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清幽水城,迸發時代鋼聲

晨曦初露。

侯寶齋已在他家後院練功。這是他多年雷打不動的功課。院中稍後那座小巧玲瓏的假山及假山後的幾籠秀竹,全都繚繞著淡淡的乳白色的晨霧。在一株虯枝盤雜的大榕樹下,著一身寬鬆白色綢緞服,腳蹬軟靴,一根發辮盤在頸上的侯寶齋仗劍金雞獨立——左手虛指,右手出劍——一道閃電;然後騰、挪、跌、躍,如陣陣旋風,全不像已近花甲的老人。看得出,他是有相當功夫的。可是,他今天因為心中有事,練著練著鬆了下來。

他在等著一個人:龍鳴劍。龍鳴劍是著名愛國反清誌士;是鼎鼎有名的同盟會中堅人物、新中國建立後著名學府――中國人民大學首屆校長吳玉章的榮縣老鄉;光緒年間的秀才,後來留學日本,加入孫中山創立領導的以推翻清廷,建立共和國為主旨的同盟會,回隨吳玉章回川開展工作;擔任過四川省諮議局議員,組織四川保路同誌軍,在家鄉發動過武裝起義。1907年改武攻為文攻,在吳玉章主辦的《四川》雜誌上撰發《黨禍論》,係統揭露清廷屢興黨獄,殘殺革命誌士罪行。《四川》雜誌創辦不久,埋所當地為當局不容,隨即被川督趙爾巽下令封閉,他和吳玉章遭通緝。四川存身不得,1908年,他赴雲南宣傳革命,組織反清武裝起義。年前由滇秘密返川,受吳玉章派遣,專事聯絡川西哥老會領袖侯寶齋、秦載賡等人加入同盟會,並暗中策劃武裝起義。

龍鳴劍每次來都住王樸之家。王樸之本地人,留學日本時是在一所醫科大學專攻醫學,在日本也加入了同盟會;他與龍鳴劍、吳玉章、鄒容這些重要同盟成員誌同道合,又是鄉人,關係自是不一般。特別是與龍鳴劍脾氣相投,二人是很好的朋友。王樸之學成歸來在新津前街開一醫院,家住小水南門一清幽石庫門,單門獨院。王樸之家,既是住家,也是同盟會一個聯絡點。龍鳴劍每來新津必住王樸之家,這樣在公事之外又兼私誼,可謂公私兼顧。

“寶齋,王樸之陪著客人來了!”及至人人李璧來在眼前,這才讓侯寶齋從一絲恍惚的思緒中回到現實。

“好!”問清夫人已將二位客人迎在前院客廳,他很是欣喜,這就收了劍,進屋換了衣服。

“稀客、稀客!”侯寶齋來在客廳,抱拳作揖。隔幾而坐,一邊品茶一邊說著什麽的龍鳴劍、王樸之立刻站起,向主人抱拳作揖回禮。龍鳴劍的名字很雄偉,大有電閃雷鳴,山呼海嘯之勢,其實長相很文,也還年輕,不過三十四歲,不高不矮的個子,皮膚白晰,說話慢條斯理。做事穩慎,至今沒有暴露同盟會員身份的王樸之,一看就是個標準的名醫,他四十來歲,聲如洪鍾,臉色紅潤,身材高大,頷一有把漂亮的大胡子,說話時愛習慣地用手一下一下捋著頷下那把大胡子。

寒暄之後,談話便直奔主題。龍鳴劍首先向他報告一個可喜的消息,鑒於侯寶齋先生讚同同盟會的政治綱領,並且有加入同盟會的要求,身為同盟會四川支部負責人的吳玉章要他前來鄭重宣布,從即日起,侯寶齋先生不僅是同盟會會員,而且是新津縣同盟分會負責人。吳玉章還要他同時轉告侯先生,在四川沿襲有年的哥老會――袍哥,是當前推翻清廷最有效最有用的一支民間組織。侯先生不僅是新津,也是新津附近幾個縣的袍哥頭排,龍頭大爺,希望切實抓緊、發展這支組織!日前在成都召開保路同誌會後,侯先生也是去參加了的。新冿和全省各地都產生了“同誌會”分支。玉章先生目前正在籌備,隔些時日要請侯先生等前去與會。鑒於目前形勢,擬將同誌會變會同誌軍。待時機成熟亮出旗幟,堂堂正正,轟轟烈烈,首先在四川將清廷一角戳穿,宣布四川獨立,在全國做出表率。會議地點大概在資州(中)羅泉井鎮,時間大概定在本年八月。會後,四川同盟會可能對先生還有借重!龍鳴劍說得很客氣、委轉,但侯寶齋知道,這是龍鳴劍代表同盟會四川支部向他傳達指示,交待任務。

“請龍先生轉告玉章先生並同盟會諸同誌!”聽完龍鳴劍的話不長,侯寶齋很激動地說:“我接受任務。寶齋是堂堂中華五尺男兒!為驅逐撻虜,恢複中華,我一腔熱血願為新津灑,為四川灑、中華灑!

“想我川人――重慶巴縣人鄒容年紀輕輕就寫出了氣壯山河的《革命軍》,聲稱甘作革命軍中馬前卒,這是何等感人!他因反清操勞過度,去世時年僅二十歲。寶齋隨時溫習《革命軍》!寶齋不才,願追隨鄒容君!”說到這裏,他深有所感、聲情並茂地朗誦起鄒容著《革命軍》中一些章句:“清量中華之物力,結友邦之歡心!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也。割我同胞之土地,搶我同胞之財產,以買其一家一姓五百萬家奴一日之安逸,此割台灣膠州之本心,所以感發五中矣!

“磨吾刃,建吾旗……馳騁於槍林彈雨中!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

“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存爭亡過渡時代之要義也。革命者,順乎天,而應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敗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蠻而進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隸而為主人者也。革命!革命!得之則生,不得則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

龍鳴劍、王樸之為他感動,輕輕鼓掌,大聲叫好。龍鳴劍說:“鄒容揭露清王朝是國內被壓迫民族的監牢,是帝國主義忠實的走狗。他不僅主張用革命的手段,推翻清王朝的專製統治,還提出了之後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的具體方案,共25條綱領。例如,‘定名中華共和國’,提出,‘凡為國人,男女一律平等,無上下貴賤之分,不得侵人自由,如言論、思想、出版等事!《革命軍》以高昂的革命**,把長期蘊蓄在人民群眾心中的階級仇、民族恨,無所顧忌地呼喊了出來。它旗幟鮮明、大膽潑辣、鼓動天下造反,猶如一聲春雷,炸開了萬馬齊喑的中國大地,受到廣泛的歡迎。自《革命軍》出版以來,翻印流傳極廣,風行海內外。據估計,它已經印了20幾版,總印數超過110萬冊。孫中山十分重視《革命軍》的作用,他在《革命原起》一文中說:《革命軍》一書,宣傳革命,海外‘華僑極為歡迎,其開導華僑風氣,為力甚大,此則革命風潮初盛時代也’。年輕的鄒容未竟之業,該由我輩完成。”說到這裏,他話鋒一轉,望著侯寶齋殷殷囑托:“新津,曆來是省城南之咽喉,水陸碼頭,兵家必爭之地!四川的大事,同盟會寄很大希望於新津侯會長、王醫生。”

王樸之知道龍鳴劍主要指的是侯寶齋,隻不過礙於禮節,話中掛上了他,連忙將手莾搖,“這等大事,全靠寶齋!老朽我會在一邊給你們敲敲邊鼓。”

龍鳴劍、侯寶齋都說王樸之過謙了。愉快的談話不覺時間飛馳,當他們將要談的要事都談完之後,就像掐算過時間一樣,精明能幹的女主人已備好家宴,讓家中唯一丫環冬妹來請他們移尊隔壁飯廳吃午飯。

這是一頓高規格、且富有新津地方特色的家宴。

先上下酒的八盤八碟。計有本縣的新津張牛肉、張場板鴨、五津白片豬肉、龍馬鹵牛肉、永興五香兔、花橋涼辦雞、花園炒花生米等等。三人圍一張黑漆鋥亮的八仙桌坐定,龍鳴劍問嫂夫人呢?正在廚房中指揮廚下的女主人李璧探出頭來笑道,“你們請用,不必拘禮。等會,我還要親自給你們做一道菜上來――最有名新津黃辣丁。”

侯寶齋這就吩咐在一邊伺候的冬妹給大家斟酒,一邊笑說夫人,“她就是這樣。隻要有珍貴的客人來,她就總是要在廚下忙,不然她不放心。還有,俗話說,川戲的鑼鼓,川菜的湯。完了,她還給你上一道我敢說,保證你們從來沒有吃過的湯。”

“不行!不行!”龍鳴劍高聲武氣,“寶齋兄剛才不是背誦了鄒容《革命軍》中的有關佳句,鄒容主張男女平等,就從侯爺家中開始!”說著站起來,朝正在廚房裏忙著的女主人招手。

“好好好!”侯寶齋笑著,站起來招呼在廚房中忙著的妻子:“來吧,不然他們不肯動筷子,而且還要懷疑我身上有大男子主義。”這樣,夫人李璧才揭下拴在身上的圍腰,又囑咐了正在忙的大師傅幾句,這才出廚房坐上桌來。

冬妹已經給大家斟好了酒,酒是當地糧食釀的酒,很香,度數不很高。酒也是斟得有講究的,擺在四個人麵前的四隻白底藍花牛眼睛酒懷裏的酒並不斟滿,所謂,茶七酒八。

按例,侯寶齋、李璧夫婦舉起杯來,第一杯為遠道而來的客人龍鳴劍洗塵。王樸之也端起懷來,說是,我也來個借花獻佛。第二懷是龍鳴劍對熱情主人夫婦的回敬;當然也包括王樸之。第三杯他們共同舉杯,預祝即將展開的推翻清廷的鬥爭旗開得勝。三懷之後,就隨隨意了,談話海闊天空,非常有趣。他們從“吃在四川”談到從古至今,諸多名人對川菜的讚美,及至川菜的沿革,還有某道菜的具體做法等等。

川菜曆史悠久,源遠流長。成都人,西漢大名人揚雄在他那篇很有名的《蜀都賦》中,就對川菜有過精彩的描述和點評。西晉左思在《蜀都賦》中有“金壘中坐,肴隔四陳,觴以清醥,鮮以紫鱗”很具體的描述。唐代大詩人,有“詩聖”之稱的杜甫流寓成都時,曾為川菜的魅力所吸引。“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就是他對川菜,川酒的高度讚美。南宋時期,曾在成都附近崇州當過一段時間不大不小官的大詩人陸遊,晚年回到他的浙江老家後,仍對四川的秀美風光,尤其是川菜川酒念念不忘。他在《思蜀》一詩中寫道:“未嚐舉箸忘吾蜀。老子饞堪笑,珍盤憶(成都)少城。流匙炒薏飯,加糝啜巢羮……”

四川,尤其在成都平原,新津一帶,土地肥沃,物產豐饒,雞鴨魚兔,樣樣都有。加之四川是個移民省,曆史上就有五次大的移民,這樣一來,大量外籍官員、生民在入川的同時,南北各地美食、飲食習尚和名饌佳肴都帶進了四川,相互之間融會貫通,取長補短,這就形成了一套相當完整而獨特的烹飪藝術。川菜與京菜、蘇菜、粵菜並稱為我祖國四大菜係。

留學日本多年的王樸之是個美食家,他同為反清,輾轉世界多個國家的龍鳴劍有個共同的感受,這就是:吃遍世界,中國最好。吃遍中國,四川最好。吃遍四川,成都最好。王樸之加了一句,吃遍成都,新津最好。

聽此一說,大家都笑了。

為了做出正宗的黃辣丁,席間,女主人不放心,又專門下了一次廚房。

“新津黃辣丁來了!”隻聽這挑聲夭夭一聲之後,地板“咚!”地一聲,夫人讓廚下那個胖大廚師,手端一大盆黃辣丁搶步而進,拄在桌上,彎腰點頭說聲,“請,慢慢請!”說完,緩步而退。夫人李璧這又才坐上桌來,笑吟吟地對龍鳴劍將手一比,說:“請嚐嚐,看味道如何?”

龍鳴劍這是第一次吃這種名氣很大的新津黃辣丁。他很好奇地看了看這一大盆浮著一層紅油,噴香的美味佳饈,用筷子從中挾起了一條黃辣丁,左看右看,不解地問主人:“不就是魚嗎?而且還是一小魚?黃辣丁?這魚的名字咋怪頭怪腦的?”

侯寶齋笑而不答,示意客人吃了再說。

龍鳴劍試著試著將挾在筷子上的黃辣丁放進嘴裏,來不及細嚼慢咽,就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問,“啥子魚這麽香,肉這麽嫩,這麽好吃?”

侯寶齋這就一邊勸兩個客人吃,他一邊吃一邊給龍鳴劍講:“新津縣城有水城之稱。新津這個縣,五河匯聚,自古漁業發達,盛產各種河鮮,名優水產品的品種有20多個,其中銷路最好、最有特點的就是黃辣丁。黃辣丁主要產地在金馬河、西河、南河交匯於岷江幹流的河道。這一線水質最好、最活。產於這一線的黃辣丁以小魚、小蝦和低棲生物為食。黃辣丁個頭兒小的反而最搶手,好的黃辣丁一般就是10厘米左右長,巴掌這麽大。這樣的黃辣丁肉質最細嫩,味鮮美,是搶手貨。我們今天吃的黃辣丁就是這樣的正宗貨。”王樸之連連點頭稱是。

“不錯,黃辣丁是種魚。不過,這種魚主要產在新津。新津的黃辣丁最地道。這種魚個雖小,卻非常生猛,不管是你用什麽辦法將它捉住,用手取它時,它會用尾、特別是用身上兩邊非常有的鰭,將你的手打得生疼,因而叫“辣”;之所以叫黃,是因為這種魚土黃色;謂“丁”,意個小――這就是黃辣丁的得名。”

“哎呀,領教了,長知識了。”龍鳴劍非常高興。

最後上的一道湯,更讓龍鳴劍領教了新津飲食文化的不比一般。

川菜特別講究最後上的一道湯,或清湯,或奶湯,或紅湯;還有魚湯、毛湯……清湯要清澈見底,味要濃而不濁。奶湯要色白如玉,味道醇厚……這些湯在製湯過程中,還有好些過場,要吊湯、掃湯……有好幾道工序,很是考手藝。

這缽湯,是冬妹端上來的。盛湯的碗是中號邛碗,冬妹給大家舀湯時,王樸之捋著頷下一部美髯對龍鳴劍笑道,“我聽說過寶齋家有邛碗,不過難得用,寶齋一家人生活都簡樸。今天不僅這樣待承你,而且給你用上了邛碗,可見你真是個稀客!”

“邛碗?你倒是聽說過,不過不知其祥?!”龍鳴劍注意看擺在麵前的中號邛碗,表麵上還沒有景德鎮燒的一些上了品級的碗好看。

“這邛碗雖然名氣遠遠趕不上明代的成窯,況且曆史上量也小,又是產在盆地西部邊緣邛崍,現在早就沒有產了。不過,這邛碗不可小看,暑天盛物,一天兩天都不臭不鎪。”侯寶齋說時,用手比了一下碗,“請!”他要客人喝湯。

龍鳴劍細看盛在中號邛碗中的湯。這湯純白濃稠,但看不出是什麽做的湯,隻覺得很香。

龍鳴劍試著喝了一口。喝了一口眼就亮了,直喊“好湯!”直問,“這湯真是好喝,是用什麽仙品做的?”

女主人笑道,“你再嚐嚐湯中的肉。”

龍鳴劍這就用湯匙從湯中撈出一塊肉,沒有忙著吃,而是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麽名堂,這就遲遲疑疑,放進嘴裏,還未細嚼,便喜得驚叫:“這肉好嫩好香好細,這是什麽肉,這麽好吃?”他看著侯寶齋問。

“君子不掠人之美。”侯寶齋說,“這是夫人特意安排製作的,還是請夫人說吧!”

李璧笑道,“這湯是狸子湯,肉是狸子肉。”

王樸之是侯家的常客,不過,這道湯,他也沒有喝過。看龍鳴劍和王樸之都看著她,充滿好奇,她這就細說:“這狸子,又稱花麵狸,隻產於我省漢源縣皇木山,屬於難得的山珍,產量很少,也很難捕捉。每隻隻有四、五寸長,幾兩重。吃的時候燙毛,不能剝皮。肉一下鍋,肥肉鼓起,連瘦肉都特別的嫩、細……”

聽完女主人的介紹,龍鳴劍和王樸之都讚歎不已,感慨不己。

午飯後天氣很好。侯寶齋主動提出陪客人龍鳴劍外出走走,一是看看新津風景,更主要的是看看新津的保路氣氛。龍鳴劍非常高興,欣然應允。王樸之知道他們有要事要談,先回醫院去了。

侯寶齋陪龍鳴劍來在小水南門。

這是一條幽巷,與縣城唯一的一條通衢大街形成一個丁字形,長約兩百米。不寬的麻石路麵兩邊一字排開幢幢石庫門房,歇山式厚重的屋簷,高高的門檻,這些都頗有些江南水鄉的特色和韻味。水巷很靜。過午的陽光,從一邊斜斜地照在水巷的一邊,於是,這一邊在金色純淨的陽光照耀下呈現出一種動人的溫暖,另一邊沒有陽光照射的水巷顯出一種莫名的夢幻和淡淡的憂傷。水巷盡頭,古城牆下圓拱形的城門洞外,映著南河和河上倒映的寶資山、老君山等一抹濃綠蒼翠、溯南河而去的長丘山脈。看得見順著十多級紅砂石台階一直伸進河中的階梯,蹲在臨近河麵的階梯上洗衣、淘米等勞作,撈腳挽褲的婦女;還有泊在碼頭上的船。一個職業挑水人,披著簑衣,腳上穿雙麻草鞋,褲子高挽,用一副鼓肚水桶垗起滿滿一擔水,沿著那十多級的台階走上來,走進水巷。他那一副鼓肚水桶中,水麵上飄著一片碧綠的荷葉。這樣,他走步時,飄在水上的綠色荷葉,就像跳舞一樣,隨著挑水人的走步而上下搖曳,保證了水不會濺出來。挑水人進了幽靜的水巷,他輕微的走步聲和扁擔上下閃悠的哢吱聲,都在水巷中放大,發出一種好聽的空洞回聲。

“侯捕頭,吃晌午沒有?”見到陪著人迎麵而來的侯寶齋,職業挑水的中年人大聲問。

“吃過了。王二爸,你呢?”

“吃了。”

“你最近挑水生意好不好?”侯寶齋關切地問。

“好,托捕頭的福,我最近搞都搞不贏。”

“那好,該吃酒、該吃酒!”

“捕頭今晚黑有沒有空嘛,如有,我老王頭請你喝酒,在後街‘對又來’酒家如何?”

“最近忙,隔段時間我請你!”

“算事!”擦身而過的老王頭好像難掩心中的喜悅,邊走邊放開大嗓門,唱起一首極富地方特色的歌謠:“要想白天有三頓幹白飯吃,晚上拉伸睡,就得跟著侯捕頭跑!”

“這個老王頭淨瞎唱。”侯寶齋一笑,對身邊的龍鳴劍說。

“嗬,你在縣上威信這麽高呀,連挑水的老王頭都把你編成歌來唱。”

“哎!”侯寶齋長長地歎了口氣,“其實老百姓的要求是很低的,像老王頭這樣的一般老百姓隻求食能果腹,衣求蔽體。他們的日子夠艱難了。可是過去,縣城裏還有許多估吃霸賒的地痞流氓橫行霸道,而且這些歪人往往結夥,進渾水袍哥,對窮人簡直是雞骨上剮油。我在捕頭任上二十餘年,著力打擊這些黑惡勢力。現在雖不能說道不拾遺,但最少估吃霸賒的事很少發生了。發生了,他們也會對我說。”

“我看出來了,你侯捕頭在縣上的威信很高。”說時,他們已經走完了水巷,走到了城門洞。龍鳴劍情不自禁停下步來,站在城門洞上下打量。那兩扇歲月斑駁,麵朝南河的大門看來從來就沒有關過。城門洞當中的牆上,探下一株說不清是藤是樹的彎曲的莖,像個調皮而歡樂的小孩,在徐徐河風的吹拂下,向走近前來的受人尊敬的侯捕頭和遠方客人點頭問好。

當龍鳴劍問清這環繞縣城的古城牆,至今還大體完整時,很感興趣,提出上去走走,登高望遠,他們這就相跟著沿在城門下一邊展開的階梯走了上去。一登上古城牆,龍鳴劍連聲叫好,說是新津美景曆曆在目,令人頓時心胸寬闊。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龍鳴劍站在鋸齒形的城碟前,扶著城碟,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極目遠眺,深有所感地說:“新津我來過多次,每來一次感覺都不同。我年前有次陪同南京來的一位同誌過新津去樂山,他一到舊縣就驚了,說沒有想到離成都這麽近的新津江山如此清新雄峻,很像虎踞龍盤的六朝故都金陵,是六朝故都金陵南京的縮小版。我隻知道新津曆史悠久,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天好,正好請你這個老新津講給我聽聽。”

生於斯,長於斯的侯寶齋這就給客人娓娓道來,說了個大概。

史載,新津始於北周孝閔帝元年(公元557年)建縣,至今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曆史。新津地處成都西南端,物產豐富,人傑地靈,山明水秀,景色宜人,水陸交通俱便,為川藏、成樂路的咽喉要道。不僅形勝險要,而且風景特別美,故曆代許多文人墨客均來此遊,並留下諸多遺跡、詩篇。因境內五河縱橫,尤其在新津縣城與五津之間多方,因此新津縣得名水城。新津為古今望邑,風光旖旎,人文厚重。外來幽棲之士流連忘返,行於歌詠;異地思慕之人遙寄衷情,托於篇章。唐明皇幸蜀曾駐驊於此,禦賜“修覺山”墨寶與岩壁。杜甫的《遊修覺寺》、《題新津北橋樓》、《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陸遊的《新津道中》、《將之新津過西湖作》。這些珠璣燦然描述新津、讚美新津的詩文,有的已成為享譽中國文學殿堂的名篇佳構。杜甫在這裏留下了“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及“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千古絕唱。陸遊遊新津後,寫詩讚歎:“蜀漢羈遊歲月侵,京華乖隔少來音。登臨勿據三江會,飛動從來萬裏心。地勝頓驚詩律壯,氣增不怕酒杯深。一琴一劍白雲外,揮手下山何處尋。”說著,指對麵隔南河而望的寶資山說,此山原名修覺山,傳為唐明皇幸蜀時來這裏睡過一覺,後親筆書寫“修覺山”,寺中住持將“修覺山”刻於岩壁上。“修覺寺”三字長三尺,寬(?)三尺餘。修覺寺前左右有二井平列於東西方向,春夏汲東井,秋冬汲西井,水質甘洌,名曰靈泉,其水能治眼疾。兩井旁有唐中和年間建的白塔兩座,宋代詩人陸遊遊修覺寺後留下“白塔映朱閣”詩句。兩塔後有古柏兩株,形似飛龍之龍須,之下有兩眼深不見底的古井且井水清流澈四時不竭,恰似龍眼。之後的兩座白塔為龍角,從山下倒掛下來的石徑路為龍舌,龍舌又伸向南河岸邊,作戲水狀。這還僅僅是新津一景,就已經吸引杜甫兩次來遊,留下詩篇。陸遊也留詩兩首,第一首是:“野寺江大豁,山扉花竹幽。詩應有神助,吾得及春遊。徑石相縈帶,川雲自去留。彈枝宿眾鳥,漂轉暮歸愁。”後一首是:“寺憶曾遊處,橋憐再渡時。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野潤煙光薄,沙喧日色遲。客愁全為減,舍此複何之。”而由修覺寺――寶資山溯南河而上,那一抹由寶資山、老君山等組城的蒼翠叫長丘山脈,一直走到邛崍的天台山。沿這一線走去,更是處處是勝境,曾經作過新津縣令的王夢庚善詩能文,他將新津多處美景總結為十二景,並處處留詩。王詩雖不一定能同杜甫、陸遊、三蘇父子相比,但倒也紮實。

“不說了,不說了。”龍鳴劍搖頭笑道:“你再這樣說,我都不想走了,幹脆留下,當個新津人算了。”說著沿古城牆走去,龍鳴劍說,“我沒有想到你記憶力這樣好,好些名人詩詞你張開就來,倒背如流。”

侯寶齋笑,“在你們這些文人看來,我們這些作捕頭的老粗,隻能幹些漲笨的粗活或是隻能作打打殺殺事?”

“哪裏,哪裏!《曹劌論戰》中就有句名句‘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這是千真萬確的。”龍鳴劍很有感觸地說,“真正的偉力存在於民眾中。要推翻清廷,實現鄒容在《同誌軍》中表述的理想,還真要靠千千萬萬的民眾。”說到這裏,他突然問陪走在側的侯寶齋,“我剛才從挑水的老王頭對你的態度中,想到一事,俗話說,功高震主!你在縣上威信這樣高,不會被縣令宋常猜忌吧?這個人怎樣?”

“那倒不會。宋常這個人看起來比較厚道,好處,其實他是大智若愚,是真聰明。他看出了清廷已是搖搖欲墜,對辛亥風潮及縣上組織保路同誌會這些事,他睜隻眼閉隻眼,來個無為而治,隻是滿足於拿他那份奉祿,混日子。對我也還客氣。說句實話,當今在新津,我可以當他半個家。”

“那就好!”龍鳴劍說。不知不覺,他們沿古城牆走到了盡頭,大約走了一個弧形約有七八裏,前麵城牆下是較場壩。侯寶齋指著城下那片約有一平方公裏的空壩――“窩底**”、“回水沱”對龍鳴劍介紹,這裏,過去是團練集中習武,平時就成了扯謊壩。又指著那一片隔河從老君山下延伸出來的綠蔭地對龍鳴劍說,那是車荒壩。龍鳴劍看這車荒壩名實不符。壩上茅竹蘆葦甘蔗,煙村人家,一片翠綠,美麗縹渺得海市蜃樓似的。

“車荒壩?”龍鳴劍尋思著說,“這麽個美麗富庶之地,哪裏荒了,哪裏是空壩??”

“龍先生沒有看到從上而下的南河,在這裏呈現出一個弧形。車荒壩是老君山下的衝積平原,原先是個半島,確實是荒、確實是壩。這壩,是最先上去的姓車的人家開發出來的。滄海桑田,如今的車荒壩確實美麗,既不荒,也不壩;這是約定俗成,車荒壩的名字沿襲了下來。”

“啊,是這樣!”龍鳴劍站在城牆上,注意看扯謊壩,笑道,“我曉得你為啥將較場壩叫成扯謊壩了!”隻見壩上很熱鬧。一堆一堆的人群中,有賣打藥的,有看命算相的,有耍猴的……應有盡有。也有一些從縣城那個城門洞中出來的人,穿過扯謊壩,上了一條很乍很乍的路。乍路兩邊,一邊是是南河,一邊是疏籬和木槿花夾出來的成片人家。走過那條風景很好的長長的乍路,巍峨的傍河而立的黃鶴樓就等在那裏了。

扯謊壩上有個地方人最多,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龍鳴劍好奇要去看,侯寶齋陪著他下了城牆,不聲不響地擠進了人群中。看得分明,中間是個賣打藥的,這是一條壯漢。他脫了上衣,露著赤膊。下身穿一條粉紅色彩褲,走到圈中,閃閃腿,試試拳腳,兜個圈子,扯圓場子;雙手作拱道:

“嗨,各位!兄弟今天初到貴處大碼頭。來得慌,去得忙,未帶單張草字,草字單張,一一問候仁義幾堂。左中幾社,各台老拜兄,好哥弟,須念兄弟多在山崗,少在書房,隻知江湖貴重,不知江湖禮儀。哪裏言語不周,腳步不到,就拿不得過,拈不得錯,篾絲兒做燈籠――(圓)原(亮)諒、(圓)原(亮)諒……”

這一席川味濃鬱的行話,把人們吸引住了。他耍了幾趟拳腳後,又扯起把子:

“嗨,兄弟!兄弟今天賣的這個膏藥,好不好呢?好!跌打損傷,一貼就靈。要不要錢呢?”他在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要錢,兄弟決不要錢!”說時,腳在地上一頓:“隻是飯館的老板要錢,棧房的麽師要錢。,穿衣吃飯要錢,盤家養口要錢。出門――盤纏錢。走路――草鞋錢。過河――渡船錢。口渴――涼水錢……站要站錢,坐要坐錢;前給茶錢,後給酒錢;前前後後哪一樣不要錢?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錢能使鬼推磨。莫得錢,親親熱熱的兩口子都不親……”他把這一席深受大家歡迎的話說完,一套拳也打完了,托起一個亮晶晶的銀盤,裏麵裝滿膏藥,一路兜售過來:“各位父老兄弟,幫幫忙!”大家就買他的膏藥。

龍鳴劍知道認識侯寶齋的人多,趁大家還沒有發同,又拉著他上了城,往回走去。他們走到了大水南門,這是全城的最繁華處,前後兩條街在這裏交匯,茶樓酒肆旅舍在長街兩邊一字排開,鱗次櫛比。在這裏,龍鳴劍感受到了新津強烈的保路氛圍。一支保路遊行隊伍出現了,兩個頸後拖著長辮子,身穿短褂排扣服的人舉起一幅“新津人民保路遊行!”的橫幅走在前麵。後麵跟著長長的隊伍,隊伍中,有穿長衫的士紳,有穿短褂的下層勞苦人民,還有市民、商人、青年學生……他們沿途高呼口號:“誓死爭回築路權!”“嚴懲貪官汙吏盛宣懷!”“全縣父老鄉親緊急行動起來,罷市!罷課!罷工!罷耕!”同時,沿途散發傳單。頓時,大水南門簡直被人群軋斷了,大街小巷擠滿了前來歡迎和參加的人。遊行隊伍中有同盟會員陳文清、鄧子頑和胡洪熙,他們看見站在城牆上的侯寶齋和站在他身邊的客人。侯寶齋同他們互相間示了個意。

隊伍走到這裏停了下來。隻見從中走出一位民間藝人。

他“呱噠、呱達!”地打響了手中金錢板——這是在四川民間流傳甚廣,深受群眾歡迎的一種曲藝,其道具隻有手中的三塊竹板。隻見他邊打邊唱了起來,唱的是《反對鐵路借款合同歌》:

這幾天鬧喧喧,四川人結為同誌團。同誌團為哪件?為的亡國事兒在眼前。亡國事是哪件?就是外國人兒勾通了漢奸。漢奸的罪狀不忙談,先把外國借債說根源。英法德美聯成一串,把我中國當老憨。定個合同命難扳,繩子捆來索子拴。任你是個鐵心漢,看看合同也淚漣。忍著淚兒睜著眼,從頭至尾都看完。看完即便搖旗喊,喊醒國人莫酣眠……

這個藝人的金錢板確實打得好,聲音清朗,時而激昂慷慨,時而悲愴難抑。本子寫得也好,用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語言,對清廷同洋人簽訂的二十五條逐一進行了形象化的批駁。這個藝人最後,用煽動性的語言這樣結束:

說罷合同淚難展,顆顆淚兒濕衣衫。這合同深沉又狠險,這合同刻薄又尖酸。把中國人好比豬一圈,任他外國人來牽拴……要把我們路權占,要將警察陸軍來壓彈。他的政策步步碾,我們都在他勢力圈。等到他勢力都布滿,那時節就到了亡國的一天。當他的奴隸誰都不願,莫奈何要受熬煎。唱到這裏高聲喊,大家把辦法來詳參。一不是仇教要把教堂來打爛,一不是領人把公使館來掀翻。大家抱定一個主見,廢合同才是生死關……

人群中有人哭泣,更多的人磨拳擦掌。顯然,這金錢板不是文人編的,文人反而編不到這樣好。龍鳴劍當然知道,這是“同盟會”在下麵暗暗使勁,讓民氣高漲,而背後的總指揮,就是身邊這位侯寶齋。他不禁調頭,讚賞地看了看侯補頭,說,“你真能幹!”說著比了比手拇指。龍鳴劍從中深受啟發,準備到別的縣進行巡視時,將新津的經驗好好作個推廣。

打金錢板的藝人下場後,陳文清走了出來。他穿一襲整潔的青布長衫,腦後拖根黑浸浸的大辮子,看樣子就是個讀書人。他站上附近市民送來的一個方凳,高聲呐喊:“父老兄弟們,大家已看清楚了,我們川人的爭路保路運動已到最後關頭!”接著,他條理清晰地向人群報告了朝廷對川人的呼聲如何置之不理,叛賊李稷勳如何違法亂紀侵吞修路公款,反而被欽命為宜昌官辦鐵路總理。吞了川人七百萬兩銀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也毫毛未損,越發趾高氣揚。川人不僅爭路失敗,而且,上諭還要懲辦爭路川人的種種最新情況後,場上的氣氛達到了**。伴隨著陣陣慟哭,場上憤怒呼聲大起,如陣陣電閃雷鳴:

“這是朝廷不要我們四川人了……欺負我們四川人……把我們往死路上逼……”

“罷工、罷市、罷耕,以非對非!”……

“父老兄弟先不要忙。原任川督趙爾巽已被朝廷調任東三省總督,遺職由他的三弟,原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繼任。我們看他上任以後的態度如何,再作定論,大家請先稍安勿燥!”……

“好!你們新津的工作做得不慍不火,恰到好處!”龍鳴劍對侯寶齋說這話時,他們緊緊握了握手。這時,一輪紅日正在西沉。紅日掛在了老君山顛。夕陽的萬千條光波在南河中溫柔地抖動。有頭戴鬥笠,褲腳高挽,身披簑衣,手持篙杆的漁夫們,踩在那種叫雙飛燕的小小的打魚船中央,雙手揮著篙杆打水,讓小魚船像滑行在彩色玻璃上似的滑來滑去。一邊用手中篙杆驅逐蹲在船頭的魚鷹下水捕魚。他們之間,有認識的打個招呼,問問你老兄捕了多少魚,間或拿起別在腰間的葫蘆,仰起頭喝口燒酒。

太陽正在下去,一輪皎皎的圓月正在上來。河中靜影沉璧,岸沚汀藍鬱鬱青青,遠遠近近漁歌互答。

有漁夫挑聲夭夭隨口唱起自己的即興編就的漁歌:

哎,太陽出山又落山

晃得魚兒銀波閃

打得魚兒前街賣

換得柴米換得鹽……

“侯兄,時間不早,我們就此告辭了!”

“好,就此告辭。”侯寶齋送龍鳴劍下城時,不知為什麽,龍鳴劍對他笑了笑,笑中有絲憂戚。“但願我還能來新津!”侯寶齋聞言一驚,“龍兄何出此言!”他們不知不覺間加深了感情,已經稱兄道弟了。侯寶齋說,“新津離成都很近,你多次來過。以後你想來就來,怎麽說但願?”

龍鳴劍對此不作解釋,隻說了一句“時事難料!”下了城,已走了一段,又回過頭來,對站在那裏,看他遠去的侯寶齋抱拳一揖,然後朝王樸之家的方向揚長而去。侯寶齋覺得,龍鳴劍此舉頗有些荊軻刺秦王時風簫簫,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悲壯意味。他以為龍鳴劍是上麵的人,對局勢了解得比他多,自然憂慮也多。他萬萬沒有想到,一語成籤!

數月之後,他和他雙雙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