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侯寶齋父子遇害古鬆庵

“寶齋、寶齋!”隨著打雷似的炮聲和夫人的呼喚,一睡不醒的侯寶齋這才醒來。醒來後覺得病已全去,可腦袋有發沉。

“咚!咚!”又是炮聲,地上好像都在顫動。他側耳一聽,一骨碌而起,驚問夫人,“是哪裏在打炮,不是興義一線吧?炮聲很近,我聽是五津打來的!?”

“是。”夫人告訴他,駐在隔三水相望的對麵五津鎮上的朱慶瀾部,今天一反以往,向這邊發炮,炮聲一陣比一陣急。不過,新軍畢竟不比巡防軍凶狠,他們的炮彈主要是打在三水之間,好像並不是有意要給新津造成破壞,而是要掩護部隊撲河……

夫人向來精明過人,他正在想朱慶瀾部這天究竟意欲何為時,王喜隔簾輕聲報告,說周副總指揮來了!

“太好了,請請請!”侯寶齋一迭連聲,趕緊穿衣起床,來在客廳。周鴻勳給他帶來的消息,與夫人一致;還說,他已作好迎戰敵軍撲河準備,各項布署到位。侯寶齋連連說好。然後,他們帶了王俊明、王喜等人,過了南河,來在寶資山六角亭。

從山上望下去,五津曆曆在目。朱部果然是在作著撲河的準備。遙遙五津鎮的鎮頭鎮尾,一字排開的二十來門大炮在繼續炮擊。純淨的陽光下,隻見白光一閃一閃間,咚咚的炮彈已經砸在三水之間的若幹青蔥大小島嶼上。朱慶瀾不知去哪裏搞來的幾隻大船連成一氣,正在上軍隊。而這邊,沒有任何反應。王俊明不解地問,我就不懂了,朱部既要撲河過來,為何他們的大炮又不打到城裏來,而是一個勁往三水之間的小島上砸?

侯寶齋說,新軍的結構成份與田振邦的巡防軍完全不同。新軍中有文化的人多,且官兵大都是川人。四川既然如趙爾豐說,簡直就是全省造反,你說,這些官兵能同趙爾豐一心嗎?月前,朱慶瀾在新軍集中的鳳凰山上作過一個試探,謂:讚成保路的站到左邊去,其他人站到右邊來。結果,大都站到左邊去了,站到右邊的很少。為此,讓趙爾豐嚇得要死,也讓朱慶瀾明白了許多、悟到了許多。朱慶瀾是個老油子,總是想兩邊吃糖。他今天指揮部隊撲河,肯定是被王琰逼急了,不得不率部撲一次,做個樣子。撲得過來就撲,撲不過來就回,反正交差了事。而如果他讓他的炮兵真打新津,那他就與新津人民結下了深仇大恨,以後新津人民不活吃了他?!趙爾豐不就是因為做事刀截刀斧砍,不留後路,成了“屠戶”,未必朱慶瀾到了今天還要去找個“屠戶”名背在自己身上?!何況,他如果真是命令他的炮兵真向新津城裏發炮,那些炮兵未必能肯?!

侯寶齋這番話精彩極了!他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分析深刻、準確、具體;透析得入木三分,句句中肯。雖然他不像科班出身的軍人滿嘴軍事術語,但他能以任何人都聽得懂的平民化語言,深入淺出,直抵事物最本質的核心。讓跟在他身邊觀戰的周鴻勳、王俊明等指揮都鼓掌喝彩起來了。尤其是前清軍一個營的書記官、現副總指揮周鴻勳更是拋出一串串的文詞,對侯寶齋的這番真知灼見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他說:“事情我也是看出了一點端倪,但遠遠沒有總指揮想得這樣深、這樣遠、這樣透。總指揮這番提綱契領,鞭辟入裏的話,讓我等茅塞頓開,醍醐貫頂……”

“好了,好了!”侯寶齋笑著幽默一句:“我可戴不起這麽多高帽子,還是讓我們來觀戰吧,看朱部撲河是不是按我們預想的進展?”說著,舉起手中的望遠鏡注意看去。

如果是作為一個局外人,最好是個藝術家,畫家什麽的,在辛亥年十月這天的上午,也能像侯寶齋、周鴻勳、王俊明這些人一樣,站在寶資山六角亭居高臨下地觀看發生在天下聞名的“走遍天下渡,難過新津渡”上演的攻防戰,肯定是相當好看,相當愜意的。

果然,五津鎮朱部在炮火掩護下,登上五艘一字拚湊起來的大船,這隻寵然大物緩緩離開五津,往新津而來。新軍開始撲河了!這五艘連結起來的大船相當龐大,浮力也大。因此,盡管是洪汛期,三條大江大河的水幾乎將原先隔斷的空間全部淹平,滔滔洪水波翻浪湧,氣勢相當嚇人,以衝決一切,摧毀一切的氣勢一瀉而去。但體積龐大的大船在大江上雖走得緩慢而顛簸,但並不會被大水打翻衝下去。細看,這寵然大物上裝載了新軍官兵足有二百來人。他們全都伏在竹船舷兩邊用沙袋堆積起來的掩體後,槍上膛刀出鞘。他們的手中,不僅是一色的九子鋼槍,還配有多挺當時最新式的進口捷克機關槍。陽光下,這些標誌著現代化武器的九子鋼槍、捷克式機關槍全部閃著一種藍悠悠的,凜洌的金屬寒光。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王琰、朱慶瀾竟然挖空心思,在這龐然大物上安裝了發動機和用發動機推動的槳,難怪他們敢在這樣的漲水期撲河。

“蝦子!”王俊明罵了一聲,他不解地望著侯總指揮、周副總指揮問,“這王琰、朱大個子是演的哪一出?”

周鴻勳指著山下大江上那越爬越近的龐然大物,對王俊明笑道,“你看,這像不像《水滸》中宋江指揮浪裏白條張順等好漢,在江中掀翻官軍大船那一出?”王俊明注意看去,這時,那龐然大物已經停在江心不走了。那些船上的官兵無不滿臉驚惶望著船下,就像到了世界末日。王俊明等人懂了,他們哈哈大笑。王俊明說,這龐然大物下麵肯定是我們的水軍。我們潛水而去的水軍,正用斧、鑿、撬要把這寵然大物鑿穿、弄沉呢!果然,五津鎮上響起了撤退的軍號聲,與此同時,“咚!咚!”幾炮從五津打過來,在江中濺起多高的水柱。這是新軍炮兵打的示威炮。於是,這笨重的龐然大物好不容易調過身,退了回去。

在不顯山不露水間,侯寶齋們打了個大勝仗。就此,對岸五津鎮上的新軍再不敢撲河,隻是像征性地對三江之間那些大大小小的島嶼開開炮。新津五津一線平安無事,處於對峙狀態。然而,在新津的背後興義一線,仗卻打得相當慘烈。就在朱部撲河這天,田振邦的巡防軍也同時發起攻擊。這條防線,侯剛率部打頭,楊虎率部打尾;侯剛部是主陣地。這時也是西河的汛期。在那個時代,河水咆哮的大河是阻敵的最好天塹。平時河水清澈、性情溫馴的西河已經完全變了樣,變得像一條龍張牙舞爪的黃龍。西河的水變成黃色的渾濁的,性子很野。在重任在肩的侯剛看來,田振邦和他所率的這支巡防軍,雖然凶悍,但是要撲過河來並非易事。況且他就任以後,對這支上萬人的同誌民軍重新作了調整布署。沿河是蜲蜿而去的戰壕,戰壕之前是一壩壩白得晃眼的河灘,河灘上盡是硌腳的的河卵石。這樣,縱然是巡防軍不怕伏屍累累,血染西河撲了過來,前麵就是埋葬巡防軍的最好墓地。年輕而老練的侯剛什麽都想到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從小同他一起長大,他的毛根朋友,他家待之恩重如山的他的副手楊虎,已經成了叛徒,要置他們父子於死地。他也不知道,就在楊虎負責防守的那一段有個死角――有段表麵上看去河水很大也凶,其實下麵河卵石頂起,水很淺。如果是枯水期,隨便過。如果是平素,西河的水清澈,肉眼也能看到那一段的根底,現在是漲水期,湍急而渾黃的水恰好隱藏了那一段。而個中秘密,楊虎在那個晚上悉數告訴了祝麻子。

對岸,田振邦部僅有的三門格林炮打響之時,按照原定的作戰計劃,這邊同誌軍悉數進入陣地。伏在戰壕裏的侯剛,看著西河洶湧而去的大水,看著河對麵那些頭上包黑紗,伏在草草搭成的掩體內,端起九子鋼槍對這邊瞄準,虎視眈眈的巡防軍,不屑地想:龜子東西,你們打吧!你們有多少子彈就打多少吧!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老子不動,一槍不放,看你們能做得啥子!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巡防軍的三聲號炮之後,對岸沿線的巡防軍一起對這邊放起槍來,劈劈啪啪的槍聲,帶著陣陣死亡的氣息撲過河來。巡防軍的九子鋼槍射程很遠,可以打到三四公裏,而且準頭還好。但是,這邊同誌軍全都伏在精心構築的戰壕內,他們除了將拉成一條線的戰壕打得撲撲響,在絢麗的朝陽下騰起股股青煙或白煙而外,還能有什麽作用呢?除了吸引這邊的注意力,不可能起到任何實際作用。這是為什麽呢?難道久經戰陣的田提督田振邦急瘋了嗎?不對!就在他感覺到了什麽時,已經晚了。他忽然驚異地發現,在楊虎負責的下段,那些黑煞星似的巡防軍開始撲河。黑煞星似的巡防軍拉成線線,手中提著逗上雪亮刺刀的九子鋼槍,撈腳挽褲,輕而易舉地就衝下河,衝過了河?而這邊隻有點零星的抵抗?!一時,侯剛的頭腦有些發懵!他不明白,在這樣的洪汛期,對岸的巡防軍竟能涉水過河?楊虎呢?他怎麽不組織抵抗?而這會兒侯剛是鞭長莫及。上段與下段之間有相當的距離。

大批大批的巡防軍,已經從楊虎負責防守的上段快速撲過河來、衝進了同誌軍陣地。縱然還有的兄弟死戰不退,同衝了進來的巡防軍展開了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肉搏戰……但已經完全沒有用了。興義戰線丟失了!意識到這一點,他趕緊在一張紙上潦草地寫了一行字:“揚虎可能叛變,興義戰線丟失,請指揮部速撤!”然後交給他的親信衛兵,讓衛兵騎他的馬,趕快把信送回去;又對衛兵特別交待,信,一定要親自交到我父親,總指揮侯寶齋手中!

衛兵表示堅決完成任務,飛身上馬而去。

侯剛趕緊收縮部隊,朝吳店子方向且戰且退。

當侯寶齋接到侯剛的信後,他沒有慌亂,在指揮部作了種種充裕布署。布署停當,已是這天下午時分,清晰而間斷的炮聲、槍聲,已從吳店子方向一陣陣地傳來。顯然,侯剛正率部在那一線頑強抵抗,給指揮部的撤離爭取時間。吳店子離縣城隻有八九裏路了。

侯寶齋要同再三聲明自己有去處、決不連累指揮部的夫人李璧分別了。按計劃,周鴻勳帶部隊負責守城、盡可能掩護侯寶齋撤退。經過戰火考驗的王俊明、霍更夫,趙長壽帶一支約四十人的精幹小隊保護總指揮按原定路線撤退。這時,夜幕籠罩中的新津縣城清風雅靜。侯寶齋他們離去時,聽到的是城畔大江大河中急急奔湧的浪頭憂鬱的歌唱。

“寶齋,保重!”夫人李璧將丈夫一行一直送出城,在較場壩分手處,她對已經上了船的侯寶齋揮了揮手,這是作別,也是祝福。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永別。

就在侯寶齋剛走,周鴻勳帶著部隊上了西城時,一隊巡防軍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城下;周鴻勳說聲好險,城上城下立刻打成了一氣。

侯寶齋一行過河到了車荒壩,沿著一條小路往前走時,隻見右邊河灘蘆葦叢中突然撲拉拉驚飛起來幾隻野鴨。

“不好!”走在侯寶齋身邊的衛隊長王俊明說時,隨手將總指揮按在地上。與此同時,蘆葦叢中掃出一串子彈。猝不及防中,衛隊中好些人像被割倒的一片稻穀,紛紛栽倒地。顯然,指揮部本來計劃得很好,很秘密的天衣無縫行動意圖被敵人偵知,打了一個埋伏。危急中,霍更夫,趙長壽讓王俊明帶一幫兄弟趕緊保護好總指揮快走,他們掩護。

王俊明、王喜等二十來個衛士前後保護、簇擁著侯寶齋,不得不離開了原先設計好的路線,趕緊從老君山插了進去。這時的侯寶齋,對此隻是感到詫異!他萬萬沒有想到,由於他平時的麻痹大意,太為“用人不疑”,以至這條設計得極周密、極秘密的撤離路線,被在他身前跟上跟下的楊虎偵知並告訴了祝麻子……因此,田振邦能充裕地派出一支精部突擊隊,早他們一步來這裏埋伏,打他們的突襲。

由王俊明,霍更夫、趙長壽等人領導、組織的這支衛隊,個個都是過挑過選出來的,配備的武器也是最好的,其中,還有幾支衝鋒機。就在王俊明、王喜等人保護著侯寶齋去後,他們身後槍聲大作,打得驚天動地。他們從老君山的後山插了進去,進入了長丘山脈縱深地帶,而且還有夜幕掩護。可奇怪的是,有一股跟在身後的敵人始終甩不脫,就像牛皮糖粘著了似的。

天亮前,為了徹底甩脫跟在身後的敵人,王俊明選擇了一個小山,決定打掉尾巴似跟在身後的這股敵人。戰鬥的間隙,對麵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鴨公似的沙嗓音,“侯寶齋,你跑不脫了。你們已經被團團包圍。對麵的兄弟,你們犯不著為侯寶齋去死。趙爾豐趙大帥有令,此次要拿者僅侯寶齋、侯剛父子。你們中,若是誰能將侯寶齋捉拿歸案,就是立了大功,要啥有啥。即使你們不忍心拿他 ,現在過來,也算立功!”一聽,就是消逝多日的祝定邦祝麻子。

“祝麻子,你休想!”怒火中燒的王俊明及手下兄弟們用猛烈的槍聲,作了這樣堅定的回應。

對麵發出聲聲慘叫!趁此機會,王俊明趕緊帶手下弟兄們撤離,他們朝象鼻山方向而去。為了切實保護總指揮,並為了設法將跟在身後的敵人往一邊引,王俊明沿途都留下一個兩個、兩個三個兄弟打阻擊,可始終甩不脫祝麻子。祝麻子不上當。沒有辦法了,趁著黎明前的黑暗,王俊明帶著侯寶齋的貼身衛士王喜,還有另外三個衛士登上了象鼻山最高處――這是象鼻山最偏辟處的飛來峰,這也是象鼻山最後的秘密地。此峰,竟與日前侯寶齋做夢夢見過的完全一致。

飛來峰孤峰突兀,像平地矗立而起的一把利劍,直指蒼穹。一道由年深月久、柔韌粗壯的青藤織成的藤橋,將飛來峰與對麵相距有二十來米,相對矮一些的山峰連結在一起。飛來峰的峰頂上,像老君山一樣,有一簇蔥鬱的林木圍峰,像是驕傲的武士戴在頭頂上的盔纓。

天已經蒙蒙亮了。天上亂雲飛渡,祝麻子甩脫層層阻擊,帶一隊巡防兵追上來了。他們正在上對麵那座比飛來峰低一些的山頭。

“把藤橋砍斷!”侯寶齋看了看情狀,對王俊明說。王俊明“嗖!”地抽出帶在身上那把鋒利的佩刀,手起刀落,唰、唰兩聲,砍斷藤橋。砍斷的藤橋像一條綠色的細線,軟軟地墜進萬丈深淵。趁祝麻子等人還在爬山,王俊明讓王喜等人麵向對麵那山,排成一排阻擋敵人視線。他將砍下來的一些青藤,快速搓成一根藤索,在藤索的一端吊上一塊石頭,將藤索放下崖去,就在藤索落地之時,他將另一端固定崖邊的一棵歪脖子鬆樹上,足夠安全。

“總指揮!”王俊明說,“情況危急,你請快下,然後我讓王喜下來保護你,快快而去。”侯寶齋看情況危急,多說無益,點點頭,雙手抱緊藤索,雙腳交叉,嗖嗖而下。王俊明本來要讓王喜跟下去,誰知祝麻子早料到了這一著,他派的兩個巡防軍這時摸了過來,不過慢了一步。已經下到山底的侯寶齋隱入山後,而王喜不能再下了,再下就是暴露。為了給總指揮提個醒,也是為了同總指揮作永久的告別。居高臨下的他,從一個叫二娃的警衛手中拿過九子鋼槍,對準飛來峰下那兩個一前一後走過來的巡防兵,瞄瞄準;一隻眼閉一隻眼睜,犀利的目光透過槍上的瞄準器,再透過槍筒上的準星,將瞄準的對象連結起來,形成三點一線。他屏住呼吸,輕扣扳機。隻聽“哢――蹦!”一聲,頭聲揚,後聲抑,一槍穿二。前麵的巡防兵死,後麵那個兵傷。傷的那個家夥,趕緊爬到一棵大樹後,端起槍來朝飛來峰上砰、砰!亂打一氣。

王俊明得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這一槍,是額外收獲。

祝麻子帶著一隊巡防軍,已經到了他們對麵。借著大樹的掩護,祝麻子啞著嗓子對飛來峰上的王俊明等喊話說:“你們把侯寶齋交出來就完事,不關你們的事!交出侯寶齋有重獎!”祝麻子話沒有說完,二娃一槍打去,“砰!“地一聲,子彈將祝麻子藏身的大樹打掉一大塊樹皮。王俊明正想製止二娃的魯莽行為,不想因氣憤之極的二娃因全部暴露,被對麵一陣亂槍打來,身中數彈,倒在地上。

二娃犧牲了。他用一隻手捫著胸口,從胸口上汨汨流淌出來的淋漓鮮血,把天地都映紅了。二娃相當年輕,還不到二十歲,他用他那雙很清亮的眼睛凝望他熟悉的藍天、大地和一抹西去的青蔥翠綠的長丘山脈。犧牲了的二娃一直沒有閉上眼睛。他的瞳孔上最終映出的是一隻在天地間高高地、驕傲展翅翶翔的雄鷹。一絲欣慰的笑,漸漸浮上他陡然間變得蒼白的臉頰。

一陣沉默之後,那株大樹後又響起祝麻子的啞嗓子:“王俊明,我曉得是你。你們已經插翅難飛。而且,我清楚得很,你們已經沒有子彈了!把侯寶齋交出來就了事!”王喜怒不可遏,在旁邊喊了一聲,“祝麻子,你休想,你蝦子做夢去吧!”這話有點暴露,王俊明趕快製止。

那邊,祝麻子他們見勸降無用,動手了。

“呼!”的一聲,一隻尖利的鐵錨從扔了過來,鐵錨後跟了根特殊棕繩。倏忽間,鐵錨和跟在鐵錨後的棕繩,耍雜技似地搭在了這邊一棵長在懸崖邊上的歪脖子鬆樹上,並借力纏繞了幾圈。這就搭成了一根看起來細如蛛絲、危乎高哉的繩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巡防兵從繩索上手腳並用地爬了過來。動作之快,如像從一根蛛絲上滑過來的黑蜘蛛。

看這旁邊一個兄弟開槍要打,王俊明做了個製止的手勢。身手敏捷的他,借著樹木山石的掩護,快步彎腰上前,伸手用刀將挽在鬆樹樹枝上的鐵錨一挑一放。隻聽一聲慘叫,“黑蜘蛛”抱著彎曲的繩橋墜進了深淵。

對麵的祝麻子們惱羞成怒,朝這邊猛烈開槍射擊。接下來,他們分成兩撥,欺這邊王俊明隻有寥寥兩三個人,子彈更是微乎其微。這就一邊用強大的火力掩護,並用火力限製王俊明等人,另一撥固技重施,將鐵錨分多股嗖嗖嗖釘過來、拋過來。有的錨釘死在了樹上,有的索拋來纏在這邊樹枝上上,巨石上。要錢不要命的黑蜘蛛們在強大的火力掩護下,不斷朝這邊滑過來。

最後的時刻到了。衛隊長王俊明率王喜等最後三個兄弟,打完了最後幾顆子彈,將槍砸了。當祝麻子帶著十多個端著上了雪亮剌刀步槍的黑煞星逼過來時,王俊明帶著王喜等已退到懸崖邊上。祝麻子發現侯寶齋不見了,上當了,他雙手握拳,跳著腳問王俊明把侯寶齋藏到哪裏去了?說時,帶著黑煞星們逼了上來。

王俊明對失望以極、狼狽不堪的祝麻子們揚頭朗聲大笑。那笑聲中,有對祝麻子們的蔑視和嘲弄!有對勝利的渴望!有自己能為壯麗的事業獻身的豪情。他挽在手中的王喜和另外兩位年輕的弟兄也同樣朗聲大笑起來。他們的笑聲像春雷,在群山幽穀間久久回**。

王俊明、王喜他們留戀地、久久凝望著他們熱愛的故鄉新津的山川河流。似乎老天也為他們感動,要為他們的殉難作證。這天天氣本來很好,可是突然變天。在黑雲翻滾的天幕上,裂開了一絲縫隙,透出一輪金陽。在金色的霞光中,他們手挽著手,站在高高的懸崖上,眺望四周,聳立的群山,鬆濤滾滾。腳下,就是多情而多難的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新津大地。在金色的霞光映照中,他們像是四尊雄偉的雕塑――這是新津保衛戰中,他們留在人間的一道最後最美的風景。

祝麻子帶著黑煞星們逼近了。

說聲“跳!”手挽著手的他們,縱身往下一跳。

“推翻滿清王朝!”

“打倒趙屠戶趙爾豐!”

“辛亥革命必勝!”

“再見了,新津!

……

聲聲泣血的呼喊,在山穀間回**,震天動地。天幕上,他們往下飄落的身影,像雄鷹張開的雙翅,欲載著他們乘風而去。

倏然間,他們栽倒在高高懸崖下的絨絨的草地上,“噗!”地一聲,濺起多少朵玫瑰似的血花,把天地都染紅了。霎時,剛出的朝陽又完全隱進雲層,一時,天低雲暗,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這樣的天象、突變的氣候,是新津曆史上從未有過的。一時,群山低頭,為他們默哀;南河、西河、岷江等等交匯而起的濤聲為他們奏起聲聲哀樂。

這天中午時分,侯寶齋從連綿不絕、青蔥秀麗、縱橫百裏,其間變幻多端的長丘山脈預定段走了出來,這裏已經是邛崍地界。起眼一看,古鬆庵遙遙在望。它坐落在起伏的邊緣地帶,這一帶人煙稀疏。前麵是一條河。河麵寬闊,水流平緩。河對麵的古鬆庵真不愧為古鬆庵,周圍團轉都簇擁著蒼蒼翠翠、高高矮矮、大大小小、色彩深淺不一的鬆樹,其間虯枝盤雜的古鬆最多。被綠雲一般簇擁其中的古鬆庵顯得有點破敗;它和它旁邊的古鬆都顯示著時間的久遠――這是他們計劃中關鍵時,作為川南同誌會總會長、同誌軍總指揮的他撤離的過度地,非常秘密。沒有幾個人知曉。庵中隻有個出家多年的老姑,還有一個羅子舟回雅安後派去的臨時“小姑”等在那裏接應他,絕對可靠。如今庵中那個穿身粗衫布履,外貌與當地年老農婦沒有多大差別的老姑,其實是個有相當文化的知識女性。當年,她就是因為看破紅塵到此出家。此地偏僻貧窮,如果不是水如止水的人,不可能向老姑一樣,洗盡鉛華、還有青春和美貌,舍棄人間的一切**走到今天。也正因為俗姓王的老姑,能為理想獻生,所以,辛亥保路事起,她能由同情保路運動發展到願意為川西川南片的保路同誌軍充當聯絡員;將此庵作為聯絡點。

盡管眼前沒有一個人,出於警惕,他還是將隨時揣在身上的一副墨鏡戴上。四周顯得特別的安靜。河那邊的田野上已經沒有了勞作的農人,更遠的寥落的林盤裏,炊煙嫋嫋。在他的背後,就是他剛剛出來的青龍般騰起,從新津寶資山而來,向邛崍名勝天台山長煙一空而去的長丘山脈,這會兒,在藍天白雲下顯得幽遠而飄渺。他知道,隻要他一過河,到了古鬆庵,這表麵上看來如詩如畫,就像陶淵明在《桃花園》裏勾畫出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空靈、悠閑馬上就沒有了。新的戰鬥、新的工作在等待著他,他馬上就會被羅子舟派來的“小姑”接去雅安。詩曰:“偷得浮生半日閑”,他非常珍惜這短暫的空靈和悠閑。

他走到河邊,沒有忙著過河,而是在河邊坐了下來,細細觀看這一帶的風景。河這邊泊著一隻帶蓬小船,一動不動。這一帶本來人就少,又是午飯時間,兩岸不要說沒有人過河,就連鬼花花都沒有一個。而那隻泊在岸邊的帶蓬小船,就那樣一直靜靜地等在那裏。初秋的金陽照在他身上,真好、真舒服!四周靜極了,好像連最愛鳴唱的鳥兒們也都午休了,午睡了。對麵,將古鬆庵環繞其中的那一片綠蔭蔭的、蓬蓬勃勃的鬆樹,在輕風中搖曳起伏,好像在向他招手、微笑;又好像他帶領同誌軍向敵人呐喊衝鋒時,手中高揚的旗幟。他想起元代大畫家王冕一句話:“人在畫中”,真是說得太好了。如果這時有畫家把這山這水,這河這船,對麵的古鬆庵和戴副墨鏡,坐在河邊的他畫下來,該多麽有意思。他想,這會兒不要說沒有人,就是有人走過來,肯定也認不出他。他衣著一般,長相一般,新津人說話同邛崍人說話沒有任何差別,最多他會被人誤認為哪個鄉村小學的教師,或是到山裏去收什麽山貨的小商人……想到這裏,他不禁笑了。侯寶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這兒坐了多少時間?在這個時間,他想了些什麽?沒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能說得清楚。

他站了起來,他要過河了。他把粘在身上的草莖、斷根什麽的全部一一摘淨、拿掉,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坐久了,褲子有些濕潤,這可管不著了。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也是一個精細的人,他可不願將這些渣渣草草帶過河,帶到古鬆庵去;所以,他在沒有過河之前,要把它們全部摘幹淨、拿掉。

“寶齋,沒有想到你當了二十多年捕頭,又跑過灘,還這樣愛幹淨!”這是夫人李璧幽他一默的話,也是對他“出汙泥而不染”的讚美。夫人李璧和他們的兩個兒子侯剛和侯刃這時都宛若眼前。夫人你現在哪裏,安全嗎?兒子侯剛你現在又在哪裏,你會不會與白眼狼楊虎狹路相逢?!不過,他對他們放心,他相信他們的智慧;更相信新津人民會掩護他們、保護他們!趙爾豐趙屠戶不是說過嗎,“新津是姓侯的一家人的老窩子,他們在新津如魚得水!”趙屠戶的確說得很對。至於現在孫中山先生身邊的小兒子侯刃,一想就讓他心中充滿自豪。他就是在這樣的思緒中上船的。

“咚!”地一聲,他一腳踏上船頭,見船上坐了兩個人,一前一後,好像都在打瞌睡。無風無雨的,他們的頭上卻都戴了頂竹編大鬥笠,而且鬥笠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臉。

“船家,醒得囉!這麽小隻船,咋兩個人撐?你們在等啥人嗎?”他一坐下,就這樣喊了一聲,問了一句。坐在船尾的那人慢慢抬起頭,侯寶齋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張麻臉和麻臉上那一雙釘子似的、對他非常仇恨的、毒蛇似的眼睛。

侯寶齋一驚:“祝定邦、祝麻子!是你?!”

“哈哈哈!”祝定邦揚頭梟笑,“侯大指揮,好久不見!我們在這兒相見,你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吧?”

“祝定邦、祝麻子!”侯寶齋嚴厲喝斥,“你要做啥子?”

“做啥子?你曉得!乖乖跟我走,免得我動手!”

“你休想!”侯寶齋說時站起來就掏家夥――他身上有支小巧的可爾提手槍。可這時,他忽覺背後陰風一摻,還未容他轉過身來,背上一鈍、一痛;一把鋒利的匕首已從他背進,前胸出。他吃力地轉過身來,殺他的是楊虎。“楊虎――你?!”就在他佝著身子大罵楊虎之時,背後又是一刀,這是祝麻子殺的,力道很大!他剛剛掏出來的手槍掉在了船艙上。

“你……你……!”侯寶齋用顫抖的手,指著嚇得往後退的楊虎:“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叛徒……不得……好……死!”然後,“咚!”地一聲,他倒下了。他沒有倒在船艙裏,而是掙紮著倒坐在凳上,身子斜倚在船篷上。他被祝麻子、楊虎聯合暗殺了、死了。他死得很不甘心,他那一雙濃眉下的大眼睛一直睜著。眼睛上的瞳仁,映著兩個醜類的醜臉。他一直到死,都沒有合上眼睛。鮮血從兩把直貫前胸的刀尖上滲透出來,順著衣襟汨汨流淌,然後凝結,像是用鮮血寫成的幾個問號。

祝定邦和楊虎兩個家夥歹毒。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惡事幹到底。為了毀屍滅跡,他們將侯寶齋大卸八塊,分別裝進幾個大竹蔸,壓上石頭,沉入河底。就在侯寶齋慘死之時,他的莫逆之交,誌同道合的好友龍鳴劍也在他的家鄉飲恨病逝。田振邦在率軍奮力攻打新津之時,趙爾豐得知侯寶齋已去,新津成了一座空城,而由秦載庚、王天傑任正副統領,龍鳴劍任參謀長的東路同誌軍快到成都,趙爾豐急命田振邦不再打新津,率部回去救急。田率部與東路同誌軍激戰數日,因戰況不利,東路軍轉進。在一次激戰中,與龍鳴劍感情很好的老戰友秦載庚犧牲,部隊又被打散,又聽說老家榮縣失守,龍鳴劍當即口吐鮮血,借養在老鄉家的他,從此臥床不起。他最終病逝於老家宜賓鄉下,年僅三十三歲。他臨終前仍不忘反清大業,彌留之際仍為同誌軍運籌獻策,並留詩兩首以述心聲:

檻邊極目望三榮,黑黯愁雲四野生;

不識同群還在否,可憐我哭不成聲!

自哀猶待後人哀,愁對鄉關話劫灰。

鵑血無聲啼日落,梅花有信報春回。

瀟瀟風雨思君子,莽莽乾坤起霸才。

尚有漢家陵廟在,蜀山休被五丁開。

那天,當侯寶齋在王俊明等人護衛下撤離新津之時,侯剛正率隊在純陽觀一帶苦撐。這時,天已黑了,天黑就為侯剛贏得了時機。盡管情況不明,但剛才到處都響起的槍聲、呐喊聲,隨著夜的來臨,巡防軍的龜縮而漸漸消停了。

他基本上確定,楊虎是叛變了。不然,田振邦的巡防軍怎麽會?(?)水過來?楊虎肯定事前知道那段水淺的秘密,而且他主動要求率部隊守衛那一段,肯定是他將這個秘密透露給了敵人。事後,據那一段因群龍無首,被敵人衝得七零八落的兄弟們說,巡視軍撲河之時,根本就沒有看到楊虎。這個叛徒會到哪裏去呢?他會不會掌握了我們更多更大更深入的機密,而且已經透露給了敵人呢?完全可能!如果這樣,就很可能給父親――川南同誌軍總指揮、總會長侯寶齋等形成直接威脅!如此一想,他憂心如焚。

環顧他組織起來的這條戰線――從太平場起沿劉家碾、純陽觀形成一個半圓,剛好切到縣城外新津三水相隔之間。這樣就以一個半月形,將縣城護衛得嚴嚴實實。他手中還有四五千人的同誌軍,今天下午,他們就打退了巡防軍幾次衝鋒。就在這兒,他和他的部隊決不再退!他要盡可能延緩敵人進攻的步伐,從而為父親等,為指揮部贏得更多的時間。他的背後不遠處就是黃鶴樓影影綽綽的剪影。夜幕中,他雖然看不清掩體、戰壕內弟兄們的情景,但完全可以想像出,這會兒,弟兄們正自覺自願地利用這寶貴的戰爭間隙修築掩體;將凡是可以找到的東西,比如田裏翻起來的相對體積寵大的硬泥塊,石頭等等堅硬抗打的東西盡都找來,盡可能將掩體搭建得堅固一些。在這靜靜的黑夜裏,有許多兄弟在掩埋犧牲了的兄弟,而他們中,有的本身就受了傷。汨汨湧流的鮮血或者已經凝固;他們隨便用包在頭上的白帕子或者從血跡斑斑、襤褸不堪的衣服上隨便撕下一塊,給受了更重的傷的兄弟裹傷。

這些在戰爭中煥發出驚人的力量的兄弟,他們腳上穿的是麻耳子草鞋,身上穿的是一般老百姓服裝。他們根本就沒有受過正規訓練,完全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他們手中的武器,好些都很原始:鳥槍、自製的火藥槍等等雜七雜八,林林總總,甚至還有持大刀長矛的。而他們麵對的巡防軍,人手一枝九子鋼槍,經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如狼似虎。而他和他的弟兄們毫無畏懼。就是他的這些兄弟――一般的農民、幹人、推車抬轎者流,吆牛腳杆的窮娃娃,創造了並且正在創造戰爭史上的奇跡……

他們中,好些他閉上眼睛都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好些都沒有官名,什麽:豬娃、狗娃、王二、李三、張四什麽的隨便安個符號而己。他們是草根、小民,名字也賤。他們都非常年輕,大都十多歲二十歲,生於新津長於新津。他們中,很多人的活動範圍不出周邊二十來公裏。他們中,好些人不識字。但他們的生命同樣寶貴,他們大都還沒有結婚,是家中的頂梁柱;是頭纏白帕子的鄉下年老的父親母親的兒子、依靠、希望、打心錘錘。然而,這會兒,好些年輕的生命,就像花一樣剛剛開放,就被一隻黑手掐掉了。

我感謝你們,佩服你們!我已經長眠在這片故鄉熱土上和為這片熱土不為敵人侵占、**戰英勇戰鬥的父老兄弟!侯剛情不自禁熱淚涔涔。他很想回去看看,看看父親他們撤沒有?母親又在哪裏,安不安全?可是,他不能去!他是主將主心骨!他隻能在這裏率部戰鬥到最後一息。他隻能在這兒忍受深重的憂慮和痛入骨髓的痛苦雙重煎熬!

如果不是戰爭,這是一個多麽美麗的秋夜。鋼藍色的天幕上,有金色的繁星。天幕下,可以遙遙看見身後那道鋸齒形似起伏的古城圍繞中縣城優美的剪影;可以看見,在縣城之後,天幕下隱約起伏的寶資山、老君山……劃出的流動姿影。他和他率領的這幾千同誌軍,大都是新津人。為了身後這片座美麗的縣城、縣城包蘊的靈山秀水不被敵人進入、**,為保衛新津,他和他的弟兄們願意流盡最後一滴血。

緊張的對峙中不覺時間的流逝。似乎在不經意間,厚重的夜幕正在變得稀薄起來,隨著遠方一聲兩聲公雞的啼喔,一線青紫的亮光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漫了過來。就在這時,侯剛驚奇發地發現,在天地交接間,前方原野上,有一匹黑馬朝這邊飛馳而來。那景像很像是他小時候看的皮影戲。馬跑得像飛,四蹄騰空,在最初的天幕背景上,長長的馬鬃隨著氣流向左右拂動,像是一隻博動汽流飛來的黑色大鳥。而那個將身子緊伏在馬身上的人,像一個蜷曲著身子的小猴猻。不用說,這一定是敵人的傳令兵給前方指揮員送來了萬分火急的命令。

視線所及,遠方原野上有座突兀的小廟――那是敵人的前敵指揮部。在這樣的時分,他覺得這座突兀的小廟,好像趁著最後的夜幕,在朝什麽地方神秘地漂移。一閃之間,敵人的傳令兵在廟前翻身下馬,影子似的躥了進去。

“嘀嘀噠!噠噠嘀!”很快,敵人吹響了撤退的軍號。

“噠噠嘀!嘀嘀噠!”此吹彼和間,敵人的撤軍號將綴在天幕上一顆顆金色的星星吹落盡淨。輕霧像銀棉似翻騰的原野上,像同誌軍一樣隱伏地上的幾千巡防軍很快現身。一時間,他們人呼馬嘶,很快退潮似地沿著多條田坎小路退去、退去了。數千打扮殊異的巡防軍,在早晨清亮的晨光映照中,像一朵朵浸透了墨汁的黑浪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敵人真撤走了!

侯剛很快作出了清晰正確的判斷。田振邦之所以這時撤軍,要麽是成都形勢吃緊,趙爾豐命令田火速班師回援;而且,敵方已經明確知悉,新津成了一座空城;同誌軍大部隊已由羅子舟率領,沿川藏公路朝名山、雅安一線轉移;侯寶齋也已撤離縣城!這時淘神費力打進新津沒有多大意義……於是,侯剛將部隊暫時交副手管理、指揮。他回到城中,竟在家中見到了母親。原來母親根本就沒有走,就隱藏在離家很近的後街上一家姓張的裁縫家裏。

侯剛循父親原定的撤退路線尋去,一路上都是犧牲的兄弟,偷襲的巡防軍更是伏屍累累。他看到了犧牲的霍更夫,趙長壽,沒有看到衛隊長王俊明,也沒有看到父親的貼身衛士王喜。他私心竅喜,以為父親在他們的保護下,已衝出重重圍阻,到達了古鬆庵。他哪能想到,因為楊虎的出賣,祝麻子帶隊緊跟,逼不得已,王俊明、王喜等一幹幸存的兄弟,保護著父親不得偏離了原定的撤退路線,退到了深山中的一處孤峰。最後王俊明、王喜等一幹兄弟,為掩護父親撤退,全部壯烈犧牲。他緊趕慢趕,這天黃昏時分,從長丘山脈那一段穿出來,看到了遠遠的古鬆庵。黃昏時分的這座古庵,顯得有點鬼氣森森。它坐落在一片小山崗上,四周古鬆環繞,成林成陣。鬆林掩隱中的古庵,欲露還藏。他心急火燎地大步流星朝古庵走去。

“呱!呱!”就在他走近古鬆庵,就要進門時,樹上的老鴰突然破著啞嗓尖利地梟叫了兩聲,然後拍打著翅膀一飛而起,飛到了另一株虯枝盤雜的大鬆樹上不見了身影,平添陰深。

他一腳踏進廟門,對麵是一堵破敗的照壁。在他的身後和左右,幾簇順著竹篾牽到屋頂的牽牛藤長得很茂盛,一嘟嚕,一嘟嚕,像一團團流瀉而下的漆黑瀑布,蝙蝠在其間晃動著不祥的身影。

“有人嗎?”沒有人應。過了照壁,進入大院,似覺不好,他從身上掏出手槍,掣槍在手,注意觀察前後左右。身後是照壁。前麵,在落葉滿庭的大院內,那些真人般大小,塑造得有些粗糙的神像和左右配殿中的諸神都顯出一種寥落。奇怪,人呢?風一吹,他似乎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就在他掣槍在手左顧右盼時,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時,在他的一前一後,有兩個天良喪盡的家夥――祝麻子和楊虎正躲在陰暗處,大睜著惡狼似的眼睛緊緊盯著他,握在他們手中的槍,子彈早上膛,黑洞洞的槍管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這兩個家夥前天在船上合夥暗殺了侯寶齋,並將他的屍體大缷八塊,沉入河心。一不做二不休,之後他們來在庵中,先後暗殺了庵主靜空和羅子舟派去,專門迎接侯寶齋扮成出家道姑的小王。

兩個家夥算好了侯剛會尋來。他們就埋伏在庵中,起先他們想用冷兵器暗殺侯剛,但耽心他年輕力壯血氣方剛,身手敏捷,武功又好,打“虎”不成,反被“虎”咬,這就決定不顧不管槍殺侯剛。

一直到他死,祝麻子和楊虎都沒有敢出現在他麵前。在最初的黑暗中,他們在確信侯剛已死後,才從陰暗的角落梭出來,站在死而不倒的侯剛麵前。他們從侯剛那尚未凝固的、充滿仇恨,死不瞑目的清亮的眼睛中,看見了他們自己,嚇了一大跳,驚叫一聲,大退一步。

這時,山坡下一陣雜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是他們的槍聲引起了山坡下村裏人注意,附近的村民手中舉著火把,大聲呼朋喚友而來。他們趕緊趁著夜幕,躥出庵後那道有些老杇了的月亮門,躥進了長丘山脈;急急將他們罪惡的身影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