!”
“這路我們該不該爭?”
“該爭!”一問一答,吼聲如雷,真是聲投氣求。趙爾豐看不下去了,輕聲恨恨而地對左右說聲“走!”走到一邊,他回頭看了看高懸人群中的橫幅,白底黑字的“新津縣保路同誌會”恨聲說,“嘩眾取寵,包藏禍心。”
趙爾豐一行出了太平,重新上馬,朝新津縣城而去時,他自以為沒有人知道他來到了新津。他及他們一行都萬萬沒有想到,他們一進入新津地界,就有人吊到他們了。剛才就在他們在一家茶館門外混在人群中聽清音時,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混在人群中,離他們不遠不近地注意著趙爾豐的一舉一動。這人名叫楊虎,是侯寶齋很信任的一個人。楊虎小時因為父母雙亡,侯寶齋夫婦看他可憐,將他帶在身邊,同他們的大兒子侯剛同吃同住同讀書,視同己出。中學畢業後,他追隨侯寶齋左右,侯寶齋對他極為信任。在新津袍哥“新龍會”中,他是三排,不僅替侯寶齋管財政,好些要務也交他打點。他的一手算盤打得很好,可以兩隻手打算盤。這人不高不矮的個子,偏瘦,一雙 耗子眼,小得連眼珠子都看不見。但如果你仔細注意一下他那一眯一眯的小眼睛,就可以看出他的狡黠。他的一副眉頭很淡,但隻要注意一下,就可看出,他那鉗子似的倒八字眉中,隱藏著凶狠和陰險。
趙爾豐一行離開了太平場,騎馬上了路。這時,黃鶴樓已近在眼前。細觀此樓,高30米,占地340平方米,係三重簷歇山式,紅柱黃瓦,氣勢恢宏。“黃鶴樓?”趙爾豐念叨,“武漢有座黃鶴樓,不想新津也有座黃鶴樓?”他很感興趣,來在樓前下馬,衛士長紀得勝讓兩個衛士看好這幾匹馬,他隨趙爾豐、王琰、吳鍾容上了黃鶴樓。
從樓上看去,新津美景盡入眼底。吳鍾容在大帥麵前指點:前麵,隔波平浪鏡,河麵開闊的南河,從頭數來是寶資山,老君山……及由此形成的長丘山脈。而左手,古城環繞中的就是新津縣城了。在縣城與對麵三水相隔處就是五津;這一片的三角地帶稱為金三角,是新津最為鍾靈毓秀地……
趙爾豐因為在太平場看到了新津同誌會的演講,聯係到昨晚夜宿邛州時看到的情狀,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心中很有些沉重。心想,從金雞關以下,一路而來,風景越來越好,可保路運動的氛圍卻越來越濃。現在還是在新津,到了省會成都,還不知是一番什麽模樣呢!暗想,現為籌建中的川漢、粵漢鐵路督辦,朝廷大臣端方(字午橋),一心垂涎他的川督職,以為是個可人的紅果子,千方百計想拿過手去!殊不知,我趙爾豐拿到手的川督職,簡直就是個燙手的紅炭圓啊!
想到這裏,他想到原川督二哥趙爾巽去就任東三省總督,他來繼任川督,朝廷都催得十萬火急!在清朝已經二百七十多年的曆史上,一個總督離去,一個總督繼任,之間沒有任何交接,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啊!可見兩地情狀之緊急。他問吳鍾容,二哥走時,給他留有什麽話沒有?
“次帥(趙爾巽字次珊)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請季帥記下兩句話。”
“哪兩句話?”
“一句是‘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己治蜀後治’。另一句是成都武侯祠中那副最負盛名的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誰知趙爾豐卻顯得很不以為然地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看四川人是油核桃,錘倒吃!”看王琰、吳鍾容露出不解的神情,他不屑地說:“你們看本帥自入川後,先治永寧道,後建昌道,再揮師康藏,哪一樣不是打出來的!”王、吳唯唯稱是。
然後他們下樓進了新津。不出所料,新津縣的保路氣氛更濃。到處都有新津保路同誌會的人在演講煽動。跟在趙爾豐身邊,一直負責諜報工作,過後由趙爾豐封為暗探局局長的王琰,出於職業的敏感,悄聲問季帥,要不要把這些講演人的名字暗中摸一摸,記一記?趙爾豐搖了搖頭,說不用了。
趙爾豐帶著王琰、吳鍾容、紀得勝往城中心走去時,說,他那年率軍進藏時,在新津宿了一夜,吃過兩道菜:新津張牛肉和王粑肉,印象深刻。過後讓廚下做,怎麽也做不像。今日正好,路過新津,去品嚐品嚐這兩道名菜。
吳鍾容說他熟悉,這就帶趙爾豐去正街上品嚐了張牛肉,又去後街品嚐了王粑肉。張牛肉香,肉切得又薄,挾在筷子上對著光照得見對麵的人;王粑肉肥而不膩,入口就化,趙爾豐讚不絕口。
酒飽飯足後,輕裝簡從,打扮得像是經茶馬古道而來經商一行的趙爾豐等就離開了新津。
不用說,趙爾豐一行在新津的前前後後,都被楊虎偵察得一清二楚,詳詳細細報告了侯寶齋。為了盡可能了解這位新任川督的情況,新津方麵好采取對應措施,侯寶齋要楊虎將手中所有的事情放下,上省去專事監視、詳盡收集趙爾豐的一切言行。一旦有了新的情況,立刻向他報告。楊虎表現得一喜一憂。很了解他的侯寶齋笑道:“你是不是怕你的財務這一攤被人拿去?”
因為關係不一般,楊虎毫不遮掩地說是。他的解釋是,他怕他的賬被人弄亂了,以後不好說。侯寶齋說,“放心,財務這一攤還是你的,我不會給別人。你到成都這任務是暫時的,而且你也經常要回來。”聽到這裏,楊虎剛才陰下去的臉又才陰轉睛,歡天喜地去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