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漢四川軍政府成立002

一股熱浪頭情不自禁打上心間,這是一個多麽知疼知熱的可愛的人啊!

她再抬起頭打量著近在身邊的他――溫暖舒適的臥室裏,尹都督脫了軍裝,穿件雪白的襯衣,套了件雞心形紅毛線背心,坐在那束臘梅花旁邊,雄姿英發;正用一雙漆黑的星眼上下打量著她,滿含柔情。王鳳蓮覺得,似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電波正從他身上放射出來!她心甘情願被燒死過去。

“噢!”年輕都督說話了,聲音很好聽,渾厚清亮富有磁性,“我還沒有問你,你叫什麽名字?”

“王鳳蓮”。

“好名字。”都督說著輕輕噓了口氣。聽得出來,他在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

“啪!”地一聲,熄了一隻紅燭,屋裏的光線又黯淡了一些。兩人的頭抬得更直,目光開始交織。尹都督忽地站了起來,向她走了過來;坐在沙發上,坐在她旁邊。放低聲音問:“鳳蓮,你知道我為什麽叫你來嗎?”

如此親切的稱呼讓她吃了一驚。王鳳蓮看定剛才還在夢中,現在卻真真切切坐在身邊,鼻息可聞的可心人――年輕英武有情有意的尹都督,正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陣陣逼人的令人震顫的氣息撲麵而來,她不禁心跳如鼓,香腮滾燙,星眼閃亮,沒有說話,隻是會意地點了點頭。

“你願意嗎?”這句如此坦露的話,在張鳳蓮聽來,更是石破天驚。一時,她不知該怎樣回答才是,看著坐在身邊的可心人,怔怔的。

“怎麽?”尹都督瞪大了眼睛,口氣有些急切:“你不願意?”

“都督,我願意。我求之不得!”王鳳蓮喜極而泣。

“不要叫我都督,叫我尹昌衡。或者,親熱一點,叫我昌衡。”

“昌衡!”王鳳蓮一時千嬌百媚:“我唱一首竹枝詞給你聽,你就明白了我的心。”

“你唱!”尹昌衡伸出手,突然握著了她豐腴的玉手。作為回報,王鳳蓮也把尹昌衡的大手越握越緊。猛然間,一首飽含情意的《竹枝詞》從她香甜的小嘴裏幽幽響起,沁人心脾:

藤子纏樹樹纏藤,鑰匙纏鎖鎖纏門。

豇豆纏的包穀杆,小妹纏的有情人……

尹都督沒有想到王鳳蓮的聲音這麽好,唱得這麽動人!她用一首四川鄉下廣為流傳的《竹枝詞》,含蓄地將自己的心跡表露得明白無遺。年輕的都督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說:“我現在就讓您來纏!”說著,大步走了上去,輕舒雙臂,一把抱起她無比美妙的身軀,一步步向那張銅質雙人大沙發床走去。她立時癱軟在他身上,情不自禁抱著他的頸子。夜風適趣,趕緊透進窗欞,“噗!”地吹熄了那支早該熄滅了的搖曳的大紅蠟燭。

尹昌衡就任新一屆軍政府都督後,當務之急是擒拿趙爾豐。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三:一、趙爾豐明說交權卻一直擁三千百戰精兵躲在督署裏,這就形成了事實上的兩個政府;二、趙爾豐賊心不死,時時陰謀複辟,近日他一手策劃的成都兵變就是實例;三、趙爾豐在四川先後兩次,獲“趙屠戶”綽號,可見川人對他的憎恨,不拿他不行,不拿他就是現任軍政府的失職,而且政權也不穩,舉足輕重的重慶軍政府就明言,如果不拿趙爾豐,重慶軍政府就不會納入大漢四川軍政府之內。

這天上午,田征葵來給在整天枯坐堂內的趙爾豐報喪。

向來遇事沉著的田征葵,這會兒隻說了一句,“我東援邊軍完了。”

趙爾豐一切都明白了,不由得耳朵“嗡!”了一聲,全身都有些麻木。他伸出手,下意識地摸著頷下一把銀髯,滿是皺紋的瘦臉上苦澀地一笑問:“傅華封完了?”

“完了。”田征葵說,“他被他的的衛隊裹脅著投降了。”

趙爾豐捋著銀髯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葉荃他們那幾路呢?”良久,趙爾豐又幽幽地問。其實,他這是明知故問。

“看傅華封他們失敗,葉荃他們也退了。”

“退到哪裏去了?”

“退回雲南去了……”

半晌無言後,趙爾豐說:“靠他們,靠不著。天助自救者,征葵!”趙爾豐顯得很沉著,“天無絕人之路!”正想給極度沮喪的田征葵打打氣,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大帥!”衛隊長草上飛紀得勝隔簾稟報:“新任軍政府總督尹昌衡求見!”

“來得正好。”趙爾豐猛地提高聲音,“我就知道他要來,人在哪裏?”

“官廳裏。”

“去把姓尹的給我帶來。”

衛隊長領命離去而去後,趙爾豐對督署總管說:“征葵,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你去布置一下,亮出我們的威風來,讓姓尹的瞧瞧!”

“是!”田征葵明白趙爾豐的意思,領命布置去了。

趙爾豐這就站了起來,竭力振作精神。這一刻,他殺氣騰騰,露出困獸猶鬥的神情。

庭院深深的督署花園石板甬道上響起了皮靴叩地的橐橐聲。二十七歲的年輕都督尹昌衡戎裝筆挺,帶著軍官陶澤琨、衛官朱壁彩邁著大步而來。一腳踏進中門。嗬,在通向五福堂長長的甬道兩邊的夾道上站滿殺氣騰騰的邊軍,他們一個個端著上了刺刀的九子鋼槍,向尹昌衡怒目而視,氣勢洶洶。

尹昌衡心中一聲冷笑,昂首挺胸,視而不見,來到五福堂前時,趙爾豐的衛士長草上飛紀得勝轉身,停下步來,宣布:“大帥有令,隻準尹都督一人入內。兩名軍官請跟我去客廳休息。”

“好嘛,客隨主便!”尹都督輕蔑地地一笑,對陶、朱二位軍官說:“你們先去客廳喝茶,等我!”說著,跟紀得勝上了五福堂。

一進門,始感到一雙陰冷、犀利的豹眼正居高臨下盯著自己!尹昌衡抬起頭毫不躲閃地迎上趙爾豐陰冷淩厲的目光。衣著向來隨便的趙爾豐,今天在穿著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他沒有著官服,而是身著一件黑綢夾袍,外罩一領描龍繡鳳的緞子馬褂,一條銀白的大辮子拖在腦後;深陷的豹眼毫不隱諱地流露出敵意和警惕。趙爾豐威風猶存,卻分明是色厲內荏,強弩之末。尹昌衡臉上浮起一絲笑,這是勝利在握的笑。他站在敵手麵前,身姿頎長筆挺,手扶指揮刀,毫不退讓,英氣逼人。他們在進行心理較量:一個在堂上,一個在堂下對峙;一個年老深沉,一個年輕英俊。這是一場意誌的較量。僵持,四目對射。雙方都從對方的神態中感到一種強硬。

過了一會,趙爾豐用手指了指對麵那把鑲金嵌玉,墊著紅綢墊的黑漆太師椅示意尹昌衡坐。

尹昌衡穩穩落坐在那把太師椅上,身姿筆挺,兩手扶著刀把,抬起頭來,注視著趙爾豐,目光炯炯。

“老夫業已告退。”不等尹昌衡說明來意,趙爾豐先發製人,先是摸底。他說:“貴都督日理萬機。今竟放下軍務政務,屈來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大帥!”不諳意氣宇軒昂的新任都督一番話說得很是溫情誠懇:“你和次帥是昌衡的先後上司,特別是次帥,對昌衡有知遇之恩。我今天一來是拜望季帥;二來是代表軍政府表明一個態度。”

“什麽態度?”

“期望季帥履行月前與軍政府達成的協議。”

“我與貴都督未達成任何協議。”趙爾豐即使到了這時候仍頤指氣使,態度生硬。

“本屆軍政府是前任軍政府的繼續!”看趙爾豐執迷不誤,尹都督的口氣漸趨強硬,“難道你同蒲殿俊訂的條約這麽快就忘了嗎?”

“啊,你是要趕我去打箭爐?”趙爾豐輕咳一聲,看尹昌衡未置可否,他說:“當初我與蒲殿俊達成協議,讓我趙爾豐去為軍政府守西大門是有條件的。”說著捏起指拇一一報來後說:“現在一條都未兌現。比如說要撥多少多少錢給邊軍等等都不兌現。我要走時,你們不讓我走,現在卻要趕我走。這冰天雪地的,路途遙遠,豈不是要置老夫於死地?!”

“識時務者為俊傑,消息想必你已知悉!”尹昌衡看著趙爾豐冷然一笑:“大帥不要再心存僥幸。你是知道的,傅華封率領的邊軍一從康地進到四川,寸步離行,好容易走到雅安,打了一仗最後不得不向我投降。葉荃部等也退了回去……事到如今,在成都,大帥是沒有啥戲好看的,沒有啥好等待的了,大帥你是孤家寡人了!”

“難道你們就不能放過一個向軍政府交了權的老人?”尹昌衡的話打中了趙爾豐的要害。他頓時有些萎頓,哀哀地說:“現在康區冰天雪地,老妻又有病在身,你叫我們如何走?你對我趙爾豐何必威逼太急?”

“季帥!”尹都督不禁歎了口氣,口氣緩和下來:“你弟兄都作過我的上司,有些感情。特別是你季帥,經邊七年,功勳卓著,因而,我現仍然尊重你,確不想與你為難。但局勢是嚴峻的。現四川省軍政府雖已成立,但因你在成都督署內穩起,手中又握重兵,無形間形成了新舊兩個政府。有些人打起你的旗幟,還在為非作歹!再說,重慶日前成立了‘蜀軍政府’,川北、川南也成立了軍政府。你不走,他們不答應;你不走危及我四川的統一,我尹昌衡也要背姑息養奸的罪名!”

“照這麽說,我是必須走了?”趙爾豐冥頑不化,一聲冷笑。

“隻能如此!”尹昌衡刀截斧砍。

“你是來逼我、威脅我!”趙爾豐火了,“那就決一死戰!”

“你拿什麽同我決戰?”

“你看吧――!”隨著趙爾豐手指的方向望去,堂外甬道兩邊是站得整整齊齊、虎彪彪的邊軍。趙爾豐神情很得意,“他們都是跟我多年的百戰之兵。不要以為援軍不到,我趙爾豐就是好欺負的!哼,真打起來,說實話,不僅要把成都打得稀爛,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尹昌衡知道,趙爾豐並不是在這裏提虛勁,他作中的三千邊軍確是虎狼之師。憑軍政府手中現在的兵力同趙爾豐開戰,確無勝利把握。

“大帥的這三千邊軍確係精銳。”尹都督成竹在胸,開始施計,“然而,大帥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看趙爾豐抬起一雙豹眼看著自己,滿臉狐疑;便侃侃雄辨:“為兵之道,賞罰兩柄。進則有賞,退則有罰――如此,方能揮灑自如,如臂所指。大帥今非昔比。你的職已失,權已落;現在是坐守危城。大帥現在的命運,恕我直言,如草上的露珠一樣危險!”

“什麽意思?”趙爾豐皺著眉毛,簡直弄不清尹昌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了。

“我今天來,並非是逼你。”尹昌衡見時機已到,轉換了語氣,“我是想同你商量一個萬全之策。既然你不願去康區,那,為大帥和四川全局計,我倒有一個折衷之法,舍此別無他途。不知你願接受否?”

“說來聽聽!”趙爾豐拗起頭,捋起頷下那把白胡子。

“很簡單,將你手中的三千巡防軍變一下旗號。”

“啊哈!要本帥俯首向你交出兵權?”

“不是。”尹都督搖搖頭,“不過是個形式而已。”看著滿腹狐疑的趙爾豐,他開始說得具體:“這三千邊軍不過是穿軍政府的衣,拿軍政府的餉,打軍政府的旗;實質上仍然是你趙大帥的部隊,完全聽從你的命令。大帥想想這於你緩急之間是不是一個好辦法!你現在沒有財政來源,欠了他們三、四個月的軍餉;官兵們早有怨言。如果不這樣辦,你這三千精銳還能維持多久?我這是為你著想,完全是為大帥好!”趙爾豐低頭默想,對尹昌衡的建議他雖心懷疑慮,但事已至此,想想,緩急之間,確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默思良久,他吐了口氣,態度和緩了:“碩權。”豐說:“我理解你的難處。為了讓你把事情擱平,把軍政府都督當下去,那就暫時依你說的辦吧!”

事不宜遲,趁熱打鐵。尹都督立即召集三千邊軍訓話。站在五福堂外,看著站了滿滿****一院子,裏三層外三層的邊軍官兵,尹都督揚起洪鍾般的嗓門:“……邊軍弟兄們,趙大帥恩準,從今以後,你們名義上就是軍政府的官兵了。給養、餉銀,完全由軍政府負責供給。趙大帥欠你們的餉銀,軍政府馬上補發!”有奶便是娘。場上邊軍馬上歡呼起來。瞟一眼冷著臉站在一邊的趙爾豐,尹昌衡心中暗暗一笑,“不過!”他強調,“你們仍然完全接受趙大帥指揮。”他話中有話,“你們不愧為大帥一手栽培起來的仁義之師!盡管大帥現已坐守孤城,無權無勢,你們對大帥仍忠心耿耿,殊為難得……”

尹昌衡告別時,說出的一番話,更讓趙爾豐吃一顆定心丸。

“大帥,好了!這一來難題解決了。”年輕的都督說時紅著臉一笑:“我的婚期因俗務纏身,一推再推;老母再三催促,準備即日完婚。若大帥不嫌棄……”

“顏機小姐不是還在廣西嗎?”趙爾豐一怔。

“老母已派人接去了,就在這幾日可到成都。”

“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趙爾豐輕輕擊掌;一副很讚賞的樣子,“都督看得起老夫,焉有不來朝賀之理?一定來,一定來,哈哈,好事,好事!”這時,趙爾豐的態度與剛才迥然不同,很殷勤,一定要把尹碩權送出中門。趙爾豐在花徑上龍驤虎步,撫髯笑道,說的話竟有幾分詼諧風趣:“借你們四川人的話說‘大登科金榜提名,小登科洞房花燭夜’你與顏小姐真可謂珠聯璧合,天生一對。”說完又打起了洪鍾大呂般的假哈哈。

成都和平街尹府迎賓館張燈結彩。二十七歲的四川省軍政府都督尹昌衡今天與大名士顏楷之妹顏機舉行婚禮。

一早,迎賓館門外各種車輛便熙來嚷往,熱鬧非常。軍政大員、達官貴人絡繹而入。雕梁畫棟的大花廳內,彩禮堆成了山;箋花宴擺了幾十桌。

尹都督是新派,民間迎新的好些繁冗禮節都免了;但拗不過兩家老人,新娘坐花轎這一項沒有免。天剛亮,尹太夫人便派出了聲勢浩大的迎親隊伍去顏家接新娘。有抬花轎的,有打鑼敲鼓的,有拿花鳳旗、放鞭炮的……浩浩****共約百人。一路上,他們將鑼鼓打得喧天響,竭盡張揚,引得長街上千人百眾爭相觀看。

迎親隊伍到了顏府。在鞭炮齊鳴,鑼鼓震天聲中,八個頭戴喜帽,身穿綠綢短褂,前後白洋布背心上各綻有一幅冰盤大小,繡有飛馬圖案的轎夫,共八抬八扶;將花轎抬進門,半截放進堂屋。新娘顏機也是新派,免了鳳冠霞披、紅綢頂蓋;身著一件華貴的花綢夾旗袍,大大方方先在堂屋裏參拜了祖宗神位,再拜辭父母,這才上了花轎,八抬八扶,吹吹打打,出了顏府,一路吆吆喝喝到了尹府迎賓館。

在吹鼓手們吹打出的輕快、活潑的民間樂曲聲中,身著長袍馬褂,頭戴插有金花博士帽,身背大紅緞帶,胸前別有一朵絨做大紅花……一副傳統中國打扮的尹都督滿麵喜色,迎到門外,卷起轎簾,扶出新人;在鞭炮齊鳴,鑼鼓喧天聲中,一對新人手挽手進了紅漆大門。

一對新人剛進花廳,幾十張箋花桌後座無虛席的客人們鼓起掌來。一對新人站在席前向客人們致意。嘖嘖,真是郎才女貌,真資格的英雄配美女!客人們熱烈議論起來。都是第一次見新娘。她要比新郎小十多歲。站在長身玉立的新郎身邊,顯得嬌小玲瓏,清秀端莊,冰清玉潔。一條質地很好的滾花鵝黃暗花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身姿的苗條豐滿。烏黑豐茂的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越發襯出她皮膚的白皙,五官的秀麗。她側著頭,微微靠著丈夫的肩,一雙又大又黑的眸子裏,有幾分憧憬,有幾分驚喜……整個看去,顯得神態嫻淑,雍容華貴。

新郎雖身著長袍馬褂,披紅戴花,喜氣洋洋;但那筆挺的身姿,昂藏的舉止卻處處透露出非比一般的身份。

結婚儀式想象不到的簡潔。新郎發表了簡短的歡迎詞和來賓致詞後,司儀便宣布上席。按照傳統的規矩,新婚夫婦款款而來,挨桌向客人們敬酒時,司儀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趙爾豐派他的兒子老九、老四雙雙送來賀禮!客人們注意到,新郎聞訊含笑頷首點頭。這就引得客人們紛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趙爾豐送禮,尹都督收禮!這件事說明大局已定,幹戈化為了玉帛,錦城已離戰亂遠去。接下來,成都又該是歌舞升平,再現“溫柔富貴之鄉”的繁榮與寧靜……

正當客人們紛紛起立,高舉酒懷,為這對珠聯璧合的新人大唱讚歌時,徐炯來了;他一來就大煞風景。

這位執教四川高等學堂,出任過日本留學生監督的名士姍姍來遲;穿一件灰不灰藍不藍的舊布袍大步闖進花廳,一副怒氣衝衝的樣子,誰也不理。尹都督夫婦趕緊迎上去,請老師上席。他卻僵在那裏,手把瘦臉上的那副鴿蛋般的銅邊眼鏡托了托,大庭廣眾之下,對新郎發作了:

“尹昌衡!”他大聲吼道:“你這個時候結婚?我看你是腦殼發昏!趙爾豐在那裏虎視耽耽,要你的命……”

客人們大驚。偌大的花廳裏,頓時清風雅靜。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笑道:“我已經同趙爾豐說好了,沒事,請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們三天後再談。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請先生入座吧!”

“三天?”不意徐炯不依不饒,冷笑一聲:“恐怕三天後趙爾豐早已砍了你的頭!”說著嘲諷:“不過,你砍頭也還值得,畢竟當過幾天都督。我們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徐炯在那裏說得白泡子濺,尹都督的脾氣卻好得很;手莽搖,隻說:“不會,請放心!”梭在後麵坐著的趙老九、趙老四怕火燒到自己頭上,趕緊溜了。張瀾等人見徐炯鬧得太過份,趕緊上前,將暴怒的徐子休勸了出去……真個是“宰相肚裏能撐船”,尹都督竟沒事一樣,酒宴照樣熱熱鬧鬧舉行。

夜幕,潮水似地湧起。

迎賓館後院別有天地。朦朧的燈光中,隻見圍坐在一張張八仙桌後的都是軍官。他們濟濟一堂,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嬉哈連天,熱鬧非常。尹都督特別關照過:“不必送禮。營以上的軍官務必給個麵子――吃請!”

夜漸深。軍官們沒有一個離去。剛才尹都督派人來傳話:“軍官們都不要走!他要同大家見麵,有要事說……”軍官中有細心的發現,花園前後都是站了崗的。

夜晚十一時,尹都督送走了客人,匆匆跨進後花園。軍官們趕緊起立。身穿長袍馬褂的新郎倌神色陡變,異常嚴峻。他招招手,要大家安靜;頓時,場上雅雀無聲。尹都督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掃視全場後,說話了,聲音低沉有力,字字千鈞:“今晚有緊急任務需諸君完成――捉拿趙爾豐!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是!”軍官們一個個躍躍欲試;神情滿是興奮和急切。

“聽我的命令!”尹都督顯然成竹在胸,調度有方,詳細周密。至此,軍官們方才醒悟,都督這個時候結婚,其實是耍的一個拖刀計。軍官們著實佩服足智多謀的尹都督。

很快,戰鬥任務落實,周詳具體。尹都督要大家立即回到各自兵營,將部隊拉到指定位置。尹昌衡特別囑咐,剛帶隊去雅安捉了傅華封回來的彭光烈在率部進入指定戰鬥位置之時,將兩門格林炮拉到東城牆上需注意的事宜……

“現在是晚上十一時半。”尹都督要大家對了對表,發布命令,“兩小時後,戰鬥打響。所有部隊圍而不打。屆時,趙爾豐的部隊若朝下蓮池方向跑,務必不要理,隨他們去。彭(光烈)師長隻能讓部下將大炮能朝督署上空打。不要傷人,目的是打亂趙爾豐的軍心。還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軍官們異口同聲。

“陶澤昆來沒有?”尹都督點名。

“就他一個人沒有來。”在下有軍官應:“他是個急性子,數次給都督建議捉拿趙爾豐,都督不準,他慪氣。今聽說都督結婚,他更氣,沒有來。”

“好得很!”尹都督說,“我們現在就需要這樣有血氣的軍人。我馬上親自去請。”說著,揮著拳頭,語調激昂:“各位聽清了……活捉趙爾豐,給即將誕生的民國送我川人厚禮,就在今夜!”

“聽從都督驅馳!誓死效忠軍政府!”軍官們同仇敵愾,舉手宣誓。

夜寒冷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趙爾豐病了,病得很紮實。雖然請了太醫,服了藥,高燒退了些;但,頭還是針紮一般疼。夜色朦朧時,他趕走了所有的人;他說他要清靜。今夜,寒風瑟瑟,萬籟俱寂,竹梢風動,倍感淒清。他的思緒進入夢境,隨著靜夜,潛得很深很深。

雲煙嫋嫋中,亮出金碧輝煌,經幡招展的冷穀寺。寺後,陡峭的山壁上掛下飛瀑瀉銀的長流水。寺前,茵茵綠草鋪向天際。剛從寒冷的雪原走來,初升的太陽溫存地撫摸著他的臉。情不自禁抬起頭來。哦!一串打著響亮鴿哨的廟鴿,在冷穀寺金光燦燦的廟頂上盤旋,好象是一群生著金翅的神雀……

“大帥不宜東行!”披著紅袈裟的冷穀寺活佛趺坐紅地毯上,打卦後,喃喃有詞。

“這就是說,我從成都來,不宜再回成都去?”語氣是不以為然並帶有訕笑的意味。

“是!”活佛如老僧入定。

“笑話了!成都是我的發祥地,怎麽就不能回去!”藏僧打卦癡說妄語,實實就沒有放進心裏去。

禦駕臨風。獨自騎追風雄駿,來在一處開滿了格桑花的絕美之地。正流連忘返間,忽有一令人聞之喪膽的泣血沙啞聲傳進耳鼓:“趙爾豐還命來!”驚恐間抬起頭,見已斃命的鄉城桑披寺梟首披頭散發,形如惡鬼,手拿一對銅錘,騎一匹怪獸,風馳電掣而來……於是,便落荒而逃。駿馬飛馳。耳邊風聲呼呼。雄駿忽然立起,揚鬢嘶鳴!梟首已經追近,而麵前是萬丈懸崖。眼一閉,牙一咬;勒緊馬韁,狠揚一鞭――雄駿揚起四蹄,向崖對麵飛去。可是,崖太寬,隻叩上了馬的前蹄。一聲絕命的驚呼中,雄駿馱著自己向萬丈懸崖下隧去……

竟落到父親作過官的山東蓬萊的海灘上。在蓬萊仙閣下,綿長的海岸線起伏著豐滿的曲線,黃沙如金屑鋪展開去,一望無邊。平靜的大海,像一匹橫無際涯的綠綢,在天邊微微起伏。海上有點點白帆滑行,湛藍的天上有海鷗翔集……

砰然心動,翻身下馬,跪在海灘上,雙手掬起一捧黃沙,像回到了母親溫暖的懷抱,不禁潸然淚下。忽然,歌聲起;甜蜜、寬厚、纏綿,富有磁性;卻不見人,分明是海妖的歌聲。調子是熟悉的沂蒙山小調,文詞實實在在卻又詭譎陌生,聽來句句讓人醍糊貫頂:

你從蓬萊閣上走出去

你從雪山草地走回來

紫蟒袍徒變枷鎖

居玉宇忽墜地獄

哎嗨兒喲――隻因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百感交集,欲分辨,卻說不出話來。正著急間,突有人問:“三弟,你為何在這裏?”抬頭一看,竟是二哥爾巽。打扮殊異,羽扇綸巾,儼然一鴻儒。便驚問:“二哥,你不是在東北為官嗎?何至於此?”二哥長歎:“名利是枷鎖……我已急流湧退,專心做學問……三弟別來可好?”

“不好,頭都快掉了!”正哀歎間,飄飄渺渺中有人催:“次珊,快走!慢了吾師發怒!”

二哥慌了抽身要走。情急之中,一把拉著爾巽衣襟,哭道:“二哥救我!”

“趙”字少“X”――“走!”二哥說完,揚長而去。

“二哥、二哥,你不能丟下我!”

“大帥、大帥!”

“季和、季和!”趙爾豐猛然驚醒,冷汗涔涔。搖曳的燭光下,隻見發妻李氏、妾卓瑪跪在床前踏板上,哭得淚人一般。老九、老四瑟縮一邊,像受了驚駭的一對小兔。

“出了什麽事?”趙爾豐情知不好;一下撐起身子,靠在床頭,強打精神。

“落黑以後!”發妻抽抽泣泣:“軍政府調大兵將督署圍得水泄不通;並灑進大批傳單,人心惶惶……”

“何在?”

老九上前,雙手捧上一張。卓瑪趕緊舉起燭台。趙爾豐接過,就著微弱的燭光,抖索著手看下去:“軍政府今夜集合數萬精兵捉拿趙爾豐。所取隻趙逆一人,與諸君無關。你們如深明大義,將趙爾豐捉出來獻者,官升三級,兵有重賞。如因是舊長官,不願叛他,可由下蓮池撤退,聽候軍政府整編。”

趙爾豐看完傳單,兩把撕得粉碎。一張胡子把叉,因發燒而腓紅的瘦臉上豹眼環張;他喝道:“叫田總管來!”聲音嘶啞。

“田征葵已經腳板上流油――溜了!”兒子老九小聲說。趙爾豐聽了這一句,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仰在床擋頭喘氣。這時,大炮響了。“轟――轟!”一道道金蛇似的炮彈,犁開夜幕,帶著可怕的嘯聲,“呼、呼!”地掠過院子……頓時,隻聽院中人聲嘈雜,腳步聲雜踏,如決堤洪水向下蓮池方向跑去。顯然,署中三千邊軍在爭相逃命。

“我命休矣!”趙爾豐長歎一聲,氣喘籲籲。

“爹爹,我們扶著你撤吧!”兒子老四趨步上前。,趙爾豐連連搖手製止。他喘過氣,頭靠床頭,忽閃閃的燭光下,直勾勾地看著兩個兒子,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專注。但是,這種種傷時感懷的柔情,隨即為一種決絕之情所代替。

“來!”他向老四招了招手,聲音悲戚,“我給你說!”

“爹爹,你說!”老四“卟咚!”一聲跪在他的麵前。

“趕快帶上他、她們!”趙爾豐吃力地用手指著小兒子、老妻和妾:“帶上他們快去東北;投靠二伯……”

“我們不能丟下你走!”屋內至親失聲痛哭。

“再不走,就都完了!”趙爾豐說著猛然掀被,一骨碌而起;氣得在地上跺腳。老妻和卓瑪都堅決不走。趙爾豐這會兒定定地看了看跟了他一輩子的老妻李氏――發妻年輕時的音容笑貌,這會兒在趙爾豐眼前煙雲般地流逝,心中自有無限感慨。

趙爾豐不再勉強發妻和卓瑪;但逼著老四、老九快走。

最後的時候來到了。

趙爾豐由卓瑪扶著,堅持把老四、老九送到後門。情知這是訣別,兩個兒子雙雙向他們跪下作別。他們兄弟一聲“保重!”出口,老妻失聲痛哭。還是卓瑪沉著,她手腳利索;已為他們弟兄打好了包袱、裝了足夠的盤纏。漆黑的夜幕中,趙爾豐哆嗦著,伸出一雙熱得燙人的手,上前一一扶起兩個兒子,緊緊拉著他們的手;貼近看了看他們的麵容。然後,猛然丟手,手一揮,大喝:“快走!!”兩個兒子相跟著快步出了後門;隨即,雙雙融進了黑夜。

趙爾豐心上這才一塊石頭落地;又象渾身被抽了筋。卓瑪未扶穩,他踉蹌一下,退後一步,靠在一棵桂花樹上。這才發現督署內,他賴為幹城的三千精兵,從上至下,跑得一個不剩。側耳靜聽,炮聲早已止息;偌大的督署裏,靜得嚇人。富有作戰經驗的他當然知道,一張死亡的網正在向他收攏來!留戀地再次環視自己輝煌過的督署。此時,黑夜深沉,寒風呼嘯,落葉敲窗……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淒慘簫索。

他讓老妻和卓瑪扶著,回到臥室。他堅持要老妻和卓瑪躲到一邊去。說是,軍政府是衝著他來的;不關她們的事。在這,就會禍及她們。再說,一會兒,那些軍人動手,很嚇人!他也不忍心她們看……結果,隻勸走了老妻。

熄了燈。趙爾豐靜靜地躺在**,大睜著眼睛,望著莫測深淺的黑夜。卓瑪跪在腳踏板上,依偎在他身邊;用年輕姑娘一雙青春飽滿的手,將他一隻滾燙的青筋飽綻的老人的手緊緊地握在手中,貼到臉上。她盡可能地用自己的愛心、溫情去安慰、熨帖一個行將走完人生曆程,走上絞刑架的年過花甲的老人。

“大帥!”決心以自己年輕生命作賭注的藏族姑娘卓瑪,一邊悄悄從身上拔出進口德造二十響駁殼槍,張開機頭,頂上子彈;一邊喃喃細語。她說的話很樸實很動人很溫情:“大帥,我保護你。有我卓瑪就有大帥你……”

“卓瑪!”趙爾豐這個時候還在堅持:“你走!你還年輕,犯不著同我一起死在這裏!”

卓瑪不依:“臨別姆媽,她要我好生服伺大帥。我們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我卓瑪生是大帥的人,死是大帥的鬼……”卓瑪這一番出自真心的話語擲地有聲。稍頃,黑暗中響起了輕微的啜泣聲。是誰在哭?啊,是號稱“屠戶”的趙爾豐大帥在哭,這是卓瑪第一次聽見大帥的哭聲。而且,哭得是如此傷心?俠肝義膽、溫柔多情的藏族姑娘大大驚異了。

有雜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腳步聲輕微、警惕……似一張捕魚的大網在漁夫手裏開始收攏,緩緩拉起時,帶著的水聲。卓瑪放開大帥的手,轉過身來,隱身黑暗中,警惕地執槍在手,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竭力看穿夜幕,尋找著就要出現的敵人。

“咚――!”地一聲,趙爾豐臥室門被踢開了。曦微的天幕背景上,隻見一個黑影一閃;一個手握鬼頭大刀的敢死隊員一下闖了進來。

“砰!”卓瑪手中的槍響了,那個衝進來的黑影應聲栽倒在地。

“砰、砰!”紅光一閃一閃,外麵敢死隊員也開槍了……吸引了卓瑪的注意力,而這時,臥室後門的一扇窗戶無聲地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像片樹葉,輕盈地飄了進來。卓瑪龍聞聲剛要轉身,一道白光閃過,敢死隊隊長陶澤昆手起刀落,卓瑪頓時香消玉殞。

一切抵抗都停止了。

敢死隊一湧而進。

陶澤昆命隊員掌燈。燭光搖曳中,隻見趙爾豐躺在寬大的象牙**,氣喘籲籲,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他隻穿了件青湖縐棉滾身,額頭熱得燙人――誰能想象,這個躺在**病病哀哀一副可憐相的老人,竟是半年前聲威赫赫,馬上一呼,山鳴穀應的趙爾豐趙大帥!

“把他弄起走!”陶澤昆眼都不眨一下,大聲下達命令,“抬回軍政府受審!”四名彪形大漢應聲而上,兩人抓手,兩人抓腳;一下把趙爾豐從**提了起來,軟抬著去了皇城軍政府。

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二日,黎明姍姍來遲。

難得的冬陽冉冉升起。背襯著藍藍的天空,飛簷鬥拱的皇城象鍍了一層金。那紅牆黃瓦,那風鈴,那城門洞前的“為國求賢”坊……全都凝神屏息,在傾聽,在等待什麽重大的事件發生。

軍政府已擒拿了“趙屠戶”,並要公審的消息像長上了翅膀,頃刻間傳遍了九裏三分成都市的兩百多條大街小巷。

“走啊,去看公審‘趙屠戶’那龜兒子!”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報應啊!”……大街小巷響起了雜踏的腳步聲,人們議論紛紛。雅的,俗的,各種議論歸結到一點――強烈要求軍政府處決“趙屠戶”,為死難者報仇雪恨!

人們潮水似地向皇城壩湧去。

當戎裝筆挺的尹都督率領軍政府大員們從明遠樓裏魚貫而出,站在玉砌欄杆前朝下望,偌大的皇城壩上已是人山人海。

尹都督在明遠樓前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正襟危坐,神態嚴峻。他的身後簇擁著軍政府大員們。

身著青湖縐棉滾身的趙爾豐被帶出來了。他麵朝尹都督,盤腿坐在一塊紅地氈上。聚集了幾萬人的皇城壩上頓時清風雅靜。

“趙爾豐!”響起尹都督那特有的洪鍾似的聲音,不用任何擴音設備,壩子上都聽得清,“你抬起頭來!”

一顆低垂著的須發如銀的頭,緩緩抬了起來。深陷的眼堂內,突然迸發出光芒!那是一雙多麽仇恨的眼睛!

“尹娃娃!”氣息奄奄的趙爾豐突然指著尹昌衡大罵:“你言而無信,竟然設計,裝了老子的桶子!……”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樣子。

“趙爾豐住嘴!”尹都督勃然震怒,沒讓他把話繼續說下去。尹都督居高臨下,曆數趙爾豐的罪惡:為升官發財,殺人如麻,用堆圾如山的白骨鋪成了高升的路;以無辜者的鮮血,染紅了他頭上“封疆大臣”的頂子,掙得“屠戶”罵名。在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運動中,為討好清廷,保住自己的“頂子”,竟一手製造了震驚全國的“成都血案”;為複辟,策劃了兵變,讓錦繡成都遭受空前浩劫。接著,密令川邊總兵、川滇代理大臣傅華封帶兵回援,圖謀顛複軍政府,直至拒絕軍政府的最後規勸,恩將仇報,派衛士長何麻子陰謀殺害軍政府都督……真是,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趙爾豐你硬是用自己的手給自己掘了墳墓。尹都督越說越激動,越氣憤。場上萬人拍手稱讚:“說得好!”

數完罪狀,尹都督問:“趙爾豐,以上數罪,曆曆在案。你是服,還是不服?”

“我既服也不服!”趙爾豐端坐不動,竟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如何服,如何不服?”

“你剛才所言句句是實。然,論人是非,功過都要計及!焉能以偏概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趙爾豐雄詞抗辯,“縱然你上述件件屬實。但我在康藏建下的殊勳你為何今日隻言片語不提?”說著,淒然一笑,“非我言過其實。捫心而問,若不是我趙爾豐在康藏艱苦卓絕奮戰七年,今天中國雄雞版圖已缺一角矣!我今為魚肉,你為刀俎。要殺要剮,任隨你,我隻是不服。”

趙爾豐性格剛烈,是個明白人。聽了這番話,啞聲道:“好。”聲漸低微:“爾豐以民意為準!”

尹都督霍地站起身來,麵向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揚聲問:“我的話,大家可都聽清?”

“聽――清――了。”

“怎樣處置趙爾豐?大家說!”

“殺!――殺!”台下千人萬眾異口同聲;相同的口號,此起彼伏,像滾過陣陣春雷。

趙爾豐眼中仇恨的火花熄滅了。那須發如銀的頭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都督轉身,問趙爾豐,“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

“可還有話說?”

“沒有了。”停了一下,複抬起頭來,說:“老妻無罪!”那雙深陷的眼睛裏,竟是熱淚淋淋。

“決不連累!”

“多謝了!動手吧!”趙爾豐閉上眼睛,坐直了身子。他須發如銀,串串熱淚在那張憔悴、蒼老的臉上滾過,順著瘦削的臉頰往下淌。

尹都督朝站在一邊的陶澤昆點了點頭。

陽光照在陶澤昆身上。敢死隊長好大的塊頭!幾乎有尹都督高,卻比都督寬半個膀子。一張長方臉黝黑閃光;兩撇眉毛又粗又黑,兩隻眼睛又圓又大又有神,臉上長著絡腮胡。身著草黃色的新式軍服,腳蹬皮靴;一根鋥亮寬大的皮帶深深刹進腰裏,兩隻袖子挽起多高,越發顯得孔武有力。

“唰!”地一聲,陶澤昆粗壯的右手揚起了一把鑲金嵌玉的窄葉寶刀――那是趙爾豐須庚不離的寶刀,據說是一個朋友送他的。刀葉很窄猶如柳葉,卻異常柔韌,可在手中彎成三匝。雖削鐵如泥,可一般人不會用。陶澤昆會用,這寶刀是他昨晚逮趙爾豐時繳獲的。

陶澤昆上前兩步,不聲不響地站在趙爾豐身後。突然,伸出左手在趙爾豐頸上猛地一拍。就在趙爾豐受驚,頭不禁往上一硬時,隻見陶澤昆將手中的柳葉寶劍猛地往上一舉,掄圓,再往下狠勁一劈。瞬時間,柳葉鋼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陽光下一閃,像道白色閃電,直端端射向了趙爾豐枯瘦的頸子。刹時,那顆須發如銀的頭,“唰――!”地飛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遠樓階下,兩目圓睜。隨即,一道火焰般的熱血,迸濺如雨柱……頓時,場上掌聲如雷、歡呼聲四起。

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抓起那根雪白如銀的發辮,提起趙爾豐那顆死不瞑目的頭,要副官馬忠牽過他的火紅雄駿來,翻身上馬,帶著隊伍遊街示眾。他要竭盡張揚之能事。他知道,這顆人頭對趙爾豐死黨有何等的威懾力!

馬蹄嗒嗒,口號聲聲。那是何等壯觀的場麵啊!萬人擁戴中,年輕有為的尹都督舉起手來,頻頻向歡呼口號、對他感恩戴德的鄉親們揮手致意。陽光在衛兵們閃閃的槍刺上鍍上了一層金。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時就在對麵高屋頂上,一個黑大漢正舉槍對沉浸在喜悅中的尹都督瞄準。黑大漢身材高大,嘴裏銜著一根油浸浸的大辮子,緩緩抬起手中的九子鋼槍,眯起一隻眼睛,一根指拇勾動了扳機――“砰!”槍聲響時,身手敏捷的尹昌衡應聲藏到了馬肚子底下;頭上戴的那頂大蓋帽卻被打飛。

“砰、砰!”緊接著又是兩槍。走在尹都督身邊的備馬和牽馬的衛士卻被當場打死。訓練有素的衛士們循聲望去,隻見謀殺未遂的黑大漢在房上飛奔,跨牆越屋如履平地。隊官朱璧彩趕緊命一隊人護著都督;他指揮衛士們從四麵圍緊刺客。然後搭成人梯子,上房的上房,瞄準的瞄準……很快形成了一張嚴密的網。刺客身手不凡,可惜他身踞的高屋與其他的房子是斷開的。插翅難飛,很快被拿住了。這不是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是誰!他被五花大綁,但環眼暴張,臉上的絡腮胡根根直立,猶如鋼針。他恨眼看著尹都督罵聲不絕,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尹都督命令,停止巡行。衛隊押著刺客原路返回。

成千上萬的人又湧回到了皇城,都來看啊,看尹都督審判陰謀暗殺自己的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看今天的第二顆人頭落地。

尹都督坐在剛才審判趙爾豐的地方,對著場下的千人百眾。被五花大綁的張德魁被衛士押上來了。他毫不畏死,罵聲不絕,像頭暴怒的雄獅。

尹昌衡很冷靜。默默地打量一番刺客,吩咐衛士,“把繩子給他解了。”

哎呀,這是怎麽回事?場上場下,無論軍民都驚愕不已。這個身手不凡的大塊頭不是要致你於死地嗎?好容易才將他逮著的嘛……

“聽見沒有?”尹昌衡有些慍怒,喝令衛士:“將他手上的繩子解了!”

“都督!”候在他身邊的副官馬忠急了,閃身而出勸阻道:“這個張德魁罪該萬死。先是在成都兵變中打主力,今日竟又謀殺都督。放了他怎麽行?”

“這樣明知必死,卻不怕死的人倒是真漢子。”尹都督語氣裏竟有幾分讚賞的意味。斷然揮了一下手,喝道,“解開他手上的繩子!”衛士們無奈,隻得上前解開刺客手上的繩子。頓時,場上千人百眾鴉雀無聲。隻見被解綁的趙爾豐貼心衛士張德魁在尹都督麵前昂起頭,毫不領情,桀驁不馴。

“你竟敢造反,繼而謀殺主官!”張德魁言之鑿鑿,理直氣壯:“我是大帥衛士。自然服膺大帥命令,我先是替大帥效命,繼則替大帥報仇。我隻是後悔,月前在北較場和剛才都沒有一槍結果了你!”

尹都督看馬忠等人在旁恨得咬牙切齒,磨拳擦掌就要上前動手,笑著製止。

“你說得有些道理。”尹昌衡看著張德魁,“但是,你沒有殺到我,我卻捉著了你,是你該死。”

“要殺要剮任隨你!”大塊頭張德魁腦殼硬起,“我做這些事就沒有想過要活的。少羅嗦,快動手。我張德魁二十年後又是一條漢子。”

“這樣!”尹都督看了看場上場下,他知道,人群裏還有好些趙爾豐餘孽。自己能否正確處理好這個人,對瓦解趙爾豐死黨至關重要。

“我不拿都督的權勢壓人。”尹昌衡說,“我們當眾講理。你說贏我你就殺我,反之我就要殺你,如何?”

“對嘛!”張德魁還是那副橫撇撇的樣子。偌大的皇城上下,人們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這場別開生麵的辯論。

“你先說。”尹都督硬是讓得人。

張德魁說來說去還是剛才那幾句。

“張德魁,你糊塗透頂!”尹都督猛然發作,指著硬著頭的大塊頭喝斥:

“不要以為你這樣作是俠士行為,其實你是個莽子!”趙爾豐的貼心衛士張德魁不由得吃了一驚,調過頭來,怔怔地看著盛怒的尹都督。

“……趙爾豐罪惡累累!”尹都督一一例舉了趙爾豐的罪行後,強調,“巴蜀父老人人欲對其人食其肉、寢其皮。我殺他,非我與他有何私仇,而是他罪有應得!”說著指著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請父老鄉親們回我一句,“趙爾豐該不該殺?”

“該殺――!”場下千萬人齊應,聲震天地。

“張德魁!”尹都督喝問,“你都聽見了嗎?”趙爾豐貼身衛士氣焰萎了些,低著頭,嘴還強,“我是粗人,我說不過你,你殺吧!”

“好,你承認輸了!”尹都督說著厲聲吩咐,“帶下去!”馬忠帶兩名衛士應聲而上,就要去拿大塊頭。

“不要你們拿,好漢作事好漢當!”張德魁扭了扭蠻實的身子說,“我自己走!”說著跟著馬忠等人就要走。

“張德魁!”不意尹都督又將他喝著,說,“我敬你是條漢子。況且,原先你事非不明,各為其主,也在情理之中,我免你的罪。”說著要身邊的隊官朱璧彩拿來一個用紅紙封好的長條子。

“你拿著。”尹都督說,“這是四百塊大洋。是軍政府送你回山東老家與親人團聚的路費、安家費!”

張德魁說,“德魁愚鈍。德魁知道錯了。若都督不棄,德魁願追隨都督,知恩報恩。以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尹都督這就欣然離坐,上前扶起痛哭流涕的大塊頭張德魁,撫慰道,“知錯改了就好。充暗投明者,軍政府一律歡迎。你以後就當我的衛士。這四百大洋你拿去任意處置……”話未說完,皇城壩上,人們對尹都督的寬宏大量讚歎不已,當場就有好些趙爾豐餘孽前去向軍政府坦白投誠。

不動刀槍。尹都督在皇城義服張德魁這一幕,頃刻間讓趙爾豐苦心結成的死黨群體在轟然間土崩瓦解,煙飛灰滅。

尹昌衡上任的第一要事就是下文對各地有功、犧牲的同誌軍進行表彰、公祭;尤其是新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