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更大的風暴在匯聚

真是天人感應,天地同悲!就在成都血案發生的當天午後就下起了綿綿細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綿,到第二天晚上,離成都不過幾十裏地,號稱“水城”的新津,真個成了水城。圍繞著縣城而去的南河、西河以及縣城與舊縣――五津鎮三水相隔的三江中水勢猛漲。入夜以後,古樸幽靜的縣城裏,所有民居、茶樓酒肆旅舍全都瑟縮在唰唰的雨聲中早早關了門。暴雨還在一個勁地傾瀉。天上不時走過驚蛇似的閃電,之後是驚天動地的暴雷。雨因為下得久下得急,以至讓急驟的大雨,在街道上,若幹民居的門前甚至縫隙間跌落,然後匯成一股股跳躍的或大或小的急流,泡沫飛濺地繞過牆角,樹根,石堆;喧囂著,爭先恐後地通過街道或是地下暗溝向城外的南河、西河裏湧去。

夜深了。整個新津城都在風暴雨**中沉睡,隻有新津後街侯寶齋家中還亮著燈。那扇我們熟悉的窗欞上,透出一星暈黃的燈光。燈光剛剛怯怯地透過窗來,瀉到窗前幾株翠竹上,就立刻被黑暗全部吞噬了。

侯寶齋病了。雖然服了藥,好了不少,但頭還有些疼,微燒。他遵醫囑,這會兒躺在**,思想上卻走馬燈似轉著昨天以來的情況。昨天,成都情況陡變,血案發生!他主動要求縋城返回新津,率軍攻打圍攻成都,很受董修武讚賞。因為,這一招相當厲害,猶如對“趙屠戶”一劍封喉;對全省是個示範,對趙爾豐是個相當的震攝。然而,要連夜縋城返回新津談何容易!會後,他帶著楊虎冒雨來在柳蔭巷,找到鄉人侯遠誌。侯遠誌是新津花園人,是他的堂侄,是清軍中的一個小軍官,相當於新軍中一個排長,負責守衛這一小段城牆。在他的影響帶動下,侯遠誌早就秘密加入了新津袍哥,也加入了同盟會。侯遠誌二十多歲,是個很靈醒的人,濃眉大眼,身材勻稱,個子高大,著一身清軍服裝,頭上戴頂傘形紅纓帽,腳蹬一雙顯得有些厚重的靴子,腰挎寬葉戰刀。他們的會談是在街上一家小酒館裏,他在樓上要了個雅間,裝出吃酒的樣子。

初聽侯寶齋一說,堂侄顯得有點猶豫,黑白分明的眼睛轉了轉。默了默,他說,幺叔你可能不曉得,成都四門的守軍都是趙爾巽留下來交給他三弟趙爾豐的,每段城牆,每天兩班人輪流換守,之間決不能出一點差錯,等於負責包幹買斷,一年的獎懲都以這一年來是否出過事為準。當然,平素也從未出過事,守不守都一個樣,也沒有什麽事,守城不過是個樣子。但趙爾豐上任以來一反以往,抓得很緊,紀律要求非常嚴峻,稍有差錯,不殺即關。特別是今天午後發生了非常事件之後,趙爾豐立即下令關閉所有城門;凡進出者,必出示督署下發的由他親自簽署的一種關件;令我等對進出城者嚴查,不得有任何差錯,若有失職、疏漏者格殺勿論!

看侯寶齋臉上浮起一絲不屑的嘲笑,堂侄趕緊解釋,幺叔不要誤會。不是我怕死不讓你過去,麻煩的是,事件發生後,每一班都有一個上麵派來的巡防軍官帶班監視。我是今夜十二點帶隊換班上城,監視我們的是個姓嚴的家夥。這家夥狗一般敏銳,對趙爾豐很忠實。幺叔你說,有他監視,叫我如何幫你?

侯寶齋聽得出,判得清,侯遠誌說的是真話,不是在敷衍他。但侯寶齋是何等樣人?他走南闖北,社會經驗無比豐富,閱人無數,最知道這些從苦寒的康藏地區進入成都的巡防軍軟肋。因此,當堂侄苦著臉問他計將安出時,他略為沉吟,問堂侄,這個姓嚴的家夥有啥子愛好?

“哎呀,愛好多了,聲、色、犬、馬,他樣樣都愛!”侯遠誌說時舉起兩根指拇,“家夥最好兩樣:好酒好色,好得厲害。”

“那就好辦了。”侯寶齋說,“趙爾豐從康藏帶出來的這三千巡防軍,雖是百戰之師,對趙爾豐也還忠誠。但有句話說得好,無糧不穩。趙爾豐到成都後,沒有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就像坐在刀尖上。自顧不睱的他,迄今還未給巡防軍發過薪餉。不要說發薪餉,這些兵連吃飯都成問題。這些巡防軍早就是牢騷滿腹了,所以這段時間成都市麵上到處有巡防軍估吃霸賒事發生。這種情況如果繼續下去,巡防軍不造他趙爾豐的的反都要分崩離析。”

侯遠誌連連點頭。

“這樣!”侯寶齋把話挑明,“遠誌我曉得你酒量好,你如果放開喝,一個人可以喝光四瓶瀘州老窖。這柳蔭街上的酒家為賺你們這些當兵的錢,好些晚黑都不關門,比如這一家。我讓楊虎去多買些酒菜,你請這姓嚴的家夥吃酒。他保準一請就來,你陪他喝,一直把他灌醉,醉個半死……”說著掏出上衣包裏的一隻進口懷表出來看了看,“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該你們值班,他一醉,你上班就該有辦法了吧?”

“那沒問題。”侯遠誌醒豁了,有點興奮,他說,“幺叔這個辦法真是好極了。”

算好時間,侯寶齋帶楊虎到對麵一家旅舍臨時租了一間房子睡了一會,當晚十二點鍾,他們準時來到城下。漆黑的夜幕中,侯寶齋對城上擊了兩下掌,城上回以掌聲。侯寶齋帶著楊虎敏捷地上了城。隻見這段城牆上,此時,除侯遠誌,沒有一個多的人。為什麽這樣,侯寶齋也沒有問。侯遠誌立即將他們帶到一個城碟前。夜幕中,這些在城牆上等距離排列開的一個個城碟,像一根鋸條的鋸齒。一根很粗的麻繩已經結在這個城碟上,很粗的麻繩一直縋到城下。侯寶齋讓楊虎先下,他後下。

他們就這樣縋出了城。侯寶齋雖年已花甲,但他武功很好,又當過多年捕頭,走步是他的長項,走步如飛。他帶著楊虎,在當晚後半夜回到新津,回到新津就病倒**,發起燒來,而讓他欣喜的是,就在他回到新津之時,由成都發出的“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誌,速起自保!”的水電報也漂到了新津。過後得知,沿江沿河各州縣,比如彭山、眉山、邛崍,甚至嘉定(現樂山)、雅安等地都收到了。各地同誌軍聞訊後群情激憤,紛紛請戰;川西川南多州縣派人來問詢、請示侯總會長,侯大爺,該如何應對,願意接受調遣,表示,隻要侯大爺一聲令下,他們就立刻趕來匯集,侯大爺指哪打哪,他們堅決服從命令,決不扯拐!這些,他都立刻作了很好的回複。

當夜,夫人李璧著急,特意去後街請名中醫劉九老師來給他把脈診治。劉九老師是名醫之後,曾袓曾經給皇上當過禦醫。曾袓臨去之前,再三囑咐後人,以後千萬不要進宮給皇上當禦醫。“伴君如伴虎”,他這一生能這樣壽終正寢,實屬不易、也是萬幸。他要從醫的後人在他的基礎上發揚光大,精益求精,懸壺濟世,服務、造福於一般的黎民百姓。正因為如此,劉家以後潛離京師,遠遁西南,最後輾轉落腳新津。劉九老師是個中年人,皮膚白晰,舉止斯文,他在汲取了先人的基礎上,對傷寒、中風等方麵都有獨到之處,還有創新。中醫講究望、聞、問、切。即說是:病人一去,醫生對病人先是看,觀察氣色;然後是聞,聞病人身上的氣息;再是問,細細地問病情等等;最後一著才是把脈。而一般醫生與名醫的差別在於,名醫對病人可以省去前麵三個環節,直接把脈;之間說的一些話,大都是心理寬慰。劉九老師可以雙手給病人把脈診治,而且很準。再有,一般中醫下藥喜歡來個大包圍,藥一開就是二、三十味。同時,為了顯示自己的高深,藥引也用得十分刁竊,什麽“生霜三年的紅甘蔗”或是“蟋蟀一對,還要原配”等等,這是掩飾自己的無能。而劉九老師下藥,一般也就是輕描淡寫的七八味,藥引也簡單,無非甘草類常藥而己。因此,一副藥開下來,價錢很低療效卻是好極。

但是,劉九老師有個特點,他不喜歡夜晚出診,更不要說是下大雨的深夜出診。他這個規矩雷打不動,無論什麽達官貴人去請,也無論出多大的價錢,抬八抬大轎去都不行。然而,就在侯寶齋回到新津的後半夜,病倒在床,又是風又是雨。侯夫人李璧無奈,去請他;他一聽說是侯寶齋生病,侯夫人來請,哽都沒有打一個,立刻帶上徒弟,打起傘就來了。

暈黃的燈光下,劉九老師一邊給侯寶齋細細把脈,一邊輕言細語地說,人之生病,無非“七情、六**”而已。“七情”,指人的情緒,“六**”,指自然界風霜雨雪的侵襲。前者大都隻屬於成人,後者隻屬於小孩,小孩生病純粹是自然界風霜雨雪的侵襲。他看著一臉燒得腓紅,睡在**的侯寶齋,對守在旁邊的李璧、侯剛母子說,侯總會長這病卻是,既有“七情”,又有“六**”,他是沿途淋了大雨,心中又非常著急……說得侯家人心服口服。

臨走,劉九老師開了藥後,囑咐他們,按時服藥。另外,讓侯總會長安心休息。如是,兩三天病就好了。夫人李璧要重謝劉九老師。劉九老師堅決不肯,說是,如果這樣,以後我就無論如何不肯深夜來給你們看病了,說完讓跟在他身邊的徒弟將藥箱一提就走了。劉九老師就是這樣一個人,通口不提政治、時局,心中卻是明白得很。

藥服了兩副,躺在**休息了一天,他好多了。今夜,他已讓兒子侯剛點好隊伍,都是新津同誌軍,約有四五千人,等一會他就要帶著這支隊伍殺上省去。門外腳步聲響,是夫人李璧親自給他端藥來了。

“哎呀!”侯寶齋怕吃藥,他看著夫人端在手上一大品碗黑藥。藥剛熬好,散發著濃烈的中藥味,他將頭靠在床檔頭上,手兩扇,焦眉愁眼地說,“這藥焦苦,我已經好了,不再吃了吧?再吃我就要吐了。”

“不行!”夫人李璧坐在他身邊,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吃藥,“你忘了劉九老師給你咋說的?你如果不把這碗藥吃了,我就不讓你率部出征!”

沒奈何,侯寶齋這才從夫人手上接過品碗,仰起頭,“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將一品碗藥服了。

然後,他起床開始著裝。一改往日長袍馬褂的紳士打扮,他換上一套窄衣箭袖服,外套一件黑色棉背心,顯得很精幹。肩上背一隻駁殼槍――這種槍又叫手提機關機,是世界著名兵工廠――德國克虜伯兵工廠最新生產。這種槍,一匣子二十發子彈可以連發,威力巨大。侯剛也是與他一樣裝束,隻是人年輕又愛好,槍把上束了一束紅綢,在夜晚看來像是飄的一束火焰。侯剛隻有二十二歲,本來長得帥,這樣一收拾,槍一背,越發顯得英姿颯爽,長身玉立。就在侯寶齋、侯剛父子收拾停當,馬上要趕去新津渡口時,又發生了爭執。巾幗不讓須眉的李璧也堅決要去,說是,丈夫這樣的身體上前線她不放心。最後侯寶齋好說歹說,說是有楊虎在身邊經佑他,又說,新津總得有個人坐鎮。如果不是夫人在家住鎮他不放心,這話把夫人說得高興起來,這才不提她也要去,隻是再三囑身邊的楊虎,要按時督促“師傅”服藥。楊虎連連點頭,說師娘,你就放心嘛,我保險把“師傅經佑得巴巴式式的”這才了事。

就在他們父子帶著楊虎剛要出門時,王樸之興衝衝給他們帶了一個人來。來人叫周鴻勳,侯寶齋認識,周早就暗中加入了袍哥,有強烈的反清傾向,他是清軍駐邛崍一個營的書記官。原來,這營清軍中袍哥多,同情保路事,昨天接到成都漂去的水電報起義了。管帶嚇跑了。得知今夜侯寶齋要帶新津同誌軍上省,他帶著這營反正清軍趕來參加戰鬥,聽從侯總指揮命令。

“太好了,歡迎、歡迎!”侯寶齋喜之不禁,他上前握著周鴻勳的手說,“真是雪中送炭!有你們這營受過正規訓練,又一色九子快槍的兄弟反正、打起仗來,我們更有信心。你們這一反正,對趙爾豐是最大的打擊。”說時手一揮,“走吧!”

在同誌軍匯集的新津渡口,侯寶齋一到,命令一下,部隊立刻分批過河,他讓侯剛和周鴻勳前去分批指揮部隊過河。

大雨還在一個勁地下。新津渡口,還有點發燒的侯寶齋披件簔衣,在楊虎等衛士們的護衛中,有條不紊地指揮大部隊連過三水。數不清的馬燈,燈籠,在鬥笠、簔衣、雨披、油布、紙傘下閃著慘白的,乳黃的,微紅的,大小明亮不一的光;像一隻隻急欲報仇的眼睛,傲視著這場惱人的風雨。這支大部隊,服裝很不整齊,大都手中的武器也很原始。他們大都手持刀矛、鳥槍、牛兒炮……林林總總,七七八八,凡是可以上手的東西都用上了;真正的槍也有,但是很少。隻有周鴻勳的部隊像個樣,全營人持一色鋥光發亮的九子鋼槍。為了有別於一般的清軍,他們將前胸後背上綴著的那個大大的“勇”字或“兵”字撕了,將披在背上的一條大辮子剪了。侯寶齋率領的這支近萬人的大部隊,從新津縣城到河對麵的五津鎮,雖然直線距離很近,但要連過三水就難了。之間,上船下船,再上船下船,如是者三,相當艱難!

兒子侯剛能幹,準備了足夠的大船三四十艘,這已經是竭其所能了。大隊人馬過河時,大船在江中撞擊出的轟轟浪濤聲、以及船上和兩岸上人們大聲的說話聲,呼應聲;還有爭吵聲,斥罵聲,嘩笑聲,鐵器的叩擊聲,騾馬的嘶鳴聲,軍號嗚咽聲;江水陡漲聲,匯成了一團無休止的嘈雜聲浪。這是一個喧騰的世界。好在大軍在天亮前過完後,前麵沒有清軍堵截。於是,侯寶齋讓部下們很快整好隊,大部隊離開五津,披著第一縷朝霞,在川藏公路上甩開大步向成都方向疾進。

尚未痊愈的侯寶齋騎一匹栗青色口外高頭大馬,走在隊伍前邊。侯剛、楊虎還有周鴻勳都騎在馬上,跟在侯寶齋身邊。騎一匹黑馬的楊虎,顯得很是盡心盡責,走前走後地吆喝著衛隊注意保護。天亮了。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望無際,二望無涯的川西平原,碧綠的田原,小橋流水人家。川藏公路右邊,不遠不近的牧馬()上,有一朵透明的白雲,像一縷白羽,在陽光下漸漸飛升。

與公路上蹄聲嗒嗒,征塵漫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如詩如畫的的田野上,炊煙嫋嫋。這一帶已是雙流縣境,雙流與新津一樣,同誌軍勢力強大;保路、反清已經深入人心。有遊牛歸家的牧童,挑聲夭夭唱起因時而改,極富地方特色的兒歌,好像是在為這支出征的隊伍送行打氣:

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息,我不息,我要回家學打鐵。

打菜刀,把肉切;打彎刀,把柴劈;打戰刀,去殺敵。

爸爸喊我讀子曰,我不肯,偏要上省打趙爾豐……

侯寶齋聽到這樣的兒歌,心中一喜。他深有感觸地對騎馬走在兩邊的侯剛和周鴻勳說,“連小兒都唱起了打趙爾豐的兒歌,看來,‘趙屠戶’離他徹底垮台的日子不遠了!”

侯寶齋率隊到了黃水鎮,向迪璋已經率隊在那裏等著了。這裏,離成都的外圍紅牌樓已經近在咫尺。向迪璋是同盟會員,他組織起來的這支雙流同誌軍有二千來人。向迪璋指著前麵向侯總會長、侯總指揮報告:成都方麵,趙爾豐得知新津起兵,且書記官周鴻勳帶邛崍的一營清軍起義,加上我們雙流的同誌軍,一支約有萬人的大部隊向成都挺進,大為震驚、恐慌,如臨大敵。趙爾豐令陸軍統製、也是新軍統製朱慶瀾親自上前線,帶領一團新軍,已經在前邊布陣於以阻截。

侯寶齋聽後說,“朱慶瀾真笨,他咋不把戰線擺到金花一線呢?那一線有條天然的河流,他的部隊在河那邊堵截,我們這邊同誌軍武器差,又沒有經過正規訓練,不是更難打嗎?”

旁邊的周鴻勳說,“這個朱慶瀾別看官大,其實沒有什麽本事,早就被尹昌衡嘲笑過的。他帶的那幫新軍,大都同情保路,不會真心替趙爾豐賣命,這樣!”他向侯寶齋請命,“幹脆讓我帶著我那營反正兄弟,打他一個衝鋒。我看朱慶瀾布下的防線會被我一衝即潰!”侯寶齋說等一等,看一看再說。他立即下達命令,各隊注意隱蔽,準備戰鬥。之後,他帶著侯剛,周鴻勳、向迪璋等人來在路邊一處墳塋,借著一個饅頭狀的墓地掩護,他端起手中的望遠鏡朝前麵敵方陣地望去。

約五百米之外,就是新軍的陣地。不知是新軍無心戀戰,還是瞧不起他們認為的一幫同誌軍“烏合之眾”,他們在草率搭建的戰壕內吊二郎當的。有些在打牌,有的在抽煙,有的幹脆將大蓋軍帽扣在臉上,雙手墊在腦後,翹起腿睡大覺,人在一邊,槍在一邊……那副樣子,好像他們根本不是出來打仗,而是郊遊的。有討厭的新軍,將大蓋軍帽拿在手上朝這邊邊搖邊喊,說同誌軍是“紅苕屎都還沒有屙幹淨,打啥子仗,仗不是那麽好打的!”還有的說,“你們手頭拿根吹火筒也敢來打仗!等會兒打起來了。哥子我認得倒你們,謹防我的九子鋼槍認不得你,‘花生米’也不是吃素的!”等等。大家氣慘了,要求侯寶齋下命令,立馬打過去。

自古“驕兵必敗”何況這樣的新軍!侯寶齋權衡利弊後,下達了進攻命令。他命令周鴻勳率部攻其當中一點,別部在周部打響之後,全力衝擊,打他個猝然不及。

隨著周鴻勳部的排子槍打響,成千上萬的同誌軍一躍而起,猛力衝擊。他們高聲呐喊殺!高舉戰刀,挺著長矛,打響火藥槍,牛兒炮……以突颯突進之勢,漫山遍野衝了上去。成千上萬人的集體衝鋒是很可怕的,哪怕是這樣一群被新軍稱為烏合之眾的同誌軍。他們大聲呐喊著,孤注一擲地朝前衝。在辛亥(1911)年9月7日爆發的這場人民戰爭,創造了一個奇跡。在以朱慶瀾為首的新軍軍官督促下,那些吊二郎當的兵們如夢方醒,伏在他們倉促構築的戰壕裏,拚命開槍阻擊。一時槍聲驟響,硝煙升騰,火光閃射,人影躍動,血肉橫飛―――盡管衝在前麵的同誌軍像突然割倒的禾苗,一排排倒下去,但是,無論如何也阻擋不了已經形成氣勢的衝鋒。成千上萬殺紅了眼的同誌軍,形成了一排排不規則的向前卷起的人浪。成千上萬人的集團衝鋒是壯麗的。同誌軍的衝鋒號聲,密集的槍聲,驚心動魄的喊殺聲匯集起來,像滾沸的湯鍋。這是人為的暴風驟雨,連大地都在劇烈顫抖。

新軍大敗潰逃。而“兵敗如山倒”這句話,是說得一點不錯的。那些身穿筆挺黃嗶嘰軍衣,腰束軍用皮帶的新軍在前麵一路狂奔、鼠竄,同誌軍在後麵猛追。為活命,狂奔不已的新軍,將他們手中的九子鋼槍,子彈帶等等對於同誌軍彌足珍貴,對於他們已是多餘、累贅的武器彈藥丟得一地都是,他們隻恨爹媽少給自己生了兩條腿。這一仗,侯寶齋不僅大勝,而且繳獲了很多武器彈藥。如後來趙爾豐得知這仗後說的那樣“同誌軍中確有曉暢軍事之人!”侯寶齋率部乘勝追擊,一直追到可以望見成都南門上那著名的、古柏森森的武侯祠及之前一點的紅樓牌,才傳令收軍。

趙爾豐在深為震驚、恐慌之餘,不得不將他本來就已不敷分配的三千百戰精兵,分一半交田征葵火速帶到南門城牆上布防。侯寶齋審時度勢,知道如果硬攻,肯定吃虧,但田征葵手上這點巡防軍也不敢出城來攻。雙方形成僵持。

期間,全省同誌軍積極響應,從四麵八方乘勢向成都進軍。崇慶的孫澤沛、灌縣的張捷先、華陽的秦載庚、郫縣、灌縣間的學生軍統領蔣淳風、彭縣的劉麗生、綿竹的侯國治都率軍向成都挺進。而回到榮縣的龍鳴劍,在幫助吳玉章宣布榮縣獨立之後,率軍而上。此外還有仁壽的邱誌雲、井鹽的陳孔白等等,全省一百四十多州縣的同誌軍都向成都挺進、匯聚。在幾天內,數十萬軍同誌軍已將成都團團包圍。也就在這幾天之內,同誌軍與各地清軍戰鬥不下數百次,除侯寶齋這路之外,有犀浦之戰;特別是溫(江)、崇(慶)間的三渡水之戰打得非常慘烈。同誌軍雖然在武器、訓練等方麵不能同清軍相比,但人數眾多,士氣高昂,為理想而戰,前赴後繼。這樣一來,同誌軍愈戰愈勇,愈戰愈多,清軍則是愈戰愈怯、愈戰愈少且不斷呈分崩離析之勢。在省城周圍的戰鬥中,同誌軍傷亡數千。蔣淳風率領的五百多名學生軍,在犀浦一戰中就戰死多人,蔣淳風也不幸犧牲。盡管如此,同誌軍決不退後一步,將成都圍死,他們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堅決要求趙爾豐釋放蒲、羅第九人。

趙爾豐的督署,五福堂上。

氣氛冷到了零點。“你們說話呀!”趙爾豐氣哼哼地逼視著坐下一個個泥雕木塑般的親信們:王琰、田征葵、尹良、吳鍾容等一個個低著頭噤若寒蟬。誰能想到局勢會變得如此快,如此稀裏嘩啦,一踏糊塗!幾天之內,就有重慶及榮縣等十幾個縣先後宣布獨立。全省142州縣盡入同誌軍之手。特別是,新津侯寶齋已率部抵達南門,對成都形成了直接威脅。不僅如此,他們將川藏線上的電線杆全部砍斷;千方百計阻交路,斷米糧油鹽進城,不許垃圾出城……這樣一來,趙爾豐整日困坐愁城,似已成為甕中之鱉。確如當時一首廣為流傳的《蜀中同誌會記事詩》言:

魚鳧疆域陣如雲,彈雨槍林處處聞。

一百四十餘州縣,羽檄交馳勢若棼。

吾不聞,革命黨,大江南北皆搶攘。

又不見,同誌軍,全川西南戎馬紛。

民軍整,防軍敗,散而遇整不敢戰。

防軍少,民軍多,少不勝多若奈何!

城外防兵多失利,城中陸軍無鬥誌。

錦城險作九裏山,四麵楚歌魂驚悸……

讓趙爾豐無計可施的是,官軍都不肯用命,一出城同民軍接仗就潰敗。數萬民軍已將成都包圍得鐵桶一般。城外的糧食、蔬菜等生活必須品運不進來;城內的垃圾、糞便運不出去。所有的電杆都被砍斷,成都同外界的聯係完全中斷了。登城四望,遼闊的川西壩上,各地民軍往來不絕,營屯四接,旌旗相望,令人驚心動魄,成都已確確實實成了一座孤城。更可怕的是,繼邛崍縣巡防營書記官周鴻勳率軍反正以後,駐鳳凰山的大批新軍也做出了公開造反的架勢。日前,新軍統製朱慶瀾在鳳凰山召集新軍訓話時試探,“擁護保路的站到右邊去,擁護大帥的站到左邊來!”結果,基本上所有的官兵都站到了右邊。朝廷得報後,緊急從湘、黔調派進川清剿、鎮壓的官軍猶如杯水車薪,被各地民軍分片包圍,打得落花流水。而最讓趙爾豐最頭痛的是,北校場的陸軍學校內,一兩千名軍校學生看來也要造反了,學生中有影響的李家鈺、陳離等為首的一些學生,日前竟將軍校總辦(校長)薑登選痛打一陣後,逐出校門。他派去的人,去一個,被學生打一個回來,攆狗似的。更有甚者,在這些無法無天的學生中,有的已經溜進了城……這些失去了管束的軍校學生,能文能武,社會能量很大,他們若是同民軍、同盟會裹在了一起,後果不堪設想。

期間,他迭次電請內閣代奏中說:“十五日遵旨拿獲首要,隨將圍攻督署亂民擊退,而城外大麵鋪、牛市口民團數千人夤夜已到城下。連日已到各團,計西有溫江、郫縣、崇慶州、灌縣;南有成都新津、華陽、雙流、及邛州、蒲江、大邑等十餘州縣。一縣之中,又分多數起,每股均不下數千,或則萬人。陣獲之人訊供,沿江得有同誌會散布的木簽,令來保護蒲、羅諸人者。要求從此不納糧稅。不準,則圍城攻打。當經調派陸軍及巡防軍衛隊,一麵謹嚴守城,一麵分路迎剿,乃各該團恃其人多勢強,分四路圍城。迨官軍開槍回擊,猶敢抵死抗拒,至勢難支持,始各紛紛敗退。查官軍自十六日至今,連戰七日,防內攻外,東馳西擊,刻無暇晷。而民匪散而複合,前去後來,竟成燎原之勢。各處電杆,悉被砍斷,驛遞文報,皆被截阻。匪徒日益麇集,視其設伏守險,圖扼東西要道,陷我於坐困之地。”

“前日雙流被困三日,不意又有大股匪徒,接踵而至(侯寶齋部),該匪徒等槍炮甚夥。而處州縣,迭來警報,新津尤急,傷我軍士多人,已有不暇兼顧之勢。”

“新津、彭山兩縣,皆為匪據,兩處地方官,皆為幽禁。”

“仁壽縣有匪約二千餘人,意欲來撲省垣,派陸軍六十八標統帶官王鑄人前去迎擊,追至仁壽界之蘇碼頭,攻戰十五日,尚未得到確報。”

“新津匪徒占據縣城,連亙邛、雅一帶,約二百餘裏”……

“據陸軍統製官朱慶瀾由新津報告,探聞邛州下路巡防第八營兵變,營官黃恩翰慘遭槍斃,匪黨勁旅,即以此為前鋒。前調邊軍,亦為雅河所阻,至今不能前進。”

他最後歸結道:“此次事變,川人均有獨立之思想。聞土司、地方、匪有連結之說。加以人心助亂,聞兵勝則怒,聞匪勝則喜。”

“不惟已亂地方,剿不勝剿,而同誌會到處皆倡言設立集團製械,聽其自由,地方官坐擁虛名,隨時隨地皆可失守。愚民無識,見匪則助糧助餉,見兵則視同仇敵,甚至要求水火而不與。頃聞大北路(川陝路)複塞,則通陝之路亦斷,真成絕地。”……

這天,趙爾豐召集幾個心腹幕僚急需解決的問題是兩個:一、如何解決北較場軍校學生鬧事?二、如何處理已被拘留的保路會首領蒲殿俊等九人?而重中之重又是蒲殿俊等九人問題。因為圍城同誌軍的第一要求就是這個問題。如果不釋放蒲、羅等九人,圍城的同誌軍就不撤。

沒有辦法,隻有釋放蒲、羅等九人了!在坐者對此意見一致。不然,事情還會弄大!趙爾豐也同意,但這之間得找一個合適的人出來轉寰。不然,依張瀾這樣的強脾氣,他不出來就麻煩了。布政司尹良提出請邵從恩出來轉寰,大家都說好。時年40歲的邵從恩,字明叔,眉山青神縣人,清未進士,後留學日本,1908年回國,任法部主事,後回川任省法政學堂監督。這人是個名人,特別是與張瀾、蒲殿俊。羅倫等關係都好。尹良說,這事他負責到底。

趙爾豐很高興,這就談到第二個問題。但這個問題沒有人接招,趙爾豐也發了狠,沒有人接招,他就不散會。

會議從上午拖到了掌燈時分。看平時一個個爭強鬥狠的部下們腦殼搭起,趙爾豐失望已極。搖曳的燈光下,平時鐵釘子都咬得斷的趙大帥滿臉淒惶,發出哀歎,“本督部堂為官數年數省,何曾見過如此軟硬不吃的四川人?康藏的藏人何其剽悍,而我一路揮師狠殺過去,還不是變得規規矩矩!?這些川人,一個個都不見高大魁偉,一年四季,臉都是白刷刷的,怎麽這樣凶、這麽難纏?我咋都不明白!”

“大帥不知,四川人的難纏是出了名的!”王琰接上話,開始賣弄學問,“當年,亂黨頭子孫文(孫中山字孫文)在日本同宮崎寅藏談論反叛朝廷的策略時,對四川極有研究的宮崎對孫文說,四川在中國極為特殊;不僅有‘才略兼備任大事者’,而且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建議孫文‘以四川為負隅之地,在張羽翼於湘、楚、汴梁之郊 ……”趙爾豐這時哪有心思聽他賣弄這些,擺閑龍門陣,搖了搖手說,“現在,形勢危急萬分。大家的意見也趨於一致,但我們目前還有一個心腹大患沒有解決,這就是近在咫尺的軍校。大家還是談派誰去軍校任總辦為是?”說著拿眼去罩王琰,可慣會篩邊打網的他卻連忙把肥胖的身軀往黑暗裏縮。趙爾豐很失望,長歎一聲,宣布散會。

群僚們爭先恐後走了,隻有兵備處總辦吳鍾容還在一邊磨磨蹭蹭地收拾文件。見五福堂上隻剩總督泥雕木塑般枯坐,吳鍾容說,“職幕倒是想到一個人可以派去軍校任職,就是不知大帥滿不滿意?”

“何人?講!”趙爾豐說,“但說無妨。”

“職幕以為,要撿順軍校這個爛攤子非尹昌衡去不可!”

“啊?”趙爾豐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時,一幅畫麵閃現在他眼前。尹昌衡在川軍中威望之高,是不用說的。就在“成都血案”發生當天晚上,省府會辦尹昌衡前來求見。他本不想見,但朝廷規定:凡到一定級別的官員向總督上條陳,總督不能不見。尹昌衡雖是一個閑職,但是旅長級,夠格,他隻好見。

“尹會辦!”高坐堂上的他,瞟了尹昌衡一眼,“你有啥子事情這麽立馬追風地來見我?”他擺出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他可沒有二哥趙爾巽那樣的好脾氣。

“稟季帥!”尹長子中氣很足,出語朗朗,“古聖人曰,民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職幕以為,兵應用來打土匪……”

“啊哈,教訓本帥?”他不屑地看了看站在麵前,長相英俊的尹昌衡,沒好氣地把手一伸,“有條陳就上!”尹長子劃動長腿走到桌前,恭恭敬敬把條陳雙手呈給他。他漫不經心地展開條陳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尹長子說是隻要給他一標(團)人馬,他就可以把全川的暴亂肅清……有這樣好的事嗎?! 白日做夢,真是好大喜功之輩!倒是條陳文條理清晰,用詞精當,思緒深沉。再看那手字一—魏碑變體,寫得相當雄渾、流利,他心中暗暗稱奇。不過,當時心亂如麻的他也沒有多想,隻是不耐煩地把手一揮,頗具諷刺意味地說,“條陳放在我桌上。非常時期,我可沒有心思讀你的錦繡文章、聽你給我講聖諭!”

這時,他想起二哥的話:“千萬不要小看尹昌衡!那可是一個不成龍則成蛇的人,千萬留意……”

趙爾豐默了一會,說:“是,也隻有他去才招呼得倒。可是,他跑到哪裏去了呢?你能找到他?”大帥不知道,吳鍾容同尹家有親戚關係。

尹良說他能找到。趙爾豐說,“那你盡快去把他找來,我等他。”

吳鍾容出了督署,直奔顏公館,顏緝祜老先生立刻迎到客廳。

吳總辦先說了顏楷等人在獄中的情形。說是大帥對他們以禮相待,顏楷每天和張瀾等人在“來喜軒”裏飲酒賦詩、打麻將、聽戲……之所以還沒有放出來,是因為大帥認為局勢尚不穩定;現在可以了,大帥很快要將他們禮送出來。白發蒼蒼的顏老太爺聽此一說,放了心,得知吳總辦深夜來此的目的,立刻要人把未婚姑爺請來客廳。尹昌衡聽吳總辦說了來龍去脈,毫不猶豫,立刻跟吳鍾容夤夜去了督署。

等在五福堂上的趙爾豐,要尹昌衡夤夜趕去北校場陸軍學堂任總辦。

尹昌衡故意摳開了架子,提出,大帥實在要我去,那就得下個劄子(任命書)。不然,我師出無名。

趙爾豐很著急,說是,今夜來不及了,明天補辦不遲。你現在就騎我的馬,打我的燈籠,再帶兩個戈什哈去。

尹昌衡去了。吳鍾容果然好眼力,尹昌衡一去,軍校那些橫扳順跳的學生娃娃們立刻規規矩矩,清風雅靜。趙爾豐大喜,親筆寫了委任尹昌衡為四川陸軍學堂代理總辦的劄子,派吳鍾容送了去。

得知此事的王琰趕來製止。說一口江浙味很濃“官話”的王琰,曾是尹昌衡的上司,現在又兼了暗探局局長。他對大帥說,尹昌衡有“東黨”的嫌疑,這人靠不住,不該把這樣掌刀把子的重要職位給他。當然,王琰表述得很委婉。不知大帥是不是因為自尊心的原因,對王琰的建議不聽。諳熟大帥心裏的王琰,這就換了一種談話方式。他說,陸軍學堂那些娃娃那樣野,大帥派的人去一個,被打一個回來。大帥想過沒有,若大帥親自去,會怎麽樣?

這話就把趙爾豐點醒了。王淡的意思很明白:若你趙大帥去,也未必撿得平!推而廣之——尹昌衡的威信要蓋過你趙大帥。看大帥動搖了,王琰進一步說,現軍校有學生一千餘人。這一千餘人能量很大,他們手中又有真槍實彈。若是讓尹昌衡將他們抓在了手裏,那真是危險之至?!說著又爆出一條新聞,說是,這軍校中有好些人想去新津。

趙爾豐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驚問,“這些人想去新津幹什麽?”

“造反呀,新津造反最厲害了!去跟著侯寶齋造反!”

“斷斷不行!”趙爾豐改變主意了,他對王琰說,那我重新下個紮子,免尹昌衡的職!

王琰認為這樣會“打草驚蛇”!當務之急是把軍校那千餘支快槍提出來!解除他們的武裝最要緊。

趙大帥采納了他的建議,最喜歡邀功的王琰正在暗暗得意,不意大帥一句話將他三魂嚇掉了兩魄,說是,“你對尹昌衡最為知根知底。此事,你去負責辦理。”

王琰哭喪著臉對總督大人說,他與“尹長子”向來形同水火……可是趙爾豐就是要他去,沒有辦法,王琰隻好帶了大帥的兩個戈什哈,硬著頭皮去了北校場陸軍學堂。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陸軍學堂總辦室裏,尹昌衡一見畏畏縮縮的王琰,便冷著臉問,“你來找我有啥子事?”王琰轉彎抹角說明了來意。

“砰!”地一聲,尹昌衡把手槍拍在桌上,滿臉怒容,指著王琰的鼻子大罵,“你又在說白(謊)!大帥是個明白人,不會不明白事理。軍校有槍械,是聖上定的!哪個有狗膽敢違反祖宗規定?違反聖諭還要不要命?”

“想溜?沒那麽容易!”隻見尹昌衡手一招,階簷下走來幾個滿臉殺氣的學生。

“哢——!”地一聲,兩把上著寒光閃閃刺刀的步槍在他胸前一挺。把著了門。

“你們這是要做啥子?”王琰哭喪著臉,想,“糟了,今天這條命怕是要丟在尹長子這兒了!”他身上虛汗長淌,雙腳打閃。

“走!”尹昌衡走到他身邊,忽然張開鐵鉗似的大手,一把捏著他肥肉哆嗦的胳膊。

“你、你究竟要做啥子!”王琰驚恐至極,使勁去掰那隻鐵鉗似的大手,卻怎麽也掰不開,反而越卡越緊,筋痛。

“你假傳聖旨!”尹昌衡喝道,“走,我們去找大帥對證!”

於是,尹昌衡騎馬,王琰坐轎,兩人出了軍校,相跟著轉街過巷,很快到了督署。王琰剛下轎,尹昌衡立刻翻身下馬,上前一步,抓著王琰的手,說,“走!我們兩人一起進去找大帥說清楚。不然,你又要說白(謊)!”王淡也不示弱,兩人這就很滑稽地手挽著手,吵吵嚷嚷進了督署,上了趙大帥辦公的五福堂。

“王琰說白。”在趙爾豐麵前,尹昌衡搶先將情況說了個明白。

“是我的意思!”趙大帥並不推諉,大包大攬,王琰在一邊訕笑不已。

“尹昌衡做出一副很吃驚的樣子,“督署武器庫裏不是還有整整兩師人馬的裝備嗎?為何非要來提軍校的槍?”說著,又調頭看著站在身邊的王琰,做出憤怒的表情,“肯定是他裝怪!大帥是知道的,這個人向來同我尹昌衡過不去。”

“尹昌衡,你不要在這裏打胡亂說。”王琰指著尹昌衡的鼻子喝道,“你要知道尊卑,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既為軍人,就應該無條件服從大帥的旨意,聽從大帥的命令。”

“不行!”不意尹昌衡的反應相當強烈,斷然道,“要我在軍校提槍?學生們非把我捶成肉泥。不要說提槍,隻要這個消息傳了出去,好容易才團攏起來的學生娃娃們非鬧個天紅不可。再說,軍校有槍,是聖上定下的規矩。提槍就是違抗聖旨!違抗聖旨要殺頭!我尹昌衡膽子再大,也不敢違反聖旨!大帥要提槍,請將我就地免職!”

尹昌衡這一將軍,趙大帥沒抓拿了。他呆坐五福堂上,猶猶豫豫,半天開不了腔。聽王琰的吧?他說尹昌衡是“亂黨份子――東黨”沒有根據,況且王琰同尹昌衡關係向來不好。而且,尹昌衡一走,軍校那些學生又要鬧事……權衡利弊,他決計賣個麵子給至關重要的尹昌衡。他對尹昌衡說,“軍校的槍就不提了。再大的難題也讓本督部堂承擔,尹代總辦你趕緊回去,穩住軍校至為要緊!”

因為罷課,尹良跨進法政學堂的大門時,隻見偌大的校園裏清風雅靜。古色古香的照壁旁,一間小小的傳達室裏探出一頂氈帽——是一個看門的小老頭。他有一張黃焦焦的瘦的臉,說話也有些結巴,看著尹良,小老頭神情警惕地問,“先生,你要,要找哪位?人都、都走光了,學堂都……空了……”

“邵總監不會走吧? 我找邵總監。”布政司尹良讓隨從將自己的一張灑金名片遞給看門小老頭。

看到布政司的名片,小老頭一下變得非常恭謹,雙手托著名片,站起來,在交還名片時,對布政司鞠了個躬,說邵總監在……小老頭帶著布政司尹良穿廊過簷,來在幽靜後院邵從恩家。

邵從恩將尹良領到他的書房,仆人進來給客人泡上一碗蓋碗茶後,輕步而退。屋裏剩下主客兩人。斑斑點點的陽光透過窗外肥大的綠色蕉葉,灑進屋來,在紅漆地板上變幻著一個個神奇的圖案。

“請茶!”邵從恩端起黃澄澄的銅質茶船,用五指拈起茶蓋,笑眯眯地看著布政司,一雙見微知著的眼睛流露出問詢。

“從恩兄,請!”尹良用一隻茶蓋推了推茶湯,呷了一口,考慮著措詞。

“大帥這幾天飲食可好?”天氣並不熱,邵從恩笑眯笑眯說時,順手拿出一把大折紙扇旋說旋打開;將那把畫有水墨梅花的大折扇拉得嘩啦啦響,儼然一副諸葛亮轉世的神態舉止。

“不好。”尹良老老實實地說。

“大帥睡得可還眠實?”

尹良又搖了搖頭。

“這是意料之中事!”

聽邵從恩說話的口氣,再看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尹良也就不賣關子了,笑道:“從恩兄是個有學問,有閱曆的人,來意我就不用對從恩兄細說了吧?”

“兄是替趙大帥為釋放張表方他們的事來的吧?”

尹良就把趙大帥求邵從恩從中轉寰之事說了。不過,又提勁,說這是趙製台趙大人給蒲、羅等九人施恩。

邵從恩毫不留情予以揭露,說是,“趙製台現已落入四川七千萬人的汪洋大海。不要說他一心盼望救急的傅華封過不來,傅即便揮兵過了大相嶺,也會葬身於川人憤怒的大海。”說時一聲長歎:“皮之不存,毛將焉在?兩百多年的清朝都要垮慌了,趙製台還獨能撐天下?何況,清廷現在不是要將他撤職查辦麽?趙製台的性格我清楚,這事他能不氣得吐血?既然如此,他何苦要為清廷殉葬?值此非常時刻,他若再不采取主動,難道要束手待縛麽?他這時候下台,是明智的選擇!”尹良聽出邵從恩弦外之音,請他將話講明白些。邵從恩明確表示,如果趙製台願意向深孚眾望的蒲殿俊等人和平交權,他願意居間調和,“給上台下台的都搭個體麵的梯子!”尹良答應回去報告趙製台。不過,請邵從恩無論如何先當好趙製台釋放蒲、羅等九人之間的和事佬,邵從恩一口答應下來。尹良這就適時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