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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康峻山另有事情要做。他甚至也在慶幸,老天爺幫了一個大忙,他急需在早已封閉起來的圖書館裏找點資料,在這個風狂雨猛的壞天氣裏,做這一切當然是神不知,鬼不覺,絲毫也不用害怕會暴露。

同行人播承業卻有些抱怨。他剛把熱戀中的女友送回去,就被好友拖來幫忙。“我看你還是小心點!”他嘟濃道,“早晚你要被當作白專典型來批鬥!”

“沒辦法。”康峻山坦然地說,“上一批書我都看完了,得趕快換一批。承業,我還奇怪你呢!大學沒讀上幾天,你居然不著急!守著那麽一個專家老爸,也不學點東西!”

“學東西還有什麽用?”潘承業繼續抱怨,“難道你以為,有一天這些知識還能派上用場嗎?我可不信……”

康峻山利用身高優勢跳起來,手一撐便翻過圍牆,再用力將夥伴拉上來,一邊說:“我絕對相信有這一天!眼下的情況不可能永遠繼續,最近不是在傳說,軍管會行將撤走嗎?科研工作就要開始了!”

潘承業還想說什麽,卻差點兒摔下來,他隻好用力攀住溜滑的牆頭,跟著夥伴跳下圍牆。牆裏的空地上長滿了叢生的雜草,中間是稍顯破敗的一排平房,黑洞洞的窗戶和爬滿常青藤的牆麵,把這裏點級得像個魔幻花園,就等著一位仙人揮舞魔杖,使它重現昔日的輝煌。“文革”開始後,這座圖書館就成為禁區,門上窗上都貼著封條,但是潘承業知道,有不少人像康峻山一樣,經常偷偷光顧這裏,揭開封條鑽進這學海文山。但那都是些無聊的人,隻撿幾本愛情小說回去看,隻有康峨山是在尋找有用的科研資料。對好朋友的熱愛學習與專心業務,潘承業不敢苟同,就像康峻山對他的熱心戀愛喜歡姑娘一樣不敢苟同。兩個好朋友之間,甚至有了嫌隙。

從前窗明幾亮的公共場所,如今已變成黑暗的肮髒地,大幅的窗簾蒙滿了厚厚的灰塵,一排排書架上亂紛紛拭目以待的,都是些“反動學術名著”,為了等候那些思想活躍意誌堅強的人,它們已在這兒昏睡了很長時間。當康峻山像個大無畏的冒險家在書架中穿行時,潘承業害怕得發抖,不斷勸他快一點,趕快拿幾本書就逃,而另一位卻把這塊領域當成處女地來開墾,始終不肯罷手地檢了一本又一本……

“好了好了!”潘承業終於忍不住,抓緊了康峻山用來裝書的麻布口袋,“你扛著這一口袋書滿所跑,就不怕巡邏的人把你當小偷?”

“你忘了?我還是所裏的治保副主任呢!”康峻山詼諧地說。

在黑暗裏,他也看出好朋友滿臉溫怒,就又檢了幾本大部頭的書塞進麻袋,紮緊口袋說:“好了,這就完了,再抽支煙,我們就走。”

可憐的潘承業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但他明白自己無法阻止行動怪異的好友,就隻得隨他去了。沒想到這一來, 自己反而處於一種尷尬的境界,原來康峻山有意挑了這個安靜的場所,來批評他的戀愛觀與人生觀。

“你了解你那位林姑娘嗎?”康峻山徐徐吐出一口煙,這樣開問。

除了自己的父親,潘承業一向有些崇拜康峻山,但他頻頻幹預自己的戀愛,卻讓年輕人有些不滿了。他認為自己並非潘家的不肖子弟,林豔也不是什麽道德敗壞的小姐,專家學者與軍人幹部的家族絕無不可調和的矛盾,好朋友為什麽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他知道康峻山在所裏的年輕人裏有威信,靠的就是超凡的意誌和力量,還有私生活的絕對正派與完美無瑕,而自己難道愛上了一個漂亮姑娘,就要遭到不公平的非議?

潘承業想到這裏,更加憤憤不平。“你想說的一切我都知道,其實在熱戀中,誰也顧不上去追究對方的過去,隻要我們現在相愛就成,就夠了!”

康峻山似乎沒有感覺到他的難堪,繼續用權威的口氣說:“難道你愛上的女孩子與別的男人上了床,你也這麽無動於衷嗎?”

潘承業霍地站起來,滿臉漲得通紅。“你有什麽證據?誰能證明這一點?”

康峻山歎了一口氣,好朋友的激烈程度令他震驚不安:“難道老李沒告訴你?那個男人是幹部,也被複員處理了……承業,你要明白,我絲毫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也不據此認為,未婚先孕就是行為不端。我隻想說,你那位林姑娘對這一切都太不在乎了,這說明她德行不好,至少有些風流,你跟這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會吃虧的,說不定還會付出慘重的代價!作為你的好朋友,我不得不向你指出這一點,希望你不要誤會我。”

潘承業優雅地坐下來,卻沉著臉反對好朋友的說法。“我不這麽認為。那個男人不敢承當,他離開了林豔,使她受到了傷害,而我絕不會這樣。我們倆談過這事兒,林豔從那以後就很不快活,直到她複員分到這裏,又遇上了我……我們都覺得,現在應該沒事兒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黑暗中,兩對眼睛相碰了,一對眼睛嘲諷地問:你真的相信嗎?另一對眼睛瑟縮地回答:但願如此。時間一長,這雙眼睛更加頂不住了,它的光芒暗淡下來,而另一對眼睛卻越加閃閃發光……

耐不住這種沉默,潘承業又率先開口了,他帶著不太堅定的自信,宣布了一個最新消息:“我還要告訴你,我們可能很快就會結婚了!”

他說完這句話,臉色就轉為深紅,幸虧在黑暗中,好朋友沒有發現。

“既然這麽說,我要不提前祝賀你,就實在太失禮了!”康峻山仔細擰滅煙頭,又淡然說,“但愛情轉瞬即逝,而婚姻卻是一輩子的大事,除非你認定,那個人將陪伴你走到生命的盡頭,無論發生任何事,她都不會離開你,否則你就不要走進婚姻的殿堂。”

這番話表達的意思令人不悅,竟然使潘承業聯想到了威嚴的法庭。這一不太相稱的比喻使年輕人很是震驚,似乎此時此刻,他的一生就擺在好朋友麵前,而康峻山正在審查他的未來。恰巧他不敢肯定的就是,林豔能不能經受住這種審定?

為了轉移這不合時宜的聯想,潘承業生硬地反問:“那麽你呢?你對婚姻有什麽想法?你未來的那個對象,應該是個什麽樣子?”

康峻山毫不遲疑地回答:“我的對象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誌同道合。”

他輕鬆地用手一扛,就把碩大的麻袋扛在肩上,摸黑往外走去。

潘承業跟上去,示威地逼問:“你也知道謝若媛的事兒了吧?你又是怎麽看的?”

康峻山頭也不回地堅定說:“她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

等他們悄悄翻過牆,天已放晴,曾經撒野狂歡連綿不絕的雨水,變成了樹林中仍然凝聚著的潮濕空氣。康竣山沒有瞻前顧後,就沿著一條石子路朝向東樓走去。潘承業跟在他身後左顧右盼,深怕巡夜的人發現,潘家成了窩點。門一打開,就露出了梅月蒼白而嚴肅的臉,老專家則親自在窗前把風,他們一刻也不耽擱,便打開麻布口袋挑選珍品。

“哇!我終於又見到了你!”潘玉祥捧著一本西方物理學家的專著,手舞足蹈像個孩子,“那天抄家時,我還以為要跟你永別了呢!”

康峻山把一益蒙滿了灰塵的雜誌遞給他,“潘老,您瞧,這些雜誌是圖書館封閉前才送到的!我想先拿回去研究,看有沒有新發現?”

潘玉祥把挑好的書交給妻子保存,又看了看在旁邊觀望的兒子,“承業,你不來挑兩本書嗎?你才讀了幾個月大學,就搞‘**’,實際水平隻相當於一個高中生,今後要是開展研究工作,你那點知識怎麽夠用啊?”

潘承業顯然很難理解這份快樂,他嘀咕著:“看你們的樣子,進一回圖書館,偷兩本書,就像進了天堂!軍管會要是知道了,絕不會放過我們!”

潘玉祥聽了又想動怒,康峻山悄悄拉了他一把,他才蹲下來,重又在書堆中挑來選去,一邊歎道:“沒想到潘家子弟,還有你這樣不愛讀書的人!”

等父親捧著書走開,潘承業就悄悄對康峻山說:“我看老爹老媽都喜歡得你不行,早想把你招為女婿了!因為你具有潘家女婿的唯一優點,愛書如命嘛!可惜呀,我姐比你大了一歲,我妹子呢,又太小,還在上海讀書,潘家的女孩子都不適合你呀!”

康峻山捅了他一把,“除了談這個,你就不能想點別的?”

潘承業這才嘻嘻哈哈地笑著跑回自己的臥室,給林豔寫情書去了。

客廳裏隻剩下潘玉祥和康峻山,他們如魚得水,又討論起自己最感興趣的問題來。

“我就奇怪了,早在50年代,周總理主持製定國家12年發展規劃時,就把受控核聚變列人其中。”潘玉祥抽著一個碩大的煙鬥沉思地說,“難道形勢大好的今天,我們再也不需要這項科學技術嗎?”

“絕不可能。”康峻山也抽著煙,激動地說,“核聚變能是一種新型的核能源,它作為解決人類永久性潔淨的能源之一,將受到全世界的高度重視!在我國,黨和毛主席也不會忘記我們聚變人!我相信科研工作者的聰明智慧和奮鬥精神,一定會把浩瀚的海洋點燃;我也相信有一天,打著中國標記的‘人造太陽’,一定會在神州大地冉冉升起!”

潘玉祥欣賞地用眼睛審視著他:“峻山,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毛主席的話都是至高無上的真理,但我最欣賞這一句:世間一切寶貴的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對我們的事業來說,人也是最寶貴的資源。由於核聚變科研的特殊性,需要好幾代人的共同努力,才能去實現它!所以我希望, 自己的整個家族都能參與這項研究。而承業他、太讓我失望了“…晦,不說他了,值得慶幸的是,你給了我這份希望!’你對事業的奉獻精神,你的社會責任感,還有你的目標堅定、勤奮好學,都讓我非常喜歡……”

康峻山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斷他:“別說了,潘老師,今天我們幹什麽?”

潘玉祥立刻從自己的抽屜裏,拿出幾份鉛筆繪製的圖紙。近幾個月來,他們除了在一起學習知識,研討理論,又開展了一些受控核聚變的小型裝置研究。

“我們都知道,氫原子核在高溫狀態下將發生聚變反應並釋放出很大能量,而氫彈就是人工製造的大規模釋放熱核聚變能的裝置。”潘玉樣對他的學生說,“我們的研究,就是要將氫彈在這一瞬間完成的熱核聚變反應,變成一個受人工控製的過程;使其巨大的能量和伴生的多種核燃料,按照人的意誌產生出來,提供人類使用。”

康峻山沉思著:“可實現受控核聚變,較之原子彈、氫彈和受控核裂變更困難,它應同時滿足三個苛刻條件:第一,至少要把聚變核燃料加熱到一億攝氏度以上,使之電離成運動極為活躍的超高溫等離子體;第二,至少要使等離子體中的反應粒子密度,達到每立方厘米100萬億個以上;第三,至少要使這樣密度的等離子體存在時間也稱約束時間,保持在一秒鍾以上,使反應粒子充分碰撞而引起聚變反應。為滿足這三個條件,全世界的科學家已曆經半個世紀的努力,預計要在下個世紀中葉才能開發成功。”

“是啊, 目前世界上的受控核聚變研究,主要是在磁約束和慣性約束這兩種途徑上展開,然後再發展到聚變堆設計的探索。”潘玉祥用鉛筆敲打著那幾份圖紙,“你想沒想過?我們可以本著小規模、多途徑、低成本的科研精神,先利用小型實驗裝置來達到這些目的。比如說快脈衝放電、仿星器、磁鏡等等這就夠我們搞十年了!”

康峻山聽得兩眼放光,幾乎要跳起來擁抱自己的導師。“太好了!潘老師……按照這種廣泛探索、多頭並進的開拓思想,我們還可以開展各種診斷設備的研製工作,爭取趕上現代科研的進程,今後西方世界要想卡我們的脖子,也就沒那麽容易了!”

潘玉樣的眼神暗淡下來,“可是,軍管會能同意我們的方案嗎?”

康峻山想了想,堅定地說:“我看呀,先別告訴他們,咱們先保密, 自己搞。等初見成效了,再端出這些科研成果。真要看見了成績,我相信他們就會是另一種態度——這成績不也是他們的嗎?”

潘玉祥仍是優心仲忡:“可是那樣,既沒經費又沒支持,困難就太多了!”

“不怕,我有辦法。”康峻山笑嘻嘻地說,“我不是一個車間的領導嗎?雖然現在我不管生產了,但車間主任是我的好哥兒們,他會幫助咱們的下達一些非標準化的生產,加工一些零件,我看沒問題!”

“太好了!”潘玉祥激動地說,“那我們說幹就幹!來……”

清晨時分,梅月進來的時候,發現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的頭都埋在圖紙上,進人了香甜的夢鄉。她歎了一口氣,拉開自己親手鉤製的白紗窗簾,隻見一輪紅日已經噴薄而出,把千萬縷熱烈的光線灑在這幾份藍圖上……

第二天早上,康峻山走進車間,也看見了那份黑板報,聽遲衛東說,是謝若媛和夏曉熬了一個通宵搞出來的,他不置可否,瞄了一眼就打算離開。

遲衛東卻拉住他不放,“哎,山哥,你不得不承認,咱們車間可是進了一個才女呀!這位小謝姑娘真有文才,能寫一手好文章,工作熱情也挺高……”

康峻山一心想去實施他跟潘玉祥的計劃,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麽?”

遲衛東的嘴角朝兩邊裂開,笑得歡天喜地。“你還猜不出來?咱們應該發展她加人馬列主義學習小組啊!正好缺少新生力量。”

康峻山斷然拒絕:“不行,她政治上太幼稚,我們不能要她

“政治上幼稚?這是從何說起?”遲衛東奇怪地問,“她剛進車間沒幾天,你應該不認識她啊?你怎麽知道……”

康峻山打斷他的話,指著黑板報上的一首詩:“你瞧瞧,這是她的傑作吧?什麽鑼鼓震天紅旗飄,五湖四海傳捷報……難道這就是她對形勢的估計,對世事的評價?說得好聽是浮華,說得不好聽就是盲目。我看呀,她不夠格!”

他走出去好幾步,遲衛東才反應過來,追上去間:“康指導員,你是對這個小謝有成見吧?人家是個姑娘家,又是新工,你是不是太嚴格了一點?”

車間裏的工人乃至所裏的青年,都愛把康峻山叫做“山哥”。這句頗有地方特色的稱呼又帶著極大的尊敬,相比之下,什麽“指導員”之類的叫法倒有點敬而遠之。康峻山不顧遲衛東的情緒,冷冷地回應了一句:“她剛到車間,我跟她還不太熟。不過你們團支部,倒是添加了一個人才!”

遲衛東望著康峻山走開,心裏一直迷惑不解,總覺得這位“康指導員”有點怪異。

不久,團支部又搞了一次學習,題目更是怪怪的,居然討論什麽“一分為二”!這樣深奧的哲學命題,謝若媛當然是搞不懂,團支書又專門請了康峻山來作高深的發言,謝若媛更是聽得雲裏霧裏。當時夏曉就坐在她身邊,手拿紙筆在畫漫畫,而且給康峻山畫了一幅特征很明顯的肖像。謝若媛看見漫畫上的康峻山額頭寬大,聚集了三條生硬的皺紋,不覺笑出聲來,盡管她趕快捂住嘴,還是驚動了整個會場。

“請大家嚴肅點!”遲衛東嚴厲地看了謝若媛和夏曉一眼,“今天的報告很精彩,我們康指導員在這方麵很有心得,希望大家認真聽,回頭還要討論的!”

不知道是否受了這個影響,康峻山不想再多說什麽,報告草草收兵。接下來的討論更是差強人意,多數團員對這“兩分法”不知所雲,發言文不對題,氣得遲衛東毫不客氣地總結說:“看來今天是我錯了!我想請康指導員給團支部上一堂生動的政治教育課,結果好比是請華羅庚來給小學生講高等數學,真是白費工夫!”

康峻山立刻製止了他這種說法,但遲衛東的這番比喻已經傳遍車間, 日後給他自己引來了不少麻煩。謝若媛則對康峻山更加反感。她注意到這位指導員的眼光,有好幾次落到她和夏曉的身上,似乎不以為然,有些不悅,於是她就賭氣一般的跟夏曉更加接近。到後來,她也分不清到底是想讓康峻山不高興?還是要讓自己高興?才跟這位漂亮的青年越走越近。直到有一天,林豔的話把她嚇了一大跳。

“你是在跟夏曉談戀愛嗎?”她大驚小怪地問,“你們車間都傳遍了!”

謝若媛也吃了一驚,這才覺得事情不妙。一同下來的複員兵中,夏曉算是一個佼佼者,他聰明而有才華,寫字畫畫,打球照相,都能玩兒出花樣來。家庭出身也是革命軍人,父親是空軍飛行部隊的大隊長。他們倆又分到一個車間當車工,無論從哪方麵來說,似乎都挺般配。無怪乎老師傅們要說,他們是天生的一對。但謝若媛總覺得,夏曉好像還缺少了一點什麽?可到底缺少什麽?謝若媛自己也說不出來。

“這怎麽可能?”她顧不上多想,立刻反駁林豔,“我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再說,陸大川的影響還沒過去,我真要跟他好,也太快了一點!”

林豔突然變得成熟起來:“既然如此,你趕快拒絕他。要不,我和潘承業沒當成典型,你和他倒要當上典型了!我就聽康峻山說起過這事兒……”

“別說了!我現在最不想聽你提到他!”

一陣激憤湧上心頭,謝若媛根本沒心情再去追問,康峻山如何評論這件事,就打定主意,要把她跟夏曉的關係徹底撇清。隻要一提起康峻山,她心裏就會投下一片陰影,覺得他事事都在跟自己作對。這又使她下定了決心,對別人的議論不予理會。後來謝若媛果然發現,每當夏曉看見自己時,明亮的瞳仁裏就會放出光輝。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看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時,總會自然釋放的感情。

謝若媛一直平靜的心也開始跳動起來。難道這就是她所一直追求的至高無上的愛?難道在另一個心愛的男人離開之後,上天又一次垂青了她?可她對這個小夥子還談不上一點感情呢,她僅僅是不反感與他相處罷了!但是每當下班後,她獨自走到研究所門外,將眼光投到漸漸暗淡下來的群山時,有一些慘痛的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幻象,就會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在那片群山的屏障背後,才是她所期盼的隱蔽的夢,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那麽,麵對著一個臉龐像太陽般燦爛的青年,麵對著一個或許會同樣新鮮而美好的世界,她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正巧團支部派謝若媛去幫助夏曉,她也就跟他談了幾次,希望他好好學習和工作。至於跟不跟他交往?她心中還不太明確,也有點拿不準,但事情的性質卻起了變化。那時車間裏的任務突然繁重起來,每天都有幹不完的活兒,好幾個星期天不放假,晚上也時常加班。不少人怨聲載道,因為相比之下,其他連隊要輕鬆得多。人們不知道,這正是康峻山和潘玉祥按照自己定好的計劃,在車間李主任的支持下,所安排的小型裝置的零部件生產。車床旁的零件堆積如山,師傅們忙不過來,就安排徒弟們在一起洗零件、打毛刺,這又給謝若媛和夏曉提供了一個接觸的機會。

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很模糊:沒有迅猛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也沒有熱烈的話語和溫柔的親吻。其實謝若媛跟夏曉交往有很大的賭氣成分——跟陸大川賭氣,跟康峻山賭氣,也跟自己的人生賭氣。她的感情世界出現了空白,需要有人填補,另一個青年正好乘虛而人,僅此而已。但謝若媛卻不知道,男女之間這種親密的交往,就像順水行舟一樣飛流直下旁若無人,會發展到什麽樣的危險境地?張玉蘭師傅是個好心腸,遇到團支部要出黑板報或者搞宣傳活動,她就揮揮手把謝若媛趕走,剩下的任務自己扛。五一勞動節前,生產任務更是繁忙,許多工人忙得喘不過氣來,卻見謝若媛和夏曉在車間大門口嘻嘻哈哈地寫黑板報。這是軟任務,沒有時間限製,但人們對此卻不無看法。到了晚飯後的加班時間,他們倆還沒來。李主任趕到車間門口一看,晚霞輝映的山坡上走著兩個人影,有說有笑,樂其所哉,立刻就火了。

當晚車間裏召開了4月份的總結會,平時挺和善的李主任講到最後,發了一通火,說:“正當車間裏大戰紅5月時,竟然有的年輕人晚飯後不趕快跑來加班,反而有說有笑地軋小路,還像不像個共青團員?我看應該嚴肅地批評……”

工人們聽了當然都知道所指是誰。夏曉還沒從剛才的興高采烈中平靜下來,聽了也是滿不在乎。但從沒經曆過這種場麵的謝若媛,卻窘得臉蛋兒維紅,一直低著頭不敢吱聲。總結會還沒開完,她到底忍不住哭起來。

“別哭了!”會一散,張師傅連忙安慰她,“李主任沒點名,也不一定是批評你!”

“是啊!”夏曉笑嘻嘻地說,“誰不知道,我們是在辦黑板報,這是政治任務!”

但謝若媛卻哭得氣結,泣不成聲。除了陸大川事件,她從沒挨過領導批評。何況是當著全車間工人的麵,以後讓她還怎麽抬起頭來?

遲衛東和常到車間轉悠的林豔也跑來勸解,都說李主任說話不負責任,主張她去找康指導員說理。遲衛東還說,辦黑板報這種事隻能表揚,怎能批評?打擊了兩位積極分子,今後的政治誰還去關心?世事又由誰來評說?正忙亂著,康峻山突然走來了,剛才他不知道為什麽沒來開會,讓那個亂彈琴的李主任指點江山。謝若媛不敢希望,但又希望著他能站出來主持公道。至少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她確實沒有在上班時間“軋小路”這在當時的702所,簡直就是“談戀愛”的代名詞!

誰知道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康峻山就走過來,繃緊了臉兒問:“大家都在加班,想在五一前完成生產任務,你們幾個在幹什麽?”

夏曉不敢開腔,謝若媛不想回答,林豔卻勇敢地說:“康指,剛才李主任亂批評人,說謝若媛和夏曉‘軋小路夕,還說人家不像個共青團員……你管不管呀?”

康峻山沉思地望著遲衛東:“你們的黑板報,非得在這幾天完成嗎?”

遲衛東忙說:“這是為了迎五一啊,非得在這幾天搞完不可!”

康峻山沒有看謝若媛一眼,卻瞥著夏曉說下去:“好吧,我想你們應該明白,你們首先是工人,其次才是一個辦報者。如果你們的任務完不成,就會影響整個車間。我想,那時候你們辦的黑板報再精彩,工人們也不想看一眼的!”

謝若媛聽了心裏更難受。康峻山走開了,遲衛東替他解釋:“他這人就這樣,一絲不苟。李主任表了態的事,他絕不會變通。小謝放心,你至少都是功過相抵!”

林豔悄悄把謝若媛拉到一旁:“我告訴過你吧?康峻山很不高興你跟夏曉的事!”

謝若媛也認為這場批評有預謀。指導員不是管政治嗎?他是否認定她違反了新工人不準談戀愛的規定?或許李主任背後正是姓康的在指使?謝若媛氣憤地決定,以後要把夏曉當成真正的男朋友來看待!凡是讓康峻山不高興的事,她都很情願去做。

快下班時,謝若媛又被叫到車間辦公室,發現隻有康峻山在等著她,心想這頓批還是跑不掉。不料指導員點點頭讓她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我找你來是為了兩件事,我們先談第一件。有人反映,說你在宿舍裏偷偷看《紅樓夢》,有這回事兒吧?”

謝若媛一怔,臉色變白了,隨即又漲得通紅,她站起來反駁,“就算是看了,又沒犯法!毛主席不也說過,青年人應該看一看《紅樓夢》嗎?”

康峻山笑起來,揮揮手讓她繼續坐下,態度更加溫和:“哎,我可沒說你是不該看呀!問題是,應該怎麽去看?抱著什麽樣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看?是不是像魯迅所說,看了之後,也硬要鑽進去充當一個角色呀?我倒覺得,一個黨的高級領導人對此講得好,也算是高屋建瓶,他說: 自古忠臣出逆子,唯有寶黛人神州!”

“原來你是這個意思!”謝若媛嘟峨著,“你是不是對我們幹部子弟有意見?”

康峻山雙目炯炯,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覺得,‘**’至少有這樣的好處,就是使過去養尊處優的幹部子弟威風掃地了!痛定思痛,這才明白光靠父母不行,得學一點真本事,靠自己去闖一闖!當然,地方上的幹部子弟還是比較樸素,愛學習也愛思考,而部隊上的幹部子弟呢?因為父母沒怎麽受衝擊,上山下鄉的厄運也沒輪到你們,就照樣得意洋洋,有的還不學無術、華而不實,國家大事也不關心……這樣的人,怎麽能接好班?怎麽能不讓你們的父母,那些革命了一輩子的老幹部感到寒心呢?”

謝若媛沉默了一下,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嘴裏的這叁幹部子弟,當然包括了林豔和夏曉,或許還有自己……她不知該如何辯解?後來她才明白, 自己是想再聽一聽康峻山的“指導”。她發現年輕的黨支書不但懂點兒文化,還有點兒思想呢!

康峻山似乎了解她的心思,又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本書,笑微微地遞給她,“你喜歡看書,這很好,可你一定沒看過《共產黨宜言》吧?你不是共青團員嗎?不是也寫過人黨申請書嗎?你要幹革命,怎麽能隻看《紅樓夢》,不看《共產黨宜言》呢?你會發現,這也是一部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的作品,開篇就是這麽一句: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共產黨的幽靈……怎麽樣?夠浪漫、夠刺激吧?”

謝若媛接過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隨手翻了翻,心裏承認黨支書很會說話。你瞧,他居然知道自己喜歡浪漫情調!她這樣想時,發現自己竟然在讚揚康峻山!怎麽回事兒?難道他洋洋灑灑地批了自己一通,她竟心服口服了嗎?

“第二件事呢?”謝若媛撅著嘴,沒好氣地問,決定不給康峻山好臉色看。

康峻山卻不動聲色,又拿起桌上的一篇稿子, 口吻也變得詼諧了:“這是你寫的表揚稿吧?遲衛東讒筍上黑板報,被我給扣下來了!”

謝若媛不解地瞪著他,趁機借題發揮:“這是為什麽?你一個指導員,黨支書,從沒見你支持過我們的工作,給我們寫寫稿什麽的,反而扣壓稿件……”

“我隻是不想寫表揚稿!”康峻山意味深長地打斷她,“我寧肯批評十個人,也不願表揚一個人——批評十個人就得罪十個人,表揚一個人,不就把餘下人都得罪了嗎?”

“你一個領導,怎麽會這樣說?”謝若媛覺得很新鮮,忘了自己對他的反感。

康峻山把身子靠在牆角的陰影裏,幽默地說:“你還沒發現,這正是我們一向的作風嗎?好大喜功,報喜不報優……連一些群眾也跟著受了影響,隻愛聽表揚,不愛聽批評!前兩年還開什麽講用會,逼著人說假話,害得台下的聽眾都替他們臉紅!”

謝若媛起初覺得,康峻山是在含沙射影地批評自己,聽到後來又不像,簡直有些鬧糊塗了!但不管怎麽說,這些談話都是新鮮而大膽的,以前在別人那裏從沒聽到過。她也有些奇怪,康峻山怎麽會對自己談這些?隻是想讓她當一個普通的聽眾?還是想對她來一番高屋建瓶的啟發?謝若媛走出辦公室,感到臉上微微發燒,承認他的某些話是一針見血,戳到了自己的痛處。可她並不覺得難受,反而有一些舒暢。

謝若媛回到車間裏的大工房,立即投身到一個聲音的海洋中:馬達和皮帶在轉動,刀子和砂輪在碰觸,金屬和齒輪在撞擊……各種各樣的聲音幾乎把她淹沒,形成了一個聲、光、熱的勞動世界。平常她聽慣了這些聲音,現在聽起來卻具有了嶄新的意義,使她心裏油然產生了一種勞動者的莊嚴感,對她的感情也起到了淨化的作用。她突然認識到,康峻山的話是對的,而且極富感染力。她回想著他活潑風趣的談吐,神采奕奕的眼睛,新穎而大膽的思想,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非同尋常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