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漢四川軍政府成立

趙爾豐心機費盡,傾全力拿下了新津,然而還是遲了一步。機會與他擦肩而去了,真真假假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成都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

“武昌革命黨人起義,湖廣總督瑞澄被趕走,中華革命軍政府成立!”

“江西、湖南……宣布獨立,脫離清廷!”

“盛宣懷被資政院革職,永不敘用!”

“趙爾豐川督職已被朝廷革除,聖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趙爾豐形神憔悴,簡直是被捅了心窩子。常言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我趙爾在西南苦撐不遺餘力,一心為朝廷賣命,卻受到發此對待,天理何在?既然朝廷皂白不分,錯勘賢愚,不給我立腳之地,逼我走投無路,那可別怪我趙爾豐對不起朝廷了!在對全國糜爛不堪的局勢進行了一番默思、估計、判斷之後,心神疲憊的趙爾豐清晰地聽到了清廷轟然塌圮的聲音。盤亙再三,懷著一種極為痛苦的心情,他請四川省法政學堂邵從恩出麵轉寰、調和,辛亥年(1911)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向蒲殿俊、張瀾等人和平交權。

在紅牆黃瓦、古色古香、巍峨壯觀的成都皇城明遠樓很有些年代的議事廳內,那張鋪上了潔白桌布的碩大的長方形桌兩邊,分別對坐著即將下野的“官”們和即將執掌川省七千萬人命運的“紳”們。

“官”方是:總督趙爾豐、布政司尹良、陸軍統製朱慶瀾、兵備處總辦吳鍾容等。“紳”方是:蒲殿俊、羅綸、張瀾、顏楷等立憲派首領。

“成都獨立條件”經過民主協商,互諒互讓,已經確定。這是一個“偉大”時刻的間隙,官紳們各有所得,都很滿意。有的眯著眼睛在品茶遐思,有的摸著胡子再看一遍協定,故作深沉。

“條件”是按趙爾豐的要求炮製出來的。規定:新政府名“大漢四川軍政府”。新任都督蒲殿俊。趙爾豐的原部屬、新軍統領朱慶瀾任副都督。趙爾豐待諸事交接完以後,回川邊負原任,用趙爾豐的話說,“替四川守西大門”。

“諸君!”西裝革履,即將上任的36歲的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挺起胸來。他容光煥發,中等身材。一張四方臉上有雙大而亮的眼睛。他用一隻手白皙的五指輕輕敲打著麵前攤開的一紙《成都獨立條件》上,環視左右,特別看了看坐在對麵的趙爾豐——用手撐著頭,一副焦眉愁眼,吃了大虧、忍辱負重的樣子,不禁暗暗一笑,朗聲總結:“武昌、湖南等地紛紛宣布獨立。我巴蜀不落人後。經尹良、吳鍾容、邵從恩、周善培等君努力奔走;再經各方反複商議,終於製定了我川省獨立的‘官、紳’條件。現由我念一念。看在座諸君,哪位還有意見?若無異議,請挨次簽名算是通過!”他開始念:“一、官定獨立條件:不排滿人。安置旗民生計。不論本省人與外省人視同一樣。不準仇官及有他項侮辱言論。保護外國人。保護商界。不準報複。不準仇殺。不準劫獄。不準搶擄。不準燒殺。以上十一條違者嚴行懲辦。

“另:萬眾一心,同維大局。謹守秩序,實行文明。川省所有軍隊,悉交朱慶瀾統管。邊務常年經費及兵餉銀一百二十萬兩,由川省擔任供給。邊務如需擴充軍備,餉銀子彈由川協助。除原有邊軍外,應再選八營。邊款仍照常協濟。

“二、紳定獨立條件:現因時事迫切,請帥出示曉諭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辦。西藏為四川屏障,望帥惟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邊,辦理邊務事宜,所有兵餉及行政經費,概由川省擔任。宣告之後,仍請帥暫緩赴邊,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導。軍提都統各憲由紳麵達,事後如願駐川,仍待以相當敬禮,如欲回籍,需用川費,由川人從厚致送……”

從這份獨立條約中可以看出,立憲派領導人對趙爾豐的要求可以說是有求必應。而且,“請帥暫緩赴邊,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導”,立憲派領導人們簡直就是拜倒在趙爾豐腳下。然而,立憲派領導者們已很滿足了。蒲殿俊宣讀完畢,無人異議,挨次簽了字。

“季帥!”蒲伯英弓起背來,將簽了字的“條約”恭恭敬敬放在趙爾豐麵前請教:“值此艱危時期,我等挑起四川獨立重擔,實在是勉為其難。新政府上任,百事待舉,不知季帥以為當前最要先做的是哪件事?”

“竊以為!”趙爾豐手拂著頷下那把雪白如銀的胡子,一雙眼睛二眯二眯,頤指氣使地說:“最要緊者,無過於解散烏合之眾—— 同誌會、同誌軍!”

“季帥所見高明!”毫無從政經驗的新任都督在向趙爾豐虛心求教的同時,也私心以為是,他問趙爾豐:“這些人自認為有功,咋個解散得了呢?一解散,會不會鬧事?”蒲伯英說這話,好像他麵對的不是差點殺了他的“屠戶”而是可以信任的老師。

“具體咋個弄,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哈哈,我這個下台總督就不好參言了!”趙爾豐臉上浮起一絲不屑的笑意。嗨,那個傲慢勁!

“伯英!”年輕氣盛的顏楷實在看不下去了,不滿地看了趙爾豐一眼:“啥子事那麽深沉?我們即刻以軍政府的名義發份‘告全川人民請解散同誌會停止戰鬥書’下去,保險解決問題。同誌會是我們自己的人嘛!隻要講清道理,肯信哪個就油鹽不進!未必硬要開紅山(殺人)才弄得平?我就不信!”畢竟是大學士,顏楷的話不顯山不露水,卻棉層有針。張瀾連連點頭,捋著頜下一部美髯,得意地拿眼去看趙爾豐時,他像是被錐了一下似的一怔。豹眼一下張開,看著顏楷,麵露凶相,簡直要吃人。可是凶相一閃而逝,趙爾豐很快恢複了鎮定。又眯起了眼睛,用手捋起胡子,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實際上,趙爾豐尖起耳朵在聽。此一時,彼一時矣,趙大帥現在要韜光養晦。

在坐的老爺們聽顏大學士如此一說,豁然開朗,來了精神,都說對。都是些文章高手,滿肚子錦繡,個個出口成章,紛紛附議,什麽:“今全川政治上之變動如此其大……保路同誌會之目的,實已貫徹無阻……若猶冒進不止,必至使禍毒日延日廣,大局日壞日甚……”

“……保路同誌會之事已完,則斯會可以終止……”

七嘴八舌間,一篇錦繡文章已見雛形。新任都督蒲伯英心好,見趙爾豐坐在一邊受冷落,特別是受到顏楷奚落後氣呼呼的樣子,便說:“季帥,我們在這兒再湊一湊句子。你老是不是請回督署去休息?”趙爾豐這就緩緩站起身來,什麽也不說,在尹良、吳鍾容、朱慶瀾等人的陪同卞,徑直往門外走,蒲伯英亦趨步去送。他們倆人走在一起。卸任的大帥穿的是閃光緞麵長袍,腳蹬一雙朝元黑布鞋。年過花甲的他,身姿筆挺,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樣子。即將上任的蒲伯英西裝革履,走在趙爾豐身邊,步態卻遠不如人家沉穩。他們一老一少,服飾對照鮮明。然而,相同的是,他們背上都拖有一根又大又長的辮子。

趙爾豐坐進八人抬大轎,在衛隊簇擁下,緩悠緩悠沿著長街向督署方向而去。平時很愛掀起轎耳,打量街景的他,今天卻將頭仰起,靠在舒適的軟枕上,閉上了眼睛。大轎顫悠顫悠,很舒適。即將卸任的趙大帥心中卻是空落落的,頭腦中不禁浮現出一個人——儀態端正,能言善辯,滿口京腔的端方恍若眼前。其人字午橋,滿洲正白旗人,時年五十歲;曆任直隸霸昌道、陝西布政使、陝西巡撫、湖北巡撫、代理兩江總督等要職。一九零九年在直隸總督任上,因在東陵偷拍慈禧葬儀,被攝政王載豐免職。一九一一年初,被朝廷起用為川漢、粵漢鐵路大臣。一心想當“四川王”的他,在四川保路運動一開始,就同盛宣懷勾結,百般中傷自己;千方百計取而代之。機會終於來了!朝廷終於命他從湖北率新軍一標(團),大約一千二百人,入川鎮壓保路運動,接替川督職……然而,想象著端午橋得到自己將政權拱手送給立憲派人,成都成立軍政府的消息時,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心中不禁產生了一陣報複的快意。哼!端午橋呀,你毒我更毒!你狠我更狠!轉而又一想,心中不由得又湧起一陣悲哀和怨憤,端午橋呀、端午橋!你若不逼我,事情何至於此?現在好了,弄得來你我兩敗俱傷!我趙爾豐交了總督權,但還可以退回我的康區去!而你隻怕夔門好進不好出啊!弄不好,將死無葬身之地……趙爾豐就這樣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憂思中,回到督署的。

就在這天午後,成都皇城門外,破天荒地掛出了一個白底黑字的“大漢四川軍政府”大牌子。市街上,到處的商店前、民居屋簷下,都斜挑起一根竹竿。杆上掛起的白旗上,中間署有一個鮮紅的“漢”字,十八個黑色的圓圈環繞在它周圍,象征與川省相鄰的中華大地上的十八個省份。秋風中,它們嘩啦啦地飄舞得很歡勢。

古城成都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內,居民們無不站在這陡然掛出的軍政府的旗幟下議論紛紛,不無驚異。

“這旗子咋怪眉怪眼的,大圈連小圈的,啥子意思?”

“蒲伯英他們搞的啥子名堂呢?趙爾豐還在督署嘛,咋就成立了軍政府!安逸!現今成都有兩個政府,叫我們聽哪個的?”

“天無二日,國無二君。以後還夠得扯,哭的日子怕還在後頭!”

“明明是舊瓶裝新酒嘛!趙爾豐雖說是下了台,他的大將朱慶瀾還不是掌著我們的刀把子?”

“這樣的軍政府拿來撈球?走啊!”於是,人們散了,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並無多少熱情。軍政府雖然成立了,卻像誰往死寂的湖水裏扔了顆小石頭而己,連響聲都沒有濺起一個。

這個晚上,資中縣城顯得格外淒清。夜深時,通往東大街欽差大臣端方臨時行轅那條鴨腸似的小街上,約有百餘人魚貫而來,個個窄衣窄袖,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手握張著機頭的連槍——他們是端方兄弟帶進川來的鄂軍,足有一團,是新軍。這支新軍在武昌時就傾向革命,及至到了重慶,得知武昌起義已經成功,深受鼓舞,暗中串連,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今夜,他們得知成都方麵軍政府成立的消息,決計暴動,前去取清廷重臣端午橋的命。

端方尚未安睡,呆呆地端坐桌前,對著一支似在流淚的紅燭黯然神傷。川省總督職像是他的招魂幡。在京領命後,他帶陳鎮藩團不顧一切地由鄂入川,曉行夜宿,乘興一路向成都緊趕慢趕,恨不得早一天趕到成都,戴上他晝思夜想的川督紅頂子。到了資中,離成都不過兩三百裏了,因情況不明,隻好暫停前進。今日趙爾豐寧將川省交亂黨不與自己的消息接踵而至,頓時嚇得他魂飛魄散!同時發現部隊不穩,自己進退維穀了,捉襟見肘,沒有辦法,隻好大話哄人,竭盡籠絡之能事。今天中午,在他得知“大漢四川軍政府”成立消息,感到大禍臨頭之時,傾其銀錢,要火伕上街買回豬羊,宰殺後犒賞官兵。宴席上,他讓其弟端錦代表自己向一千二百名鄂軍官兵致詞:“諸君追隨我們至此,甚為辛苦。”端錦笑微微地:“現在,我們不去成都了,打算折道去陝西。為略表微忱,願酬勞大家白銀四萬兩。若能同至陝者,另有重賞……”知道端錦大話哄人,官兵門訕笑:“那你把四萬兩銀子拿出來兌現再說呀!”端錦支吾:“現在錢不夠;到陝西後保證兌現!”底下起哄:“拿不出錢,我們不去。”說罷,一哄而散!情知不妙,端方趕緊召集身邊衛隊訓話,竭盡威脅利誘之能事。但是,衛隊就靠得住嗎?內心有一種沒落的空虛和恐懼。端方處於一種無可奈何的觀想中。我端午橋活到這把年紀,什麽事沒有見過、經曆過?未必這次就過不去了嗎?五十歲的男人,正是大展鴻圖的年紀啊!可是,如果自己就這樣死在四川,真是死也不會瞑目啊!其實,自己是完全可以不來四川的。不來四川,哪會有這樣的災禍?可是自己被誘人的四川總督桂冠迷了心竅,一頭鑽進了盆子底,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後悔,來不及了!悲哀……正沉思默想間,“啪!”地一聲,紅燭爆了一下,搖曳不已,好像要熄,屋裏的光線更趨黯淡。陡然一驚。深信命運的他,看著這支似要熄滅的流淚的紅燭,無限傷感。漸漸,他的眼睛濕潤了。一顆顆淚珠,順著他白淨的臉頰慢慢往下滴。“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有命!”他心中喃喃自語;神誌有些昏亂。他的手慢慢伸出去,在桌子上的暗影裏摸著了酒壺,“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的嘴對著壺嘴,慢慢仰起頭;一口一口地呷著綿州大曲酒……他醉倒在桌上了。

“咕咕——咕!”欽差大臣行營門外,輕輕響起了三聲清脆的鳥鳴——這是起義鄂軍突襲隊向作為內應的門內衛隊發出的暗號。

“咕——咕咕!”隨著門內發出的三聲暗號,欽差大臣行營兩扇沉重的黑漆大門輕輕開了。軍官任永生、盧保漢率領著突襲隊一湧而上。衛隊長楊毓麟閃身而出,向突襲隊官兵們指示了端方兄弟的臥室。突襲隊員們立刻準確地向端方、端錦的臥室撲去。

“哥、哥,快來救我!”當端方被軍官劉怡風等人五花大綁,從臥室裏推到花園裏時,隻見住在對麵屋子的弟弟端錦也被五花大綁押了出來。他們兄弟被起義官兵押到後院“天上宮”殿前丹墀下。夜幕沉沉,慘白的月光時隱時現。不遠處傳來霍霍的磨刀聲。平時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欽差大臣端方,自知死在今日,嚇得魂飛魄散。他向挺刀舉槍,環繞在自己身邊,怒目相向的官軍們哀告道:“我平時待諸君不薄,今夜何故如此?”

官兵們紛紛憤然作答:“你待我們固然不錯,但哪裏是真心?不過是把我們作為你手中的工具而已!”群情激憤中,身材高大,一臉絡腮胡的標統陳鎮藩大步走了過來。

“端午橋,我要讓你死個明白!”陳鎮藩用手指著五花大綁的欽差大臣:“今天你們弟兄遭此劫難,實因你們先人種下的禍根。當初,清軍攻下揚州、嘉定後的大屠殺,我們怎能忘記?漢人不願剃頭者,你們格殺勿論。讀書人寫錯一個字,輕者坐牢,重者殺頭,甚至株連九族。二百年的血債,是該償還的時候了!”

“陳標統!”端午橋昂起頭強嘴,“先人的罪惡,不該我端午橋償還!”

“那就說你吧,你端午橋也是死有餘辜!武昌起義,天下響應,你不僅不回師響應,反而百般封鎖消息,想將我們帶去河南,與那裏的清軍會合,鎮壓革命!及至到了今天,你死到臨頭還想將我們玩弄於股掌之上。”說到這裏,陳標統提高了聲音:“今日之事,公仇為重。不誅你等醜虜,不是黃帝後裔!”說完,一揮手:“執行!”

下級軍官任永生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軍刀走上前去,對端錦連砍數刀,端錦方斷氣死去。陳儀亭提著一把寒光閃閃的指揮刀走到端午橋背後,先伸手在端方肩上猛地一拍,喊一聲“看刀!”就在端方下意識地將頸子一挺之時,陳儀亭將刀高高一舉,狠勁往下一劈。倏忽間,隻見寒光一閃,將端方的頭劈了下來。起義官兵割下端方、端錦兄弟腦袋,裝進盛著石灰的子彈箱內;一千二百餘名官兵連夜剪掉辮子,宣布起義;當夜,整座資中縣城都鬧翻了。天明,陳鎮藩帶著起義的一團鄂軍,離開資中,朝著家鄉湖北方向大步而去。

當端方兄弟在資中被起義鄂軍誅殺的消息傳到趙爾豐耳中時,是第二天早晨。督署總管田征葵奉命來見趙爾豐時,剛繞過假山,趙爾豐已從書房中快步走出,降階相迎,“田總管,快請!”他臉上掛笑,親熱地執著目前這個親信將領的手。

他們進了書房。田征葵在太師椅上落坐後,趙爾豐親自泡了一碗蓋碗茶遞到他手上,算是殊禮。

“哎呀,大帥,”田征葵受寵若驚,趕緊站起身接過茶船,“這真是折煞部下了!”田征葵是湖南人,他年屆半百,武舉出身。穿的是傳統的邊軍服裝,黑紗包頭,青布戰裾。肩挎德造二十響連槍,腰挎寬葉寶刀,粗眉凹目,身材高大結實硬朗,鼓筋暴綻,滿臉絡腮胡,身手健捷,看人目光淩厲。一看就知是個心狠手毒,敢想敢幹的人。

趙爾豐揮了揮手,示意田征葵不必虛禮,一邊捋著銀須,神情沮喪地問:“端午橋遇難的事知悉了吧?”

田征葵點了點頭。趙爾豐不斷歎氣,“哎——!”他長噓一聲:“端四爺若直到成都,凡事同我商量,何至於此?”

“事情都是給端午橋搞壞了!”田總管恨恨地說:“端方若不逼大帥,大帥不會交權;大帥不交權,他端午橋就不會丟命。”

“端方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不說他了!”趙爾豐搖搖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抬起頭來,用審視的眼光看了看親信,沉默半晌後,問:“明天的事,都布置好了?”樣子很有些不放心。

“好了。大帥放心,萬無一失。”。

“兵變現場誰指揮?”

“大帥衛士、親信張德魁。”

趙爾豐低頭沉默半晌後,“嗯!”了一聲,他對於田征葵辦事還是放心的,不願多問。想了想,又抬起頭,用一副陰鷙的目光看定自己的親信,叮囑:“征葵你多年帶兵,我深知你做事穩慎細致。不過,還是要切記,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蒲伯英書生一個,毫不知兵,明天是我顛覆軍政府最好時機。若此舉成功,你我前途一片光明,若是失敗,你我將死無葬身之地。嗯?再想想,看還有無考慮不周之處?”

田征葵要大帥一萬個放心。

辛亥年陰曆十二月七日夜。剛上任的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副都督朱慶瀾,軍政部長尹昌衡在研究完第二天的閱兵諸項事宜後,已是深夜。散會了,尹昌衡獨自出門,騎上馬,帶馬忠,緩緩往家走去。

尹昌衡悶悶不樂。軍政府宣布成立的第二天,蒲殿俊就宣布了各部部長名單;唯獨缺了最重要的軍政部部長。新軍中很有聲望的彭光烈、宋學皋等人不依,他們怒氣衝衝找上明遠樓,質問蒲都督:“明明尹昌衡是大家公認的最合適的軍政部長人選,為啥不讓他出任?未必以往趙爾巽、趙爾豐兄弟壓製他,今天你蒲伯英執政還是容不下他?這事不說清楚,弟兄們不答應!”看滿****一屋身穿二尺五長黃嗶嘰軍服的軍官們,個個腰帶上挎著戰刀,別著手槍,樣子很橫!副都督、掌軍權的朱慶瀾心虛,早躲了。蒲都督被軍官們圍著,暗暗心驚。他微笑著,做出一副虛心聽取大家意見、親切可親的樣子。

“都請坐,請坐!”中等身材,西裝革履,方正的臉上有雙大眼睛,剪了辮子,留一頭短發的都督故作輕鬆地招呼大家:“都請坐下來說話,站客不好打整。”這又喚仆役上來給每個兵爺上茶、送點心,希望借此緩和氣氛。看大家陸續坐下,他說:“各位有這個要求,很好。我們會慎重考慮。請大家先回兵營去,容我們細細商量後再定?”

“不行!”彭光烈看出來了,蒲伯英在施緩兵之計;他發作了,霍地站起,把茶船往茶幾上一墩,兩道濃眉一聳,滿帶殺氣:“既然軍中弟兄都推舉尹碩權(尹昌衡碩權)為軍政部長,還有啥子事要細細商議的?四川人辦自己的事,肯信還要哪個點頭才行?怪了,俗話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牽,哼,怕沒那回事!”在坐軍官們都給彭光烈摣起,屋內頓時彌漫起一股火藥味。蒲伯英內心本不願把這樣重要的位置交給尹昌衡掌握,但看這架勢不依不行,便下粑蛋:“好吧!”他說:“既然諸君如此信得過尹碩權,軍政府一定慎重考慮。不過事關重大,總得有個程序;請諸位寬限兩日,再宣布,啊?”見好就收。彭光烈這才帶著軍官們離去,他們故意將馬靴、腰刀等槍械磕碰出嚇人的鏗鏘聲。

最終,軍政部長職還是由尹昌衡就任,而蒲殿俊剛上任竟宣布軍隊放假十天,以慶祝軍政府成立。好容易才把這些兵收攏,明天蒲殿俊又要閱兵,這樣搞,會不會出什麽事情?尹昌衡對軍中的情形熟悉,覺得蒲伯英做事太孟浪了,有槍有炮的軍隊豈是那麽好玩的?特別是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但自己又不好反對太烈。尹昌衡知道,軍政府內有些人對自己早有異議。他不願意一上台就給人家提供一種不好合作共事的口實……

第二天,軍政部長尹昌衡一進較場就發現氣氛不對。演武廳下準備接受檢閱的新軍、舊軍都軍容不整,好些官兵都在在交頭接耳,神色很有些詭秘。軍政部長一驚下馬,問一個將步槍當拐杖拄在地上,頭上包一個黑紗大包頭的巡防軍在議論些啥子?見是軍政部長,巡防軍們圍了上來;一個個牢騷大得驚人:

“三個月沒領餉了,這兵有球當頭!”

“當官的倒弄肥了,我們這些當兵的肚兒都箍球不圓!”……特別令軍政部長吃驚的是,連向來紀律較好,擁護革命的一些新軍也跟著起哄。“要拐事!”他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一點,見事不妙,立刻翻身上馬,朗聲宣布:“弟兄們!軍政府決定,檢閱下來,立即發給兄弟們一個月的餉。剩下的餉,一個星期內補發。”軍政部長的嗓門再大,在這方圓十來裏的校場上,能聽到的兵們畢竟有限。偌大的校場上,到處嘈嘈雜雜,怨氣衝天的兵們火氣越來越大。尹昌衡直覺得這些星星火苗,正呼呼作響,馬上就要“蓬——!”地一聲燃起衝天大火。軍政部長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和急迫性——這些就要鬧事兵們後麵,有一隻黑手在操縱,在煽風點火。但形勢已間不容發,此時此刻,他隻能騎在馬上,反複馳驅,大聲宣布“軍政府決定”……直到嗓子都吼啞了,場內秩序才安定了一些。

這時,天光大亮。太陽出來了,照得較場壩裏四下亮堂堂的。看得越發分明,較場正中的演武廳好氣派!由青磚紅石砌成,離地足有五尺高,飛翠流丹的重簷大屋頂,雄偉壯觀。台後木屏風上,彩繪有一虎四彪,象征著即將實行的四川軍製的一軍四鎮。場內兵山一座。受檢閱的有九營巡防軍,一營新軍,還有幾個大隊的同誌軍。軍官們開始喊口令,部隊已經持槍列隊。

軍樂隊出來了,開始奏樂——他們是特別從鳳凰山新式陸軍處調來的,軍容齊整,一律戴大蓋帽,腳蹬黑亮的馬靴,穿黃嗶嘰新式軍裝,挺精神。在雄壯的軍樂聲中,新任都督蒲殿俊率軍政大員們魚貫上台入位。蒲都督是新派,西裝革履。他在演武廳上一站,雙手按著鋪著潔白桌布的桌子,一縷陽光照在他別在胸前的大紅花上,越發顯得容光煥發。

“在下各位革命軍人!”就在蒲殿俊剛剛開始演講之時,“砰!”地一聲槍響,就像是打了一發信號槍,立刻場上到處響起了槍聲。蒲都督吃驚地往下看時,場上已是槍聲大作,秩序大亂,兵們豕突狼奔。有人在煽動:“軍餉根本沒搞,尹昌衡是哄我們的,隻圖娃娃不哭了事。”

又有人煽動:“走啊,大家都上街去打起發(搶劫)才是真的!”

“大家都散了,瓜娃子才在這裏!”

“還不快走,在這裏撈球?”……

頃刻間,形勢完全失去了控製,亂軍們一團團裹起,嘯聚、呼吼、亂放槍……像晴朗的天上忽然湧起的團團烏雲,往校場大門外湧去。

兵變發生了!

在台下監視秩序的軍政部長見狀大驚,趕緊朝演武廳急奔,他想跳上台去鎮住堂子。

一雙鷹隼似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尹昌衡——在演武廳右側,有個混入亂兵中的大漢,身材魁梧,滿臉絡腮胡子,他一邊注視著場內的情況,一邊不時舉起手槍“砰!砰!”地向天射擊――他是這場兵變的現場指揮。他叫張德魁,是個山東大漢,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在今天這場精心策劃的兵變中,他奉趙爾豐、田征葵命令進行現場指揮。

“各部聽從我的指揮!”軍政部長跳上台,放開洪鍾似的嗓門大喊,希圖維持秩序。這時,台上原先春風得意的軍政府大員們都像駕了地遁,逃得無影無蹤。都督蒲殿俊噤若寒蟬,同副都督朱慶瀾正往台後躲。

“萬萬躲不得!”尹昌衡急切地對蒲殿俊喊道:“現在最要緊的是鎮定,越躲亂子越不可收拾!”而這時,原陸軍學堂總監、新任軍政府參謀長薑登選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把站在台中的尹昌衡一掀,橫眉道:“你要去彈壓,你自己去!曉得你們這些四川人今天在搞些啥子鬼名堂!”尹昌衡來不及同他理論,台下新軍教官趙康時挺身而上,對湧到台前的巡防軍們大聲吼喝:“回去、回去!遵守秩序,不要上壞人的當!”

“那你就把欠我們的軍餉發給我們!”亂兵們不聽,吼著往前湧。

“我說話算數!”軍政部長在台上向亂兵們保證。趙康時在台下彈壓,這樣一來,已經湧到台前的亂兵們像被一堵堤岸堵截的波浪,停止了向前衝擊,聲勢也漸漸緩了下來。躲在人群後的張德魁好不著急,眼看就要燃起來的怒火就要熄滅!趙爾豐的貼心衛士把一口大牙咬得喀喀響,順勢把盤在腦後的那根油浸浸的大辮子一甩,盤在頸上,暗暗一聲冷笑,他那隻鐵骨錚錚的右手舉起德造二十響手槍,連連開槍指揮……

散布在各角落的心腹們得到了信號,又開始裹哄著巡防軍們驚呼呐喊往前湧。趙康時勇敢地迎上前去,舉起手槍,剛喊一聲“不準衝!”話未落音,“叭!叭!”一陣亂槍打來,趙教官頓時倒在血泊中……

台上的蒲都督見狀,嚇得臉色煞白,全身像篩糠,趕緊從後台溜下去,由護兵扶著上了較場邊城牆,縋城逃了。瞬間,變戲法似的,台上的大員們跑得一個也不剩,台上的軍政部長見紅了眼的亂兵們正向自己逼來,趕緊一個箭步從台上縱下,帶著副官馬忠和一個弁兵跑出後門;再劃動長腿朝玉隍觀方向飛奔。

“吱——吱!”後麵有追兵趕著,槍子追著。馬忠和跟在尹昌衡身後的弁兵已受傷倒地。軍政部長人長腳快,可惜穿著馬靴,始終同追兵拉不開距離。神了!剛跑到東株市街,一匹白色的川馬如離弦之箭向他迎麵而來。這不是家中那匹川馬是什麽?這馬之所以適時而來,是因為他家離東株市街不遠。槍聲爆響時,家中養的那匹川馬因久經戰陣,聞之興奮不已,掙脫韁繩跑出門來,往槍響之處飛奔,正好救了主人的急。

身逢絕境的軍政部長見狀大喜,用手指在嘴上打出一個響亮的忽哨,止住川馬,兩步竄到跟前,翻身上馬,打馬朝鳳凰山方向飛奔,他要去鳳凰山調新軍鎮壓叛亂。

尹昌衡不斷地用腿上的馬刺磕打著**那匹川馬,如飛般馳出北門城門洞,沿著一條鄉間碎石路向著鳳凰山飛奔。鳳凰山是離成都僅兩三裏地的山巒,連綿起伏,狀似鳳凰,山上遍種桃樹,一年四季鬱鬱蔥蔥。此山既是成都的屏障,又是城裏人閑時踏青、遊玩的好去處。這會兒鳳凰山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那滿山的綠,流光溢彩,像鳳凰抖著金翅,每根翎毛都閃閃發光。

尹昌衡騎著川馬上了山,馳進新軍軍營。當他從滿嘴吐著白沫的川馬背上跳下時,聞訊而來的標統周駿站在了他麵前。真是“不是冤家不對頭!”軍政部長暗歎倒黴。周駿也是川人,是尹昌衡留學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其人官癮大,很是嫉恨尹昌衡當了軍政部長。

“老同學!”在周駿麵前,軍政部長做出一副毫無介蒂的樣子,親親熱熱地稱呼,輕輕鬆鬆地問:“現在,鳳凰山還有多少新軍?”

“你不是都曉得嗎?”矮篤篤的周駿釘子似地戳在那裏,眨著一雙恨眼看著軍政部長,沒好氣地說:“都跑光了,都到城裏打起發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團攏起這一營人,你要咋個嘛?”

“成都正處於血泊之中!”軍政部長簡明扼要地講了兵變的情形,斬釘截鐵地說:“沒有辦法,我現在隻好把你手中這點兵調進城去平叛,請立即召集。”

“想得倒好!”周駿毫不買帳,冷笑一聲:“你要從我手中調兵?拿蒲都督的手令來!”

“情況如此緊急!”軍政部長壓著火氣,耐著性子說:“現在這個兵慌馬亂的時候,到哪裏去找蒲都督?等找到人,怕成都早被亂兵燒光了、搶光了。”

“找不到新都督,找原總督拿手令也行。”周標統的口氣很硬,也歪酸得很。

“周駿你說的啥子話?!找不到蒲殿俊就去找趙爾豐要手令?”

“是這話。”

“周駿!”軍政部長再也忍不住了;他發作了:“你——太混帳!軍政府都成立了,你還要趙爾豐的手令調兵?你是何居心?你是不是也想趁火打劫?”

“隨便你紅口白牙咋個說!”周駿態度相當橫蠻:“沒有蒲都督的命令,我不發兵。”

“我是軍政府軍政部長,我有權調動部隊!”

周駿一聽,火衝腦門,衝動地吼:“我認不得你這個軍政部長。你頭上那頂烏紗帽還是從我頭上搶去的!”周駿的胡攪蠻纏,讓二十七歲的軍政部長氣極了,理智失去控製。

“走!你這個趙爾豐的餘孽!”軍政部長說著,衝上去要拿周駿。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周駿也不示弱。兩個人這就扭打起來,邊打邊吼鬧,不可開交。陶澤琨、向樹榮、馬傳凱等趕緊上來勸架。

軍政部長很快清醒過來。軍心要緊,不能同周駿一般見識,他收了手,趨步跨上旁邊一個石墩,亮開洪鍾似的嗓門,對圍在身邊的新軍官兵動情地說:“弟兄們,成都危急!”口才很好的軍政部長在簡略地講了今天上午發生的暴動及嚴重後果後,看官兵們的情緒已經調動起來,一揮大手,激憤地說:“現在,新生的軍政府需要你們保衛。這次兵變是‘趙屠戶’精心策劃搞起來的!我有確切的證據。顯然,他是要東山再起,要複辟,要將我們打進血泊中去,你們說,怎麽辦?”

“堅決聽從軍政部長指揮,平息叛亂!”場上三百軍人義憤填膺,舉槍齊呼:“決不允許趙爾豐複辟!”

“好!”尹昌衡無比欣慰:“你們深明大義,不愧為革命軍人! 願意跟我進城平息叛亂的舉手。”

場上三百支槍齊刷刷舉了起來。

“好!”尹昌衡感動得連連點頭,“平息此次叛亂後,你們都是功臣。四川存亡,在此——(一)舉。昌衡代表軍政府感謝你們!”說著,聲淚俱下。三百健兒群情激奮,再次舉槍誓師。

尹昌衡帶著這支隻有三百人的小部隊,頂著暮色,跑步進城。

天完全黑了。這就是聞名於世的錦城麽?從北較場到皇城,長街兩邊,那些鱗次櫛比的茶鋪、旅舍、飯館……全都關門抵戶。一路而去寂然無聲。遠遠,隻見東大街等鬧市區方向,有束束燃燒的大火,冒著濃煙,呼嘯而上,像童話世界裏鎮妖的寶瓶不慎脫口,突然鑽出的魔怪。它們那巨大的身軀突起半空中,披頭散發,伸著紅舌頭,粗暴地舔噬著夜空。成都在驚恐中顫栗。有慘白的月光吃力地透出雲層灑下來。長街兩邊的花草樹木、店招……全都朦朧蒼白,和舉行葬禮一樣地淒慘。九裏三分的成都城已麵目全非。繼上午十一營巡防軍和幾營新軍嘩變後,市內的上千名警察和散駐城內大街小巷廟宇內,打著同誌軍旗號的土匪也加入了搶劫的行列。首先遭殃的是市內的大清銀行、浚川源銀行、通商惠工銀行、鐵道銀行——這是當時成都幾家略有規模的新式金融機構。接著,天順祥、寶豐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協同慶等三十七家銀行、捐號、票號都遭到浩劫,連同軍人自監自盜的藩庫、鹽庫等,共計損失現金二百萬元大洋,尚未計十餘家金號的損失。隻有四川造幣廠例外。它僻處城牆東南隅,是個死角,沒有引起亂兵們注意,這就為軍政府僥幸地保存了白銀十餘萬兩、鑄造好的大清龍紋銀元數萬枚。

成都東大街、勸業街、大什字、小什字、暑襪街、總府街、湖廣街、棉花街等十多條素稱繁華的街上的所有商號也被亂兵們洗劫一空。情況往往是,官兵們滿足欲壑走後,再讓那些等在門外,看得眼睛出火,直淌垂涎的差役們搶。最後湧入的是那些遊手好閑、掌紅吃黑,整天茶坊進,酒館出,打條騙人,專撿便宜的地痞流氓。他們一邊高聲大喊:“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一邊不由分說,開始細細搜刮殘餘。

有些商號、華宅被洗劫一空了。後到的亂兵什麽也沒撈著,惱羞成怒。他們砸穿衣鏡,用馬刀砍門窗、家具……往往連掛在壁上的時賢字畫,也被抓下來撕得粉碎。錦繡成都到處都是燭天的火光和叫聲,“溫柔富貴之鄉”已被**得不成樣子。

尹昌衡就憑著這三百人,智勇兼備,攻心為上,吹號打鼓,極盡張揚將趙爾豐發動的兵變一一撿平、撿順,顯示了他過人的本領。見狀不好,且有成都五老七賢要求自己出來撿平亂子,趙爾豐命人在成都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內都貼上告示,白紙黑字,引人注目:“不論是巡防兵或者是陸軍,迅速到製台衙門受撫,不咎既往,一概從寬。宣統三年十月十九日。”告示署名很特別:“卸任四川總督,現任川滇邊務大臣趙爾豐。”因為總督大印已交軍政府,趙爾豐不厭其煩地在每一張告示後麵簽上自己的名字;是發揮了的篆體,像一隻隻飛翔的白鶴,別有含意。

“那麽說軍政府是垮杆了?趙爾豐又抽正了?清朝還沒有倒?若不是,咋告示用的都是宣統年號呢?”

“不對,不對!”有人置疑:“若說是趙爾豐又抽正了?咋個章都沒有蓋一個哩?歪的嘛!我倒是聽說,軍政府的軍政部長――尹長子從鳳凰山帶兵昨黑就進城平叛來了,已經平下來了。”

“管那麽多撈球?”有人更實際,“你我小老百姓,趕緊回去把著門要緊,不要讓亂兵打了起發——各人抱倒自己的娃娃不哭!”

成都的大街上又飄起了漢字十八圈旗。

從十二月九日早晨起,街上的槍聲和亂兵們打起發時令市民們心驚肉跳的“不照、不照!”暗號聲幾乎完全銷蹤匿跡。全城二百多條大街小巷內,再不見那些斜挎起沉甸甸包袱趾高氣揚的巡防兵,不見了給亂兵們抬著裝滿了東西的轎子。剛開始,上街的人見到對麵兵來,還大氣都不敢出,畏縮地躲在屋簷下讓路。然而這些兵大爺們一夜之間就像被誰嚇掉了魂,見了人,就像耗子見了貓,你若正顏厲色看他兩眼,他便趕緊怯怯地躲開。

“當、當、當!”怎麽青天白日,打更匠打起更過來了?正在匆匆走路的人停了步。與此同時,“劈劈、啪啪”一間間街鋪也開了門。瞬時,清風雅靜的街上人頭攢動,大人小孩都出來看稀奇。隻見著短褂的打更匠和穿長衫的紳士走在前麵,跟在後麵的是兩三名全副武裝的騎兵——他們是軍政部長派出的招撫隊,他們騎在馬上,右手挽韁,左手執一麵小紅旗,在街上緩緩巡行。見到有流竄狀的兵,隻聽“當——!”地一聲,打更匠先吆喝:“弟兄們慢走,軍政府有令!”後麵的騎士立即接道:“命令你們不要再生事,趕快回到各自的營盤裏去。隻要你們聽話,隨便以往咋個,做過啥子見不得人的事,保證沒事!”完了還怕兵們聽不懂,再加上一句流行的袍哥語言:“隻要你哥子言語拿得順,啥子事都擱得平!”

那些被招呼著的亂兵往往便問:“要是帶著財喜回去投到,可不可以不理抹財喜?”招撫隊的回答也總是讓亂兵們放心的。

在鹽市口,東大街、走馬街等熱鬧地方,到處圍了一堆堆的人,在看貼在牆上的軍政部的安民告示。有尹昌衡簽名的告示規定,凡逾期不歸隊者,將重懲,行刑隊抓著搶劫犯、強奸犯……就地正法!

“凶啊!”成都人善言詞,會表情。街上沒有了危險,於是在不少告示前,便有許多人邊看告示邊議論起來。

“有誌不在年高。倒是正、副都督不得行!那天較場壩槍一 響,蒲伯英就嚇得拉了稀,現在都找不到人。”

“不擺了!”有人搖頭:“蒲伯英書生一個,這時候有求用處!倒是朱慶瀾可惡,他本來就是趙爾豐的人。”

“軍政府該換人了,我看尹長子當都督最合適。”

“我看該把‘趙屠戶’拉出來整,這場兵變就是他在裏頭裝怪!”人們的議論越來越深沉,越來越精彩,圍的人越來越多。這時,隻聽有人喊:“快看啊,尹昌衡來了!”

“哄!”一聲,圍在告示前的人散了。沉寂了兩日的東大街萬人空巷。街兩邊的屋簷下,人們排成火巷子,爭著瞻仰極具傳奇色彩、雄姿英發、年輕英俊的尹昌衡。過來了,過來了!在一隊騎兵的簇擁下,戎裝筆挺的尹昌衡騎著一匹如火的雄駿。一縷絢麗多彩的秋陽照在他的身上。他騎在火紅的雄駿上,一手挽韁,一邊舉起手來,不停地向歡迎自己的百姓揮手致意。他微微笑著,一張有梭有角的臉上因為欣喜,那一雙又大又黑的星眼閃亮,顧盼間,那副自信、瀟灑和無與倫比的陽剛之氣流露得淋漓盡致。

忽然,軍政部長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不動了。相互吸引的男女之間是否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感應?在千人萬眾中,他發現了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就在那間“鑫”記成衣店前,屋簷下的一根高板凳上,站著一個絕色少婦。尹昌衡的一雙亮眼看得分明。她大概有二十三、四歲年紀,臉兒白白,一副若剪若裁的漆黑細眉,伏在一雙美目之上,微微挑起,斜斜地插入鬢角。她的個子高挑而豐滿,穿一件淡綠色的旗袍,一條油鬆大黑辮子從頸後彎過來,搭在高高的胸脯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尹昌衡微笑。在燦爛的秋陽下,她那美麗的臉上露出的酒窩,從心底發出的呼喚,使她的一切都顯得格外動人。軍政部長不禁怦然心動。

“鑫”記成衣店虛掩的門開了。出來一個煙灰樣的瘦男人,附在那少婦耳邊在說什麽,似乎在喊她進去。但她理都不理……軍政部長心中有數了。

瞬間,年輕有為,風流倜儻的軍政部長心中湧起一個近乎荒誕的決定。

軍政部長在萬人仰慕中,由他的騎隊護衛著,向皇城方向漸行漸遠。

當軍政部長尹昌衡邁著大步,一腳跨進致公堂,巴巴掌聲“嘩!”地一聲朝他湧來。

“不敢當!不敢當!”在滿屋德高望重的名紳們麵前,向來敢說敢當的尹昌衡,一時神情竟有些赧然。他向滿屋的名紳們拱手作揖致謝,然後,同主持會議的羅綸點了點頭,謙辭兩句,坐在專門給他留下的位置上。

“梓卿!”軍政部長比了一下手,對羅綸說:“請開始吧。”善於言詞的軍政府谘議局長羅綸開始致詞:“……眾所周知,在趙爾豐精心策動的這場兵變中,軍政部長尹碩權力挽狂瀾!”頓時,場上熱烈的巴巴掌聲又起。尹昌衡又站起向大家表示謝意。

羅綸用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

待場上安靜下來,羅綸接著說:“現在,形勢仍然危急。雖然兵變壓下來了,但是,趙爾豐率三千精兵至今穩坐督院,他煽動叛亂,妄圖卷土重來,亡我之心不死。值此艱危之際,人心惶惶之日,新生的軍政府急需強有力的領袖帶著我等征腐惡、開新篇之時,都督蒲伯英不知方略,不聽勸告,先是讓趙爾豐以售其奸,釀成兵變,繼而臨陣脫逃,洋相出盡。今天,我們派了人去請他們來開會。可作為都督、副都督的他們至今不見蹤影。因此,特請諸君前來,看目前該怎麽辦?!”

羅綸的話音剛落,蹭地一下站起徐炯。他字子休,是個很有威信,性格極剛直的教育家。他人黑、瘦,穿件青布長袍,瘦臉上戴幅鴿蛋般大小的銅邊近視眼鏡,那一頭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頭發,根根直立,就像他剛直不阿,嫉惡如仇,乃至偏激的個性。因為激動、憤怒,他唇上蓄的兩撇黑胡須在微微抖動。

“羅梓卿的話剛才說得很清楚了。”徐子休的話端刀直入:“蒲伯英懦弱無能。朱慶瀾本來就是趙爾豐安在我們裏麵的人。我看,當今都督這副重擔該應交尹碩權挑起。”

堂上眾人紛紛表示同意。

“不可,不可!”尹昌衡正在推辭,蒲殿俊進來了。全場頓時清風雅靜,沒有人請他坐,沒有人招呼他。往日的朋友們這會兒個個都冷起臉看著他;那表情有藐視,有冷漠,甚至有敵視。三十六歲的蒲殿俊幾日不見,明顯消瘦憔悴,滿帶病容。他最初掛在嘴角上的一絲笑意很快凝結了,他那露著一點光彩的眼睛,馬上就陰暗了。在窘人呼吸的氣氛中,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話,又什麽都沒有說。

當了十二天都督的他像受審似地呆呆地站在那裏。有一分鍾,也許有兩分鍾,他望著似乎已不認識他了的同仁們。在最初的一瞬間,他由於難堪,臉色“唰!”地一下變得蒼白,隨即,赧然地低下頭,臉、耳朵,甚至連頸項都變得潮紅。

“你身為都督,做了些啥子名堂啊?還好意思來!”徐子休發作了,走上去,“呸——!”地吐了蒲殿俊一泡口水。羞愧至極的蒲伯英什麽話都沒說,隻是從口袋裏掏出手帕,揩了臉上的口水,轉身走了。

“徐先生剛才說得很對!”說話的是新軍標統彭光烈,他是軍政部長尹昌衡一貫忠實的支持者,在川軍中也很有威信。

“朱慶瀾是個什麽東西?也配掌我軍權!”彭光烈說時,身高力大的他把一隻熊掌般的大手捏成拳,“嗵”地一聲砸在身邊的茶幾上,豁地站了起來,故意把一副濃眉皺起,兩隻虎彪彪的眼睛瞪圓四下一掃,撅起嘴唇,沙聲沙氣地吼道:“莫再講啥子啦!當務之急是選出都督。我們一致推選尹昌衡當都督!”

“對!”

“是這個意思!”宋學皋、孫兆鸞等也都站了起來,一致附議:“我們代表全體川軍將士,公推尹昌衡擔任都督!”場上頓時氣氛熱烈,一片勸進之聲,有的說:“古人言,‘天命無常,有德者居之’,尹碩權當都督順乎民心!”

有的說:“都督是我們選的,我們就有罷免和重選的權力!”場上異口同聲,可尹昌衡卻竭力推辭:“蒲伯英這個都督是大家正兒八經選出來的,咋能這樣要人家下台就下台?”正爭執不下,隻見一個身穿短褂的仆役快步進來,走到羅綸身邊,送一張什麽條子。羅梓卿接過來看完,麵露喜色,隨手遞給坐在旁邊的徐炯。徐子休邊看邊站起來說:“碩權不要爭了,蒲伯英宣布自動退位。”說著照念。蒲殿俊在寫來的信中,除了明確宣布辭去都督職外,用這樣悲愴、沉痛的詩句結尾:“我生失算小雕蟲,迂愚妄插乾坤手!”蒲殿俊的信念完了,場上頓時鴉雀無聲。大家很有些感動。又才細細地對當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進行審視。是的,蒲伯英是犯了大錯,那是因為他缺乏政治鬥爭經驗,可貴的是,他不推諉!他在這場嚴酷的鬥爭之後,認識了自己。承認自己隻會幹些吟詩弄文寫字這些雕蟲小技之事,沒有幹政治的才華,後悔自己插手政治。

“蒲伯英不愧為君子!”徐子休說,“我的行為過火了。等會我去向他道歉!碩權!”說著調頭看著尹昌衡,“這下,你沒有話說了吧!”

二十七歲的尹昌衡這會兒又興奮又猶豫。他坐在那裏,臉緋紅。向來是自命不凡、敢說敢幹一個人,可是,這會兒一副極重的四川都督重擔突然落在肩上,他似乎缺乏思想準備,有幾分緊張,有幾分惶惑。

“如果諸君一致推選我!”尹昌衡想了想,說:“那我就當副都督,羅綸兄作都督。因為作了都督就得整天在城裏坐鎮。而我現在急於要出城——擴充部隊,四處聯絡。”

“碩權的理由不成其理由!”羅綸將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非常時期,我一個文人咋壓得住堂子?”

在各界中都有威信的邵從恩這時站了起來,他的話一錘定音:“一文一武,任正副都督正合適。誰正誰副?你們別爭。請碩權、梓卿尊重民意好麽?”

“我們要選——尹昌衡!”萬人齊應,像場上滾過一陣春雷。

沒有聽到尹昌衡答應,致公堂外成百上千的民眾急了,齊刷刷跪在石階上,齊呼:“請尹大人就任!”

致公堂內的老爺們紛紛走了出來。他們簇擁著人民的希望之星尹昌衡,讓他站在最前列。徐炯在尹昌衡背後猛擊一掌,喊道:“尹碩權!你看,人民大眾這樣擁護你!你還扭扭捏捏做啥子?!”

尹昌衡直覺得血往上湧,眼睛有些濕潤:“各位父老兄弟!”他扯開洪鍾似的嗓門。他的身材本來就比在場的任何人都高,又戎裝筆挺,沐浴著一縷秋陽,顯得格外威風凜凜。“承蒙大家信任!”他提高了聲音:“昌衡願就任都督。一腔熱血,願為四川灑!”

致公堂內外萬人齊呼:“擁護尹都督!”

“擁護大漢四川軍政府!”

又有人呼:“幹刀萬剮趙爾豐!”

甚至有激進者喊起“大漢民國萬歲l”

呼聲此起彼伏,像滾過串串炸雷。

一九一一年陰曆十二月八日,新一屆四川軍政府成立。

組成人員是:

都督 尹昌衡

副都督 羅綸

總政處總理兼財政部長 董修武(同盟會四川支部長)

民政部長 邵從恩

警察總監 楊維

交通部長 郭開文(郭沫若的大哥)。

川軍第一師師長 宋學皋,第二師師長 彭光烈,第三師師長 孫兆鸞

張瀾、顏楷及徐炯等謝絕推選,答應隨時替軍政府策劃,有事出山。軍政府中,同盟會會員占了百分之六十。

黃昏時分。成都東大街“鑫”記成衣店結束了一天的功課,關了鋪子。

當遲暮剩下最後一線暈黃的天光,夜幕張開巨大的黑色羽翼將天地迅速彌合攏來,蝙蝠在屋簷下躥來躥去之時;一縷暈黃的菜油燈光從板壁縫裏浸了出來,在街簷上拽得長長的。

“劈劈、啪啪!”靜夜裏,“鑫”記成衣店裏哪位的算盤打得如此富有韻味,如行雲流水?借著高高的櫃台上那盞油壺燈,看得分明,打算盤的是這家店主溫得利。他算盤打得好,賬也做得妙;可一副長相長得實在是對不起人,更對不起如花似玉的嬌妻王鳳蓮。他說他才四十歲,可那又瘦又黑的臉上,皺紋多得象切散了的蘿卜絲,一把一把的。踏鼻子,暴牙子,二指寬的寡骨臉上戴副銅邊鴿蛋般的眼鏡,高度近視,鏡片厚如瓶底;缺了一條鏡腿,用細麻繩代替,扣在耳朵上。不用說,一看就是個嗇家子(小氣鬼);下巴上有幾根蝦米胡子,看來髒兮兮的。他瘦小。一件厚實的黑色長袍穿在他身上,象耗子拖筍殼。任何人隻要看到他和太太王鳳蓮在一起,必然會想起古已有之的俚句:“好漢無好妻”,“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他們夫妻對照鮮明,一個豐腴水靈,豔若桃李;一個枯槁瘦弱,痿瑣不堪。

一旦發現折磨嬌妻其實正是王鳳蓮需要的,自私的溫老板連隨之帶給她的這點可憐的快意也收了回去。但是,既是夫妻,溫老板又愛麵子,便要睡在一起。隻要睡在一起,永遠沒個夠的王鳳蓮,你打她也好,罵她也好,她就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是多麽惱人的事啊!溫老板覺得王鳳蓮像根越來越強勁的常春滕,生機勃勃,爬到自己身上,千方百計地要吮吸。她的肉體的每一部份都充滿了渴求。他快被她纏死了!溫老板怕夜晚,怕王鳳蓮。

該睡的時候了。溫得利正對著一盞油燈愁腸百轉。

“劈!劈!劈!”突然,有人敲門;越敲越急,越敲越橫蠻。溫老板被敲得火起,扯起鴨公嗓子喝道:“不長眼睛嗎?不看啥時候了?鋪子早關門了。要談生意,明天來!”

“溫老板請開門――!”鋪門外的聲音很橫,“我們是軍政府的。”溫得利一下驚呆了。怔了一下,他吆喝徒弟王二快去開門。門開處,進來位紳士模樣的中年人,後麵跟著兩個背槍 的衛兵。紳士五十來歲,很舒氣;著青緞麵長袍,外罩黑馬褂,戴紅頂黑瓜皮帽,瘦高個,戴副眼鏡。看著茫然不知所措的溫老板,軍政府來人微笑著自我介紹:“我是軍政府的傅師爺,尹都督專門要我來同你商量一件事情。”溫得利先是一驚,看堂堂的傅師爺說話如此和氣,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才“咚!”地一聲落進胸腔子裏;僵硬的身姿這才活了過來,舌頭也活絡了:“啊,久仰傅師爺!”說時對傅師爺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請傅師爺坐下說:“天這麽黑了師爺大人還出來辦事,實在辛苦之至!”

“師父!”內院傳出徒弟怯怯的回聲:“我立馬燒水,馬上就來。”

“千萬不要泡茶!”傅師爺坐在一把靠背椅上,用手製止,看了看關上門顯得窄狹的鋪麵,又東看西看的,小聲說:“我單獨同你談個事就走,都督在等回話。不要打緊打張的。”模樣有些詭祟,說著,看了看站在屋裏的兩個衛士。兩個衛士會意,趕緊退出去,隨手輕輕關上了門。溫老板見狀,不無詫異,也關上了通往內院的小門……

隔著一個小小的天井,王鳳蓮還未睡著。她這時孤清地躺在一張大花**,瞪大一雙美麗的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幕。白天同尹都督的眉目傳情曆曆在目。她是新津縣人,離成都不過幾十裏;父親是個裁縫,因而同“鑫”記成衣店老板溫得利認識。前年,溫老板的原配病死。父親圖人家溫得利那份家產,嫌自家吃口多,做手少;當溫得利托媒人來提親,指名道姓要娶王鳳蓮;父親哽都不打一個,收了一筆厚禮,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送給溫老板“填房”。三年多來,對於自己有名無實的婚姻,她苦不堪言,日勝一日。渴望中,夢中也出現過可心的男人,如膠似漆的相隨,搖撼心靈的雲雨……醒來卻是空的。想不到今天,看上自己的竟是儀表堂堂,聲威赫赫的都督尹昌衡!想到尹都督臨走時給自己的暗示,她不禁臉發燒,周身燥熱,一陣不期而至的**,電流一般走遍了全身……

近在咫尺的鋪麵上發生的一切她當然聽得清清楚楚。當她聽不速之客說是尹都督派來的,像是被打了一針興奮劑,立即意識到傅師爺此行來完全是為了自己。及至後來他們關了前後門時;她趕緊起床,躡手躡腳梭到壁後偷聽。

“……尹都督宣布就任的吉日在即。”是傅師爺的聲音,“聽說溫老板你太太剪縫手藝高明,尹都督要我今晚就接她去。價錢嘛,好商量!”

“溫王氏有啥子手藝啊!”丈夫不知是沒有聽懂,還是在熬價錢,鴨公嗓子有種奇貨可居的意味,“給都督做就任的衣服?她不得行!”

“溫老板這你就不要管了!”傅師爺的語氣明顯有了教訓意味和某種強硬,“俗話一句,青菜蘿卜,各人所愛。溫老板瞧不起你內人的手藝是你,隻要尹都督瞧得起,哪個還有啥子說的?!”說完,威嚴地咳嗽一聲,其意自明。

“那對嘛!”溫得利開始下梯子;嘴也變得很甜蜜:“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願盡義務。”

“好,懂事!”師爺說時,鋪門開了;腳步聲響,是兩個兵走進鋪子的腳步聲。

“拿來!”隻聽師爺吩咐。一陣銀洋的釘鐺聲和開首飾盒的輕微聲響過後,隻聽師爺對丈夫說:“溫老板,你數數,這是大洋兩千元作定金。這個翡翠戒指,是都督特意叫送你內人的禮物……”

當美貌少婦王鳳蓮跟著丈夫出來時,低著頭,噘起嘴;一副夫命不敢違,很不情願,很可憐的樣子;雨打梨花般地不勝羞怯。傅師爺暗暗佩服尹都督有眼力。燈光下看得分明,王鳳蓮有一張鵝蛋形的臉,皮膚白皙光潤。豐茂的黑發在腦後綰成一個髻,眉毛又黑又細,在斜斜地插向鬢角時,突然向上挑起。毛絨絨的睫毛下,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波光盈盈。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身材稍高。盡管穿的是寬大的深藍色圓角夾袍,但還是看得出她的細腰、豐臀、隆乳;全身洋溢著一種懾人的魅力。

稍作過場,成衣店老板娘便跟著傅師爺出了門。漆黑的夜裏,得了一筆橫財的溫老板喜滋滋地,親自把嬌妻送上了早候在門外的一乘綠呢小轎裏。

一聲“起――!”兩個衛士提著有軍政府字樣的燈籠在前引路。

兩個轎夫抬起轎子跟了上去。那光景,猶如當時一首竹枝詞描繪的樣子:“二人小轎走如飛,跟得短僮著美衣。一對燈籠紅蝙蝠,官親拜客晚才歸”……

尹都督在皇城軍政府有間臥室。二十七歲的他尚未婚;因軍務、政務繁忙,他常常不回家,宿在這裏。此時此刻,彼此愛慕的一對俊男俏女坐在一間屋裏。門窗緊閉,淡紫色的金絲絨窗簾低垂,萬籟俱寂,竹梢風動。屋裏的一對青年男女,彼此凝視,忘了懸殊的身份;在相互吸引中,大有今昔何昔的醉意。

本來,軍政府是點電燈的。成都唯一一家私營電燈公司――啟明公司負責保證軍政府的電力供應。可尹都督臥室裏今夜沒有亮電燈。兩隻高高的枝子形燭台上一邊點了一隻大紅蠟燭。在溫馨的氛圍中,坐在高靠背沙發上的王鳳蓮含著幸福的微笑打量著室內的擺設。迎窗有一張黑漆鋥亮的寫字台;寫字台上堆著公文。右邊斜放著一張意大利進口的大衣櫃,衣櫃上嵌有一麵橢圓形的穿衣鏡。左邊,靠牆,是一溜書櫃;裏麵裝滿了線裝書和燙金日文書。紅豆木地板上鋪著地毯。屋子中央,是一張黃澄澄的銅質雙人沙發大床。床的檔頭有一麵明光鋥亮的鏡子。從鏡子裏看去,**鋪著一張牙黃色的緞子被,一對白府綢枕頭上,繡著兩個色彩斑斕的戲水鴛鴦。對麵,擺著一張淡黃色的小圓桌,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桌子中央,放有一個胭脂色的長頸玻璃花瓶,裏麵插了一束吐著鵝黃牙蕾的臘梅;散發著縷縷沁人心腑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