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條陡峭的山路被稱為“上天梯”,算是702所的門戶,它共有108級台階,一邊靠山一邊鄰江,看上去就讓人膝蓋發軟。星期天傍晚,謝若媛獨自爬著這條石階,心情沮喪而傷感。昨晚發生的事實不容抹殺,一個麵臨危險就丟下女朋友不管的男人,何止是膽小鬼,簡直就不配稱為男人!她卻幾乎和他走上同一條人生之路!此刻她望著天邊那一片深紅色的絢麗晚霞,再次捉摸著“愛情”與“幸福”這幾個字,隻覺得它們是一個難解的謎。也許耗盡自己的一生,也未必能得出什麽正確的答複。

她又想起昨晚與陸大川的分手。與其說那是個偶然的見麵——周末她如果不回城,兩人根本就不可能碰麵——不如說那是個必然的結局。其實陸大川和他所代表的那一份初戀,早就在她心中死亡了!可現在她越是回憶起這一點,就越是困惑不解。當時她哪兒來的這種堅定,無論對方如何堅持, 自己也絕不動搖?肯定不會是為了夏曉,那又是為了誰呢?謝若媛越想越不安,因為她明明白白地知道, 自從那一晚康峻山救了自己,那個高大的身影就侵人了她的心靈,而且越來越清晰……

爬上石階,眼前是一片秋花爛漫的田野。天色還很亮,隱隱的深藍把四周襯得很透明。前麵出現了一個白色人影,她提著一隻旅行袋,時時俯身下去,似乎在采摘野花。風隨之刮來,謝若媛又聽見一道悅耳的女聲,是那個陌生女子在輕輕哼著一首歌: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烈士的足跡。

為了一個民族的危亡,

他們曾頑強地戰鬥不息……

謝若媛很驚訝,整個702所,沒人會用這樣悅耳動聽的嗓音,唱著這樣一首在當時已被列人禁區的老歌。她好奇地緊走了幾步,追上那個顯然比她年長的女子,鼓足勇氣跟她打招呼:“晦,你是誰呀?我怎麽從沒見過你?你是剛進所的嗎?”

那女子回頭看了謝若媛一眼,她立刻覺得自己相形見細。陌生女人身材適中,膚色白哲,雖不施脂粉,臉上卻散發出一種非同尋常的光華。她白衣白裙,打扮素靜,舉止優雅,但輕而易舉就把別的女人比了下去,更別說像謝若媛這樣初出茅廬的姑娘。

“怎麽說呢?”她嫻靜地微笑著,那笑容適可而止,並不張揚或迷人,似乎受過專門訓練,不卑又不亢。“我算是剛進所的,可又不完全是……真不好說呢!”

“哦,那是為什麽?”謝若媛茫然地微笑著,和她一比,簡直成了一個小姑娘。她又補充一句,“對不起,我從沒在702所,看見過你這樣、這樣的人……”

謝若媛不會恭維人,也不知該如何告訴這女子,她是如此非凡的美麗。她這樣一身白色地出現在這片開花的荒野上,就像一個仙女楊柳輕甩下降人間。也許她就是來自省城的芭蕾舞演員?她身上確有一種不易覺察的表演成分,隻是那並不讓人討厭。

一陣紅潮升上對方的麵頰,似乎她很明白謝若媛沒有說出口的話,還因此而難為情。“那你就是剛進所的人了?因為我也沒見過你。這兒的很多人,我都早就認識了……我是播玉樣的女兒,我叫潘雅書。”

謝若媛叫起來:“原來你是潘承業的姐姐!怪不得,我覺得你有些麵熟……”

潘雅書的臉又紅了,她捧著那一束野花,輕盈地轉身走開,一邊說:“是啊,現在我也調回所裏了,在試驗車間當工人。”

謝若媛興奮地跟她走了幾步:“那太好了!我也是試驗車間的工人,我們是同事了我叫謝若媛,剛從部隊複員下來,你呢?從哪兒來?”

潘雅書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似乎難以啟齒,想了想,又直率地說:“我也是從部隊下來的,但是,我好像不算複員……”

她說完就輕輕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似乎有些懊惱。謝若媛根本沒發現這點,又熱情地上前幾步,伸出手去,想接過她的旅行袋。“不管怎麽說,我們都是從部隊下來的,又分到一個車間,就是革命戰友了“…來,我幫你提東西,送你回家!”

潘雅書往後退了一步,臉上掛著不變的微笑:“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謝若媛覺得自己很唐突,活像個大傻瓜。難道人家竟找不到回家的路?真是笑話了!而對方的表現也令她困惑不解,好像她回到自己的家,心情並不愉快?至少不是很爽。她望著那個秀麗的背影走遠,心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個名叫潘雅書的女子此次歸來,並不想跟其他人多接觸。而她自己呢?她剛才的目的也不像表麵上那樣單純。不久謝若媛就意識到,她是想在潘家看到康峻山。

謝若媛和潘雅書都沒有料到,今晚潘家的氣氛非常嚴峻,因為潘玉祥和康峻山剛剛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執。

吃晚飯時,潘玉祥的心情還不錯。老伴在醫院裏工作,今天也輪休,跟她的老姐妹一道進城,排隊買回了幾條鮮魚。在一個月隻供應半斤肉、三兩油的票證時代,這可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但也是多日不曾嚐過的美味。潘玉祥把幾個老同事叫來,高高興興地喝了幾杯酒,又暢暢快快地發泄了一通,照例等到梅月來幹涉,老專家們才肯住嘴。客人走後,潘玉祥覺得還不夠盡興。剛才老朋友帶來一個好消息,是從首都北京城傳來的好消息——國務院正在編製新的12年科技規劃,提出了“自力更生”“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革命口號,702所的科研工作也可能隨之“解凍”,上一個新台階。

潘玉祥越思越想越激動,忍不住手癢癢。他的愛好不多,從前喜歡打太極拳,是“**”迫使他戒掉了這項“封資修”的運動。後來他愛上了書法,傳統文化總沒錯,寫點毛主席詩詞更是無可非議。今晚他卻想起唐朝詩人劉禹錫的兩句詩,覺得正好對應了此時此刻的心情,便立刻向老伴索來紙筆,輕舒手臂,妙到毫尖地寫下來:

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雲睡眼開。

他拉著薄薄的宣紙,一邊欣賞著自己的手筆,一邊正在思量著去哪兒裱製,好把它掛在牆上,突然康峻山來了。潘玉祥高興地連連讓他坐下,然後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又追著問他有什麽想法?

康峻山正好也有一件重要的事,同樣迫不及待地想告訴他的老師。在那本《知識就是力量》的科普雜誌上,登載出了一幅頗有意義的照片,那是蘇聯最新研製出來的“托卡馬克T-3”裝置,是在新西伯利亞第三次國際和平利用原子能會議上,所公布出來的最新成果。所謂“托卡馬克”裝置,就是一種環電流器,它也是采用磁約束的途徑,來達到高溫點火、釋放核聚變能量的目的。而這種號稱T-3的托卡馬克裝置,從照片上看比國內所有的核聚變裝置都要大,顯然效果也很好。康峻山料定潘老師不會想到,蘇聯已經這麽快就在托卡馬克的途徑上取得了可喜的進展,正在向聚變點火的終極目標邁進!康峻山相信這項成功,將在全世界掀起一股新的研究浪潮!

欣喜之餘,康峻山也曾想過,是不是自己再多看一看,多想一想這篇介紹文章,等吃透了這項技術成果,再向他的老師匯報?可他就像一個過春節得到了大爆竹的小孩子,急不可耐地要讓關心和熱愛自己的長輩,看到那片絢麗的火花……

還沒等他想好怎麽開口,潘玉祥又焦急地發問:“哎,咱們那些小裝置呢?你不是說都生產好也安裝好了嗎?什麽時候開始運行試驗啊?”

康峻山皺起眉來,這倒是個天大的難題。其實,所裏的科研工作並沒完全停頓下來,隻是進展緩慢,人心渙散而已。軍管會進駐後,又隻抓基建,幾乎從不過問科研,無形中,科研工作在702所好像成了一個禁區。他作為機械加工連的領導,秘密下達一些生產任務是可行的,甚至派人去實驗室(此時又被稱為“工號”)悄悄安裝那些試驗用的小型裝置,也不難辦到。但說到搞試驗,那是要用水用電的,肯定將無法“秘密”下去了!他和老師的地下工作計劃,看來也得公開才行。可怎麽跟軍管會的領導說呢?康峻山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他們是否會支持?如果一旦……那真是前功盡棄!

“現在是一個好機會。”潘玉祥沉思了一會兒,細細分析道,“從眼下的形勢來看,也該抓革命,促生產了!我去找軍管會黃主任,就跟他實話實說,說我們已經自製了一些小型磁鏡裝置,微型環流器,準備在快脈衝箍縮、磁鏡和仿星器的途徑上,開展等離子體約束、平衡等理論和實驗研究工作,包括多種診斷的實驗測量……我想,他也有政治頭腦,知道這件事的重要性,他不會不同意的!”

“怎麽說呢?”康峻山一時間心亂如麻。他這才意識到,麵對潘玉祥這樣一個具有嚴謹科學態度的物理學家,突然打亂原來的科研計劃,端出一個嶄新的方案,是很難讓他接受的。於是,一向思維清楚的康峻山,也不知道該如何措詞了。“潘老師,就是要說,也不能由您去說。現在所裏的情況,所長書記都被打倒了,大家還盼著您來當這個帶頭人呢!您不能去冒這樣的風險……要說,也該讓我去說!”

“不不不,你不行!”潘玉祥連忙揮揮手,“小夥子,你千別的都行,可是去匯報這項科研工作,你就不夠權威了!他們不會聽你的……,

康峻山也明自他說得對,隻好苦笑了笑。這時梅月給他們端來兩杯茶,又瞪了潘玉祥一眼:“老頭子你怎麽說話呢?幸虧峻山是自己人,要不然啊,又得把你這個反動學術權威拉出去,再好好批鬥一下!”

潘玉祥也苦笑起來,連忙接過一杯茶,先遞給康峻山:“小康,別誤會啊,我隻是說,你資曆還淺…晦,不說這個了,快喝茶,這可是承業的外婆,從上海捎來的新茶,碧螺春。老婆子輕易不會拿出來的,除非是她最喜歡的客人!”

康峻山感激地看了梅阿姨一眼,“謝”字還沒出口,她已轉身進了臥室。梅月對老伴就是這樣,點到為止,從不多話。他們老夫妻的默契與相知,時常讓康峻山感到羨慕。或許他今後要找的妻子,也該具備梅阿姨這樣的性情?他呷著清香撲鼻的新茶,看著那些嫩綠的茶葉在一杯清水中沉浮,又慢慢積澱在杯底, 自己也漸漸下定了決心。學生在老師麵前,還有什麽可遮掩的?他應該毫不遲疑地端出自己的新觀點。

康峻山放下杯子,神色變得凝重,雙目也直視著潘玉祥:“潘老,您是我的老師,無論您怎麽說,我都不會有半點意見。我剛才的說法,也是想保護您這個老專家、學術權威嘛!我看這件事,我們是應該找個機會,向軍管會挑明……但是潘老師,我今天來,還想跟您討論一件別的事。您看,我們的國家十年來,一直在加速建造這些小型的試驗裝置,在研究路線上也采取了多種途徑同時探討的方針……可是,可是這樣研究下去,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實現點火和建堆的目標呢?”

“怎麽?年輕人,你著急了?等不下去了?”潘玉祥也喝著茶,笑微微地用手指了指他。“這可是科學研究,來不得半點盲目衝動,更不能拔苗助長!在現在的形勢下,我們能建造完成既定的試驗裝置,能漸漸提高對等離子體性質的認識,逐步掌握受控熱核反應的基本技術,就已經很不錯了!”

康峻山真的著急起來,他把椅子拉近了潘玉祥,似乎急於說服他。“是的,潘老師,您可以說我不滿足,不滿足於這種一般的發展方針和技術路線,希望走一條捷徑。老師您也別誤會,在科學上我一向是嚴肅的,而且從不相信條條大路都通羅馬。但是我們為什麽不能,不能追求事半功倍呢?我們為什麽不能站在盡快點火、建堆的高度上,來分析和評價各種途徑的優劣,以便尋求出一條能盡快實現點火的道路呢?”

“盡快、盡快……年輕人,你的熱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妄!”潘玉祥起初平靜地聽他敘述,到後來語氣已變得不悅。“我的老師錢三強那一年來視察時,還專門指示我們,搞聚變研究,要全麵規劃,集中力量,突出重點,而不是搞什麽大會戰,更不能像大躍進似的一哄而上!我們現在遵循小裝置、多途徑的技術路線,以實現建堆、點火為目標,先進行熱核等離子體的物理和技術研究,相應的開展裝置理論、診斷技術和工程技術的研究,這條路是穩妥可行的!

“但是還有別的路可走!”康峻山激動地站起來,掏出了那本科普雜誌,“潘老師,您看,這是我們能弄到手的最新國際消息!在我們的科研工作停滯不前的時候,蘇聯已經搞出了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實驗證明受控熱核反應,在環場位形裝置上進展最快,具有較大的實現點火的可能性!所以我認為,我們研究的重點途徑,也應該放在大型的環形裝置上!”

潘玉祥驚訝地接過那本雜誌,稍感不快地膘了康峻山一眼,“有這種事?你怎麽還跟你的老師打埋伏?”

康峻山忙說:“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看到這本雜誌……我還在後悔呢!如果能早一點看見它,最好是從圖書館取回來那天晚上,我就能看見它,再仔細讀一讀就好了!咱們就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可惜我最近太忙,居然把它給忽略了!”

潘玉祥就著燈光坐下,認真地看了一陣雜誌,在他細細端詳那幅照片時,激越的心情也像一股熱流,迅速穿過了全身。但多年的思考習慣,冷靜自製的性格,嚴肅的科學態度,都使他很快就平靜下來,微笑地抬起頭,麵對自己的學生。“既然他們已經取得了成功,這個裝置顯然很好。我也一直承認,和其他十多種不同途徑的性能相比,這種‘托卡馬克’的磁約束具有明顯的優勢,所采用的加熱方法也極為簡單有效。”

“是啊!”康峻山熱切地喊道,“由於在核聚變的裝置性能中,‘約束’是首要關鍵,因此這個途徑的發展,和首先實現‘點火’的前景相對比,肯定比其他途徑都要優越得多!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不走這條路呢?”

潘玉祥放下雜誌,似乎還在竭力平靜自己。“年輕人,你這樣熱心積極,我不想給你潑冷水……但你現在也是個領導了,看問題可不能這麽簡單啊!搞一個新東西是不容易的,我們應該有一個較一長的思想準備和技術準備時間,不能輕率地盲目跟進。我相信蘇聯人的托卡馬克裝置,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國外搞這種研究,也許走了好幾年,甚至十幾年,我們呢?一切才剛剛起步。還有,人家的科研條件很好,搞這些根本就不缺經費。我們呢?搞這麽大型的裝置,錢從哪兒來?經費又去哪兒申請?你都想過嗎?”

康峻山連忙懇切地說:“老師,您要相信,我康峻山不是那種頭腦一發熱,就想上天摘星星的人!這些事,我也大致考慮過。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應該發揮自己的優勢……正好,上麵不是要搞12年科研規劃嗎?我們所裏也有盼頭了,對不對?我們就把這個項目報上去,您看行不行啊?”

“你呀你!”潘玉祥不悅地搖搖頭,“你怎麽還越說越來勁兒了?在我的印象中,你可不是那種盲目往前闖的愣頭青呀!”

“可為了盡快實現我們的目標,我也非常願意往前闖一闖!”康峻山激動地握緊了拳頭,眼裏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就讓我來做一個開路先鋒吧!老師,您難道不支持我?”

潘玉祥再也無法控製那不快的心情。他望著麵前神色激動的年輕人,覺得自己作為一個長輩,一個老師,無論是出於生活的啟示還是責任感的驅使,都應該把一些話說夠說透,讓這個自己平時很喜歡的青年,盡快回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於是他傾身向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說:“具體的業務問題,我們可以今後再討論。但是康峻山,作為你的老師,我要向你指出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當你還不會遊泳的時候,你就想潛到深水裏去,那是要淹死人的!”

康峻山一征,繼而又執著地望著他:“那我們現在就趕快學會遊泳,還不行嗎?潘老師,如果我們總不下水,又怎麽能識得水性呢?”

潘玉祥的語氣漸漸不耐煩了:“是啊,我們先搞小型裝置,搞多種途徑,就是想讓你們先在淺水區遊泳。這樣不過喝幾口水,不會出大麻煩的!”

“那就像在遊泳池裏遊泳,是永遠也學不好這門技術的!”康峻山不禁苦笑道,“潘老師,您為什麽不大膽地帶著我們,去托河湖海裏遊泳呢?那樣才能鍛煉出我們的好水性,那樣才能像毛主席所說——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

潘玉祥的心裏更加煩躁,一時間亂哄哄地理不出個頭緒來。突然間,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我們在這之前生產和安裝的小型裝置呢?還有那些小型試驗,依你說,還搞不搞,做不做了?如果推倒重來,難道不是一種極大的浪費?”

在那個瞬間裏,康峻山也是思潮起伏,但他很快就做出了回答,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心情澎湃,一連串的話未經思索便噴湧而出:“依我看,都應該先停一停,放一放“二潘老師,我不明白,在我們已經得知,別人取得了巨大成功的時候,為什麽不趕緊地跟上?科學技術是人類共同的財富, 自力更生,絕不是一切都由自己來從頭做起,我們也該學習別人先進的東西。人家走過的彎路,我們為什麽還要走?人家正在走的直路,我們為什麽不可以大步地跨過去,甚至超過他們?尤其在核聚變這項科研上,誰都沒有經驗,義是人類必須共同麵對的難題,不去借鑒那才是傻子!從這個高度上來講,花點錢算不了什麽,更談不上浪費。難道搞閉關自守,就是多快好省嗎?”

潘玉祥聽著聽著,再也忍不住心裏的火直往上躥,也許是酒精在發揮作用?他突然間抓起桌上的茶杯,猛地一把擲在地上,同時吼道:“住嘴,人家走過的路,我們不一定去走!中國有中國的國情,莽撞蠻幹,決不會有好結果!光憑一本雜誌,一篇文章,一張圖片,就去盲目地緊跟,那更是愚盆!”

康峻山大吃一驚,不覺叫道:“老師,您怎麽了?”

潘玉祥也有些吃驚,繼而感到發窘。他不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可以說多年來,他從沒發過這樣大的火,何況是麵對自己最喜愛的學生。一時間,屋子裏的氣氛很緊張,雙方都似乎驚呆了,也都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僵局。

幸好這時候,一個白色的身影推門進來,打破了這個尷尬的局麵。

“爸,媽!”她快活地喊道,“我回來了!這次是徹底回來了!”

梅月在臥室裏,早就聽到了這番爭執,她明知道他們是為了科研的事兒在爭論,但還是想出來說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聽到女兒的叫聲,她心裏樂開了花,立刻打開門衝出來,叫道:“雅書,是你!你回來得正好,一”

她漂了一眼康峻山,她早就有心讓這個年輕人做自己的女婿,現在潘雅書回來了,時機正好,不料老頭子又跟人家吵起來,弄得挺難堪。她不明白,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康峻山有什麽不好?老頭子要跟人家作臉作色,還摔碎了一個他自己最喜愛的景德鎮茶杯!偏巧女兒這時候回來,不免覺得有些別扭,她得趕快想辦法彌補。

“峻山,快來認識一下,這就是我的大女兒雅書!”她連忙接過潘雅書的旅行袋,又推著她向前,對康峻山說,“我這個寶貝女兒啊,一直在省城話劇團裏當演員,最近才……晦,每次回來都不巧,你還沒見過她吧?”

康峻山已經很快恢複了常態,坦**地微笑著,把自己的一隻大手遞給潘雅書:“雅書,你好。咱們雖沒見過麵,但我在省城看過你的演出,《油田之歌》,對不對?你不是那個女主角嗎?什麽時候,你也給咱所裏人上演一出《聚變之歌》啊?”

潘雅書大方又文靜地跟他握了握手,也微笑道:“不,我最喜歡的,還是話劇《青春之歌》,我喜歡林道靜,那是我演過的最好的角色!”

康峻山笑了笑,沒說什麽。剛見麵,人又不熟,他不好意思跟她爭論,說自己不喜歡這種“小資產階段情調”。何況,他喜不喜歡,跟她有什麽關係?但他突然看見梅月正跟潘老師眨眼睛,似乎立刻明白了什麽,臉上也微微泛起紅暈,連忙提出告辭。“對不起,天晚了,雅書又是剛回來,我也該走了!”

潘玉樣始終愣在那裏不做聲,但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心情仍然不爽,大女兒突然歸來,也沒給他帶來什麽驚喜。聽說康峻山要走,他也沒有任何表示,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似乎在為剛才的事情抱歉。

梅月還想拉著康峻山,。孩子,別走,你跟雅書剛認識,一塊兒聊聊呀!”

這下連潘雅書也看出一絲苗頭來了,她也微微漲紅了臉,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爍了一下,給母親撒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嬌,“媽,人家剛回來,走了一頭汗,還想去洗洗呢!對了,這些野花,快找個瓶子插上……”

趁梅月忙亂的時候,康峻山已經走開。他猶豫了一下,似乎想把那本雜誌留下,最終還是拿走了。等梅月找來一個玻璃杯,幫女兒把野花插好,才發現心儀的客人已經離去,不覺衝老伴發起火來:“你是怎麽啦?也不留一留他?沒見我正忙著嗎?”

“好了!別說了!”潘玉祥不耐煩地揮揮手,“我心裏也正煩著呢!”

梅月驚訝地望著他:“我說老頭子,今天你是怎麽啦?峻山真是得罪你了?”

老頭子沒有回答,女兒拉了母親一把:“媽,先別管爸了,我有話要對你說……”

母女倆相扶著走進臥室,留下潘玉樣對著一地碎片,陷人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