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都大血案與“水電報”的漂放
侯寶齋的預感變為了現實。就在他到成都的第二天,震驚全國的成都血案發生了。
橫占成都督院街半條街的四川省總督署,有種攝人的威勢。整體看,它像隻蹲伏在那裏彎勾撩爪,翎毛聳峙,就要飛出去攫取獵物的鷂鷹,門前的大紅抱柱是鷹爪,從頭上探出去的簷牙高聳的歇山式門樓是鷹頭和它的喙。高牆環繞中的是崇樓麗閣、走馬轉角樓。門前,在九級天全產漢白玉花崗石台階之前,一邊蹲有一隻用同樣石材雕塑的雄獅。兩隻雄獅棱睛暴眼,口銜繡球,形神兼備,栩栩如生。歇山式門樓下,兩扇厚重的鑲有金色泡丁,中間吊有獸環的大門洞開。高高的門檻前兩邊,一邊站一個頭戴傘形紅纓帽,身材高大的戈什哈,標準的滿洲武士。他們挺胸突肚,手把刀柄,目視前方,一動不動,像是兩個丈二金剛,神情倨傲、睥睨一切,顯示出一種森嚴和凜然。
這天上午十時左右,九乘轎子邀邀約閃閃而來。在門前下轎的他們,依次數來是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彭蘭芬、鄭孝可、江三嵊、葉茂林、王銘新等九人。奉命等候在門前的布政司尹良看見九位老爺來了,顛顛走下九級漢白玉石台階,對他們雙手抱拳一揖,手一比,腰一彎,“請,大帥早等著諸君了。”
一行九人上了五福堂,直覺得進了《水滸傳》中,讓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就此倒大黴,誤闖誤進的“白虎堂”。不過,趙爾豐確實等在堂上了。這天,向來衣著隨便的趙爾穿得周武鄭王,朝靴、官服、玉帶,標明一品官職的傘形紅櫻等等一應裝備到位。高坐堂上,神態儼然的趙爾豐示意蒲殿俊、張瀾等九人入坐他指定的一排,而與他們對坐一排的盡是趙爾豐心腹幕僚:尹良、吳鍾容、王琰,奇怪的是還坐了個督署營務總管,黑紗包頭的田征葵。一副談判的架勢,不,審判的架勢、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勢擺起了。趙爾豐的衛士長紀得勝,也時不時鬼頭鬼腦地在門前探探頭,好像有什麽事要發生。
他們九人落坐後,自有茶師進來給他們上了茶。
高坐堂上趙爾豐也不說話,隻是用一雙鷹眼很為不滿地默了默他們,然後端起茶來,尖起右手兩根指母揭開茶蓋,推了兩下茶湯,很勉強地對他們舉了舉,示意請茶。九位老爺還以同樣的姿勢,輕輕抿了口茶,再將茶碗放在桌上。
“你們的要求!”趙爾豐說話了,向來洪亮的聲音幹澀澀的,就像相互咬合的齒輪沒有上油,發出的聲響難聽、瘮人。看得出,他夜來沒有睡好,一雙素來有神的眼睛發紅,他一邊說一邊用幹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拂著頷下一把三寸長的花白胡須,“你們爭路保路的要求,我加上自己的意見上奏朝廷。我甚至加上了這樣的句子‘即使權宜之計,也得準許川人要求,不然變生頃刻!’然而,朝廷就是不準,爾豐也受到連累,受到審斥!”說著拿出一份朝廷批複,示意尹良上來拿給坐下九人傳看。
蒲殿俊等九人都傳看了,朝廷批複的是:“不準!東黨若繼續煽動保路事,拿川督一起是問!”他們將朝廷批複摜在一邊,滿臉的不屑和不滿,都不吭氣。
“怎麽說,你們都不念本督苦衷,要與本帥作對,與朝廷作對?”趙爾豐冷笑一聲,他已經快忍不住了。
“保路護路,是川人心聲,也是先皇帝(光緒皇帝)恩準。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決不後退!”蒲殿俊這樣一說,在坐的羅綸、顏楷、張瀾、彭蘭芬和鄭孝可、江三嵊、葉茂林、王銘新立刻附議,表示堅決支持。
“爾等如此囂張!”趙爾豐發作了,他在桌上猛拍一掌,威脅道,“爾等與本帥作對,就是與朝廷作對,與朝廷作對就是犯法。犯法就要治罪!你們知道你們犯的是什麽罪嗎?你們不怕本督治你們的罪嗎?”
“無非就是流血罷了!”顏楷硬頂一 句,“我們不怕流血!”
“反了你們!好,你們嘴硬!”趙爾豐氣得臉青麵紫,將他麵前的茶碗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這還得了嗎!?”看大帥如此大怒,而蒲殿俊等九人卻無動於衷,頭上包黑紗的大塊頭田征葵忽地站起,將手朝外一揮。
“綁了、綁了!把這幾個雜種統統都給我綁了!”趙爾豐的衛士長紀得勝率一幫巡防軍進來,他們也是一律黑紗包頭,手上端著九子鋼槍,腰上挎著戰刀,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如狼似虎般撲上來,用綁人筋痛的細麻繩把九個老爺綁成粽子一般。特別對張瀾,羅綸“優待”——因為他們嘴強,巡防軍們對他們繩捆索綁猶嫌不足,還以刀架其頸,以槍抵其胸,大有不刀劈即槍斃之勢。臉上橫肉塊塊飽綻的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更是把袖子挽起多高,露出手臂上的塊子肉和飽綻的青筋。臉漲得通紅,一雙眼睛充血,像要吃人。他手中拿著一塊一尺多長的白布,在拿在另一隻手上的那把四五尺長、寒光閃閃的寬葉大刀上擦了又擦。見這陣勢,九位老爺中,除張瀾、羅綸又跳又鬧外,其他都嚇得打哆嗦。
趙爾豐霍地從桌後站起,用手指點著蒲殿俊等九人,厲聲斥責,數落。
“枉自你們都是有功名的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是千年的聖諭,做人的基本道理!這些,你們都不懂,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既是借款修路,路歸國有的大政方針朝廷已定,你們還在一邊橫扳順跳做啥子?你們煽起民眾反抗朝廷,借題發揮,製造混亂。你們是一群亂臣賊子!事到如今,你們隻有認錯改過,否則,本督非嚴辦你們不可!”
這時的趙爾豐,一改往日的迂回曲折,露出“屠戶”本色。他臉色鐵青,顯示著一種足以征服任何對手的力量。他那有棱有角的臉,那皺蹙的眉,那環張的豹眼,無不蘊藏著一股殺氣、一股風雷。
“趙製台此言大謬!”被背剪綁起的張瀾卻毫無畏懼,頂風而上,對趙爾豐予以痛斥,“先聖人有言,民為重,君為輕。鐵路準歸商辦是先皇帝光緒定下,現仍實行的國策。朝廷既是準我川人籌資修路,為何今又出爾反爾,說我護路非法?這,從何說起?依理依法,該懲治的是那幫貪贓枉法,拱手將鐵路大權送於洋人,引狼入室的盛宣懷等人,大帥怎麽一反以往,對我等鎮壓起來了?”張瀾這番反駁、詰問叫趙爾豐噤聲不得。
哎呀呀!萬不諳蜀人這樣難整;這批文人的嘴竟是這樣了得,這樣強!真應了四川人俗話一句:“鴨子身上的毛——難打整!”看羅綸又要開腔,理屈詞窮的趙爾豐趕緊閘著,拍案厲聲喝斥,“張瀾太豪強!”手一揮,“把他們給我押下去,關到‘來喜軒’!”紀得勝帶著巡防軍一擁而上,大動幹戈。一陣“乒乒、乓乓”亂響之後,張瀾等九名老爺被押了下去關起了。
趙爾豐是算計好了的。這時,一陣陣挑聲夭夭的傳呼聲由遠而近,傳進了五福堂:“成都將軍玉昆到!”趙爾豐站起身來,龍驤虎步,降階相迎。
趙爾豐將玉昆將軍接到隔壁花廳,仆役上來泡了茶。玉昆穩起,佯裝不知。其實,作為一個耳目眾多,消息靈通,從某種意義上說,對趙爾豐負有監視責任的成都將軍,趙爾豐這天這樣大的動靜,他豈有不知,又是在這樣的非常時候!玉昆卻一個勁誇茶好。說,這茶一看就是產自雅安附近,名山頂上春雷炸響時的第一批雨露花前茶……好像他是專門來品茶談茶的。這讓趙爾豐又生氣又尷尬。從不求人,性格剛硬的趙大帥,觀察著成都將軍的神情,猜測著他的心思,考慮著措詞。玉昆將軍比趙爾豐年輕十來歲,年屆半百,個子不高,清清瘦瘦,顯得很文靜,臉黃無須。一看就是那種頭腦冷靜,平時豁達,遇到大事不糊塗的人――他是一個真資格的滿人,鑲黃旗,地位雖在趙爾豐之下,但地位很特殊。沿襲清廷的規定,成都將軍玉昆不僅負有保護成都滿城內數萬滿人的責任,而且,凡屬重大問題,川督必須要有成都將軍同時簽字劃押才能決定,而玉昆將軍在對待川人爭路保路事上態度一貫鮮明:同情、支持。
求人難!但繞不過去,趙大帥放下了矜持,試著這樣啟齒,“玉昆將軍,你知道吧?我已將煽動鬧事的保路會、股東會首領蒲殿俊、張瀾等一幹九人拿了?”也不等玉昆發問,他將拿這些人的理由講明。
“趙製台意欲如何處置這些人?”
“治亂世需用重刑。現我省抗糧抗捐已在這些人的煽動下鬧起來了,大有燎原之勢……全省都快鬧反天了。我意將這九人立即正法,因為他們九人是成都,也是全川動亂的根子! 擒賊先擒王,打蛇打七寸!請玉將軍同我共同聯名上奏!”趙爾豐終於說完了他要說的話。
“趙製台平素不是口口聲聲說,成都和全省動亂的根子是‘東黨’份了麽?怎麽這會又是他們了?”玉昆將軍將了他一軍。
“這九人中說不定就有‘東黨’。再說了,即使他們不是東黨,也是東黨的代言人,非嚴懲不行!”
“不行!”不意平時說話慢聲細語的玉昆今天拒絕得如此決絕,讓趙爾豐不由一驚一怔。
“這幾位被捕者都是士紳,不是土匪,更不是東黨份子。總不至於因政見不合,趙製台就要殺人吧?”玉昆抬起頭來,看著趙爾豐,不滿地詰問,“這等大事,季(趙爾豐字季和)翁怎麽不先向朝廷請旨?”
“朝廷隻知責備季和對川路事處理不力、鎮壓不力。然而,季和早就將處理這幾個鬧事帶頭人的奏章上報,事至今日,卻無蹤影。”趙爾豐似有無限怨氣。
“如此看來,朝廷尚慎重。我們怎能隨便抓人、殺人?要知道,人頭不是韭菜,割了又會長起來,須慎重。我看,還是待請示後再說吧。”看玉將軍話說到這裏,就要關門,堂堂的趙大帥趕緊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爭取同情。他說,“玉將軍,非季和不慎重,是我電奏後,又電詢再三,朝廷始終不批不理;而川省種種動亂,日盛一日。當今之勢,若不殺雞給猴看,猴子真的就要反朝了!”
“此事非請準聖旨不可!”玉昆毫不通融,語氣堅定:“諒弟不能簽這個字,聯這個名!”說完後,拂袖而去。
咦,這可是你們滿人的天下啊!趙爾豐看著玉昆消失的背影,心裏怨恨不己:天都要垮了,我趙爾豐在一邊幹著急;你個真資格的“滿滿”倒在一打倒錘?!趙爾豐氣得頷下那把白胡子一翹一翹的。
在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彭蘭芬和鄭孝可、江三嵊、葉茂林、王銘新等九人被捕後,九裏三分的成都立刻變得躁動不安。中午時分,“當、當、當!”的鑼聲在全城兩百多條大街小巷驚詫詫地響起:“各位父老鄉親周知——督署抓了我保路會、股東會首領蒲殿俊、羅綸……”金屬沙沙的顫音和著敲鑼者泣血的呼喊,讓早就義憤填膺的成都人民再也忍受不住了,紛紛衝出家門朝督署湧去。
“龜兒子趙爾豐‘趙屠戶’太欺負我四川人!”
“大家走啊!到督署去,要他們拿話來說!”
“走!去給我們的人摣起!”……從七月十五日午前十時起,成都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少,手拈香,頭頂光緒牌位,從四麵八方牽群打浪湧向位於督院街的督署衙門;憤怒的人們沿街比戶,號泣呼冤,要求釋放蒲、羅諸君。
“你們要造反嗎?”高牆深院的督署門前,在田征葵指揮下,巡防軍們彈上膛、刀出鞘,同人山人海憤怒的成都市民緊張對峙。趙爾豐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更是袖子挽起多高,粗胳膊上青筋全都鼓起,手中揮著大張著機頭的連槍,吆喝著,一張臉漲得通紅。有幾個老者手舉著光緒牌位,哭著跪下道:
“我們要見羅(綸)先生他們……”
“我們要見趙製台!”
“趕快放出羅先生他們九人!”
“趙大帥有令!”草上飛走上前來,手一揮,凶神惡煞地啞著嗓子吼,“你們趕緊回去。謹防你們中有亂黨!聚眾鬧事者,格殺勿論!”
“哪個是亂黨,你指出來!青天白日,你在這紅口白牙胡說不行!”人群中站出一位紳士模樣的人,他長衫一襲,戴副墨鏡,他是侯寶齋,聞訊後趕來的。楊虎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
“說清楚,哪個是亂黨!”人群受到啟發,紛紛憤怒質問,“隨便栽汙人不行!”一時應聲如雷。侯寶齋發現,龍鳴劍就在他前麵不遠,簡單獨化了裝,也戴副黑鏡混在人群中。這時,龍鳴劍回頭也看見了他,彼此會意地點了點頭。
趙爾豐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一怔,指著戴副黑鏡的侯寶齋“你就是亂黨!”說著,手一揮,手槍一舉,帶著兩個人衝上來就要抓人。而龍鳴劍帶著憤怒的群眾一擁而上,把紀得勝等團團圍緊。一人不敵眾手。混亂中,“啪、啪!”紀得勝臉上挨了楊虎兩巴掌。幾個如狼似虎的巡防軍衝上去幫他們衛士長的忙……頓時,秩序大亂。密密層層的人流,趁勢衝進了總督府大門,再衝進左右儀門……
“砰、砰、砰!”這時,田征葵接到趙爾豐“開槍鎮壓!”的命令,竟冒天下之大不韙,指揮巡防軍向手無寸鐵的和平請願居民開槍了。一時,槍聲大作,流彈如雨,慘叫聲聲。瞬時,督署內伏屍累累。光緒皇帝的牌位和鞋子、衣物等散落滿地。衝進督署的人群驚惶失措,紛紛從督署內又湧了出來。可是,早就埋伏好的巡防軍奉命紮著了街口,開槍亂擊。馬隊馳出,衝撞踐踏……這時,老天垂淚,下起了傾盆大雨。
在楊虎的拚死護衛下,侯寶齋安然脫險,回到陝西街他臨時下榻的芙蓉飯店。對於楊虎這天的表現,侯寶齋感到非常滿意,他萬萬沒有想到,他信任的楊虎已經成了個雙麵間諜,戴了兩副麵具,是個埋藏在他身邊的定時炸彈。
在這場震驚全國的“成都大血案”中,巡防軍當場打死和平請願民眾三十多人,受傷數百人。趙爾豐下令,“三天不準收屍!”數具屍體被大雨衝刷浸泡後,腹脹如鼓。先皇牌位,多係紙寫,雨水一衝,一片狼藉,有幼屍僅十三歲,其狀令人慘不忍睹。消息傳到城外,四鄉八鄰的農民在袍哥或同盟會組織下,成千上萬趕進城來聲援。他們一律身穿白色孝服,一路哭哭嚷嚷而來,有好些還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二、三歲的少年。趙爾豐命令守城的巡防軍開槍,擊斃了一群又一群。一時,哭聲遍野,愁雲慘霧籠罩了九裏三分的成都城。有首《成都竹枝詞》控訴這樁駭人聽聞的慘案雲:
手抱神牌有罪無 任他持械妄相誅 署中喊殺連開起,我是良民,官才是匪徒
就在血案發生後,趙爾豐已下達戒嚴令,關閉了成都所有的城門。讓巡防軍在全城清查搜捕“同盟會員”,關閉了四川省保路會、股東會,逮捕了一些要人。
夜幕降臨了。往天這個時候,錦城大街小巷內數不清的茶樓酒肆賓朋滿坐;戲院裏,弦歌嫋嫋……而這夜整個成都清風雅靜;細雨沙沙,淒風苦雨中,鱗次櫛比的店鋪也早就關了門。
這晚,侯寶齋堅決拒絕了楊虎的勸阻,說是外出有事,並要楊虎立即作好今夜回新津的準備。趁著夜幕,侯寶齋朝五世同堂走去。他走在提督街上。天黑,即使碰到熟人,也不會看出他來。但為了小心,他還是化了裝,戴一副墨鏡,頭上戴頂青緞瓜皮帽。大街上行人寥寥,步履匆匆。夜幕中,這裏那裏間或有些燈火——那是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攤販,在階沿上點一個紅燈籠,守著一個小攤子賣蘸紅辣子白斬雞;賣麻辣牛肉;賣五香纏絲兔的……遠遠望去,那些紅浸浸的幽微燈光,像是這天督署內流的血。風吹過,“沙、沙、沙”——細雨敲打著路邊肥大的蕉葉、梧桐、垂柳,齊聲發出輕吟,有種說不出的淒迷意味。
順著一條小街拐彎,走進了五世同堂。這是一條幽靜的小巷。走到小巷中段,侯寶齋在一間青堂瓦舍、白壁粉牆的公寓前停下來,借著幽微的天光,看得清門楣上的兩個篆體大字:“盧寓”,門邊有一個長方形的匾,上麵鐫有:“醫師盧勝景”五個中楷黑底金字。沒有錯! 侯寶齋舉起手來,握著黑漆大門上的銅質獸環,輕輕搖了三下,又猛搖了兩下。稍頃,屋裏響起了嚓、嚓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而近。
“呀——!”黑漆大門輕輕稀開了一條縫。“請問,你找哪個?”是一個男人警惕的聲音。
“盧太醫夜晚出診嗎?”侯寶齋用暗號問。
“你先生出得起脈理錢嗎?”屋裏人說,“盧太醫是名醫。”
“出得起!按規定,晚黑出診,一塊大洋,車費在外。”
門一下大打開來,“先生請進!”侯寶齋閃身而進後,那人複又關上門,帶他過天井,繞照壁,來在後院,一腳跨進東廂房,同盟會四川支部負責人之一的董修武招呼他,“侯寶齋先生來了,就等你。”等他落坐,董修武說,“開會。趙爾豐今天大開殺戒,他以為這樣一來,就嚇住了川人,就可以把四川的保路運動壓下去,保住他頭上的頂子,他這是大錯特錯了。我們要因勢利導,切實貫徹孫中山先生‘借保路之名,鼓動人民以行革命之實,推翻韃虜’的指示……”侯寶齋一邊聽董修武講話,一邊打量他。
三十一歲的董特生(董修武字特生),巴縣人,1904年留學日本,1905年由孫中山親自介紹加入同盟會,與同是川人的熊克武、但懋辛、吳玉章、吳鼎昌一起,成為同盟會總部評議員。年前,他同吳玉章等人一起,受孫中山委派,秘密潛回四川,進行旨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鬥爭。
“現在,我們必須抓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刻不容緩地發動民眾,開展武裝鬥爭!”董特生目光灼灼,環視坐在左右的同誌們強調,“中山先生指出,四川的會團有很大的勢力,且有強烈的反清傾向,我們現在迫不及待要做的工作是:一、立即將今天成都發生的血案告訴全川人民;二、立即派人去新津、華陽。侯寶齋先生來了,太好了!可惜秦載庚不在! 希望侯先生回去後立即組織隊伍,向成都進軍,給趙屠戶造成威脅。秦載庚,我們會後派人通知他!”雪亮的美孚燈光下,隻見董特生說時眉皺了起來,“但是!老奸巨滑的趙爾豐自血案發生之時,就下令封了城。我們怎樣才能把消息送出去?我們的人怎樣才能出城?”說完,用征詢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出席會議的同誌們。
沉默。出席會議的同誌大都互不認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能從別的同誌身上受到些啟發。
“有了!”侯寶齋突發靈感,“我們可以發水電報,將今天發生的事發出去,告訴全省!”
“水電報?”在座的人都麵麵相覷,不知所以。水電報?這真是聞所未聞。全世界,哪有發水電報的?不僅主持會議的董修武驚訝不解,全場的人也無不驚訝,齊刷刷把目光瞄向侯寶齋。
“成都水渠縱橫,城中不是還有一條逝水滔滔的錦江嗎?我們新津更是綽號水城。”侯寶齋成竹在胸,一一說來,“現在正是漲水季節。我意在一塊塊木板上寫上這樣的字:‘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誌,速起自保’。然後,在木板上塗上桐油,投入江中,任其漂流而下。消息不是就可以很快傳遍全川了嗎!?”
“好極了!”董特生一雙亮目閃射出驚喜,說,“等會兒,我們多去幾個人發水電報。”
“我連夜縋城出去,回新津立即揮師向成都進軍!”侯寶齋說時,燈光黯淡的角落裏,“呼!”地站起同盟會員朱國琛,他說,“邊軍中有我的兄弟夥在守城。我今晚出城送信,也決無問題。”
“我也是這樣,事不宜遲!我也連夜縋城趕回榮縣,吳玉章正等我的信,我們馬上要讓榮縣宣布獨立!”龍鳴劍也立即響應……他們在詳細研究了行動方案後,老練精幹的董修武最後這樣總結:“人多出智慧。各位同誌的計劃很好。現在,巴蜀大地都燃起了憤怒的火苗。各位同誌就要奔赴各地了。我們就是要煽風點火,讓遍地的火苗變成燃遍巴山蜀水的衝天大火。我們要把各地同誌會、同誌軍發動起來,聯合一切力量,打趙爾豐一個遍地開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頭按不住十個跳蚤。我們就是要在各州、縣,截留賦稅,招兵買馬,堂堂正正,鬧他個天翻地覆。隻要占領了幾個重要城池,我們就把我們的軍政府成立起來。”想了想,又說,“各位同誌在各地組織起義軍後,看情況而定。不必非要向成都進軍;若條件成熟,各地也可以先宣布獨立!亮出我同盟會定下的‘驅除韃虜,恢複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政治綱領。看來,孫中山先生希望我們的‘將保路之麵具揭去,而樹同盟革命之旗幟’的時候到了!”董修武講完後,場上群情振奮。來自全省各地的同盟會中堅們,剛剛認識又馬上要分別了。同誌們相互勉勵,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意味和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