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幕下對峙的五津與新津
五津鎮成了兵山一座。然而,上街和下街又是截然不同的風景。上街住的是新軍,這些身著黃軍裝的官兵,像是一群群嗡嗡亂飛的蝗蟲;下街住的盡是用黑紗包頭的巡防軍,他們像是閻王殿裏忘了上鎖,鑽出來的一群群黑煞星。長街上,不僅所有的公共場所,比如靈官廟、學校都被兵們住滿了,就是好些旅舍、茶館也都被強行霸占住了兵。而古鎮上街那座以往鎮長辦公的很有些氣派的鎮所,現在則變在成了占領軍最高軍事指揮機關,門前,戒衛森嚴。
就在清軍占領五津的這天下午,打更匠張駝背被兩個帶刀巡防軍押著,從上街走到下街,傳達占領軍號令。
關門閉戶的五津鎮的居民們,從門縫裏緊張地張望著從門前經過的張打更。雖然,古鎮地處要隘,從古至今沒有少打過仗,但像這樣大的陣仗,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識。他們都知道,“趙屠戶”這次是動了怒、發了威,不僅要用最快的速度堅決拿下全省同誌軍的橋頭堡新津;而且對侯寶齋、侯剛父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樣的布告貼得遍街都是,布告後都有趙爾豐的簽名。如果侯家老二侯刃還在新津,“趙屠戶”肯定也是要一起拿的。
“梆!”地一聲,步履蹣跚的打更匠張駝背扯起蒼老的嗓子喊:“家家戶戶須知!從即日起,所有人居不得隨便外出,不得以任何形式助侯寶齋一幹匪軍!”,更聲未落,張駝背手一揚,又是“梆!”地一聲,“違者,格殺勿論!”
“知情不報者,定當嚴懲!”張打更又是“梆!”地一聲。金屬的顫音和著張駝背包了一口痰似的嗓音,混雜著波動出去。走在張駝背兩邊的巡防軍,他們腰帶上吊把寬葉戰刀,一手按著刀把,走得大搖大擺,像是螃蟹橫起走路。
就在五津被占領的第二個晚上,五津鎮所門前原先站崗的兩個兵換了――原先,一邊站的是巡防軍,一邊站的是新軍,表明兩軍平分秋色。這晚換來站崗的是兩個身材魁梧的戈什哈,他們這是王琰從成都帶來的。受趙爾豐委派,王琰這天專程從省上趕來監軍。這就不僅標誌著占領軍指揮部換了主人,而且標誌著等級的提升。戈什哈是典型的滿洲武士打扮,裝束類似巡防軍,不過比巡防軍更古典。他們一手按著刀把,一手叉腰,站在門前,目視前方,挺胸收腹,威風凜凜,好像大廟上的怒目金剛。門前的兩盞大紅燈籠,燈光紅浸浸的,像是在滴血。
監軍王琰這天特別在鎮所設宴犒勞兩軍軍官。所有巡防軍哨官以上,新軍中連長以上的軍官盡都受邀出席,共有軍官一百餘人,可謂浩大。
不用小看五津隻是一個鎮,它原先可是新津的縣城,所以這五津又叫舊縣;又因為地緣特殊,是水陸碼頭,曆來繁華,所以,被占領軍權且作為指揮部的鎮所,不僅修得很像個樣子,很上檔次,而且帶有濃厚的移民文化的碰撞、東西交融特征和痕跡。門楣上的騎樓簷角飛翹,有秦晉風格;細看門楣上的精雕細刻,又有些沿海兩廣福建意味。院中,那座不算大卻備極精致的小樓富有西洋味,高頂闊窗,一樓一底。四川是個移民大省,曆史上有五次大的移民。尤其是明末清初張獻忠踞蜀,在成都建立他的大西國不滿三年敗走之後,給四川曆史上帶來空前的浩劫。手中有確切資料顯示,在他之後,偌大的天府之國四川僅剩八萬多人,而且這八萬多人又大都集中在二峨山下的洪雅和川東石柱。前者,有殘明大將楊展率相當規模的軍隊與之對峙,張獻忠過不去;後者有巾幗英雄秦良玉率“天下第一兵”白杆兵鎮守,張獻忠也過不去。秦良玉和她所率“天下第一兵”白杆兵天下聞名。明末,內憂外患中的崇禎皇帝在急危中,就多次召秦良玉率兵北上勤王。有史可查的是,張獻忠進入成都時,成都有和平居民40萬人。在他敗走之時,一怒之下,一把火將成都化為灰燼。被郭沫若譽為“中國左拉”,因為寫出了《大波》《死水微瀾》等名著而聞名海內外的成都大作家李劼人,一針見血指出:“總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來,曾經幾經興亡,幾經兵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從末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乾二淨。”(《二千餘年成都大城史衍變》)。之後,成都在百年之內成了一片廢墟,成了虎狼出沒之地。四川省的省會,不得不遷往離陝西關中相對近些的閬中。因而,這就有了隨後的從清初開始的,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湖廣填四川”。
五津鎮所的建築,無疑打上了明顯的那個時代的移民烙印。門上那簷角飛翹,有秦晉風格的騎樓,門楣上帶有明顯福建沿海韻味的精雕細刻,都是那個時期大規模移民,南北交匯在五津留下的痕跡。至於院中那座西式小樣樓,顯然是過後從西洋來的傳教士來五津,在傳經布道的同時修建的。同時,這也是經濟實力不凡的古鎮在一個方麵的顯示。
這個晚上,這座西洋小樓裏大廳上,兩枝造型考究鍍金的枝子形燈,吊在天花板上,多支足有小孩手臂粗的紅燭高燒。出席晚宴的兩軍軍官們早就到齊了,依軍職官位大小,就像排排坐吃果果樣,在一張碩大的,鋪著雪白桌布的長條桌兩邊就坐。而巡防軍坐一邊,新軍又坐一邊,可謂涇渭分明。
上首的三個位子空著。不用說,正前麵當中那個位子是監軍王琰的,旁邊一左一右的位子是田振邦和朱慶瀾的。這時,他們三人都不在。
將屋子坐得滿****的兩軍軍官們,這時都像被誰提著耳朵、捏著脖子的鵝,全都坐得直直的,凝神屏息側耳傾聽離他們不遠處那扇小門關得緊緊的屋子裏傳出的聲響――猛然間爆發的爭論、爭吵、還有解釋、置疑等等。細聽,大都是田振邦在進攻、質問,朱慶瀾在退讓、辯解……其間夾雜著王琰小聲的勸解……田振邦濃鬱的河北口音,朱慶瀾的浙江口音,王琰的福建口音交織起來,就像是一部不協調的多部曲。而且,他們的聲音大都壓得很低,根本聽不清,嘟嘟囔囔的,洗耳細聽,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在坐的軍官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情況是可以估計到的,但不知究竟,都想從對方的眼色中弄個明白。這樣的情況已經很有一段時間了!就在軍官們都快不耐煩了時,終於,那個房間的小門開了。軍官們唰地一聲將目光調向出來的他們。然而奇怪,出來的三個人竟都是和顏悅色,好像先前田振邦和朱慶瀾並沒有進行過激烈的爭論甚至爭吵;沒有任何矛盾。他們三人依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王琰,這位身兼數職的趙大帥的大紅人,大帥派來的監軍,從某種意義上說,也可以說是決定在坐軍官們命運的。王琰的大名,軍官們當然是知道的,這位兩朝權貴!但其人性子比較陰,平時不喜拋頭露麵。軍官們大都是第一次見到他。坐在正中位置上的他,五十來歲,個子不高,白胖無須,眉淡眼眯。但細細看他那副眉,兩邊微微挑起,發怒時,就像是一副緊夾起來的鉗子。他那張臉,就像發麵沒有發好似的,白中有黃,黃中有白。這天,他沒有穿官服,而是穿一件玄色長袍,外套一件黑色滾邊背心。頭戴頂上有顆紅珠子的黑綢緞瓜皮帽,打扮得像個一般的紳糧或先生,態度在矜持中故意顯得和氣。舉止間,有種大權在握者骨子裏的傲慢和挑剔。他先是笑吟吟地用手指了指坐了一屋的兩軍軍官們,用釘子似的目光在軍們們臉上掃了個來回,好像要把所有在坐者都記清似的。與此同時,他調頭看了看坐在他兩邊的田、朱二人,說,“在坐的諸位軍官,我大都不認識,你們給我逐一介紹一下吧!”說時,給田振邦示了個意。
田振邦這就站起來,依次介紹起他的部屬。這些巡防軍軍官叫到一個,起來一個。之後,朱慶瀾如是。兩軍百餘個各級軍官,王琰哪能記得下?可他做出一副很認真很親切的樣子,叫到的軍官站起來時,他都向他們笑笑、點點頭,然後,手往下壓壓,說,請坐。
這個過場走了之後,王琰輕輕咳了一聲,胸一挺,神態立刻變得儼然了。
“諸位!”他字斟句酌,“兩軍經連日苦戰,將士用命,現梟首匯聚的新津之第一要塞――五津鎮已經拿下!可喜可賀!大帥派我專程趕來向兩軍慶賀,並期望兩軍一如既往,一鼓作氣,震武揚威,再拿下新津,以竟全功!”停了停,他聲色俱厲,一字一頓,掃視著正襟危坐的軍官們:“大帥有令,此戰務須拿住梟首侯寶齋父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嗯?”說時,他把腰又是一挺。
“監軍放心!”他話落音,熟悉這種場合的田振邦、朱慶瀾二位應聲而起,他們挺胸突肚,喊操似地應道:“一定不負大帥使命,克期拿下新津,完成作戰任務!”下麵兩軍軍官們,全都霍地起立,就像川戲中幫腔的,應道:“請大帥放心!請監軍放心,堅決聽從驅馳!”
“好,很好!”王琰很滿意,揮了揮手讓大家坐下。看在坐的軍官們、尤其是巡防軍的軍官們都眼鼓鼓看著自己。王琰知道他們的意思:你王琰既然代表大帥來,而且,新津第一要塞五津我們也是給你拿下了的,你王監軍該拿話來說吧,該兌現吧!他們要討賞。其間還有一層意思,五津是我們巡防軍拿命換來的,而新軍卻想吃“混糖鍋魁”,不得行。其間誰是誰非,又該如何獎懲?你都得有個定論。還有,欠我們的薪餉也該下發了吧?
這些,早在王琰意料之中。這個老油子之所以先要將田、朱二人找去密談,就是要解決這些問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官大一級猶如泰山壓頂!隻要把兩軍的主將,田振邦、朱慶瀾二人尤其是田振邦擺平,他手下的巡防軍就好辦了。他才不會把這些具體問題擺到桌麵上來扯呢!
於是,他籠而統之地說,關於軍中所欠兄弟們的薪餉,及兩軍如何獎懲等等一應具體事宜,本官都已交給田、朱兩位將軍全權辦理。這些,兩位將軍稍後會辦理、兌現的。各位放心!本官代表大帥今晚邀請諸位出席盛宴。這個宴席,既是慶賀宴又是祝捷宴,祝各位再立新功。與此同時,各位的部屬也都在打牙祭;甑子飯隨便舀,酒慶功酒管夠,回鍋肉也是有的。
王琰狡猾,在這關鍵點上他滑了過去。然後他代表趙爾豐宣布接下來的作戰方略:今晚盛宴之後,還是兵分兩路――由朱統製指揮新軍從正麵進攻、牽製對河新津主力!田提督率領巡防軍出奇兵,從新津背後抄過去,給侯寶齋形成一個兩麵夾擊!說到這裏,為了加強他說話的打擊力,從寬袍大袖裏伸出兩隻白胖的手,圈起來做出一個兩手合圍、再掐死的的姿勢,透出一股狠勁。說到這裏,出於職業敏銳和警惕,他調過頭去看了看那一排西洋式的窗子。這是多餘的,他完全出於下意識。他的衛隊在外麵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不要說休想混進來一個控子,連一條狗,一隻貓都休想進來。
然後,他站起身來,宣布:“諸位聽令!”
嘩地一聲,在場所有軍官全都站起,目視王琰。王琰大聲宣布:“大帥有令!田提督所率巡防軍、朱統製所率新軍務必通力合作,近期盡快打掉新津這個同誌軍的老窩子!對梟首侯寶齋、侯剛父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此!”他環顧左右,目光顯得有點猙獰,“以慰大帥月來深重憂慮,不誤大帥對川局的通盤考慮、布局、指揮!不負大帥對兩軍的殷殷所期!”說到這裏,王琰放緩了語速,一字一頓:“大帥特別明示,兩軍中無論是官是兵,能拿得侯氏父子,無論死活,則是當今第一功臣!大帥對其人不僅給於頂格獎勵,而且上報朝廷。身當萬戶侯,正當此時!若是誰人走漏風聲,或是手下留情放過侯氏父子,那就是當今第一罪人!嗯?!”
“得令!”田振邦、朱慶瀾和兩軍中百餘個軍官的粗嗓子中如是齊呼,聲震瓦屋。王琰對此感到滿意,笑著,兩手往下壓壓,並率先坐了下去。然後,像征性地調頭問坐在他左右的田、朱二位軍門還有什麽要講的。二位懂事。都表示沒有了,宴會後回部隊去安排調遣,將監軍的指示一一落實。
“好、好、好!”王琰相當欣慰地點了點頭,手一比,吩咐上宴。隨即站起身來,帶著田、朱兩位軍門,去了隔壁一間上等雅間。兩軍軍官都是按級別劃分好了坐次的,這就有人陸續上來帶他們到隔壁房間入桌入席。自然,新軍和巡防軍是分開的。僅管是如此軍情如火的戰時,清軍仍不脫官場的繁褥過程、禮節。那位王琰帶在身邊的胖子,管事模樣的人,一直候在門邊。王監軍對他手一招,吩咐上席時,胖子就像太監似的扯起嗓子喊了一聲“上席――!”,等距離羅列在外的跟班們,隨即也扯起嗓子,聲聲呼喚上席。之後,胖子顛顛跑出去招呼指揮上席一應事宜。
在雅間坐了首席的王琰、田振邦、朱慶瀾三人,分三角坐在一張鋪了雪白桌布的楕圓形碩大的西洋式圓桌周圍。這是王琰的匠心獨運,他是想借此對田、朱顯示他對他們的親近,禮賢下士。雅間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房間裏隻擺了他們一桌。地上鋪一色板粟色地板,窗戶鑲嵌著紅綠玻璃。天花板上吊一盞西式枝子形花燈,因為新津全縣都還沒有電,花燈裏的兩盞燃煤油的美孚燈很亮。
三人坐定後,王琰特別對田、朱解釋,“這樣好,這樣可以不分主次,不分彼此,親熱些。”二位軍門謝了。這時,有三個身著幹淨軍服,相貌清秀的弁兵魚貫而入,他們是從王琰衛隊中挑選出的,一個弁兵服伺他們一個。這就有小廝進來,撤去原先擺在圓桌上的花瓶茶點。與此同時,兩個小廝手捧紅漆托盤魚貫而來,先上的是酒和佐酒的冷盤,八盤八碟。計有:新津張牛肉、纏絲兔、唐昌板鴨、椒麻白斬雞等等,對鑲川味。酒也是頗負盛名的新津大曲酒。三個相貌清秀的弁兵上前,分別在他們的牛眼睛酒杯裏斟上酒,再輕輕後退一步,注意服伺。王琰是位美食家,對新津非常重視,多次來過,對新津的方方麵麵都很熟悉。
田、朱二人以為王琰必然要借這個機會,同他們談十萬火急的攻打新津事,不意他卻不談正事,而是大談新津的美食佳肴和名廚等等,興至勃勃,如數家珍。
三杯之後,在必要的禮節、表示,諸如王監軍對兩位軍門的勉勵;兩位軍門表決心等等過場之後,宴席轉入隨意階段。故作親切的王琰,用烏木包金筷子分別給坐在兩邊的田、朱二人的盤子裏挾了塊新津張牛肉,兩位趕緊做出一副不敢當樣子站起,謝過。王監軍像老師考學生似地笑道:“二位嚐出來沒有?這新津張飛牛肉與別的牛肉相比,有沒有什麽別的不同和講究?”
朱慶瀾先是閉上眼,細嚼慢咽一陣後,很做作地猛地睜開眼睛,眼睛一亮,像是有什麽重大發現似地說:“嗯,我是嚐出來了,香、細!是比別的地方的牛肉要吃些、要好吃得多。”
王琰笑笑,看定田振邦。田提督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這也難怪,他曾在康藏征戰多年,牛肉吃得多了,回成都後還寫過一本《平蠻記》(那時候,好些清軍軍官都對少數民族不尊敬,大漢族主義思想嚴重,他們將少數民族統稱為(蠻子)。
“田軍門!”王琰為呼叫簡捷,通稱田、朱為軍門。“你的牛肉吃得多!”他說,“肯定能品嚐出新津張牛肉的過人之處吧!”其實,田振邦也是第一次吃到新津張牛肉,而且他是個粗人,哪能品出新津張牛肉的過人之處!可是,為了顯示他在這方麵也比朱大個子行,劍走偏鋒,大談起當年他在康藏時,在上層人家作客享用牛腿軼事。說那些上層人物最喜歡吃牛腿,不是一般的吃,很有講究。首先要挑名廚,其次要挑上好的牛、上好的牛腿。名廚將牛腿細細褪毛後,在微火上細烤幾天。他一邊翻烤著牛腿,一邊往牛腿刷上一種從英國進口的一種香料。名廚大汗淋漓,幾天牛腿烤好後,這些原來大都很胖的名廚都被烤瘦了、烤幹了,而這樣烤出來的牛腿黃酥酥、金燦燦,外焦內嫩。不要說吃,光是那個香就讓人受不了……
朱慶瀾馬上給田振邦設了一個陷阱,他笑嘻嘻地問,“那麽說,康藏上層人家愛吃的牛腿,比新津張牛肉還好了?”
田振邦一愣。不過,他不是傻子。他知道,朱大個子是要讓他掃王琰的興,便說,“我隻是說康藏上層人家吃的烤牛腿好吃,並沒有說就比新津張牛肉好吃。新津張牛肉是好吃,但究竟好在哪裏,我說不上來,就不在這裏假充內行――一身焦黃了!”田振邦在四川住久了,民間一些息後語、俚語,管他通不通,隨口就來。
田、朱二人的明爭暗鬥,爭風吃醋,王琰看在眼裏,在在明白。他知道,五津是田振邦和他所率的巡防軍一手打下來的,新軍是寸功未立。因此,剛才在小屋裏,作為監軍的他在為他們調解矛盾,總結上一階段戰果,布署下一階段作戰任務時,自知理虧的朱慶瀾向他和田振邦陪了許多小心和不是。但那並非朱慶瀾的真心,這個朱大個子仗著官大,窩了一肚子氣,總得找些事來發泄。
他怕他們爭起來,這就假裝啥都不明白,就一個勁,很內行地說起新津張牛肉。他知道,別小看這些篩邊打網的話!這些篩邊打網的話說好了,可以調節氣氛,也是一門藝術。他說,新津張牛肉又叫火邊牛肉,色澤黑而亮,肉質鬆軟,細嚼慢咽,條條化渣,風味獨特;已有90多年曆史。說了新津張牛肉,他又說起新津王粑肉。顧名思義,發明者姓王。其人原是離新津縣城不足八裏地吳店子以下一家田姓詩書人家的一個篾匠。其人心靈手巧有悟性。田家人有道菜叫白果燉雞,很好。王篾匠拿了過來融會貫通,發揚光大;他不煨雞而是煨豬肉。肉當然是選了又選的,關鍵是個煨,掌握火候。最終用微火煨出來的肉,色澤黃亮,醇和粑香,肥而不膩,粑而不爛,香味濃鬱。過後,王篾匠在新津後街開了家煨肉店,店雖小,但因為肉煨得好,漸漸出了名,成了新津名品一道。以後代代相傳,技藝越發精湛。當年,趙爾豐趙大帥於危急關頭,奉命率軍進藏平叛,路過新津,吃了王粑肉,讚不絕口。到康藏後,大帥命多名名廚試做王粑肉,總是不成。用牛肉自然不行,用最好的豬肉也不行……大帥最好這一口,直到現在,也時常派專人來新津給他端王粑肉……
他這一說,田、朱二位軍門果然被他轉移了情緒,聽他說新津的美食佳肴、人文掌故,聽得津津有味,耳朵都快立起來了。這時,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王琰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他又賣了一道關子,對二位說:“該上熱菜了。等會,我不僅會讓二位品嚐王粑肉,還會讓二位品嚐一道新津美味。這道美味,我敢說,不要說二位,怕是連大帥都沒有品嚐過,而且也沒有聽說過!”看二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樣子,王琰調頭對伺候在側的清秀弁兵說:“你下去,讓他們上新津黃辣丁!”
稍頃,地板“咚!”地一聲,一個胖大夥夫手端一大盆黃辣丁搶步而進,拄在桌上,彎腰點頭說聲,“請,慢慢請!”說完,緩步而退。
王琰奇貨可居地,很得意地伸手指了一下拄在桌上,那滿盆紅彤彤的黃辣丁說,“請!”隨後,他又津津有味地對田、朱二位說了新津黃辣丁的來曆,沿革等等。
黃辣丁、王粑肉,還有地道正宗的“九鬥碗”一一上齊了;甜燒白、鹹燒白等等,吃得田、朱兩位軍門眼界大開,連連叫好,嗬吙連天。田、朱都調侃,說新津這個地方雖不大,卻是靈山秀水,物產豐饒,包蘊的盡是天地之精華。以後請監軍大人給大帥說說,天下太平以後,讓我們到這個來當個知縣算了。
趁著酒興,王琰說,這事我給你們包了。新津這地方以往都是我在管,在這裏隨吃隨耍。兩位軍門來當這個縣的知縣小了,屈才了。天下太平後,我敢保證的是,你們同我一樣,到這個縣隨吃隨耍,不要錢。說著,在胸口上一拍。
王琰還不盡興,他以老新津的身分又談到了新津的廚師。說是,新津名廚也很多,不說遠了,省上多家有名的餐廳飯店,大都名廚都是新津人。真是盛宴!進展到這裏,本地名廚、胖乎乎、白生生的黃德元進來,向他們三位主官告了得罪,請他門移尊隔壁就坐,馬上換席。
他們站起來,還名廚黃德元一個辛苦,到隔壁談心品茗。很快,黃德元大師傅又過笑容可掬過來,請他們再次入席。三人移尊就坐,隻見桌麵、餐具全部換過。這次上菜以燒烤為主,上了熊掌、鹿唇等上八珍,備極精美豪華。又吃了一個時辰,本來還要換一次台麵的,田振邦打著飽嗝對監軍說:“差不多了,肚子已經裝不下了。”他嬉皮笑臉地對監軍提出一個要求:“聽說新津的美女也多,而且此地是西蜀竹枝詞最流行,最發達之地。”說時,斜著眼睛,從荷包裏掏出一隻用金線吊著的瑞士懷表看了看:“還很有點時間。這個打仗時期,弟兄們不敢想其他的。是不是請監軍大人召些竹枝詞唱得好的小妞來,給我們唱幾支竹枝詞,還有情歌、民歌什麽的助助興,讓我們在打仗之前打打精神牙祭?!”
對此,朱慶瀾也不頂牛了,極表讚成。
“哈哈哈,好好好!”王琰笑道:“不想二位軍門在這個時候還有如此雅興,辦得到,這個不難!”說著,伸出兩隻肉嘟嘟的手拍了拍,那個管事狀的胖子,好像知道監軍這個時候要叫他,趕緊進來,來在王琰身邊,彎下腰伸過頭去,王監軍附在胖子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什麽,胖子會意地連連點頭,顛顛而去。
很快,胖子將一個年方二八,紅衣綠褲,手拿牙板、竹琴等樂器、長相清俊的姑娘帶了進來。王監軍問胖子,所有赴宴的軍官們都有了唱小曲的吧?胖子點頭說是。王琰這就揮揮手,要胖子出去注意經佑。
紅衣綠褲的姑娘,粉妝玉啄的杏圓臉上,有雙大眼睛,個子適中,背上拖根油鬆大黑辮。
她在當中一站,支起小鼓,向三位微微頷首,輕吐珠喉,請他們點曲。田、朱兩位軍門當然要王監軍先點。王琰先點了一首竹枝詞。竹枝詞在四川民眾中廣為流傳。初唐時,最早產生於川東地區。這種將歌、樂、舞融於一體,且帶有濃鬱地方色彩的民間樂歌,至中唐時進入教坊,引起文人注意,時時參與加以提高。現存最早的一首竹枝詞為唐肅宗時詩人顧況作:“帝子蒼梧不複歸,洞庭葉下荊雲飛。巴人夜唱竹枝後,腸斷曉猿聲漸稀。”而最為有名一首竹枝詞是唐代大詩人劉禹錫那首至今仍在流傳,傳諸久遠的“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餘音嫋嫋,似寫景而卻又在更深更廣的程度上,傳達出戀人的心聲――這是竹枝詞的代表作。
竹枝詞的整個盛行與流傳,都與劉禹錫有關。唐長慶二年(822年),他任川東夔州刺史,就在文中透露出他之所以熱受這門藝術形式、並投身其中的心聲和初衷:“歲正月,餘來建平(今巫山),裏中兒聯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他正是從中受到感染、鼓舞;發現了蘊藏於民間的這種最真實、最熾熱且最容易推廣開來的詩情而滿懷**地投身其中,竟致影響了一代代的詩人墨客兗相擬作,讓竹枝詞揚名四方,蔚然成風,傳到大江南北。詩人杜牧詩雲:“楚管能吹楊柳怨,吳姬爭唱竹枝歌。”到元、明、清三代,竹枝詞更是發展到泛詠風情、不避俚語、通俗易懂。故清代大文人鄭板橋在《道情》中雲:“盡風流,小乞兒,數蓮花,唱竹枝,千門打鼓沿街市。”過後,竹枝詞的重心向富庶的川西成都平原一帶轉移,有首描寫成都青羊宮花會的竹枝詞就非常有名:“通惠門前十二橋,遊人如鯽送春潮。與郎走過橋頭去,笑指仙都路不遙。”而作為與成都鄰近、作為省會南路重要咽喉之地的新津,竹枝詞的發展自然是好。
王監軍一點,賣唱的姑娘隨口就來。她用圓頭竹簽在小鼓上輕敲幾下,隨著清越的鼓聲,輕啟朱唇,婉轉唱來:
碧桃翠竹繞籬笆
瓜架豆棚雜樹花
可歎家中缺米糧
良辰美景奈何它……
三人聽著不喜。田振邦皺了皺他粗黑的眉毛,啞聲道:“換一個!換一個**的!”
賣唱女又將小鼓“梆、梆!”幾敲,婉聲唱道:
太陽出來辣焦焦
曬得情哥背發燒
小妹看見心不忍
樹林下麵在把手招
……
接著,朱慶瀾點了一首當地情歌,賣唱女輕舒歌喉:
月兒彎彎上樓台
打個嗬嗨(哈欠)瞌睡來
情哥進屋來
慢慢來
我的乖乖
……
三人聽得高興了,鼓起巴巴掌。很會掌握時間和人們心理的王琰這就掏出懷表看看,已是深夜十二點。他問田、朱二位軍門,“差不多了吧?”兩位已經盡興,說是該動手的時候了。王琰這就對田、朱二位軍門說,那就按計劃開始吧!
盛大的宴會結束了。
這天晚上下半夜,田振邦率領他的約四千人的巡防軍悄悄出了五津鎮,沿川藏線到花橋,然後轉向興義方向快速行軍。在黎明前的夜幕中,無邊無際的田野上,繚繞起霧海煙的白色輕紗。在那條唱著流水歡歌的小溪邊上,曲曲彎彎一直通向興義的的田坎小路上,數千巡防軍在快速移動。這些頭上黑紗包頭的官軍,訓練有素,前不見前頭,後不見尾而又能做到無聲無息。在東方天際最初流露出的那一抹蛋青色曦微天光的映照下,像一條快速向前移動的巨大的遊蛇。
當五津鎮上趙爾豐派來的監軍王琰在鎮所犒賞三軍、布署下一段作戰任務時,在三水相隔的新津縣城權且作為戰時指揮部的城西街嶽武廟裏,總指揮侯寶齋還有他的副總指揮周鴻勳、參謀長羅子舟正在召開一個有二十餘骨幹參加的小型例會。
吊在橫梁上的幾盞油壺子、兩盞美孚燈的燈光交相輝映。三人坐在當中位置,其他人坐在下麵或是兩廂。會議開始之前,與會者大都習慣裹煙、散煙。
一時,大殿上煙霧騰騰。坐在侯寶齋身邊的參謀長羅子舟的葉子煙裹得最好。他一邊吧嗒著拗在嘴上那根約有尺長,玉石煙嘴的煙杆,一邊裹煙。他們裹的都是本地產葉子煙。一匹匹本地產煙葉,黃金杠色,像一匹匹金箔。他們將這些“金箔”三下五除二地裹成一隻緊緊紮紮,長約三寸的葉子煙。整個過程,可作單獨的藝術欣賞。裹好後大都先是卡在耳朵上。一隻耳朵卡滿了,卡第二隻。兩隻耳朵卡滿了,卡在戴在頭上的那張山一樣裹起來的白帕子裏。在當時的四川農村,無論男女,都喜歡在頭上裹張白帕子。這張白帕子一般寬尺餘,長約一丈,一層層地裹在頭上。據說,之所以如此,是當年蜀相諸葛亮死後,人們為寄托哀思,先是將這種白帕子披在頭上。過後,為長長久久寄托哀思,變換了花樣,裹在了頭上。其實,這種裹折起來戴在頭上的白帕子,有廣泛的實用性。冬天戴在頭上既可保暖,那一層層折疊起來的皺折中又可以藏好多東西,就像現在羅子舟把裹好的一隻隻葉子煙卡在裏麵一樣。那時人都穿長衫,如果將白帕子在腰上一紮,上半部分就變成了一個天然的儲藏室,可以裝好多東西呢!
這些與會者,不像正規軍人,習慣正襟危坐聽長官訓話、布置作戰任務,而是一邊裹煙,一邊吧嗒著嘴上的葉子煙杆,他們就這樣等待著,思考著。大病初愈的侯寶齋手中抱個水杯,他最近越發地瘦,卻是精神矍爍。看看差不多了,他問旁邊的羅子舟,周鴻勳“都到齊了吧?”羅子舟,周鴻勳看了看在坐的人,說都到了。
“那好!”侯寶齋輕輕咳了一聲,說“開始!”與會者這就都抬起頭看著他。
侯寶齋先向大家通報了近期全省局勢。他說,如同預期那樣,現在形勢發展很好!重慶、榮縣已經相繼獨立,成立了軍政府。重慶軍政府都督張培爵,副都督是清軍反過來的夏之時;榮縣方麵負責人是吳玉章、王天傑。他們公開聲明脫離趙爾豐治下的清廷四川省。在軍事上,為了牽製清軍,在同盟會四川支部長董修武等人的努力和統一調度下,繼新津之後,同誌軍成立了東路軍總部,秦載庚、王天傑任正、副統領,龍鳴劍任參謀長。他們正在戰鬥,向成都方向挺進。他們公開提出“搗成(都)救新(津)”,聲援新津……趙爾豐現在是一個指頭按十二個格蚤,一個也按不了。而且,清廷對他已經很不信任了,真資格的滿滿端方,多年以來就垂涎四川省總督這個紅頂子,據言已經得到清廷任命;端方、端錦兄弟已帶一彪鄂軍星夜來川,要接趙爾豐的總督職。
他說到這裏,會場上群情振奮,議論紛紛,雅的俗的一起來:
“龜兒子‘趙屠戶’這下慘了!既得罪了我們四川人,又不討好清廷,成了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
“趙爾豐這下該夾起尾巴滾出四川了!”
“他在我們四川帶了那麽血案,想走,不得行!血債要用血來還!”
激進的金剛鑽站起身來,振臂高呼,要與清軍血戰到底,誓死保衛新津……
侯寶齋笑著招招手,會場上頓時雅靜下來。
當前大局總的是好的,但落實到眼前新津,形勢又是嚴峻的……侯寶齋這個草根出生的政治家、軍事家,有他的獨到之處。他思維清晰,見解高明、高深。讓人不禁想起一句哲語:“草根者謀而肉食者鄙”。
侯寶齋談到了三江對麵已被清軍經占領了的五津!他用讚賞的神情看了看在坐的王俊明、霍更夫、趙長壽,說:俊明、更夫,長壽已勝利完成了作戰任務,再按計劃撤退。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中。趙爾豐現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急於拿下新津,好把他的這兩支部隊,其中又主要是田振邦的巡防軍抽回去,另有派場。趙爾豐拖不起,一天也拖不起。為此,他特別派了王琰來替他督軍。我們就是要拖住他們,隔河同他們對峙,看田振邦、朱慶瀾們能把我們奈何!我們抱定的態度就是,新津能多守一天就守一天……我們新津要把趙爾豐生生拖下水。他的語言很生動。正說到這裏,他的話還沒有展開,隔壁情報組一個參謀快步而來,走到他跟前,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麽,侯寶齋的神情一下變得嚴峻起來,對周鴻勳、羅子舟示了一個意。他宣布例會暫停,他們要去商量一點要事。三人這就去了。
顯然,有要事發生了。與會者們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裹煙的不裹了,抽煙的也不抽了,都注視著那間三人開會的小屋子。
很快,侯寶齋、周鴻勳、羅子舟出來了。
侯寶齋當即宣布,情況有變!他說,據可靠情報,今天晚上,在王琰的督促下,田振邦帶著他的巡防軍悉數悄悄離開五津鎮。他們先是做出一個假像,好像成都方麵出了什麽急事,他們回去救急。可是到了花橋,轉而向興義方向而去。顯然,王琰是要田振邦、朱慶瀾打我們一個前後夾擊!敵變我變。我們原定的計劃現在該執行了。說著宣布對應措施:
立刻兵分三路:一、立即由副總指揮羅子舟率雅安、邛崍、大邑、犍為、夾江等地來的大部隊,沿川藏線後撤。一邊沿線發動群眾,徐徐撤回名山、雅安一線建立根據地;二、鑒於興義一線是個重點,我們布兵約有萬餘人,為加強那一線的力量,指揮部決定,派侯剛立即前去任這一線總指揮,楊虎為副。命令隨後由侯(剛)總指揮帶去。三,所剩部隊統一由指揮部負責,正麵迎戰五津鎮之敵。總之,總指揮部這一塊,不到萬不得已不撤!
對應措施是這樣具體!周鴻勳、羅子舟小有補充後,侯寶齋一一下達了命令。
這天後半夜,曾經十萬同誌軍雲集、兵山一座的新津城開始撤軍,忙而不亂。雖然羅子舟再三聲明各隊有序撤離,不要擾民,但數萬人的撤離畢竟不是小事。暗夜中,城內城外,縱橫交錯的火把,像是騰躍的火龍,把萬瓦鱗鱗,幽靜的新津古城,還有新津城外原先搭帳篷,駐同誌軍的約一二平方公裏的農村原野的天地都染紅了。人呼馬嘶,好像連大地都在抖動。如趙爾豐所說,“新津是個大染缸,整個縣數萬人都被侯寶齋染紅了”;“新津已經成了一個專同官府作對的同誌軍的大匪窩”!因此,盡管撤離部隊保密,城裏城外還是有好些人知道了,他們披著夜幕前來送別同誌軍。那情景,借用當年到過新津,並為新津留下過美好詩篇的杜甫的《兵車行》中詩句最為貼切:“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夜深了。在同誌軍指揮部,總指揮侯寶齋在對他的夫人李璧發脾氣。
“我不是再三給你說過,而且,你事前也答應了的,你隨羅子舟他們去雅安?”侯寶齋的語氣是不滿的,“怎麽你現在不走呢,說要留下照顧我?你一走,我單腳俐手的,你留在我身邊,扯手絆腳的。”
“我不會成為你的負擔的,放心!”夫人說,“我把你安排好就走!”
“我有什麽值得安排的?羅子舟的大部隊都走了,你說走,怎麽走?”
“我哪裏都不去,我就留在縣裏,你放心。”
“什麽?”侯寶齋大為驚訝,“到時候我們都撤走了,你一個人留在縣裏,我們能放心?你準備留在哪裏?清軍能容得下你?”他一串的問。
“反正你放心,至於我留在哪裏,是個秘密,我暫時不告訴你。”夫人看出丈夫對自己的關心、在意,心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欣喜。
“你不說算了。”他知道夫人的脾氣,也相信她的智慧,隻是不明白她的話,又不解地問,“你說,你對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體,瘦成啥樣了?畢竟是花甲之人了,今天又咳!”說著,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點發燒!”
“毛毛燒,不要緊的。”
“不行!”夫人堅決地說,“一寸不補,扯成尺五。劉九老師的藥見效得很。你現在就跟我回去,我給你熬一服,你喝下去,蓋上鋪蓋好好睡一覺就好了!這樣,你忙你的,我也可以丟丟心心去了。現在還有時間吧!”
“當然有。”他想了想說,“那好,我答應你。”他讓隨身衛士王喜留在指揮部,作一些準備,他隨夫人回家服藥。
在新津後街武廟旁邊那家我們熟悉的院子裏,午夜過後,隨著一陣藥香,那間雕龍刻鳳、裱著夾江紙的窗欞上,一抹跳躍的暈黃燈光熄滅了。服了中藥的同誌軍南路總指揮、總會長侯寶齋睡了。不知是藥到病除,還是因為近日太疲勞,又有夫人在身邊悉心照料,他很快睡熟了,睡得很舒服。睡夢中,他來到了一片險峻而又風景悠美的地方。其中有座孤峰,像把利劍直指雲天。在孤峰與別的山間有一條藤橋相連。藍天白雲間,有群從遙遙相望的老君山上老君殿飛來的廟鴿,圍繞著這座神奇的孤峰翱翔、盤旋;翅膀上流金溢彩,像是一群神雀。美妙的哨音,在山穀間久久回**。這是什麽地方?肯定離他熟悉的老君山並不很遠。從寶資山起,溯波平浪靜河寬的南河而上,在一直走到邛崍的天台山之間,長約百裏統名長丘山脈,其間縱橫百裏;包括九蓮、稠粳、象鼻諸山,青山如黛,江河緩流,風景十分幽美。他這是在哪裏呢?他隻覺得有股神奇的力量將他往上引,勢欲將他吸引到孤峰上。
為了讓丈夫睡得好,夫人通宵未眠,一直坐在他身邊監著心。
黑夜是與白天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很神奇。在這個神奇的世界裏,可以編織人生最美麗的花環;是醞釀愛情、積澱溫韾種種美好的最佳時機;也是魑魅魍魎借著夜幕掩護,鬼鬼祟祟進行活動的時分。在辛亥年十月的這個晚上,同誌軍川南總指揮侯寶齋和他一手帶大的揚虎,是完全不同的情景。
侯寶齋在繼續做夢。
夢中,他來到一個似曾熟悉卻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一處地宮突然向他轟然打開,他受到吸引走了進去,滿眼都是不知所以的神奇。到處都在閃灼,紅紅綠綠、遊遊移移,究竟是些什麽東西?是珠寶嗎?小時候聽說過兩個故事,至今記憶很深。一說南河從較場壩處分出的一段支流,順著川藏公路,從黃鶴樓旁流過去,一直流向離縣城不足五裏的太平場。流過太平場的南河支流,好像知道川藏公路隻要一過名山,躍上金雞關,再在雅安河穀一個跌宕,就此進入高山波濤般凝固,生活相當苦寒的康藏高原。流水有情,有意送它一程。流水將川藏公路新津一段,一直送到金線結葫蘆似的太平,才揮手對它說再見。而就在這段新津至太平的支流裏,河中等距離分布著大大小小,總共72個望娘灘;河兩岸,小樹成行,蘆葦茂密,倒映河中,黑黢黢的,有一種神秘和幽深。傳說,當年,孽龍就是從這裏下水遊向大海的。
較場壩場口上有戶姓李的人家,很是貧窮,家中隻有母子倆。每天,母親紡紗織布,隻有十來歲,小名小二的李家小子就背著背蔸過河,去山上撈柴割草,千方百計補貼家用。一天,他在山上偶然挖到一顆漂亮的珠子,通紅,閃閃發光。拿回家中,因為沒有地方收,隻好放在米缸中。殊不知本來米已經見底的缸子一下米滿……放什麽什麽滿,原來這是一顆寶珠。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李家小二撿到了一顆寶珠的消息被地主惡霸知道了,地主來李家強要。小二因沒有地方可以放,可以藏,包在嘴裏,不意不下心吞下肚去。惡霸罵罵咧咧走後,小二感到口渴,將自家水缸中的水喝光還不行,喝多少水都不能解渴,隻好奔到離他家很近的這條小河邊。他母親見兒子久久不回,尋到河邊,見兒子已經變成一條龍,隻有一隻腳還沒有變。他母親心疼之至,跪在河邊,拉著兒子的一隻腳就是不放,淚水漣漣,千呼萬喚。無奈時辰已到,已經變成孽龍的李家小二隻好狠心掙脫母親手而去了。已經變成了龍的他,一邊向永遠不能回頭的地方遊,一邊回頭看。看他可憐的母親,看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新津。就這樣,李家小二――孽龍,在這裏留下了七十二個望娘灘。
這就是那個神奇的石洞吧?他情不自禁進入目迷神魂的洞中,正惶然間,怎麽大兒子侯剛也在這裏?他驚問侯剛,你不是到最重要的興義一線擔任指揮去了嗎,怎麽會在這裏?侯剛臉上有血,還有傷痕,神情有點悲慘。神情慘然的大兒子侯剛正要給他述說什麽,忽然,轟地一聲,地宮那扇厚重的石門關上了。原來他和大兒了侯剛都死了。
麥苗青青,萬物複蘇。倏忽間,老君山下,長丘山脈一派山花怒放。天上萬裏晴空湛藍,如同水洗過的一塊藍玻璃。遠方,有一朵白雲如同一頁透明的白羽,很依戀地掛在那一簇道冠似的老君殿上,久久吻著,不願離去。一望無邊二望無際的川西平原油菜花盛開,如像鋪的一壩金子。
夫人李璧帶著小兒子侯刃來給他們父子上墳了。他們父子的墳是雙人墳,很大,墳前有他們父子的碑。他們母子在他們的墳前流著淚,告慰他們父子,說謀害他們的凶手已經捉拿歸案正法。他們母子彎下腰去,掬捧沃土給他們的新墳培土。而小山似的饅頭狀的墳頂上,兩株洋溢著生命歡欣的野花就是他們父子的化身。花開了,很燦爛。當他們母子給他們灑上幾滴清水時,在春風中,兩朵開得很燦爛的野花向他們母子搖頭,那是他們父子的笑。
就在這個晚上,侯寶齋在噩夢中載浮載沉時,在直線距離遠不過三十裏的興義,楊虎卻躺在**一直大睜著眼睛。
他在等人,等幽魂似的祝定邦祝麻子現身。前半夜,他一直在估摸、猜測、分析他目前所處的地位、形勢、命運,及下一步的走向。結果是,他完全意識到了從小待他不薄、可說是母親一般的精明的侯夫人李璧已經對他產生了懷疑、不滿。特別是月前她對他突襲似的查賬。雖然在這方麵他早有準備,假賬作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夫人查後也沒有說什麽。但僅是這事本身,就說明夫人對他的不信任,或許還聞到了什麽風聲。之後,他像驚槍的兔子,雖然表明上裝得一如以往,坦坦然然,但卻是密切注意侯寶齋對他的態度。侯寶齋的態度決定了他的生死榮辱――他就像草上的露珠一樣危險。隻要侯寶齋對他不信任,他立刻就會太陽下的露珠一樣,化而為無。
到了後半夜,萬籟俱寂,夜色沉沉、忽聽屋頂上沙沙聲輕響,象是貓在跑。俄頃,窗欞上有黑影一閃,他一骨碌坐起時,祝麻子已經站在他身前,像個鬼影。
“祝哥子,我就等你來!”他輕聲說。祝定邦聽他說話語氣不對,好像在抖,趕緊問他原因,他一一細說了。
“那好,正好!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祝定邦這樣說時,很肯定地告訴楊虎,目前,侯寶齋並沒有發現楊虎是潛藏在他身邊的敵人,是一把到時間就要嗖地一聲亮出來割下他侯寶齋頭的匕首。侯寶齋之所以派侯剛來興義,完全是羅子舟、周鴻勳、還有警惕性很高的侯夫人李璧們的再三建議!祝麻子告訴楊虎,就是這個晚上,羅子舟已率大部隊沿川藏線朝他們既定的安全地方轉移……而田振邦率巡防軍已快速趕到了興義對麵的西河一線,明天一早發起攻擊。決定性的大戰馬上就要開始。並讓他附過身來,有極秘、要事相告!楊虎這就湊了上去,兩個鬼影輕輕一陣耳語後,相互擊掌。祝麻子轉過身去,輕輕推開窗戶,運起輕功,倏忽一閃,不見了蹤影,像個鬼魅。這時,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雄雞的啼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