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侯捕頭深夜遇險

清宣統三年。辛亥(1911)年初的新津。

夜已深。漆黑濃稠的夜幕,如黑天鵝的羽翼,把這座瀕臨南河西河,四周有古城牆環繞的縣城裹得緊緊的。白天迷人的風光看不見了,新津城已經安睡。萬瓦鱗鱗的城中前後兩條街上,這裏那裏點綴的高大的古榕和翠竹,被波平如鏡,河麵廣闊的南河上徐徐而來的夜風搖曳得婀娜多姿,憑添一種非白天可見的幽長溫馨安寧意味。

其實,這是一種假象。

常言說得好:水深必靜。靜海深流。這座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縣城,正處於辛亥革命前夕蓄勢待發中,猶如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在縣城後街離嶽武廟不遠的侯寶齋侯捕頭家後院,一縷橘黃色的燈光從房中的一扇窗欞裏流瀉出來,剛剛瀉在窗外的魚池假山上,就立刻被寒夜吞噬了。那扇雕龍刻鳳,裱糊著雪白夾江宣紙的窗欞上,映現著侯寶齋不時走動的身影。侯寶齋的家,是一幢極具川西民居特色的三進大院。按例,像他這樣在位二十餘年、深孚眾望的捕頭,是不需要親自巡夜的,但向來辦事勤免的他,二十餘年來,一年四季,無論春夏秋冬,刮風下雨都是事必躬親。這也是他為什麽不僅在本縣,就是在整個川南諸縣都有很高威望的原因之一。

他巡夜回來時,家人都睡了。雖年近花甲,但武功很高,身手敏捷的他,走路完全沒有聲響,就像一片樹葉。為了不驚動家人,他無聲無息來在最後一個小院,剛剛進了廂房,點燃蠟燭,掛好佩刀。這時,高牆外,已敲響三更,“梆――梆――梆!家家戶戶,當心火燭!”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水波紋一樣的銅更聲漸行漸遠,小院中竹梢風動,有種說不盡的悠長、淒迷意味。

侯寶齋心情有些不平靜,毫無睡意,站在窗前,雙手抄在背後,似乎在凝思什麽。看得出,他的思緒陷得很深,然後在屋裏反複踱起步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有相當武功的人,他踱步絕不等同於一般人的踱,步子不沉而是很輕,像在水上漂似的,腰肢筆挺,身手敏捷,完全不像一個年近六旬的人。在他的身後,碩大的一張公事桌的兩邊,黃銅燭台上,一邊一隻大紅蠟燭燃得正緊。兩束橘紅色的美麗火焰,在漆黑的夜幕中伸縮跳躍;緩緩而下的燭液在燭身快速凝固,像是滴下的淚,有種淒美意味。

借著閃灼跳動的燭光,隱約可以看清,時近六旬的他,不高不矮的個子,身材篤實,五官端正,頷下無須,紫膛麵皮,梭梭的鼻梁,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像青年人一般靈動。在這寒冷的冬夜,他身穿一件玄色棉袍,外罩一領一裹圓金邊深藍馬褂。那把掛在刀架上的寬葉佩刀,插在赭黃牛皮套裏,長長的刀把垂下來的一綹紅纓,在若明若暗中憑添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英雄氣。屋中沒有燒火盆。屋子中,除了一桌一凳,靠牆擺了幾把待客的高靠背椅子外,沒有多餘的擺設,簡潔得如同水洗。當了二十年捕頭的他,不僅是全縣的袍哥首領,借句袍哥語言說,在周圍幾個縣,就是在整個川南都是個很“嗨”得開的人。他家並非如此一貧如洗,之所以如此簡樸,完全是個性使然。他對自己克勤克儉,對朋友兩肋插刀,對需要幫助者,傾囊相助,揚善懲惡,追求真理正義,主持正義,一如既往。有好些人稱他為新津的宋江宋公明。整個看去,新津捕頭侯寶齋很精神,很儉樸,比實際年齡輕很多。若不是頭發有些斑白,身上全然沒有年近花甲的痕跡。

侯寶齋,字邦富,生於清鹹豐元年(1851),祖居新津花園鄉羅家場,他家世代務農。小時家中僅有房屋一間,田土十畝,一家人僅是吃得起飯而己。侯寶齋隻上過幾年私塾,進入社會很早;雖是粗通文墨,但注意學習,從小就有誌向,能自律,從小習武,有相當武功。一個人的本事,不能單看學曆。更重要的是在以後的歲月中,他是否能學習、學習,再學習,且濁激揚清!倘如此,定將有所得,從而登堂入室。如後期的侯寶齋,他的種種作為,決不是一般簡單的人可以達到的;他已經到了相當的時代高度,是個能從全局考慮並馭時局的英雄。否則書讀得再多,學曆再高,也隻能是個書櫥而己。

那時鄉間、凡有點頭麵的人物,大都是入了袍哥的。而袍哥,又分兩種:清水袍哥和渾水袍哥。字麵上就可以看出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侯寶齋入的是清水袍哥,鄉裏人評價他“任俠尚義,輕財重施,凡告貸者,隻要可能,無論親疏,多傾囊相助”,“常為人排擾解難,勞怨弗避”,很年輕時在鄉裏威望就很高。雖同為袍哥,他與花橋花園那些掌紅吃黑,欺負弱小的渾水袍哥地痞流氓,比如祝青山等人不僅形同陌路,而且是死對頭。因此,祝青山等人對他恨之入骨。而往往是,為非作歹者祝青山類,又總是鄉間惡勢力的代表,他們大都背後有人撐腰。因此,有段時間,侯寶齋在家鄉感到很憋氣。年輕的他,抱著一種看世界、尋真理、練本事、廣交朋友的向往,離鄉外出。幾年間,他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廣結天下豪傑,本事大長。為了生存,他販過私鹽,背過桐油,漂放過木柴……後來,新上任的知縣宋常慕他聲名,請他回縣擔任捕頭。服務鄉梓,主持正義,這也正符合他的人生向往。於是,他答應下來,回縣擔任了捕頭。

此消彼長。侯寶齋在縣裏擔任了捕頭,為非作歹的祝青山就“活”不下去,這就調了個。祝青山不得不離鄉背井,外出去江湖上混。

二十年間,擔任了縣捕頭的侯寶齋在治安上貢獻頗多。至低限度,他讓壞人不敢放肆,貧民百姓有冤有地方申告。隨著百姓擁護,主官信任,他在威望高漲之時身兼多職:新津地區總保,全縣團練局總團長兼教練長……用今天的話來說,新津所有的武裝組織、無論官方武裝還是地方武裝都歸他管。期間,新津全境河道暢通、鄉裏安寧、商旅無阻。與此同時,他還辦了許多公益組織,如“勸工所”,“習藝所”等等,收容無業平民及組織監中犯人習藝謀生。總而言之,在位期間,對壞人,他有的是武辣手段;對窮人對百姓,又是一副菩薩心腸。因而,侯寶齋的大名越傳越遠,決不單單一個新津縣所能包容得了的。

說到袍哥、哥老會,於今好些人有誤會。誤將它們等同於封建會道門黑幫組織或土匪類,其實不然!在四川,袍哥就是哥老會。至於它的起源,普遍的說法是,袍哥起源於三國時期。當後來經諸葛亮幫輔,打出了天下,在四川建蜀國的皇叔劉備當初還在河南新野打遊擊時,雖然與他桃園三結義的關羽、張飛都是一流的將才,但劉備畢竟勢力很小,蹬打不開。有次,戰亂中,劉備的二弟關羽――這個麵如重棗、臥蠶眉、披綠袍,手持青龍偃月刀,**騎一匹日行三千(裏),夜行在八百赤免馬,有萬夫不當之勇,智勇雙全,卻又驕傲自大,被後世被人們尊稱為關公、關帝,義薄雲天的關二爺,在護送劉備的兩個妻子時,半路上被兵強馬壯的梟雄,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漢丞相曹操劫持。

曹操雖是個梟雄,卻最為愛惜人才、尊重人才。曹操對關二爺心向往之已久,為了得到關二爺,向來一言九鼎,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半個不字的曹操,卻在義薄雲天的關二爺麵前小心奉承,愛護備致的。對關羽。他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讓關二爺上馬踏銀(墩),下馬踏金(墩)。都知道戰將最愛好馬,曹操甚至將他好不容易從小溫侯呂布那裏奪過來的天下第一好馬――赤兔馬送給關公,而這馬,也是曹操最為鍾愛的。

小溫侯呂布,人長得漂亮,武藝更是天下無敵。有言,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可惜,呂布品行不端。為了自己那點利益,他常常朝三慕四,背主求榮。他本是將皇帝視作木偶一個,可以上朝帶劍的大奸相、權相董卓的“義子”,而最先他是丁原義子,為了高攀,他殺了丁原,降了董卓。後來,為了得到市間兩樣珍奇:美女貂蟬和天下第一神駿赤兔馬,他倒向王允、曹操一邊不再殺了董卓。但小溫侯呂布的壞是表象的,他哪是劉備、曹操這些人的對手!

當將少兵寡的劉備被實力強大的袁術大將紀靈逼到絕路時,劉備求已經單幹的呂布救助。小溫侯呂布上演了一場“轅門射戟”驚彩至極的好戲。像打賭一樣,他一手拉著劉備,一手拉著紀靈來在轅門,指著他那插在很遠處的兵器戟說,我當著你們兩人的麵,一箭射去必中戟尖。如此,紀靈退兵,否則你們打你們的,我兩邊不管。紀靈高興,因為他不相信任何一個人能在那麽遠的距離能一箭射中戟尖,而劉備嚇得戰戰兢兢而又無可奈何。隻見呂布一箭射去果中戟尖,呂布救了劉備一次。而後來、暫時蟄居曹操之下的劉備,在打下呂布的戰略要地徐州之後連呂布一並俘虜。呂布怕死,連連向曹操告饒,曹操有些猶豫,征求劉備意見。劉備也不正麵說,隻是說難道丞相忘了丁建原、董卓的命運了嗎?曹操喝令刀斧手將這個數度背主的家夥拉出去殺掉。這時的呂布很後悔當初救了劉備,說:早知大耳兒(劉備雙耳垂肩)如此地恩義,我何不在轅門上一言而開之!

就在開殺的鼓聲擂起之時,總是後悔的曹操這才悟到中了劉備之計,傳令趕快令下留人。可是遲了,人中品布已被砍了頭。

小溫侯呂布這匹赤兔馬,實際上就是現在市間已經少有的汗血馬中之極品,“日行三千,夜行八百”。不僅如此,曹操還將他一件質量很高的錦袍送給了關二爺,他卻隻是穿在裏麵,而總是把他把大哥劉備送他的舊袍穿在外麵。曹操問這是為何,關二爺說,“舊袍是我大哥玄德賜的,現雖受了丞相(曹操)所贈新袍,但決不敢我大哥的舊袍”――“袍哥”之名由此而來。

這裏,衍生出一則軼事。自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問世以後,有多家評點。其中,最著名的要數明末清初的金聖歎。他在點注到書中曹操有意將關二爺和他護送的兩個嫂嫂――劉備兩個如花似玉,年齡其實比關二爺還輕的夫人有意安排一室,又是晚上時,八鬥的金聖歎感到有點點不下去。氣節崇高的關二爺同兩兩個貌若天仙,又年輕的“嫂嫂”同屋一室,該怎麽點?如一句醜話說:黃泥巴掉在褲檔裏――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就在金聖歎撚須繞室徘徊時,關羽顯靈。棗紅臉臥蠶眉的關二爺央求金先生筆下留情!

就這一下,電光石火般,金聖歎靈豁然開竅,他緊走回桌前,坐下提筆在這裏點注了“秉燭待旦”四個字。“秉燭待旦”這一句多麽了不起?!雖然曹操有意將時值英年,血氣方剛的關二爺與他的兩個年輕貌美的嫂嫂同居一室,但關二爺一晚上都點起大紅蠟燭看書。這樣一來,關二爺就光明磊落,沒有任何嫌疑了。點下這句神來之筆,金聖歎看欲要隱退的關二爺相當滿意,問關二爺如何謝他,關二爺說:“車斤相謝!”。

不久,金聖歎坐在書房中撚須看書,然然一陣風來,將他翻過去的書又翻了過來,說口成章的金先生發出一句感歎:“清風不識字,何必亂翻書”?不意那時清軍剛剛入關,到處都是清廷的密探,密探又特別注意金聖歎這樣有影響的高級知識分子。他身邊一個書童已被朝廷收買,成了密探。密探書童將金老夫子這句話層層報了上去。一直報到了朝廷。

了得!朝廷認定金聖歎心懷不滿,借事喻人,諷刺從關外入主中原,定都北京的清朝、清廷沒有文化,判金聖歎死罪。這時,金老夫子才悟出,原來關二爺說的“車斤相謝”,就是一個斬!斬,不就是車斤二字構成的?!看來縱如關二爺這樣的人也不是絕對的潔白無睱,義薄雲天!關二爺殺金聖歎是為了不留活口,來一個死無對證,從而讓自己留芳萬世,借刀殺人。

四川袍哥在全國袍哥中又有其特殊性,起源要追溯到鄭成功。鄭成功既是明末清初的反清英雄,更是著名的民族英雄。在清朝入主中原、大局已定之時,鄭成功還一直在福建一帶堅持卓有成效的抗清。過後,他率軍渡海,一舉拿下了被荷蘭侵略軍長期侵略點領的寶島台灣,讓淪陷了38年之久的台灣重歸祖國懷抱。

清順治十八年(1661),一心不忘反清複明的鄭成功,在台灣開山立堂,與將士結為異姓兄弟,組織稱為“漢留”,這實際上就是哥老會。隨後,他派出有相當活動能力的幾個盟兄深入大陸發展反清複明組織,主要分兩路:以蔡德英為首的骨幹在東南幾省發展組織,這是洪門。陳近南等在西南西北幾省發展,這一路後經反清文化名人顧炎武、王船山的介入,將“漢留”演變為“漢流”,又叫袍哥,取自《詩經》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句,意為大家都是有飯同吃,有衣同穿的兄弟。其發展對象主要是三教九流及江湖人物。三教九流最初並不含絲毫貶義,這是漢代儒家最先提出的一個概念。三教即,儒、釋、道。九流大體是:一流舉子二流醫、三流地理四流推、五流丹青六流相、七僧八產道九琴棋。而組織中,社會下層人物居多,主要是僧、道、吏、卒、戲等。

陳近南這部分發展最快,而之中,尤以四川為最。四川袍哥中,又有渾水清水之分。《四川官報》稱:“清水皮者,樹黨結盟,自雄鄉裏,專尚交遊,不事劫掠。渾水皮則良莠不齊,大事藏垢納汙,敢於觸法犯律。”四川袍哥這種秘密結社組織,表麵鬆散,其實內部結構嚴密。袍哥內部皆以兄弟相稱,其排行從一到十。一排為龍頭大爺,接著數下來是舵把子、舵爺等,他們部領堂口大權。三排負責錢糧、五排為紅旗掌事,負責內外事務。九、十排為老幺,也稱轅門,為最低一等。二排因關羽行二諱,但有的堂口也設聖賢二爺。四、七排因曆史上胡四、李七叛變為袍哥所忌不設。六、八兩排有的地方也無。袍哥中,地位排序其實也並不是那麽涇渭分明、鐵板一塊,老幺有理也可同大哥相爭。加入袍哥叫作“入流”,入會者須事前聲明:“身家清白”,當然這裏主要指的清水袍哥,凡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不得加入。即便加入,一經查明有問題要被嚴懲。袍哥有戒律十條十款,規定會員必須履行“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若有觸犯,如不認兄弟、**等,則由袍哥大爺臨時召集兄弟夥,共商處決。輕者“打紅棍”,重則重裁或挖坑自埋或受三刀六洞刑,處分相當酷烈。

在四川,陳近南之後,袍哥首領天佑率會眾進攻重慶失敗之後,四川袍哥長期處於群龍無首、山堂林立的無序局麵。到了辛亥年間,極具敏感,總是走在時代前列的以侯寶齋為舵把子的新津袍哥組織旁邊附近多縣,在孫中山的同盟會派來的同盟中堅人物龍鳴劍、王樸之等人的改造,推動下的,日益顯示其革命性。光緒三十年(1904)新津全縣九個哥老會組織聯合成立“新津九成團體”,公推侯寶齋為總舵把子。這時,他不僅是新津地區哥老會中最高首領,而且在整個川南片區的哥老會中都有相當高的威望和號召力。

這個時晚上,侯寶齋為保路事久久心思忖。年前,清廷郵傳大臣盛宣懷與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團簽訂借款修路合同,之後,宣布“鐵路國有”;這就將經先皇帝光緒親自批準,民間集資,進展也順利的在建中的粵漢鐵路拿了過去。而在建中的修路股金,在四川差不多全都收齊。這些股金不僅來川中紳士、商人、地主等,廣大農民等下層人士占的比例更大。

盛宣懷這個國賊,既以朝廷名義頒布 “鐵路國有”令,卻又拒不歸還四川股金,招致了四川各階層,尤其是廣大城鄉勞動人民的強烈反對,要求朝廷收回成命,而朝廷一意孤行,這就在四川激起了遍及城鄉的轟轟烈烈的保路運。日前,川漢鐵路股東代表在成都召開,他作為代表去了。會上,推舉立憲黨人、保路中堅蒲殿俊為會長,張瀾、顏楷、羅倫等人為副會長。經與會代表討論研究,一致同意成立“四川保路同誌會”,隨即通電全國,發表公開聲明:“反對賣國奴盛宣懷,反對賣國機關――郵傳部”、聲明“拒借洋款、廢約保路”。會後,各縣陸續成立同誌會。於今全省與會者人數很難估計,僅新津就達上萬人,可說是全民發動。“四川保路同誌會”此舉立刻在全國引起廣泛反響,湖北、湖南、廣州等數省還有關外東三省立即仿效、積極響應。

這時,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都已先後故去。年僅三歲的小皇帝愛新覺羅. 溥儀,國號宣統,其實不過是個工具,象征。大權掌握在內閣總理大臣奕劻等人手上。這時,清廷最為看重,也最為擔心的是兩個省是――在中國雄雞狀版圖上作為雞頭的東三省和猶如雄雞內髒的物殷民富的天府之國四川。就像委派救火隊員似,清廷不得不將素稱幹練、他們賴以信任的“西天雙柱”拆散。讓原川督、趙爾豐的二哥趙爾巽去就任東三省總督,遣職由經邊七年,功勳赫赫的原川滇藏邊務大臣趙爾豐繼任。

據悉,因朝廷催得萬分火急,趙爾巽等不及趙爾豐前來辦交接,已經趕去關外奉天(現沈陽)就任東三省部督,趙爾豐正在趕往成都的路上。像這樣先後總督間不及辦交接,就去履新,這在清朝二百七十多年的曆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可見情況之緊急!

趙爾巽、趙爾豐兄弟都不是簡單的人。

他們家曆史上同清廷關係很深。他們趙家本是漢人,祖居關外鐵嶺,因先人忠於清,入了旗籍。從龍入關後,其父根據旗人習慣,去掉趙姓,隻稱文穎,一八四五年進士,在山東任知府。一八五四年因抵抗太平軍,文穎死於陽穀縣任上。清廷特“優恤、立專祠、襲世職。”趙爾豐四兄弟。大哥爾震,字鐵珊;二哥爾巽,字次珊,大哥二哥同是同治十三年進士。弟爾萃是光緒十三年進士,爾豐行三,字季和。四兄弟中,獨爾豐獨以納捐走上仕途。但在趙爾豐的老上司,先後作山西巡撫和四川總督的錫良看來,趙家四兄弟中才幹數爾豐為最,他就多次向朝廷密保趙爾豐,認為他“廉明沈毅,才識俱優,辦事認真,不辭勞怨,識量特出,精力過人”建議朝廷提拔重用。果然後來是重用了的。

錫良先作山西巡撫時,作為錫良的下屬,趙爾豐在治理黃河等等非常過硬的政務中都表現出了傑出的才能。錫良過後之所以為老佛爺慈禧太後看中,升任天府之國四川省的總督,真應了這句話: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再在。八國聯軍攻占北京,炮火硝煙中,長期居金碧輝煌的紫禁城養尊處優,戀權成癖,始終抓著大權不放的老佛爺慈禧太後一下慌了神。惶急中,她將“兒皇帝”、手中傀儡一個的光緒皇帝並一幫太監嬪妃帶上逃出北京,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老佛爺一行輾轉經山西去承德山莊避難途中,錫良接駕。為接駕,錫良愁上眉梢,因為山西本來就不富,又是戰亂年間,他盡管想盡了千方百計,還是拿不出任何珍饈美味去招待過境的老佛爺一行,怎麽辦呢?正在他一籌莫展時,甚為他倚重的趙爾豐建議用當地盛產的老南瓜去招待老佛爺一行。

“用老南瓜招待老佛爺一行?”錫良一聽驚了,眼都大了。趙爾豐卻成竹在胸,笑著給上司解釋,選當地最好最大的老南瓜,這種老南瓜又麵又甜。削皮後,在頂上瓜蔓下掏一方洞,瓜蔓卻不能摘去,必須留一截綠蔭蔭的瓜蔓。再從那掏出的小方洞中,將瓜釀全部掏出,代之將當地所有能找到的好東西全部填充進去,比如:雞肉、豬肉、蜂蜜、紅棗等等。說是,這些東西獨個不成器不成品,而填進南瓜中綜合起來一旦蒸熟,就是一道風味獨具的難得美味。錫良想想也有道理,況且緩急之間也隻能如此。

結果錫良讓廚下按趙爾豐說,如法炮製出來的這道菜,趙爾豐又給取了個好名――獻金瓜。“金瓜”一經獻上去,老佛爺連聲叫好,說是天下難得的美味。老佛爺立即傳見錫良,在讚歎有加之時,詳細詢問了這道名菜的做法,並叫帶在身邊的禦膳大廚下來後,專門將這道名菜“獻金瓜”的種種原料,做法及火候等等作了詳細記錄。就這一下,老佛爺記住了錫良,過後將錫良升官,升為堂堂四川省總督。如此看來,古代和如今也一樣,世間不是沒有人才,而是人才沒有被發現的機緣。比如,錫良發現趙爾豐,老佛爺發現錫良;以後老佛爺把錫良推上去,轉過來,錫良再把趙爾豐帶上去。中國的官僚階層,就是這樣層層相因。

錫良上任四川總督始,永寧道(現今宜賓地區)最令他頭痛。特別是永寧道靠貴州赤水河古藺一帶,山高穀深多匪,山民慓悍不服管教,抗捐抗糧此起彼伏,從來沒有一個道台去治理好過。錫良令趙爾豐為永寧道。趙爾豐上任伊始,使出三板斧:一是廣泛發現搜羅當地人才,比如傅華封就是他發現的。史載:傅是古藺鍋廠壩人,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26歲的傅華封鑒於縣境匪患頻仍,荼毒鄉裏,乃棄仕途,招募丁壯,籌辦團練,不久當上團總,帶兵肅匪,地方安靖一時,縣人稱慶;又平時多為地方群眾平爭息訟,調解糾紛;又熱心地方建設,倡導修橋補路,整修街道,得群眾擁戴。是當地名人。這個人為趙爾豐看中重用,以後一直追隨趙爾豐,表現出相當的才具。當趙爾豐像救火隊員似的被朝廷調回成都就任川督之時,他將在康藏尚未必成的艱巨任務,平如平判靖邊交給了傅華封,並保舉傅並為清廷批準,傅華封在他去後為代理川滇邊務候補大臣。

二、趙爾豐深知攻心為上的重要性,就任之後,他在永寧道四處張貼告示,采取懷柔政策,爭取多數。

三、與此同時,他放開手腳剿匪!下令打開監牢,將所有犯人悉數牽出,不問青紅皂白,全部殺掉。各地團屯送來的“匪”,也在他“送來不誤,有名即殺”的指令下,不問是否有冤屈挾嫌,全部屠殺。他的“趙屠戶”之名,就是這樣來的。以致在當地,小孩夜哭不睡,父母隻要說,再不聽話,讓趙屠戶來了!小兒立刻嚇得噤聲,不敢再哭。這就在顯示出他有相當才具的同時,暴露出他手段殘忍的一麵。

果然,趙爾豐的三板爺一路砍下去,永寧道此就清淨。

更能顯示趙爾豐才能、也是他以後節節高升的原因是接著的發生事。

錫良就任川督之初康藏動亂,動亂的根子在西藏上層。

西藏,疆域遼闊。境內雪山巍峨縱橫,草地連綿無垠,海拔很高,稱為世界屋脊;漢稱西羌,唐為吐蕃,明為烏斯藏,素崇佛。初奉紅教,習符咒吞刀吐火之術。有聖者宗喀巴,入大雪山苦修,道成。於是,排幻術,創黃教,風行全藏,紅教衰落。達賴、班禪是宗喀巴高足。達賴駐拉薩,握政權教權,統治全藏。班禪駐後藏僅負教皇之名,如此一代代沿襲。清初,清廷設駐藏大臣,實掌西藏大權。隨著印度淪為英國殖民地,英軍直達喜馬拉雅山麓。英軍進而入藏挑釁。時十三世達賴洞悉英人陰謀,找清駐藏大臣聯豫會商,希圖得到中央政府支持,給予侵藏英軍以迎頭痛擊。而駐藏大臣聯豫老朽昏庸,光緒皇帝形同虛設,慈禧太後畏英人如虎,她不僅不支持十三世達賴,反而嚴飭達賴“不可輕啟事端”。這樣,英人越發咄咄逼人。十三世達賴走投無路,隻好聯俄抗英,借俄皇加冕為由,派藏王邊覺奪吉赴俄京,施以夷製夷之術。而俄國也欲得西藏,派兵逾蔥嶺,奪新疆,席卷蒙朔。就在俄表示支持十三世達賴抗英之際,英軍先發製人――英軍駐印統帥榮赫鵬率精兵數千,逾雪嶺大舉入侵西藏。達賴無法,讓拉薩建亭寺護法神跳神問卦。護法神曰:“佛能佑我,請決戰。”於是,達賴率數千藏軍於喜慶關外戰來犯英軍。英軍輕敵,中了埋伏,首仗敗,傷亡百餘。榮赫鵬總結了經驗率軍再犯。再戰中,藏軍因缺乏訓練,武器又差,大敗,死傷千餘人。達賴大怒,將護法神寸磷,並將護法神老母囚於布頭溝。英軍乘勝大進,侵入江孜後,甩開腳步向拉薩挺進。

藏軍雖然英勇,但因為長期幾乎與世隔絕,武器又差,缺乏訓練,不是武裝到牙齒的英軍對手。英國統帥榮赫鵬在日記中這樣記載:“……發現藏軍在垣後擠作一堆,有似羊群。一方我步兵已在山旁據有陣勢,距藏軍僅二十碼。另一方我之麥格沁機關槍與大炮已向彼之瞄準,相距不過二百碼。我騎兵已在平原嚴陣以待,相去不過四分之一哩。我印兵實際已逼近垣下,其槍尖直指藏軍,相距僅數尺。拉薩將軍本人及其左右則另外在垣外之我軍方麵,雜在印兵中,此人已完全失去理智,餘遣鄂康諾大佐向彼宣告,餘與麥克唐納欲解散軍隊,彼除含怒不言外,一無所事。稍停片刻後,解散藏軍事實已開始,彼乃親手撲一印兵,拔手槍擊斃之。彼今已發出號令,其他藏兵立即開槍,我軍亦同時放槍,大炮及麥格沁機關槍皆開始發射,藏方劍手逢人輒衝殺……此一瞬間幾將我單薄防線衝破,然此一瞬間即消失。數秒鍾後,我之來複槍與大炮已將彼之烏合之眾掃射無餘。拉薩將軍本人開始即經殺死,數分鍾後全部戰事告竣,平原遍處皆藏人屍體……”看看局勢無可挽回,達賴將權交噶廈,攜珍寶及千餘隨從逃去青海,俗投俄,經清廷多方阻止,並被逼進京。盡管清廷對達賴百般撫慰籠絡,但達賴看出了清廷的腐朽無能,完全失去了信心。當達賴用韜光養晦之計回到拉薩後,在英國人威脅利誘下,改變了態度,不僅變仇英為親英,而且大有西藏獨立趨勢。在這種背景下,手忙腳亂的清廷趕緊派鳳全作為駐藏大臣,經康區進藏。

鳳全以朝廷二品大員之尊,奉旨擺夠了排場。他在京和蓉相繼盤垣多日後,這才率衛隊二百餘人,親隨二、三十人由成都出發,浩浩****慢慢悠悠出了打箭爐(現康定),到了巴塘。大土司羅進寶,二土司羅鬆紮巴聞中央駐藏大臣駕到,率眾人前來叩頭晉見。大土司、二土司在鳳全麵前長跪叩頭,鳳全高高在上,竟用他燒煙用的長煙杆敲著大土司的頭訓話:“你們想造反是不是?鳳老子看你們這個酥油頂子怕是不想戴了……”大土司是當地說一不二的土皇帝,原本西藏鬧事也不關他的事。中央駐藏大臣從此地經過,大土司是想去見見表表效心忠心,萬萬沒有想到當眾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越想越氣,想幹脆造反算了。恰當地七溝村丁寧寺喇嘛向來親近達賴,借機去大土司那裏煽風點火。大土司應允。於是,一股血災之氣悄悄在巴塘地區漫延開來。

如果鳳全適時離開了巴塘也沒有事,可鳳全是個庸碌的官吏,貪圖享受,自以為是。他見號稱塞外江南的巴塘是個好地方,舍不得離開,竟在茨隴溝開辦墾荒場,張傍招人開荒。大土司羅進寶慫恿當地眾多百姓出麵,以神山不可動為由勸鳳全不要開荒。鳳全大怒,根本不把藏人放在眼裏,且鞭打眾人,大土司羅進寶也不例外被打,這就越發激起眾怒公憤。

而守舊的鳳全帶的親兵卻又洋氣。當時,清軍的傳統服裝是紅色號褂,戰裙,訓練列隊時,軍前吹莽筒大號。而鳳全帶的這隊親兵卻是西洋打扮新軍裝飾,穿黃色短軍服,腳上打綁腿,吹洋號,打洋鼓。每天早晨上操之時,當地藏人看見這些兵在鳳全住的樓頂平台上手舞腳蹈,不知所雲。其實,這些兵在打太極拳鍛練身體。大土司羅進寶乘機造謠,說鳳全是個假欽差,所帶的兵也都是些不地道的洋兵雲雲,這就越發增加了當地藏人對鳳全的不信任和仇視。

當鳳全發現情況不對時,竟慌了神。他主動找土司們談判,表示願意原路退回成都,條件隻一個,希望土司們保證他的安全。談好後,鳳全一行在都司吳以忠和當地糧台的陪同下離開巴塘。鳳全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地土司和丁寧寺惡憎已接到拉薩方麵暗殺秘令。結果,鳳全一行兩百餘人在離開巴塘五裏處的鸚哥嘴,被埋伏此處的僧俗武裝殺戮盡淨……

在這非常嚴重的情況下,川督錫良調趙爾豐為建昌道,負責康藏及今天大小涼山一線事務。趙爾豐臨危受命,具有遠見卓識的他,向總督獻平康三策。錫良問,何謂平康三策?趙爾豐細細道來:“以往我就發現,前任對川邊蠻夷之地,如涼山及寬闊的康地管理雜亂無章。而康地既是川省屏障,又是我進軍西藏的必經地。要經營好西藏,必先經營好康地。爾豐的經康三策即一、首將所居大小涼山之倮夷收入漢區版圖,設官治理。此三邊地皆倮倮,界連越西、寧遠。山居野處,向無酋長,時出劫掠,邊民苦多。然此地多寶藏,產藥材尤富。此三邊地既定,則越西、寧遠亦可次第設治,一道同風。

“二、以往,我駐藏大臣及六詔台員每出關時,悉在爐城奏報某年某月某日自打箭爐南門或北門經折多山入藏。相沿已久,英人鑽我空子,每以我執報為言,謂我自認爐城以西皆屬西藏轄地。每與我交涉,理屈詞窮之時界限含混。我擬改康地為行省,進而改土歸流,設置郡縣,朝廷特派地方官員管理。以丹達為界,擴充康地疆宇,以保西陲――此平康第二策也。

“三、川康藏三地毗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西藏隔喜馬拉雅山與英印相接。境內山嶺重遝,寶藏尤豐。首宜改造康地,廣興教化,開發實業,漸漸西移。康地一牢,這樣內固巴蜀,外附藏疆,迨勢達拉薩,藏衛盡入掌握。然後移川督於巴塘,可於川省、拉薩、各設巡撫,仿東三省之例,設置西三省總督。如此可以藉以杜英人之覬覦,兼製達賴之外附。此平康三策也!”

錫良聞言大喜,要他放手實行。鑒於地域廣大的康區既是四川的屏障,又是進攻西藏沿理西藏,撻伐英帝的必須,趙爾豐先在康區破天荒地實行改土歸流――將實行了千年的土司分製官改為中央集權下的流官製,這就從根本上鏟除了封建土司製,加強了中央集權製。他一手軍事一手政治,將部族間連年征戰的康區治理得河清海晏。在此基礎上,他辦教育、興實業,發展工農業。打好了根基,他然後揮師進藏平叛節節勝利。他勞苦功高,克勤克儉,他已經是朝廷大員,封疆大吏,年事也高,每遇戰事,總是身先士卒,上山一匹騾子下山一匹馬。經邊七載,功勳赫赫,本欲揮師直抵喜瑪拉雅山麓,將長期覬覦西藏,也是西藏叛亂、動亂的根子英帝國主義徹底驅逐出去時,內地,首先是四川的保路事起,趙爾豐臨危受命,接替他的二哥趙爾巽任川督。有戰地記者在西藏見到趙爾豐時,有過一段這樣繪聲繪色的描寫:“敬禮――!三年不見,大帥蒼老多矣。那時,他雖然須發花白,但看上去也就是五十來歲。而今霜雪染頭,須發皆白。然而,變的是大帥的容貌,不變的是大帥的精神氣質。在朔風陣陣中,列隊歡迎的川軍將士都在寒風中顫栗不已,但趙爾豐穿得如此單薄,卻毫無瑟縮狀,令人感佩。

“趙爾豐出現在川軍將士們麵前了。他精神抖摟地騎在一匹高大雄峻的栗青色戰馬上,走在隊伍中列;戰馬一溜小跑,這就讓趙大帥穿在身上的得勝褂飄飄的。”

“趙屠戶”上任伊始,對四川的保路運動會是個什麽態度呢?就在侯寶齋沉思默想時,小院中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嚓嚓嚓!侯寶齋一下就聽出來了,是夫人的腳步聲。夫人腳上穿的是一雙自己用麻線納得結結實實的平底布鞋。從小練功,有相當功夫的夫人走起路來,輕快而又有節奏。

“哪個――?”隨他夜巡回來的貼身小廝,這時在門外為他把門的吳小二莽聲莽氣地喝問。

“哪個?未必然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嗦!”夫人李氏一口新津話說得脆生生的,尾音拖得很長,聽得出來,她不高興。

“啊,是夫人嗦!”吳小二門壓低聲音說:“三更都過了,侯爺還不肯休息,我咋勸他都不聽,還是要夫人去勸他才得行。”

隨即,門“咿呀”一聲輕輕推開了,侯寶齋應聲調頭,燈光下看得分明,夫人李氏比他要小十來歲,顯得比實際年齡輕許多。她容貌姣好,身材適中,豐滿合度,身上穿件圓領寬襟白底藍花齊腰棉夾袍,外罩一領黑色金邊無袖小棉襖。她雖然為他生育了兩個兒子,而且兒子都已經長成了小夥子,仍然顯得年輕,眼睛很亮,絨絨的眼睫毛撲閃撲閃,身手敏捷。一看就是個有相當功夫的人。她是他小時學武的師傅的小女兒,名李璧,結婚多年,情投意合。她給他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香甜味的醪糟蛋,要他吃下去,說,“寶齋,我發現你今晚心事重重的,這麽晚都不睡,有什麽心事?”

“哎!”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邊吃夫人送來的醪糟蛋,將他的心事吐露給了妻子,說,“如今國之不國,如何是好?我還擔心,這‘趙屠戶’就任川督,憑他的剛烈火氣,會不會對我們保路同誌會帶來什麽不利?!”

夫人李璧撲閃著聰明的大眼睛:“車到山前自有路,橋到灘頭自然直。事到如今,任隨他趙屠戶、張屠戶來都不得行!四川的保路運動,任隨他哪個來都壓不服,倒行逆施,隻會搞得天怨人怒。”侯寶齋讚賞地點了點頭。

“走吧!”夫人將他的胳膊一挽,“你看你愁得頭上都又添了多根白發!”

“老了、老了!”侯寶齋跟著夫人走時,笑著調侃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二人前後相跟,剛出門,一股不祥的冷風迎麵撲來。侯寶齋喊聲不好,將夫人順手往屋內一推,敏捷地往階簷上的大紅柱後一躲。這時遲那時快,一隻飛鏢“嗖!”地一聲插到他麵前的抱柱上。

“刺客,你哪裏走!”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夫人隻聽夫君一聲吼,從簷下忽地躍起,箭一般射到院子中那株虯枝盤雜的百年古柏上,一聲怒喝,劈手去拿刺客。兩個人開始激烈交手。聲音驚動了外院,侯寶齋的大兒子侯剛聞訊趕來,抬頭望去,隻見父親的個子明顯比刺客小,但手段明顯高強,出手千鈞,招招式式都是殺著。兩人在樹上騰挪躍躍,拳來腳往,連合抱的大樹也在發抖。

站在樹下的吏卒吳小二等慌了手腳,舉槍要打。

“憨包兒!”侯剛一聲斷喝:“這都打得嗎?你不看兩個人在樹上纏在一起!”說完運起輕功上樹,說聲,“爹,你一邊休息,看孩兒拿他。”

抬頭看去,樹上的刺客哪是年輕力壯,武藝高強的侯剛對手,交手兩個回合,刺客虛了,想溜。侯剛哪肯放過,他像貓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先是放在嘴邊慢慢把玩。見刺客招架不住,想溜也不成,侯剛也不願再玩下去,猛地躍起空中,“嗨!”地一聲,並不動用武器,隻是掄起關大刀似的一隻胳膊,倏忽一閃,砍在刺客頸上。

大聲頭刺客慘叫一聲,像隻沉重的麻袋,跌落地上。

“綁起來!”夫人大聲命令,吳小二正要上前。“慢!”侯寶齋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刺客,家夥頸項已不能轉動,連聲哀告:“侯捕頭饒命!”聽聲音耳熟,借著曦微的天光看去,侯寶齋大驚,調頭對夫人說:“這不是我們老家花橋鄉下渾水袍哥舵爺祝青山的堂侄祝定邦祝麻子嘛!?”

祝麻子跪在地上連叫饒命,磕頭如搗蒜。

“饒命不難。”侯寶齋皺起眉頭,“不過,你話要講清楚,你為何要來害我?我與你無冤無仇。是誰指使你來的?”說著若有所思:“這麽多年過去了,未必你是你家堂叔祝青山還在記我的仇,要你來為他報仇麽?”

“正是。”祝麻子跪在地上渾身像篩糠。

“爹,這話從何說起?”站在一邊濃眉劍眉,英姿颯爽的侯剛不明究裏,問爹娘。他們簡單給他說了說緣由。

當年,在花園場,年少的祝青山和侯寶齋都是李璧的父親、武師李天罡的同門徒弟。李天罡是個著名武師。在所有的二十多個徒弟中,他二人學得最好,但二人中,侯寶齋又總是要要比祝青山強那麽一點。年齡漸長後,他二人對師妹李璧都有那麽個意思,但師傅父女都中意侯寶齋。這還不是因為侯寶齋的武藝、相貌都要比祝青山好,而在於他們二人之間的人品有別。這就讓本來就是小雞肚腸、心術不端、對“師兄”――雖然隻長他月分的侯寶齋常常暗中妬忌的祝青山轉為了對侯寶齋的忌恨。當徒弟的總是要做些打柴挑水掃地這樣粗話,祝青山總是偷奸耍懶,侯寶齋卻做得實心實意。有次,他師兄弟二人偶爾看到一本《西廂記》。書中寫崔鶯鶯的美並不實寫,而是像中國畫一樣虛寫,非常令人回味。在作家筆下,崔鶯鶯跟著她的母親――相國夫人去白馬寺燒香時,她一出現,讓修練有年,心如止水的老和尚一看到她心如鹿跳,方寸大亂,魂不守舍,將正在梆梆敲木魚的木棰,梆、梆地敲到了坐在他前麵的小沙彌的光頭上。而小和尚呢,因為被崔鶯鶯迷住了,坐在他後麵的老和尚的木棰一下又一下敲到他的光頭上也渾然不覺……

侯寶齋問不學好的師弟,“你說的這個大美人是哪個?”

“不給你說。”祝青山給他打了個埋伏。

三年師滿後,他們師兄弟二人因為秉賦的不同,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祝青山和侯寶齋的起點是一樣的,他們先是被縣團總分別聘為花橋、花園兩個鄉的團頭。不久後,他們分別加入了袍哥。不用說,侯寶齋入的是清水袍哥,祝青山入的是渾水袍哥,而且他們都是袍哥中上了品級的骨幹。隨著年齡的增長、祝青山漸漸露出惡端,他討好權貴,欺壓善良弱小,整日茶館進酒館出,編方打條,估紅吃黑,成了一方歪人。侯寶齋多次勸他,都被他嗤之以鼻。二人徹底交惡,是因為侯寶齋治下的張寡婦。

家住離花園場下街不遠的張林盤中的張寡婦,頗有姿色,溫良賢淑,可惜命運不濟,從花橋嫁到花園張家,第二年,本來身體就弱的丈夫就去世了。這張家是個耕讀世家,薄有田產。張氏老夫婦膝下隻有一子,名張平夫,年及弱冠考中秀才。有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金鍾粟……非常虛弱的張平夫卻是心雄萬丈,本想是沿著業已有了良好開端的科舉之路走下去,博得個封妻蔭子,光輝門庭。不意清廷廢除了科舉,實行新學。張平夫心灰意冷,權且作了一名鄉間私塾教師。不久,遵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娶妻葉氏。那時女人沒有名字,這樣,張平夫年輕貌美的妻,最多隻能叫個張葉氏,鄉人都稱張氏。那時的婚姻如郭沫若說,是“隔口袋買貓”,而新婚之夜,張平夫將坐在婚**,從未見過麵的妻頂在頭上的那領大紅喜帕揭去,高笑得半死。原來他“隔口袋”買來的這隻“貓”,讓他欣喜過望。她長得千嬌百媚,卻又並非小家碧玉,個子高挑而又豐滿合度,皮膚也好,雪白細膩。

他們的新婚之夜,如一首古詩所描繪的:“攜手含笑把燈吹,夫妻雙雙入羅緯。金針刺破桃花蕊,不敢高聲暗皺眉。”這一下,張平夫是一發而不可止。真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所說:“春宵苦短日高起…… 春從春遊夜專夜。”殊不知過度的性事最傷身體,加上張平夫本來也沒有本錢。這樣,不及一年,張平夫就油幹燈盡,一命鳴乎,丟下家中年邁的二老和年輕的嬌妻。

經過婚姻的洗禮,張寡婦雖然整日愁眉緊鎖,但越發**肥臀細腰,皮膚光潔;三月的櫻垗――紅登了。這時,侯寶齋才發現,原來祝青山年前說,“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非把她弄安逸不可!”之人就是年輕貌美,丈夫死後守身如玉的張寡婦。就像一隻偷嘴的貓,有事無事上人家涎。

祝青山彎腰輕輕將小院上的一道用竹籬編就的小門推開,借著張家濃密的花草樹木掩護,來在窗前偷看。正麵廂房中,窗戶推開。坐在窗前的張寡婦,以手支頷,呆呆地看著外麵的景物想心思。一頭青絲在她的腦後挽成一個髻,蓬鬆的鬢角兩邊一邊插一朵木槿花,一朵紫色,一朵白色。她的神情憂戚而充滿向往。這時,一縷金陽移過窗前那叢翠綠而肥大的芭蕉葉,端端照在她的臉上。讓她美而麗而憂戚的麵容顯得動人極了。

在這動物都要**的日子裏,獨自在家,有過婚姻、發育很好的小寡婦能不想男人嗎?!

想到這裏,想到自己也還年輕的祝青山以為有戲,這就情不自禁,流裏流氣地小聲唱起一隻濫俗情歌進行挑逗:

哥進門來尋妹子

妹在窗前很發愁

叫聲妹子不要愁

學盤彩蝶雙雙舞

張寡婦聞聲大驚,猛抬頭看是祝青山站在窗前,知他不懷好意。她花容失色,趕緊起來關窗關門,一邊說,“我家公公婆婆都趕場去了,祝團頭,有啥事,等他們回來再說。”

“我今天就是專門來找你!”可是,她已經來不及了。祝青山推門而入,反身關上門,將他抱進寢室,關上窗就要實行強奸。年輕的張寡婦哪見過這陣勢!又顧及名聲,她不敢喊,豐腴的身肢軟得像攤泥。祝青山像餓虎撲食,將珠淚長淌的張寡婦抱在懷中,一陣**笑,然後放在**推金山倒玉柱,就要入港時,猛地伸過來一隻強有力的手,將他一掀、一抓再一提,將他整個提了起來。祝青山萬分惱怒地回頭一看,隻好自認倒黴,是師兄、花園團頭侯寶齋!他心中暗暗叫苦,跪在地上向師兄連連告饒,叩頭如搗蒜。

侯寶齋怒目圓睜,指著他的鼻子一字一頓教訓:“按例,你強奸民女,本該遊街示眾……可是,我怕你壞了師傅英名,也怕你敗壞了人家張寡婦聲名。諒你是初犯,且是同門同宗師兄弟,下不為例!”說著,嗖地一聲從身上抽出寒光閃閃的匕首,隨手從跪在地上的祝青山頭上扯幾根頭發,往刀刃上一吹,這幾根頭發立刻無聲地斷為兩截,他正告祝青山:“以後,你若再當采花大盜,我侯寶齋認得到你,可我這把匕首認不到你!”

“滾!”侯寶齋一聲怒喝,祝青山趕緊起來,撲爬筋鬥狼狽逃竄。以後,侯寶齋到縣上當了團總,再打聽祝青山情況時,才得知這家夥在家鄉存身不得,帶著堂侄祝定邦早就離開新津,不知濫到哪裏去了。不想事過這麽多年,祝青山竟在這個時候唆使祝定邦回來報仇、來暗殺他!

“祝麻子!”侯寶齋說,“你要我饒你,好說。不過,我問你一句,你回我一句,一定要老老實實,如果有半句不老實,我馬上把你那個顆頭擰下來,你信不信?”

“信信信。”

“你堂叔現在哪裏?”

“死了。”

“死了?”

“是。”

“死在哪裏?”

“也不遠,就在鄰縣――彭縣青龍場。”

“咋死的?”

“自那年他欲估奸張寡婦被你拿住,他就憋了一肚子氣。過後,他又做了一些偷雞摸狗事,在家鄉名聲很臭,再也混不下去了。這就帶著我遠走他鄉,在他鄉也混得也不好。年前他得暴病,臨死之前,將這事交待於我。”

“怎麽交待的,是要你回來謀殺我嗎?”

“那倒不是。”祝麻子狡猾,小眼睛幾擠,“而且我的手段連師娘都比不上!”

“呸!”話剛說完,祝麻子臉上早挨了李璧一泡開水,“你這下三濫,哪個是你的師娘。”

“你藏身在我屋外的大樹上有多時了?”侯寶齋又問。

祝麻子像貓洗臉一樣,伸手將李璧吐在他麻臉上的口水揩了,交待:“天一黑就上了樹。我不過是想嚇你一嚇,以了堂叔臨終囑托。”說完又連連叩頭告饒。

侯寶齋是個器量恢宏的人。想祝麻子這樣作也是情有可原,打算原諒他了。心想,年輕人嘛,哪有不做錯事的,況且,他也是了他堂叔祝青山的臨終遺囑,這就給他搭下樓的梯子,他問祝麻子:“你錯了沒有?”

“錯了。”

“以後還敢不敢?”

“打死也不敢。”

“你在江湖上走的是清水袍哥是還是渾水袍哥?”

“清水袍哥。”

“真話?”

“真話。”

“我也不管是你清水袍哥是還是渾水袍哥。”明明知道祝麻子說的是假話,侯寶齋說,“我隻認你做事。若你再走你堂叔的老路,專幹些偷雞摸狗,魚肉百姓事,我斷斷繞不了你。”想了想,他又告誡跪在地上的祝麻子:“如今時勢混亂複雜,政出多門。到處都在招兵買馬。貓有貓道,狗有狗門……你不要投機取巧,要做個好人!”

“肯定、肯定。”

“若你以後再做壞事,被我抓住了我咋說?”

“按規矩,三刀六洞。”

“那我就相信你一次,你走吧!”

祝麻子納頭再拜,不過拜得相當勉強。

“走也!”祝麻子隨即運起輕功,越牆而去。

侯寶齋半信半疑。他想了想和祝麻子交手時的情況,第二天問大兒子侯剛與祝麻子交手時,祝麻子對他用沒有用過致人死地的黑虎掏心拳?侯剛很肯定地說,用過。

侯寶齋這才相信夫人推測有理。正在暗自懊悔,他在成都名校――石室中學讀書的小兒子侯刃休學回家來了。侯刃對他們說,保路風潮讓省上很多學校都休學了,他隻得回家。小兒子侯刃年方二八,智勇雙全,既有他哥侯剛的武功,更有滿腹計謀,心思很細,長得高大帥氣。為慎重,侯寶齋暗囑小兒子侯刃專門回一趟多年沒有回去過的花園鄉下老家探明祝青山、祝定邦叔侄詳情。結果很快得到證實,祝青山確實流落在外已死,祝麻子祝定邦入的是渾水袍哥,像他堂叔一樣,作惡多端,而且根本就沒有回來過,聽說在省城成都混。至於他在成都什麽地方、咋個混,鄉人都不知情。

侯寶齋生性好強,明知自己麻痹大意,或許放過了一隻惡狼。不過,即使在家人麵前,對此他什麽都沒有說;也不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