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當晚潘家的燈亮到很晚。在臥室裏,母女倆談了許久,梅月知道了女兒回來的真相,播雅書也聽說了母親的心思,她們彼此都不大讚成。潘玉祥書桌前的燈光,更是亮到深夜,他把自己完全沉浸在書本裏,想徹底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

第二天,潘雅書就去試驗車間(現在叫機械加工連)報到了,被分到鉗工組。很自然的,她在辦公室裏見到了康峻山,也知道了他的身份。這次見麵很愉快,他們都敏感地發現,對方正是自己所喜歡的人。他們當然可以成為好朋友,隻是某些人的美好願望可能會落空。世界上不乏這樣的事,兩個看起來很合適的人,未必能成夫妻,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強求?這是兩個聰明的人,所以他們之間,用不著多費唇舌。

潘家的住房很緊張,潘雅書要求住進女工宿舍,也得到了批準,就讓她和謝若媛與林豔住一起。按所裏的規定,三個單身員工住一屋,那裏正好空著一張床。謝若媛知道了很高興,這次她真心誠意地幫著潘雅書提行李,把她引人宿舍。潘雅書拿著那隻插了野花的玻璃杯,好不容易才給它找到棲身之處——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真有趣。”謝若媛一邊幫著潘雅書打開行李,一邊忍不住好笑,“你還不知道吧?你和未來的弟媳婦兒,居然住進了一間房!你瞧瞧這屋裏,到處堆滿了她的東西……我敢斷定,她將來是個不會收拾的徽媳婦兒!”

潘雅書文靜地笑了笑,打量著對麵**的蚊帳,那裏掛著幾張光線、角度都很好,又被放得很大的彩色照片,上麵的美女正衝自己微笑。潘雅書的箱子裏,有幾大本這樣的照片,一張張都更漂亮也更傳神。但她不想拿出來展示。不僅是因為,她一向都認定含蓄才是美,還因為那些令她一想起來,就會無比心痛的原由……

“哎,那是誰在背地裏嚼舌頭呀?”從門外不悅地走進來林豔。看來她不大歡迎潘雅書,盡管對方是潘承業的姐姐。林豔自認為就是這個脾氣,隻要她不喜歡,天王老子也得讓路。現在她毫不掩飾地撅著嘴,把不愉快的心情展示無遺。

“小傻瓜!還不來見過你的大姑子!”謝若媛開心地笑著,推了她一把。

潘雅書也親切地走上前,抓住了林豔的手,語氣變得很俏皮,“哎呀讓我瞧瞧,好機靈的一個姑娘,隻怕我那個傻弟弟,消受不了啊!”

“那就吹燈拔蠟,誰稀罕呀!”林豔一翻白眼,扭了扭身子。

潘雅書笑了笑,早有準備地拿出一支口紅作為見麵禮,這才消除了林豔的不快。在那時候,這可是不尋常的禮物。林豔好奇地打開來看看,又聞了聞,再望望潘雅書,“好香呀,是外國商品?你從哪兒弄來的?快告訴我……”

“你沒聽說?我是演員,不缺這個。”潘雅書不在意地笑了笑,轉身又去鋪床。

這一招似乎鎮住了林豔,她仔細打量著潘雅書。隻見她不但美麗非凡,而且身材勻稱,衣著打扮並不花哨,卻自有一份雅致。到底是演員出身,衣身掐個腰,再用幾顆小紐扣或者一枚小胸針裝飾一下,就能增加不少風韻。林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子,上麵有兩條筆直的褲線,那是她每天晚上壓在枕頭下麵才壓出來的效果。說不定這個大姑子會有什麽新招?比如說,在搪瓷缸裏裝上開水,當個熨鬥使使?或者用燒紅的鐵鉗燙劉海兒?林豔都願意試一試。

她想到這裏,一屁股坐在自己**,發出一陣清亮的笑聲。“哈,你們知不知道?所裏的男青年呀,又給我們三個人都分別起了綽號!”

謝若媛一聽臉就紅了,潘雅書卻笑了笑不吱聲。林豔沒收到預期效果,隻好自己端出答案。“他們叫潘雅書絕代佳人。給謝若媛起的綽號挺複雜,原本叫一枝花,後來叫她牡丹花,說她長得豐滿,現在又改為國色天香,幹脆簡稱天香……至於我, 自然是林姑娘咯!哈哈,林黛玉本來就是沉魚落雁嘛!”

謝若媛氣得咬牙切齒,扔下手裏的東西就往外衝:“這幫無聊的東西,我要去領導那兒告他們,讓他們住嘴……”

潘雅書連忙拉住她:“別去,他們巴不得起哄,最好別理睬……”

林豔笑起來,明顯地帶著挑弄是非:“你要去找誰?康指導員?他早聽說了,也狠狠批評了那幾個小夥子……再說你為這事兒去找康峻山,多不好意思啊!你跟他……”

她突然想起什麽,連忙住了嘴。潘承業曾把母親的那點心思告訴了她,她知道梅月希望潘雅書嫁給康峻山,便瞅了未來的大姑子一眼,又自作聰明地打了個哈哈。“好,我不說了,咱們睡覺睡覺……這男女的事兒啊,還真不好說呢!誰知道誰會喜歡上誰,誰又能跟誰結合呢?哈哈……”

謝若媛瞪大眼睛,猛然間頓悟了這話的含意。怪不得梅姨那麽喜歡康峻山,原來這個老太太早就有了打算?她渾身乏力地躺進了自己的蚊帳,不知道內心深處為何虛脫般的難受?難道她不喜歡這樣?為何這個消息對她來說,就像是致命的一擊?甚至是毀滅性的災難?康峻山跟她到底有什麽關係?她為何要如此關心他的感情走向?她應該對這一切都視而不見,她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謝若媛張開雙臂枕在腦下,好一陣深思,隻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她翻了一個身,又蒙上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想去看這件事的結果,然而不停的內心揣測卻讓她心煩意亂,輾轉難眠。

經過一晚上的反複思索,謝若媛允許自己對這事抱著一定的好奇心,以便去觀察那兩個當事人是否真有此意?不久她便有了一個機會,那是團支部要準備兩個節目,去參加全所的國慶會演。謝若媛起初很害怕跟夏曉在一起鶯歌燕舞,她一直躲著他,他也不敢來找她。後來聽說姑娘小夥子們會分開,分別排練一個名叫“川江號子”的舞蹈,和一個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裏的“四個小女兵之舞”,才算大大鬆了一口氣。

參加演出的人員很快敲定了。夏曉和遲衛東跳“川江號子”,謝若媛和林豔跳“四個小女兵之舞”。當然,她們並不真正用腳尖跳,而是踞著腳尖模仿芭蕾舞。就這樣難度也挺大,全脫產,每天下來都是汗水淋淋。潘雅書更特殊,她並不參加哪個節目,所裏準備讓她報幕,標準的話劇團演員嘛,還是女主角,她自己就該是一台戲!

這種事當然要由分管政治的指導員來負責,但在她們排節目期間,康峻山一次也沒來看過。謝若媛本以為,即使看不見他和潘雅書單獨在一起的情景,也能通過他們的公開接觸,來仔細揣摸一下雙方的態度,不料也落了空。後來她又想,如果這兩個人真要單獨接觸,根本就無須通知任何人。他們不都是自由身嗎?也早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他們之間,還有什麽真正的障礙?又何須躲躲藏藏?這樣一想,謝若媛不禁感到很絕望,似乎自己的心頭,當真給潑上了一盆冷水。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這些日子,謝若媛似乎也不認識自己了!難道她還在乎康峻山的一切嗎?或者她自己就想接近康峻山?如果真是那樣,那麽剛進所時,她有無數個機會,卻被她輕輕放過了!如果不是出於這種願望,康峻山的個人問題跟她有什麽相幹?她為什麽要時刻放在心上?這至少都是不合情理的……

悶悶不樂地過了好幾天,她們的舞蹈也快排好了。這一天,參加排練的青年們正在當作排練場的一間倉庫裏休息,打趣玩耍,突然門**發出一道歡樂的喊聲。謝若媛抬頭一看,隻見一群男青年抓住康峻山的手,正在拚命把他往倉庫裏拉,而後者的臉卻漲得像一塊紅布,死活不肯進來。這種現象,至少是令人費解的:一個政治指導員,一個車間的領導,過來視察一下他們節目的排練情況,不是最正常不過嗎?

“不不,我不進去了!”康峻山把住門口,不肯移動腳步。“我是從這兒經過的……至於檢查節目的事兒,由副指導員負責,你們去找他吧!”

小夥子們發出一聲歡呼,把力大無比的指導員硬拉進來,然後宣布節目開始。康峻山無可奈何,隻得隨便地坐在地下,如他的下級所說“檢查節目”。謝若媛發現,當播雅書第一個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出來,以舞台演員那種優美的動作和標準的發音,報著節目的名稱時,康峻山漲紅了臉,幾乎不敢抬起頭來,望向那雙明亮的眼睛。

謝若媛覺得自己內心有一陣絞痛,接下來的聯想讓她不寒而栗。那天她的表現失魂落魄,以至於林豔多次用眼睛瞪著她。後者唯一感興趣的事就是唱歌跳舞,這一點她跟夏曉沒有什麽區別,盡管謝若媛一直覺得,讓不愛勞動的夏曉去參加那個抬木頭的“川江號子”,似乎有點兒滑稽。但是她如果再留神一點,就會發現除了林豔,至少還有三個人覺察到她的反常和失態:夏曉、遲衛東與潘雅書。

謝若媛提心吊膽地挨過了這一天,往後的幾天她顯得更為沉默。她總要回想起潘雅書踏著輕盈的步子,走到康峻山麵前的那一瞬——她的舉止比任何人都更加自信,在她毫無做作的顧盼之間,有一種難能可貴的氣質,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神秘的美,在她的聲音裏也有一種罕見的魅力,那都是經過高度訓練而養成的。簡單一句話,望著這樣的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會動心,除非他不是個凡夫俗子!

謝若媛想到這裏,感到一陣本能的瑟縮,用不著再們心自問,她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她錯過了一個真正的好男人!現在有潘雅書這樣美麗的女子出現,康峻山再也不會望上她一眼了!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沒有潘雅書做反襯,謝若媛也許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的心思。當然,如果不是康峻山救了她,她的態度也不會來個180度大轉變。過去她的眼睛似乎被什麽東西蒙住了,居然會去注目夏曉,而放過了康峻山!這個致命的錯誤終於被發現,就像太陽的光芒必將驅散那輕薄的朝露。

為了證明這一點,謝若媛一有空就往車間裏跑,想方設法要見到康峻山。用一個旁觀者的眼睛,她看到了他是如何精明強幹地處理著車間裏的事務,那份老成持重簡直跟他的年齡不相稱。她看見他與工人師傅們說說笑笑,親熱異常,一個碗裏夾菜,一張**睡覺,轉眼之間下起命令來,卻是斬釘截鐵毫不留情。他個子高大又強壯,在工房裏比手勁兒,誰也比不過他,哪怕是調皮搗蛋的小青工,見了他也都規規矩矩。他處理事務總是快刀斬亂麻,因為他很熟悉所有的機加工種,能細心而迅速地加人到需要頂班作業的流水線上去。平常的瑣細小事讓他遇上了也許不太在意,但一接觸到生產任務他就強硬無比,必要時不惜下個“強迫命令”。對於不懂業務的軍管會領導,他的態度是不卑又不亢,私下裏和那些“靠邊站”的老幹部、老專家們卻交往頗深。他似乎不懂得阿談奉承,不屑於升官晉級,隻知道對工作、對同誌一片赤子之心。在生活方麵,康峻山生性儉樸樂於助人,經濟困難的工人師傅,經常借用甚至支取他的薪金。後一種做法有悖情理,但他卻滿不在乎,還說:“我不當金錢的奴隸!”看來車間裏的同事們,不是無緣無故地就在他頭上冠之以“山哥”這種稱呼的——這種親切隨便而又帶著尊敬地口吻用於他,意味著對他的閱曆,他的成熟,以及他的威信的一種表彰!

像許多年輕女孩一樣,謝若媛早就在心中孕育了一個理想的男子形象,他應該學識淵博、抱負遠大、意誌堅決、頑強上進,就像世界名著裏的男主人公那樣高大、勇敢、英俊……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充滿幻想的感情世界裏,現在清醒過來,才發現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啊!一個本來很接近,或者比較接近這個標準的男人,卻被她一葉障目,而夏曉和她心中的理想形象,竟然又相差那麽遠!

這時他們的關係還沒終結,但秘密約會已經停止了。夏曉知道自己當了膽小鬼,又知道謝若媛肯定對他不滿,也索性無所顧忌了!他本來就不求上進,寫人團申請隻是追求表麵的虛榮。現在他上班遲到、早退,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還把肥大的軍裝收起來,穿上了硬領襯衫和筆挺的西裝褲,又剪掉謝若媛喜歡的學生頭,留起了長長的鬢角,抹上了大量發油,滑得連蒼蠅都站不住。聽說他還借了債,跟另一個女孩子打得火熱……當浪漫而不成熟的愛情像海潮一般消退,謝若媛才發現夏曉原來是這樣一個人:一個年紀輕輕、長相帥氣,但卻思想浮淺、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

謝若媛決心跟夏曉分手。國慶前辦黑板報,她也不去找夏曉,隻想獨力完成。遲衛東發現了這一點,熱心地跑來問緣由,謝若媛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用當時的說法就是:“我要跟他吹了!”遲衛東嚇一跳,忙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木已成舟”,又用團支書的口吻教訓道:“那可不行。你記住,現在雖然不是封建社會,但女子還是要從一而終。否則,別說其他人了,我就會指責你水性楊花!”

謝若媛愣住了,第一次發現事情的嚴重性。是啊,所裏的人會怎麽看待這件事?她又該如何對他們解釋?她已經考慮清楚、觀察明確的東西,別人可未必弄得清!作風不好,品行不端,水性楊花,玩弄男性……這些誹謗之詞將排山倒海一般壓來,很難指望會有人出來替她說一句公道話。作風問題向來被人們避之所不及,而流言飛語,又是敗壞一個人名聲的最好辦法,何止她一個人被打倒啊!

一切錯誤都很沉痛,看錯人這種錯誤就更為沉痛。認清這一點,謝若媛心頭像壓了一塊大石般沉重,她本想遠離夏曉,那樣心裏才安寧,誰知他們又跳進一個“幽幽”,排練起國慶上演的節目來。於是她排演時匆匆而去,結束後匆匆離開,不願再搭理任何人。不料這時,又爆發了一個新情況,那就是康峻山與潘雅書可能存在的戀情……

謝若媛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讀過許多有關愛情的書,到頭來沒有一本能作為她的教科書,哪怕是最有才華的作品。她讀過許多有關愛情的描寫,說愛情絕不能沒有痛苦和煩惱,但當這樣的痛苦和煩惱產生時,卻不像是愛情的深人發展。謝若媛真切地感受到:說明生活和愛情本身的,不是這些名著小說,也不是那些文學幻想。

但是很幸運,謝若媛最終還是通過世界名著和文學小說,才弄明白了一些最近梗在她心頭的大事。那是一個傍晚,她剛洗漱完畢,躺在**翻小說,禁不住的心煩意亂。林豔照例是跟播承業談戀愛去了,潘雅書在屋外晾衣服。突然,謝若媛聽見一陣有力的腳步聲走來,不禁豎起了耳朵,心中坪坪直跳。她決不會弄錯,那正是康峻山走過來的步伐聲,他走路一向有如東風吹、戰鼓擂……

“送給你兩本書。”她聽見他停下來,在對潘雅書說,“也許你會喜歡。”

雄勢林房鼓淪右樣何動靜似平康崢山很快就十掉了。謝若媛也趕快坐起來,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覺到那裏的心跳比平時快了一倍。如果再有幾分鍾,潘雅書還不進來,謝若媛就要懷疑她是跟康峻山一道走了。

潘雅書在謝若媛給她規定的時間內進了屋,手上還拿著兩本舊書。看見謝若媛疑問的眼光,潘雅書想了想,就把那兩本書遞給她,“你看看,喜歡嗎?這是康峻山剛才送來的。巴爾紮克的《貝姨》,和莫泊桑的《俊友》。”

謝若媛的臉色有些發紅,驚呆地望著她。一時間真想放聲大笑——“貝姨”,“俊友”!這些資產階級人物,居然跟康峻山聯係在一起,是多麽不協調啊!她接過兩本小說,看了看封麵已經損壞就書皮,不禁沉思地望向潘雅書。“這是康峻山送給你的?他怎麽知道你會喜歡?你們倆剛認識不久啊?”

她這樣輕率地吐露心扉,潘雅書並不感到驚訝。或者說,驚訝是潘雅書最不喜歡做出的表情。她淡淡地回答:“他是個聰明的男人,知道別人需要什麽。但是我並不讚成這樣。我覺得,康峻山也許是個嚴謹的科學工作者,就像我爸一樣,他們都愛給一些東西打上標簽。但是人,人卻是不能打標簽的!”

謝若媛更覺得驚訝,接著,她迅速調整了自己的思想和情緒,決定認真地跟潘雅書談談。“也許,康峻山隻是喜歡指導人,他總是認為, 自己有這個影響力。”

潘雅書在角落裏放下水盆,擦了擦手,就坐到她床前,詢問地微笑著:“你是在給我解釋什麽現象?還是在向我說明一些,我已經了解的情況?”

“不,不是這樣!”謝若媛迅速坐正了身子,好似沒有覺察到對方話裏的譏笑,“實際的情況是,我正需要一些指導雅書,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我相信,你能讓我睜開眼睛,去辨明一些我原本沒有認清的東西。”

潘雅書抓緊了她的手,眼睛閃爍發亮。“是啊,我喜歡你這種直來直去的性格,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思,知道你最近都在想些什麽?雖然我來了不久,但我也知道和聽說了,你在有些方麵正需要忠告……那麽好吧,就由我來給你指明道路吧!”

謝若媛還沒完全明白她話裏的含意,播雅書已經拉著她起床,“走,我現在就帶你去一個地方那樣,你就會明白全部真相了!’,

謝若媛被她拉著離開女工宿舍,往一個黑暗的山坡上走去。夜色宜人,四周飄來了丁香花和桅子花的清香。雖然這是一次莫名其妙的造訪,謝若媛仍然深受感動。忍不住打趣道:“我這樣子,就像一個聽話的小姑娘做完了功課,被老師帶去度假……”

潘雅書頭也不回,用那圓潤的嗓音說:“這比喻不好。事實上,我是去帶你進天堂,那裏有一個上天梯,你會發現,有天使在上麵忙忙碌碌,穿梭來往……”

謝若媛心頭一震,隨即嚷道:“我知道,那是《聖經》裏的故事……不過,在這個研究所裏,在這片黑暗的地方,誰又會是天使呢?”

潘雅書沉思著說:“在那兒,有一個人……我相信他能當你的指路明燈。”

說話間,她們已經走到一堵漆黑的院牆前,陰沉的天空襯托著牆邊那些黝黑的大樹,它們的葉片在夜空中竟像無數的水晶在熠熠閃光。謝若媛心頭一亮,臉色也變得容光煥發,她高興地叫道:“我知道了,這裏是圖書館,一個被封閉的知識天堂’ ?

“別出聲,我們得悄悄翻牆進去。”潘雅書望著女伴那熱誠的樣子,覺得挺有趣,又補充道,“我也是從我弟弟那兒,知道了這個秘密……”

她們互相攙扶著,攀過了溜滑的牆頭。謝若媛已然知道,會有什麽秘密在等待著自己,心口不禁咚咚直跳。潘雅書提到了潘承業,她也就聯想到康峻山。於是她覺得自己眼下的行為,真是既荒唐又安全。難道今晚不是他給潘雅書送來了兩本書嗎?顯然,他常來這兒,在這種時候,“偷”書也不叫“偷”了,還真是個好辦法。

康峻山看見她們時無比震驚,很少有人敢無法無天鑽進這個地方。那些有特權能一睹芳顏的人,進去時也都戰戰兢兢,不能想象這個陰沉又宏偉的大屋子,曾是個富麗堂皇的知識殿堂。但很快,他又為她們能找到這兒來而高興,這樣它也許還能派上一些新用場。康峻山一直希望有更多人能上這兒來,尋找知識的力量。

“晦,你們是怎麽找來的?”他壓低嗓門說,“要小心一點,別讓人發現了!”

剛進來的時候,兩個姑娘手牽著手,謝若媛借助一絲燈光,才發現這所藏書的聖殿,到如今仍有一種幽冥淡雅的魅力。當在這兒見到了心中想念的康峻山,她就更被這裏的氣氛深深吸引了。這是屬於他的氣氛,也是屬於他的課堂,他顯然已把這裏當作是自己學習的場所,看,連蠟燭和蚊香都帶來了,好像準備在這裏大幹一場!

“這兒真不錯,不是嗎?”她不顧清潔衛生,用手摸了摸那些蒙滿了灰塵的書籍,又略帶挖苦地回頭看著康峻山,“原來你就在這補充你的知識啊?你應該把整個團支部都帶到這兒來,我想,他們也需要你的指導……”

康峻山輕聲笑起來,立刻想起自己的身份,在這裏出現難免窘迫。但他很快就忘掉了這一點,最初的局促不安也被熱情所代替,他竟如數家珍地向姑娘們介紹開這裏的書籍。他從一排排書架前走過,變得慷慨而熱情洋滋,竭力把那些世界名著推介給兩位女性,還不忘介紹它們的作者與創作背景,他以聰慧的理解力和豐富的想像力,盡情地帶著她們在浩瀚的文學海洋中馳騁。謝若媛欣慰地發現,康峻山對自己的態度也在悄然改變,似乎他整個兒地變了一個樣子!潘雅書這時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一直在悄悄地觀察著另外兩個人,似乎她把謝若媛帶到這裏,就已盡了自己的責任。謝若媛發現了這一點,又有點兒困惑不安,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什麽。但是她想,這件事等以後再去思考,而眼前這個浪漫又令人感到意外的場麵,可要好好去感受。

“你覺得這兒怎麽樣?”康峻山主動問她,看上去很高興,“你喜歡這個地方嗎?”

謝若媛深深地望著他:“嗯,不錯,對我來說,這裏也就是我

的天堂了!”

“是啊,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他笑道,“歡迎你常來。”她也好奇地問他:“哎,你在這兒讀什麽書?好像很用功啊!”

康峻山笑了笑,並不想告訴她實情:“我嘛,這裏就是我的大學……”

出於一種體麵的自尊,謝若媛不便再多問下去。她又想到他曾救了她,還沒向他表示過感謝呢!她說時眼瞼朝下,有些窘迫,“我還要感謝你,那天在山路上……”

康峻山把兩道濃眉向上一揚:“那件事兒嗎?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等著,早晚我會想辦法采取措施,徹底解決掉這個安全隱患。”

謝若媛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但也不再追問下去。她的心很歡樂,心頭也覺得滾燙。這是她和康峻山第一次真誠的交流,而且是在這種自由自在,又充滿了浪漫氣息與文學氛圍的環境裏。她想,他原來是這樣風趣和聰明,這樣富有學問和魅力的男人。過去她從來沒有接觸過他的真麵目,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

那天晚上走出圖書館的禁區,謝若媛才發現潘雅書始終一言不發。她像個害羞的小孩子,這才開始檢查自己剛才的舉止,是否有傷害女伴的地方?於是她友好地對潘雅書說:“感謝你今晚帶我來這兒,這真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夜晚。”

“我能理解。”潘雅書溫和但並不委婉地說,“小謝,你知道嗎?我一直在驚訝地看著你們倆。其實我早就在奇怪,你為什麽沒有愛上康峻山,而去和夏曉交往?我一見到他,就覺得他是一個正麵人物,方臉濃眉,高高大大,活像戲劇裏的主人公、男主角……在整個702所,康峻山真好比鳳毛麟角!你為什麽沒有看到這一點呢?”

對方的直截了當讓謝若媛大吃一驚,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這幾天的疑問又回到心頭。“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沒有一見到他,就愛上他?”

潘雅書搖了搖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比他大一歲嗎?我早就認定了這一點:寧肯男的比女的大10歲,也不肯女的比男的大一天……”

謝若媛驚呆了,又冒失地問:“那麽,如果你比康峻山小呢?會不會愛上他?”

“那是下一輩子的故事了。”潘雅書笑了笑,一圈淡淡的光暈籠罩了她。

就在那天晚上,在濃鬱芬芳的夜色裏,在丁香花和桅子花的清香中,謝若媛把自己與夏曉以及康峻山陰差陽錯的事,全都告訴了潘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