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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若媛第一次見到康峻山,對他感覺不壞。雖然她沒從他搬煤塊的行為中,看出什麽高尚的品德來,也沒從他對時世的批評中,看出他獨立不羈的性格來,但卻開始暗暗注意他。以後謝若媛就常常在所裏的各工號附近,或者在通往食堂的羊腸小道上,碰見這位年輕的身材魁梧的試驗車間革委會副主任。每次見麵,他總是板著臉,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她呢,也是裝沒看見他,但他的一舉一動還是蛛絲馬跡般落到了她的眼裏——聽說他隻有25歲,竟然管理著一個幾百人的大車間的生產;而他們剛見麵時,她曾猜測他至少有30歲了!他常穿一件磨破了衣角、袖口又洗得發白的襯衫,和一條補了無數補丁的工裝褲,這在衣著講究的姑娘看來,已經不修邊幅到了“衣衫檻褸”的地步;誰知他卻出身烈士家庭,母親還是江州市的一個中學校長!了解到這些,謝若媛除了驚訝,對康峻山也曾有過一時的敬佩。但他們並無進一步的深交,所以很快她又忘掉了他。直到學習班結束,謝若媛才赫然發現, 自己竟被分配到試驗車間。

“是李心田搞的鬼!”林豔斷然說,她被分到大家都公認為條件最好、工作又輕鬆的中心測量室。謝若媛也認為,是李心田受潘承業的委托,才幫她這個忙。但是林豔卻拋開了自己的得意,認真替好朋友擔心。“怎麽辦?你那麽討厭康峻山,甚至不想見到他,今後卻要天天跟他打交道了!而且他還是你的頂頭上司……”

“不是想純潔靈魂嗎?”謝若媛俏皮地一笑,“我看他倒像一個樸實的人!”

康峻山知道這事也很生氣,卻不想再去管它,反正“扛行李”的故事正四處傳揚,他在眾人眼裏已經有了拈花惹草的嫌疑,再怎麽做也無法撇清,索性隨它去吧!對謝若媛他也沒什麽印象,隻覺得跟另一個姑娘比起來,似乎“孺子可教”一點。對林豔他實在不敢恭維,也不明白潘承業為何看上她?就因為她人長得漂亮,老爸是個大官?康峻山向來坦誠,就把這些想法告訴潘承業,希望他把戀愛的步驟放慢一點,好好考查一下這個女孩子。“幹我們這一行,必須耐得寂寞。”他說,“你這位林姑娘太鬧了一點!”誰知潘承業非但聽不進,還把這句話說給了林豔聽,此後林姑娘一看見他,就撇起那張薄薄的小嘴,一臉的階級鬥爭,康峻山知道自己招惹了是非,從此更要小心謹慎了。

不料是非又一次招惹上他,這次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謝若媛等人分到試驗車間的那天,照例該由康峻山這個車間領導去學習班領人,再分到各班組。此時按照軍管會的命令,702所的機構設置又有了新變化,機關設三組一室,即政工組,科技生產組、後勤組和所辦公室;而研究室與科研輔助係統則采用了連隊編製,下設六個連隊,分別承擔機械加工和各項試驗的裝置建造與等離子體基礎研究。康峻山也高升一步,當上了機械加工連的指導員,這讓他哭笑不得,繼而又憤怒又傷心。原本他這管生產的副主任還能離科研近一步,至少車間裏生產的全是科研裝置的非標準化零件;現在他倒成了全脫產的政治領導,想接觸一下心愛的車床模具都不能了!在這樣的心情下,他就派副指導員去接新工人,新工人進了車間,他也沒給他們作什麽例行講話,甚至連人都沒見一麵,就分到班組去了。他隻知道,謝若媛被分到車工組,他懷疑她那兩隻嬌嫩的手,能否禁得起鋼鐵機器與金屬零件的磨礪?

正在心情不佳,快下班時又接到李心田的電話,讓他去一趟。好朋友現在升任了政工組的副組長,除了愛給別人保媒拉線當紅娘,李心田在政治上一向很可靠,屬於天生的政工料。康峻山猜想此行又是與謝若媛有關,但沒料到事情如此棘手,連一向穩重的李心田似乎也慌了手腳。

“真是對不起了!”他拿著一份檔案材料連連向好友致歉,“誰能想到,這個謝若媛居然有未婚夫了,還是個部隊的飛行員!都怪她原來的醫院,這份材料竟然遲一步才轉到這裏,診我險些鑄成大錯,還把她介紹給你!”

康峻山心裏反倒一輕鬆,就隨便地坐在那張熟悉的破藤椅上,“她談戀愛又怎麽啦?為什麽要上檔?是不是因為她年齡不夠?”

李心田急切地走到他麵前,滿臉的受害者模樣:“是啊,她在部隊還沒提幹,本來不準談戀愛……還有,謝若媛的老爸是革命軍人不假,但她爺爺卻是地主!而部隊規定飛行員結婚,對象都必須查三代,謝若媛她也不夠格呀!醫院領導找她談過話,可她不聽,還是照常跟那個名叫陸大川的飛行員來往,還差點兒受處分!陸大川被停飛了,謝若媛複員處理,恐怕也跟這有關……”

“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也真可笑!謝若媛的老爸絕沒想到,他參加革命幾十年,當兵的女兒竟然還不能嫁給一個軍人。”康峻山沉思著問,“那麽林豔呢?她是不是也有什麽個人問題,才分到這裏?”

“你算猜對了!”李心田深表遺憾地說,“她的錯誤應該比謝若媛更嚴重,也是男女問題,看在她老爸分上,才沒有處理她……我也告訴小播了,他說他不在乎,隻要林姑娘喜歡他,他就不會計較她的過去。”

康峻山本能地感覺到,如果在這一點上輕易表態,肯定會引起更大的麻煩,還不如把這些問題輕描淡寫化。“你今天叫我來,就是為了說這個?”

李心田又換了一個懇切真誠的表情,交給他兩封信,“對不起,還有一件難處理的事。陸大川的部隊來信了,說他們還在藕斷絲連,讓我們一定要找謝若媛談一談……哦,他們還讓我們轉交給她一封信,是陸大川寫的,看來小夥子頂不住了,率先叛變革命。話又說回來,人家不能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啊!飛行員都是金子堆出來的,國家的投資必須收回,你說是不是?”

康峻山拿起那兩封信草草看了看,不由得皺緊眉頭:“這關我什麽事?”

李心田歉然地笑笑:“黃主任說,應該由你去跟謝若媛談……你不是她們連隊的指導員嗎?正該做這個政治思想工作,我想幫你推,可是推不掉!”

康峻山走出政工組的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中的鬱悶仍然無法排解。跟李心田爭論是沒有意義的,誰讓他負了這個責,重任在肩?但由他去跟謝若媛談話,顯然很可笑,也不得體。不僅因為自己太年輕,還沒有談過所謂的個人問題,而且強烈的道德感也不允許他走進別人的內心,窺視別人的秘密。過去在車間裏,他也曾駕輕就熟地處理過類似問題,工人們對他的權威也從不懷疑,但他做這種事總是謹慎而周到,這才給自己賺得了各方麵的威信。而這個女孩子的戀愛問題,卻比別人更複雜更棘手,康峻山甚至不知遣應該怎麽開口?對她來說,這肯定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或許還將影響她的終生,至少會擾亂她的人生計劃。康峻山有一瞬間,竟然有些同情謝若媛——年輕姑娘怎能想到,愛情的花朵還未完全綻放,就將在鐵的紀律下枯萎?

謝若媛坐在康峻山的辦公桌前,確實有一陣茫然,車工組的組長通知他來見指導員,她根本沒想到竟然會是他!費了好大勁兒她才想起來,好像在車間裏,人們經常提到這個“康指導員”,而她卻沒把這個陌生的稱呼與康峻山聯係起來。看來他官運亨通了,而且冠冕堂皇地來找自己談話,要談什麽呢?

康峻山什麽話也不說,隻拿出一封信遞給她,謝若媛接過來看了看信封,渾身的血頃刻間就往上湧,她的臉紅得像蘋果,“這是……”

康峻山平靜地說:“這是陸大川寫給你的,快看看吧!”

謝若媛一時間有些迷惑,不明白這封信怎麽會落到康指導員手裏?她頗抖又急切地抽出信來讀著,好不容易心情才平靜下來。信很簡短,陸大川用從未有過的冷淡語氣告訴她:部隊已經接到林副主席的一號通令,很快就要上前線了!因而他和她的關係必須終止,從此他們就隻是普通意義上的戰友了!謝若媛很久沒有接到過陸大川的信了,確切地說他們倆早就失去了聯係。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收到他來信的情景,也做了許許多多的假設,卻唯獨沒有想到過會是這個樣子……

康峻山不是個冷酷心腸的人,何況麵對著這樣一個呆若木雞、第一次遭受命運重創的年輕姑娘,鐵石人也會動容。他又默默觀察她一陣,居然沒看見他意料中的眼淚,隻好開口說:“他的部隊也來了信,讓你再也不要給他寫回信了……這沒有意義。”

謝若媛的思想好似掙脫了組繩的野馬,旋風般在她腦海裏打轉,所有的念頭都在這個瞬間裏紛至遝來,卻隻凝固成同一類問題:發生了什麽事?他究竟怎麽了?怎麽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她的意識模糊成一片,聽到康峻山的聲音,才掙紮著理出一個頭緒,於是所有的憤慨便衝他而來:“如果我非要給他寫信呢?難道702所還會開除我?”

康峻山不想與她的情緒相悖,但他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有些生硬地問:“不會開除你……不過我想知道,你是共青團員嗎?”

謝若媛挑釁地看著他,“是又怎麽樣?”

她是在上中學時人的團,這一向是她的驕傲,今天卻成為她的不利。

康峻山輕聲笑了笑,“那你就一定知道,團有團的紀律,黨有黨的原則,部隊更是有鐵的規定……何況你如果違反,就會對陸大川不利,你也不願看到這個結果吧?”

謝若媛好像這才回過神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關你什麽事?”

康峻山把兩隻大手一攤,語氣很幽默,“我不是你的指導員嗎?”

“好吧,那你就指導指導我,我應該怎麽做?”謝若媛氣琳唯地逼問。

康峻山微笑著指指她手上的信:“很簡單,就照他寫的去做。”

信沒封口,據此可以判斷,這個姓康的已經先看過了。謝若媛一時間氣得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全世界的人都辜負了她,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她!而這個災難性的場合以及她不幸的處境,麵前這個男人顯然要負更大的責。她衝動地站起來,朝康峻山大聲吼道:“謝謝你的指導,可惜你不是我的上帝,我也不是你的羔羊!告訴你,我不會任人宰割!我要做的事,誰也別想阻攔!我的感情,也不會被人攔腰斬斷!”

這場大爆發讓康峻山感到震驚,他正想指出,她的輕率會給她自己帶來麻煩,那個年輕姑娘已經跳起來,示威性地衝出了辦公室。

此後的一整天,無論康峻山處理什麽事,腦海裏總是盤旋著這些激烈的聲音。在那個時代,在他的周圍,從沒有人這麽激烈地反抗過自己的命運,也從沒有人這麽旗幟鮮明地表示過人生的態度。在他心目中,女孩子或者女人要麽是逆來順受,要麽是賣弄風情,要麽是世故圓通,但他從沒見過這樣單純而又火熱的姑娘!她的**澎湃是那麽扣動人心,讓人有一種心馳神往的感覺……他趕快打住自己的心猿意馬,也沒朝自己的內心燎望一眼,更不想去進行深人的探索,否則也許會得出一個嶄新的結論。

謝若媛也是整整一天不讓自己再去想這事。她把那封盼望已久的信撕得粉碎,就一頭紮到新學徒的工作中。她師傅是一個名叫張玉蘭的中年女人。以前謝若媛對車工沒一點概念,把車刀想成跟菜刀一樣,到了旋轉不停的車床前她嚇了一跳,尋思這個車工可不好當。她看著張師傅滿臉的摺子,想象著自己將來的情景,這才明白跟樸實的人在一起,並不一定能純潔靈魂。雖然她的內心原本就很純真,但她必須在這冰與火的冶煉中,鑄就一身鋼筋鐵骨,而且能夠支配那些像螺旋一樣冉冉上升的金屬圖騰。

這一天她很不幸,磨刀時傷了手指,上工件時又沒夾緊,車床一開,工件就甩出去,打到旁邊的機**!幸虧沒傷著人,卻著實引起一場騷亂。張師傅搖了搖頭,看出她心不在焉,就讓她在一邊歇著, 自己上馬,重又車起那些無窮無盡的零件。謝若媛隻想放聲大哭,又強忍住了。她感覺到憤怒的情緒正在心頭聚集,就像火山熔岩一般即將爆發。剛才在辦公室不過是一時的發泄,再下去就會覆沒一座城市。謝若媛也明白, 自己必須像對待生活中的磨難那樣,對待這次突然降臨的情感火災。但她太年輕了,年輕得似乎不該忍受這樣的苦楚。盡管她白裏透紅的麵色已變得暗淡無光,她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芒,她還是希望自己能隱藏和掩飾——隱藏自己的痛苦,掩飾自己的失敗。

“你怎麽啦?”一回到宿舍,林豔就好奇地望著她,“已經看到了陸大川的信?他把你給甩了?我早就說過,跟飛行員談戀愛,不會有好結果!”

看來她已經從潘承業那裏得知了一切。謝若媛強自鎮定地回答:“沒什麽,他這麽長時間不來信,我早就想跟他吹了!”

林豔根本不信,還想追問下去,謝若媛卻一頭鑽進蚊帳裏看起書來。林豔隔著蚊帳觀察了她好一陣,直到確信她沒有偷偷落淚,才理直氣壯地出門,去跟潘承業約會。

這邊謝若媛扔下書,兩眼望著令人炫目的雪白的紗帳,回憶起自己跟陸大川的相識,隻覺得那是一片白色的茫然,白色的模糊……

謝若媛當兵時剛滿17歲。她本想戴著耳機當話務員,卻陰差陽錯地分到了野戰軍醫院。那是一個偏僻的小縣城,正在修鐵路,每天都有受傷的戰士送來醫治,有些很快就光榮犧牲了。謝若媛恰好分在外科,有一次她輪值夜班,呼啦啦一群人送來一個塌方砸傷的軍人,據說是個舍己救人的英雄,但送進急救室就沒氣了,無法轉運到停屍房,隻好蒙上白布單停放在護士值班室。謝若媛何止是狠鬥私字一閃念,簡直就是狠鬥了大半夜,仍然無法控製住強烈的恐懼,根本就不敢再走進護士值班室。她正在走廊裏凍得瑟瑟發抖,一個身材高大的病員向她走來,給她披上了一件軍大衣,謝若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從此記住了這張神采奕奕的臉。

這個病員就是陸大川,當時剛滿23歲,已經當上了飛行教練,是因感冒引起航空中耳炎,那天下午才住院的,所以謝若媛不認識他。後來那個死去的軍人定為烈士,護士長半夜來查班,發現謝若媛不在值班室,嚴肅地批評了她,又是陸大川出麵替她說話,說他當晚耳鼓陣痛嚴重,謝若媛才離開一會兒替他送藥,謝若媛更是對他感激不盡。年輕人的戀愛就是這樣簡單,尤其是初戀性質的戀愛,一兩句話,幾道眼神,加速的心跳,再加上年齡容貌又相當,這事兒幾乎就成了一半。

然而陸大川又當別論,他是航校的飛行尖子,重點培養的對象。為了這樣一個人才,國家投人了巨額資金,而他的回報應該是一直在祖國的藍天飛翔,不到28歲,天仙下凡也不能打動他;直到30歲左右,再由領導介紹一個其貌不揚但政治上絕對可靠且必須是黨員的女人,完成光宗耀祖的終身大事。陸大川不走正規道路的行為令整個航校都極其惱火,而錯誤的根苗顯然在醫院的那個小護士身上,何況她“查三代”又不合格,即使有當“小寡婦”的決心,也吃不上巧克力。(醫院裏流行一句話:“巧克力好吃,小寡婦難當,”形容飛行員家屬的不利。)所以這種愚蠢的戀愛必須終止,陸大川被勒令提前出院,謝若媛則受到團內警告的處分,她後來的複員也與此不無關聯。

本來兩人已受到嚴密監控。但世上還有好心人,護士長的丈夫正好是陸大川的中隊長,在他們的安排下,兩人終於在一條大江邊舉行了“告別儀式”。護士長和中隊長分別在兩頭“望風”,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用“悲痛欲絕”來形容兩個年輕人一點都不過分。遭到腰斬的愛情,前途難測的未來,遠隔千裏的相思,一層層將他們纏繞。一

還是年長的飛行教練較為成熟。當兩人就要分手時,他突然想起謝若媛有一個妹妹下鄉在河南,就讓她把地址告訴了自己,說今後將托她妹妹鴻雁傳書。他還說,這是他們今後唯一的聯絡方式,讓謝若媛記住,他是永遠不會變心的!

謝若媛回想往事,不禁流下一行行清淚。從那以後再沒有陸大川的消息,她也沒能從河南下鄉的妹妹那裏,收到過他哪怕是一封書信。複員後,父母似乎聽到一點風聲,但他們相當沉得住氣,從沒盤問過她,而她卻時刻盼望著,那封藍色的航空信會像信鴿一樣飛到身邊。她怎麽能想到,情況竟會演變成這樣?她對這封信的真偽絲毫不懷疑,她熟悉陸大川的字跡,所以這封信才像利劍一樣穿透了她的心。她在淚水迷茫中認識到,這封信不僅給她的憧憬她的生活潑了一盆冷水,使她徹底失去了美好的愛情,還失去了寶貴的自尊心。在此之前,整個702所隻有林豔知道此事,雖然她不願跟她多作深談,但有時候她還是可以在她麵前得意一番,神氣幾下。畢竟在那時候,一個姑娘有個飛行員做戀人,是件挺榮耀的事。而現在,一切都像肥皂沫似的破滅了!

令她最痛苦和最傷心的,是這件事暴露時居然有另一個人在場,而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很微妙!謝若媛覺得,她的美滿感情好像是被康峻山掠奪了!誰叫他代表組織找她談話,還擺出一副摸不關心的態度?她的私生活和秘密的感情都被拿出來展覽了一番,她無地自容的表現也被他瞧個正著!而他當時的表情卻是不屑與冷漠。她也不指望他對此表示一些高尚的情慷,但他就不能表現得仁慈一點嗎?謝若媛越想越覺得血往上湧,到後來她對康峻山的憤患,已超過了原本的罪魁禍首陸大川!不管怎麽說,陸大川是被領導逼的,信上也未必是真心話,康峻山卻可以自由行動,對她的致命傷,他為什麽不安慰兩句?他還是她的上級、她的指導員呢!他對她就沒有一點善良願望?想到這裏,謝若媛的情緒已經發生了改變,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她那不可挽回的愛情的損失,以及她那不可改變的命運的轉折,都是康峻山帶給她的!這一切都怪他,他應該受到懲罰——這懲罰就是她將疏遠他,她再也不會理睬他了!

做出這個決定,謝若媛心裏好受一點,這才發現屋外已經浙浙瀝瀝地下起雨來。再一看表,她大吃一驚,立刻從**跳起來。今晚要過團組織生活,她已經快遲到了!

山裏的雨總是來勢凶猛,當謝若媛披上部隊發的雨衣,打著手電,衝進一片灰蒙蒙陰沉沉的雨地裏,豆大的雨點已經變得又急又密,從各個方向衝刷著四周的坡地和山岡,又匯集成千萬條混濁的溪流,一路飛濺著泥漿和水花,把各工號之間的道路破壞得泥濘難行。女工宿舍離試驗車間大約有一公裏,平時這是一條風景優美的上坡小道,現在卻變得又滑又陡。謝若媛頭頂冷風,身披苦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真是苦不堪言!土石泥沙形成的凹凸不平的山路,殘枝敗葉裹挾著的髒水爛泥,似乎都在欺負她,一不小心,她滑倒了,摔在地上,隻聽得狂風在身邊肆虐,雨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謝若媛不禁放聲大哭起來。為了自己的不幸命運,為了自己失去的愛情,為了前途艱難的人生,她有一百個理由大哭,哭他個昏天黑地……

可惜這條路上沒有任何人影,她哭了半天沒有得到回應,周遭的淒風苦雨也絲毫沒減弱,反而手腳凍得冰冷,雨水浸透了衣衫,還得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何況,試驗車間團支部的人都在等她呢!謝若媛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才終於走近車間,看見裏麵閃耀著燈火,內心有了一點溫暖。這時她已摔得一身泥水,胳膊膝蓋到處都碰破了皮,隻得咬咬牙,手腳並用爬上最後一道石階路,一個打滑,她又險些摔下來……

突然一隻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的胳膊,同時她聽見一道熱情的聲音:“快,加把勁!上了這個石階就到了!我來幫你……”

謝若媛回過頭,看見一個也是穿著軍用雨衣的男子,他的臉整個隱藏在雨帽下,因而顯得模糊不清,隻見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熠熠生輝。

謝若媛就這樣認識了同一批複員的夏曉,或許他們曾見過麵,畢竟在一個學習班裏待了幾十天,但在風雨中的相扶相識,顯然更有意義。有一瞬間,謝若媛甚至覺得這個年輕人是上天派來的,否則他怎麽會在自己最需要幫助的時刻出現?如果沒有他扶自己一把,她肯定會摔上一個大跟頭,說不定還會發生別的什麽令人擔心的事!

團支書遲衛東早已迎候在門口,看見他們倆就欣慰地說:“怎麽樣,在這雨天裏來開會學習,也是一個不小的考驗吧?恭喜你們倆,因此結下了戰鬥友誼!”

後來謝若媛才知道,夏曉並不是團員,隻是一個發展對象,他在這種雨天裏,竟也跋山涉水地趕來學習,讓團組織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並且立刻就把培養他的任務交給了新任宣傳委員謝若媛。

“小謝,團支部正想出一期黑板報,主題是歌頌目前的大好形勢。”個頭矮小卻精力充沛的團支書遲衛東說,“我早就知道,你能寫一手好文章,這次就全看你了!”

“可我的字寫得不好看,尤其不會寫美術字。”謝若媛有些為難。

遲衛東拍拍夏曉的肩,微笑著說:“瞧,我早考慮到了,給你派一個得力助手。夏曉在這方麵很有才華,我相信你們倆可以互相幫助。”

夏曉也對謝若媛笑了笑:“沒問題,我幫你抄黑板報,你幫我寫人團申請書。”

謝若媛這才仔細看了看這個青年。他身材挺拔,至少有一米八0,長得非常漂亮。說實話,一個男人長這麽好看,簡直有些可惜,謝若媛望著他時就這麽想:他完全可以去當個演員,而到這山溝裏來當工人,真是大材小用了! 自己的胳膊還有些隱痛,那是剛才被他給使勁兒擰的。想到這裏,謝若媛不由得臉紅了。難道真是天意?在她最痛苦最失意的時候,一場暴風雨居然把一個漂亮的小夥子,帶到她身邊來了!

當晚他們忙了整個通宵,一個寫一個畫。第二天,黑板報就出現在車間大門口,過往觀看的工人幹部都稱讚不絕,說文章寫得好,字也漂亮,版麵更吸引人,居然用五彩繽紛的彩色粉筆畫了刊頭,配圖也有人物有花鳥,真是喜氣洋洋別開生麵!遲衛東見了謝若媛就蹺起大拇指,說你們倆的配合真是天衣無縫!

謝若媛也沒有理由不滿意。她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似乎陸大川的影響已經過去了!她本來也希望如此,既然他來了絕交信,再去想念他就隻能徒增煩惱、毫無意義。但他竟然這麽徹底地從自己心中消失,還是有些不合情理。就連林豔也有些困惑不解:“真讓人懷疑,你們倆是否談過戀愛、真有感情?”謝若媛聽了這話,隻覺得慶幸,既然這場戀愛已經無可挽回了,又何必去怨天尤人?但她還是有種詫異的感覺,似乎事情演變成這樣,跟那個名叫夏曉的青年有關。從此以後,她的眼光便開始留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