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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正所長生了病,在北京住院治療,潘玉樣現在就是全所的頭兒了。他的辦公室在三樓盡頭,房間寬大,陳設簡單,窗外正對著一片草坪。牆上掛著幾幅中央首長來視察時,跟所領導的合影。一排書櫥裏滿是大部頭的專業書籍,辦公桌上也擺滿了文件和資料。他的房門經常半開半掩,科研人員來找他,他從不拒絕,總是與他們傾心交談。專家型的領導都這樣,沒有一點所謂的架子,隻有嘔心瀝血的服務精神。所裏的會也很多,輪到專家級所長主持時,他們要麽沉默無語,隻顧傾聽下屬的意見,要麽才思橫滋,話像泉水一般湧出,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而潘玉樣在工作中更是溫文爾雅,對人彬彬有禮,決不像在家裏時那麽愛發脾氣。

星期一早晨,剛一上班,康峻山就來到了潘玉祥的辦公室。他當然是接到了李心田的電話,特意來看望老師的。但是兩人也需要碰個頭。下午將召開中層幹部會議,討論“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總裝調試問題。這一對互相傾慕的師生、工作中的老搭檔,也想先交換一下意見,而且最好能達成一致。

康峻山悄悄走進來時,潘玉祥正對著一堆筆記本沉思默想,仿佛在清理自己的前半生。康峻山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但他開口時,卻問得稀鬆平常。“潘老師,下午的會,誰第一個發言啊?”

“當然是你了!你是科研計劃處的處長嘛!”潘玉祥回過神來,指了指旁邊的沙發,“來,我們坐那兒去談。”

康峻山這個大塊頭坐過去,沙發立刻就陷下半邊,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他笑道:“我倒是準備好了,老師要不要先聽我匯報一下,我的意見啊?”

播玉祥也笑起來:“不用問,你準是主張總體聯調的,對吧?”

康峻山的語氣裏有一絲緊張,“您說對了……老師,您的意見呢?”

潘玉祥拍拍他的肩,似乎想起了遙遠的往事。“放心吧,這次老師呀,跟你站在一條線上,我們不會有矛盾衝突的……”

“那就好,”康峻山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時間、人力、資金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應該選擇總體聯調。在這種事情上我們有過很多活生生的教訓——要是不能一下子開花結果,就會慢得叫人難受!再說一個設備一個設備的調試,科研人員也會很疲勞,可能接連幾個月,甚至半年,誰都睡不上一場好覺!”

“那倒還在其次,關鍵是我們又要花費很多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和心血。”潘玉祥指了指他,“不過你要小心噢,雖然我同意了你的主張,但在下午的會上,這兩種意見一定會爭論不休的,甚至很激烈……”

“老師放心吧!”康峻山微笑著拍了拍旁邊的公文包,“我保證能說服他們。”

潘玉祥點點頭,心裏很清楚,這個還算年輕的科研計劃處處長,辦起事來精明強幹,而且從不敷衍塞責。他不止一次地想到,自己應該退休了,而最佳的繼任人選,就是這個他最滿意的學生。潘玉祥又想,等“中國環流器一號”正式鑒定之後,他就會向所黨委提出這個請求。長江後浪推前浪,核聚變事業應該後繼有人了!

房間裏沉寂了一會兒,康峻山主動提到昨天晚上的事件。“播老師,聽說承業兩口子要調走了?您還為此生了一場氣?”

潘玉祥流露出一絲驚愕的神色,很快就明白是李心田透出了風聲,也許康峻山正是受好朋友之托,前來勸解他的。在學生麵前,他也從不想隱瞞什麽。潘玉祥很快又恢複了常態,苦笑著說:“不止承業,就連尋夢也要走,說是到西德去留學。哎,她是不是去找過你?告訴了你這件事?”

在老師麵前,康竣山也不想隱瞞什麽,就率直地說:“是跟我說過,我也勸了她,但我看她早就拿定了主意,我們說什麽都沒用了……”

潘玉樣不露痕跡地打量著他,“峻山,我一直想問一問,你和尋夢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雖然過去了十幾年,我和你梅姨還是想知道,你們倆為什麽沒有走到一起?要知道,當年我們真的很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潘家的一員……”

康峻山遲疑了一下,才說:“潘老師,這件事也許誰都說不清……不過我想,在有些人之間就會發生這種事,而且很難把責任推到任何一方。按照一般人所說,也就是我和她無緣吧!”

他說得很含糊,但又很坦**。潘玉祥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不會聽見另外的回答了。這也是康峻山的穩重之處,牽涉到他和別人的隱私,他一向都謹言慎行。潘玉樣雖然心裏七上八下,還有些不好受,卻不想再給學生增加什麽壓力了。

他走到桌前,指著那堆積如山的筆記本說:“峻山,這些筆記,都是我曆年的心血,也算是我國核聚變試驗的真實記錄吧!我不久就要退休了,本想把這些筆記送給承業,但這個兒子實在令我失望……今天我就把它們送給你吧!我想它們到了你手中,一定會繼續發光發熱,有所貢獻的!”

康峻山又驚又喜,懷著崇敬的心情拿起一本筆記翻了翻,立刻愛不釋手,再難放下。“老師,這、這簡直太寶貴了”一真讓人想不到,您竟記了這麽多筆記,這全都是您的心血呀!也太難得了……”

潘玉祥欣慰地望著自己心愛的學生,笑容又溫暖又親切,“一共83本,還不算‘**’中,被迫燒掉的一部分……這不是我的別出心裁,而是一開始我就想到了,核聚變事業不能隻靠一代人,如果我能把整個核聚變試驗的艱苦曆程,還有我們聚變人的心路曆程,全都真實地記錄下來,也許對我們的事業繼承者大有好處。隻是沒想到承業他……晦,不說他了1”

康峻山放下筆記本,誠懇地說:“老師,您別怪他。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對他不滿,後來總算想通了。咱們所的實際情況,也確實留不住人。這不是當年那個先生產、後生活的時代了,我們不能要求科研人員隻關心工作,而不考慮生活。尤其是生活上的基本水準,如果都達不到,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老師您也知道,這幾年我們所裏的科研人才,確實流失得很厲害。我看,應該引起所領導的高度重視了!”

潘玉祥沉吟了一下,知道康峻山說得沒錯。這十年來,所裏經曆了一個邊建設邊科研的發展時期,也培養和造就了一大批有實踐經驗的實驗、診斷、理論、工程技術和運行維護的科技隊伍。這也是我國經過長期艱苦的努力,鍛煉和培養起來的一支核聚變研究的骨幹力量,更是我國今後發展核聚變事業的重要基礎與寶貴財富。但近年來,702所卻麵臨著鞏固和發展科研隊伍的嚴重困難。一方麵是國家對核聚變科研事業,尚無明確的發展規劃;另一方麵,由於大部分科研骨幹來到這三線地區已有20餘年,早就年過半百、身體虛弱,又因水土不服和氣候的不適應,而患上了各種疾病。再加上子女升學、就業等各種具體困難都日益突出,以致這些科研人才大量向外流失,已占了全所的將近1/4,嚴重地影響了科研工作的正常開展。而新生力量的補充也很困難,新分配的大學生報到率極低。有些人來所工作不久,又通過考研究生等途徑相繼離去…真是人心思動,人心思走,這種科技隊伍動**解體的局麵,確實應該引起重視了!

潘玉祥想到這裏,完全是無可奈何地隨口問了康峻山一句:“依你說,可有什麽好辦法,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康峻山似乎早有準備,毫不猶豫地說:“除非我們702所,遷出這大山溝,才能真正解決這個問題。我想,我們會等到這一天……”

潘玉祥驚訝地看著康峻山,完全沒有料到是這個回答。在那個春光明媚的日子裏,他們倆誰也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這個預言竟然就會實現。

這天下午的總裝調試方案討論會,果然開得很激烈。

潘玉祥主持會議,先發表了一番令人感動的前言。他說:“自從‘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研製工作提上日程之後,我們研究所1000多名科研人員就迅速集結起來,向著這個完全陌生又神秘的尖端技術領域勇敢進發。在這當中,有曾留學歐美和蘇聯的核物理學家、電物理專家,有各相關學科的教授、工程技術人員,也有曾為共和國的建立而出生人死、浴血奮戰的老幹部,還有身懷絕技的工人師傅。而更多的,則是50年代中期,新中國培養出來的大學畢業生。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是老家在北京、東北、上海和富裕的江、浙一帶,卻心甘情願來到這偏遠的大西南,艱難地踏上了通向世界尖端科學高峰的長征之路……經過長達十年的艱苦執著和努力奮鬥,‘中國環流器一號’終於成功麵世了!在今天這個會議上,我提議,首先讓我們為這十年來,付出了百倍辛勞的科研人員,尤其是為我們所在這期間,光榮捐軀的十幾位科研人員,致以默哀和最祟高的敬意!”

這番話成功地激起了在場所有人的豪情。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參加了這長達十年的艱苦奮鬥。他們都正當盛年,上有老下有小,既要從事科研工作,又要照顧家人,兩頭奔波,十分勞累,為此付出了罕見的辛苦。而他們卻甘守清貧、癡心不改、懷著攀登科研高峰的壯誌情懷,克服了重重困難,在自己的工作上卓有建樹。其中還有一些人,更是在核聚變研究上的科技英才和學術帶頭人,他們被曆史推到了這支隊伍的最前方,掛帥上馬、闖關奪標、所向披靡。是他們主持了整個裝置的設計、研製和安裝工作,還處理和解決了多項有爭議的技術難題,並且親手執筆寫下了一篇篇成果報告,為“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成功問世傾注了大量心血……如今歲月流逝,物是人非,他們坐在這會議室裏,想到卻是另一些人,一些比他們更值得紀念的人。

在“中國環流器一號”研製的十年裏程中,也有終於走不動和走不了的人,他們付出的不隻是青春和年華,更是血肉和生命。他們為科研工作積勞成疾,臨終之前卻割舍不下自己曾孜孜以求的事業,心中仍然留存著那人造太陽的光輝。有一位正當盛年的科技人員得了肝癌, 自知留在人世的時間不多了,但他要了卻最後一個心願,就是再看看“中國環流器一號”。他因肝腹水而肚子腫大,早就行走不便,隻好讓家人把他抬到試驗大樓。後來他終於在家人的攙扶下,走進了主機大廳,當他看到豐碑一樣巍峨的托卡馬克裝置,久久地凝視著這座在他心中永不磨滅的人造太陽,真是好高興好知足!他就這樣緩緩閉上了眼睛,旁邊的人也不禁熱淚盈眶……

另有一名工人,也不幸在工作中身患絕疾去世。他默默工作十幾年,既無名又無利,生前普普通通,去時平平靜靜,卻給老家貧窮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兒子留下了一筆債務。是他的同事們自發行動起來,為他捐款,才幫他了結了這筆債務,讓他走得少一點牽掛,少一點擔心。還有一位課題組長,因出差大連而無法照顧家庭,他那品學兼優的10歲的兒子,一次晚自習回來,竟被無情的大渡河卷走,奪去了生命。他匆匆趕回來,安葬了孩子,顧不上勸慰傷心的妻子,又強忍住巨大的悲痛,重返大連繼續工作……他們都是不稱職的父親和不合格的丈夫,但他們卻是最優秀的聚變人!

人們默默地緬懷了這些先行者,又回顧了自己無私奉獻、艱難曲折的創業曆程,個個都是心潮澎湃,決心把未竟的事業繼續下去。潘玉樣見自己開了個好頭,便讓康峻山接著發言,端出他預先準備好的意見。這次會議必須解決一個重要的技術決策——是將“中國環流器一號”的各部分指標都調整到設計指標,再進行總體聯調呢?還是待總裝成功後,立即就進行總體聯調,而後再逐步達到各部分的設計指標?康峻山傾向後一種意見,他在總裝現場獲得了不少第一手資料,也為此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為了把自己的意見盡量闡述清楚,經他提議,會議又轉到了主機大廳的安裝現場,與會人員將和現場的科研人員一起觀察研究,爭取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

主機大廳裏,技術人員和專業工人正在緊張地進行最後的組裝工作,密如蛛網的各種電纜、管道,已通向其他的控製中心和測試大廳;而在其他試驗大廳裏,各種記錄儀器和有關設備也正在安裝,並且都接近尾聲,在進行最後的衝刺。工作人員們把連日的辛勞都拋在腦後,眼裏閃耀著興奮的光輝。大家心裏都明白,在付出了十年的心血之後,現在離勝利的日子已經不遠了,眼下的工作更是不能出一點差錯。

棲身於這個地方,康峻山心中充滿了豪情,似乎有一股火氣直往外冒。他十脆甩掉外套,站在眾人麵前,以激昂的聲調說:“我先來介紹一下,我所掌握的情況……”

接下來,他在工作台上鋪開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一些圖表,又在一張大黑板上寫下了不少數據,來說明自己所肯定的總體聯調的方案設想、實現的可能性以及有關措施。主機大廳是恒溫,他穿著一件襯衫邊說邊寫,滔滔不絕、滿臉汗水、兩眼放光,隻見大黑板上滿是草圖、數據和公式……康峻山確實做了不少準備工作,他的推斷非常明了,思路很清晰,分析也非常有條理。一時間,人們都被感動了,仿佛他就是運籌帷握的將領,而那些數據公式和圖表,就是他率領的忠心耿耿的士兵……

“我個人認為,先開展總體聯調的好處,還在於能夠使我們的‘中國環流器一號’,盡快地啟動,並進而確定各個不同環節的輕重先後與相互關係。”康峻山最後強調說,“這樣,既保證了整個裝置由低到高、協調配合的良好性能,又大大提前了啟動時間,以便一步步進人我們預先設計好的高指標、高參數範圍。”

科學試驗是相當嚴謹的,盡管康峻山提出了可靠的依據,但他的發言結束後,還是引起了一場激烈的爭執。與會人員也基本分成了兩種意見,似乎兩種方案都有其合理性與可行性。大家都很清楚,這兩個方案的選擇非同小可,決定著“中國環流器一號”未來的命運。當人們僵持不下時, 目光又都集中在一直靜靜傾聽、尚未發表意見的潘玉樣身上,等他表態。他是今天在場的最高領導,當然也要為此承當最高的責任。潘玉祥雖然已跟康峻山達成了一致,也讚成後一種意見,但他卻沒輕易發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想做出草率的決定,而是讓大家進行充分的討論,比較兩種方案的優劣和利弊得失。此時此刻,潘玉祥也在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地梳理著會議討論的每一個細節,分析著兩種方案的矛盾和焦點,歸納著這兩種不同方案的原理和構想……

沉思片刻後,潘玉樣終於認可了第二種方案,即在總裝成功後,立刻就進行總體聯調。他說:“這樣做盡管有風險,但也有更多的可取之處。因為時間緊迫,如果我們不立即開始‘中國環流器一號’裝置的啟動,有可能會犯曆史的錯誤!現在我宜布,立刻以總體聯調的方案為主,開始積極地進行準備工作。與此同時,另一種方案也不能完全放棄,我們要做兩手乃至多手的準備,確保‘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運行成功!”

為使任務進一步落實,潘玉祥又指示,抽調部分研究室的科研人員,配合科研計劃處擬定一個總體聯調的可行性報告,上報部裏,請求批準。同時又告訴大家,總體聯調的目標既然已確定,就該同心協力,積極行動起來,爭取盡快實現。康峻山也不含糊,立刻又下達了命令:理論部門將各個技術參數一一核算出來,從總體上構劃出方案的可行性;實驗部門再根據這些參數的指標要求,擬出具體的操作方案,繪出運行圖紙;再由自己和科研計劃處的人員動手,寫出一個翔實的可行性報告。各研究室的負責人也表示了支持,會議確定在三個月後進行總體聯調,還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去完成。

會議快要結束時,潘玉祥高興地說:“我還要提醒大家,每兩年就召開一屆的國際受控核聚變研究大會,正等著我們拿出最新成果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也要先搞總體聯調,爭取盡快啟動裝置,給黨和國家拿出一個合格的成績單!”

散會後,李心田拉住了康峻山,“到我的辦公室去坐一坐,我有話要跟你講。”

康峻山跟著他走去,一邊笑道,“還有什麽事兒呀?你今天早晨交給我的任務,我已經完成了。瞧,你的老嶽父在今天的會議上,多精神呀!”

李心田拉開自己的辦公室門,“你呀,就是他老人家的一劑良藥……可是峻山呀,我也要說你幾句,你也太不為名不為利了吧?這讓我們的工作怎麽做呀?”

康峻山看著老朋友打開文件櫃,取出幾份材料來,立刻會意地笑了。那是幾份成果報告,本來已經署上了他的名,又被他悄悄抹掉了。對康峻山來說,這些名利確實不重要,並不是謙讓,而是他心目中就沒有這個位置。

他笑道:“你這個辦公室主任,怎麽管起這個來了?”

李心田打趣地說:“還不是我在人事科遺留的老大難問題,黨委又下了死命令,要把你這個漏網之魚查出來……哎,我說你老兄,所裏人人都知道,你是‘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頭號功臣,為這個裝置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不但參加了一係列的具體工作,還親自動手編製了一些技術方案……你不居功不自傲,這挺好,但你也不能難為我們呀!”

康峻山輕描淡寫地說:“全所的科研人員,無論提到誰,不都值得表彰嗎?我是管理部門的,沒做過什麽具體工作,要是署上我的名,那才是亂彈琴呢!”

李心田繼續開著他的玩笑,“可你的貢獻比誰都大!這個就數我最清楚。哎,就說上次在北京吧,你這個赤腳大仙穿行在王府井,可是給我們四川人大大長了臉……如果今後有誰來寫這篇報道,我可要好好地給你提上一筆。”

康峻山也忍不住笑了,知道老朋友是在拿他開測。但是辦公室裏的幾個小青年不依,非要讓李主任講個明白,於是李心田就繪聲繪色地講開了。那是他們倆為獷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經費問題,反複跑了幾次北京。為了向部裏表明,702所已經揭不開鍋了,他們就住在離北京很遠的一個小招待所裏。有天下午在部裏耽擱得太晚,長途公共汽車已經收班,他們回不去了,將就在火車站裏睡了一夜。那時鐵路交通也很成問題,火車站裏人山人海。次日淩晨他們醒來,身邊擠滿了人,康峻山腳上的一隻鞋也被擠掉了。他一咬牙,就脫掉另一隻腳上的鞋襪,幹脆打著赤腳去了一趟王府井。正值天寒地凍,光腳板踩在結了冰的地麵上,真是冷透心,凍得他上下牙齒直打寒戰。而這個壯舉卻驚動了北京人,聽他滿口的四川話,都紛紛蹺起了大拇指說:“四川人真抗凍,大冬天也敢打赤腳!”商店一開門,康峻山就衝進去,買了一雙北京布鞋,立刻套在腳上,又開始跑部裏。那一次,他們終於為所裏要來一筆經費,解了“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燃眉之急。

李心田講完這個故事,小青年們嘖嘖稱奇。李心田又微笑著忠告他們:“哎,你們這些小字輩,要想做個真正的聚變人,就得有康處長這種精神!”

康峻山掃了那幾個姑娘小夥子一眼,他自己手下也有幾個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思想活躍,總是對答如流,也敢於跟領導針鋒相對,他們的衣著更是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而他則希望青年們欣賞一些別的東西。這時他也說:“你們現在進所工作真是幸運,核聚變事業通過幾代人的膛路,眼看已經是一馬平川了!但時代在變革,我們的工作,也決不會按部就班的往前發展……你們還是應該多學習,也多聽聽老同誌的話,還要敢於創新,勇於嚐試,爭取在自己的工作範圍內,取得更大的成績。”

康峻山這番話也是對自己說的。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起草總體聯調的可行性報告。他日夜都在思索,無論何時何地,腦子也不空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把拉開的弓,早已繃緊了弦。箭也搭在這弓弦上了,但能不能射中靶子?還很難說。因為箭頭太重,箭靶太遠。他必須把弓拉得再滿一些,把弦繃得再緊一點。反正他豁出去了,就是拚了性命,也要射中預想的目標。不料這時,他又跟妻子鬧了一次衝突,還是因為潘尋夢。

那個周末正好是小女兒若若滿七歲的生日,全家人說好了要給她慶祝。一大早,謝若媛就去了一趟自由市場,買回來一隻老母雞,還買了些新鮮蔬菜和水果,以及若若最愛吃的草薄。這鮮紅的草毒剛剛上市,色澤豔麗、氣味芬芳、漿液豐富,看了就令人垂涎欲滴。謝若媛把草墓洗淨,盛在一個盤子裏,給那爺兒倆送去。康峻山正帶著孩子在院子裏放風箏,這是他頭天下班時,在路上買來的,外形是一隻“小燕子”。若若興高采烈,今天一起床,就嚷嚷著要爸爸帶她去郊外放風箏。正在寫報告的康峻山隻好擱下筆,跟她說午飯後再去,但女兒等不及了,就拉著爸爸先在院子裏放起來。

謝若媛把草墓放在窗簷下的小凳子上,也倚在牆角邊,看丈夫手把手地教女兒放風箏。隻見若若拉著長長的線剛跑了幾步;那隻小燕子就迫不及待地飛上了天,一陣勁風的吹拂,又把它托到了半空。線軸越轉越快,小燕子扶搖直上,很快就投人了春天的懷抱,匯人了藍天的世界……謝若媛也像是全身沐浴在明媚的春光裏,不覺心花怒放。再往遠處看,隻見天空中繁花似錦,五顏六色,熱鬧不已。原來這座小城裏,還有不少人都在放風箏,耳邊傳來的陣陣叫喊聲、歡笑聲也飄上了萬裏無雲的晴空。謝若媛突然想起《紅樓夢》裏的一段,說是風箏就象征著煩惱和優愁,把它放得高高的,再扯斷線,這一年的煩惱優愁就會隨風飄去……

但這個說法顯然沒依據,煩惱和優愁很快就降臨了這個小院。

因為家裏沒有燉品,謝若媛又跑了一趟自由市場,去買了些芸豆和拘祀。回來竟發現康峻山不見了,女兒嘟著嘴,正在往回收那些細線。謝若媛過去一問,聽說是有個漂亮的阿姨把丈夫叫走了,心裏就猛地一咯瞪。又找到婆婆細問,果然是潘尋夢來過,又拉走了康峻山。當年兩個女孩子一起來家的情形,老校長還記得很清楚,她怕兒媳心裏不舒服,就幫著兒子解釋。說是小潘姑娘要去北京,但買不著飛機票,很著急;康峻山在省城有些朋友關係,就去幫個忙,一會兒便回來。婆婆越解釋,謝若媛心裏越委屈,她跑到院子裏,不禁落下淚來。抬頭望著滿天飄舞的風箏,想到今天的安排這下子全給攪了,又越想越生氣。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她決定去把丈夫找回來。

謝若媛不顧婆婆的勸阻,丟下眼淚汪汪的女兒,推出自行車就直奔所裏。踏上那幾公裏的路程,一顆心火燒火燎,她又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好像上大學時遇到放假,康峻山必然要上演這一出,總是莫名其妙的失蹤,事後才在潘家發現他的人影。謝若媛也跟他鬧了好幾次,倒像是他挺無辜,每次都有不可推卸的事務。每逢這時,謝若媛的眼淚總是不爭氣地流個不停,後來她自己也覺得很丟人。幸虧大學畢業後,播尋夢留在上海很少回來,這樣的事情才慢慢消停了。但結婚時,謝若媛又生了一場氣。那是潘家姐妹一起登門,給新婚夫妻送賀禮。潘雅書的禮早已送過,潘尋夢單獨呈上的是一套江南描花細瓷的煙具,明擺著隻能讓新郎獨自享受。這還不說,潘尋夢也許是天性活潑,竟在那天來了一番獨出心裁的表演。她說上海流行一種自繪畫,竟逼著謝若媛靠在牆上,又利用燈光打在牆上的線條,用粉筆把謝若媛的側影描了下來。雖然潘家姐妹都說,謝若媛的側影很漂亮,但她仍然覺得挺委屈,似乎自己受到了捉弄……

現在“新仇舊恨”都湧上心頭,謝若媛不免怒火滿腔。這麽多年來,她也曾告誡過自己,在這種事情上一定要大度。既然與另一個女人的對抗她占了上風,在爭奪丈夫這件事上,她成了最後的勝利者,那就千萬別為此拈酸吃醋……但在這個女兒的生日,對方又一次觸怒了自己,那也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進了702所的家屬區,謝若媛理直氣壯地直奔潘家,誠心想和潘尋夢大鬧一場。沒想到她撲了個空,播尋夢和康峻山根本沒回所裏,他們直接去了省城,大約是買飛機票去了。潘家二老看見謝若媛打上門來,都有些惶恐不安的樣子,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幸虧潘雅書也在場,她連忙把氣衝衝的女友拉進了書房,正想勸慰她一番,謝若媛卻痛哭流涕地倒進了她懷裏,哭得快要昏死過去……

潘雅書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起上個周末的情況,簡直似曾相識。沒想到一個康峻山,竟然讓兩個女人先後哭倒在她懷裏。這一刻,她對康峻山也是滿肚子怒氣——倘若你沒本事撫平這兩個女人的心,還算什麽男子漢?

“又是來找康峻山的?他不在家嗎?”潘雅書態度親切,明知故問。

“一大早就被你妹妹叫走了……”謝若媛哭得硬咽難言,“今天是若若的生日,他答應帶女兒去郊外放風箏。這潘尋夢一來,一切都給攪了!”

潘雅書輕輕歎了口氣,“你不知道嗎?尋夢她明天就要走了,去西德。她還說,她再也不回來了!我想,至少也要去很長時間吧?”

謝若媛陡地一震:什麽?潘尋夢要走?永遠不回來?這倒是一件大喜訊。康峻山顯然早就知道了,卻沒人告訴她,或許是誰都不敢告訴她……謝若媛越想越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看來除非是潘尋夢離開了702所,離開了整個江州市,甚至幹脆離開了全中國,她這個家才會風平浪靜。這麽一想,她又覺得康峻山今天去幫潘尋夢弄飛機票,也是件情有可原的事。沒有飛機票,潘尋夢怎麽能離開?又如何遂了她這個小女子的心願?謝若媛長舒了一口氣,現在怪隻怪康峻山臨走前,怎麽沒等她回來通知她一聲?她並不是一個不通情達理的人呀!

潘雅書聽了她的抱怨,不由得笑起來,“還好意思說呢,尋夢每次回來,你必然鬧得天翻地援,讓人家怎麽敢跟你開口呀?你不是也說了嗎?今天又是個特殊的日子,告訴你,你也不會同意的,還不如先斬後奏,走了再說。”

謝若媛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也有些發窘,“好姐姐,別責怪我了,我實在是太愛康峻山了,生怕失去他……你不知道,隻要看不見他的身影,我就心裏發慌,滿世界去找他……我也知道我這種做法,有很多人不理解,但你是應該理解的!你最了解我和康峻山的關係,你也知道我能夠嫁給他,是多麽不容易!”

“我知道,你要守住你的勝利果實。”潘雅書握緊了她的手,隻覺得她手心濕潤,汗津津的,不由得暗自歎息。“可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隻能逼得康峻山離你越來越遠……世界上的有些事啊,總是事與願違。尤其是感情上的事,並不都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個道理你還不清楚嗎?”

“這段時間呀,我心裏也挺亂的……早就想來找你,好好談一談了!”謝若媛皺起眉頭,真想把滿肚子的話傾吐出來。可是打量了一下四周,又覺得不對勁兒。這畢竟是在“情敵”的家裏呀!但她仔細一想,又顧不得許多了。那些話就像是炮彈上了膛,不發出來,是要引起自我爆炸的!

“好姐姐,我真想問你一句:如果一個男人,每當一個女人回來時,他就會為她丟開一切;哪怕是他的家人最需要他的時候,隻要那個女人一句話,他就會跟著她走開……那麽這個男人對這個女人的感情,不是愛又是什麽呢?”

這問題讓潘雅書難以回答。她當然明白康竣山對她妹妹是什麽感覺,她更知道播尋夢對康峻山又懷著什麽樣的情慷。那夭晚上,從新婚夫妻的洞房裏出來,潘尋夢就大放悲聲,伏在她肩上痛哭起來。播雅書雖然暗自罵她這個“死妮子”, 自己錯過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姻緣;但她這個做姐姐的,也不得不為妹妹的痛失而掬上一捧同情的淚。她也知道康峻山結婚前,妹妹曾向他苦苦求愛,卻被他婉拒。而這次潘尋夢回來,又跟康峻山在田野裏坐了一整晚的事,潘雅書也大致聽說了。但她決不能把這一切告訴謝若媛……潘雅書也很理解女友的心,但不讚成她那種種癡情的做法。可要想在短時間內右就讓這個為愛而幾乎失去心智的女人恢複理性,也同樣不可能。尤其在自己家這個環境裏……潘雅書思來想去,隻能先用好言勸慰謝若媛,安撫她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小謝,我也一向把你當自己的妹妹看,依我說,你別再給自己出這樣的難題了,我們誰也回答不了你……你跟康峻山是夫妻,你應該相信他,相信你們的婚姻啊!康峻山是個正派的男人,他既然娶了你,就不會有二心。至於他跟我們尋夢,不過是一個比較談得來的異性朋友。你屢次為這事兒想不開,鬧起來,隻會傷害了你跟他之間的感情,也讓別人看笑話,多不值當呀!”

這番話有理有節,謝若媛聽了,卻是淚如泉湧。“好姐姐,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覺得,康峻山他並不愛我呀!倘若他沒愛上潘尋夢,也沒愛上另外的女人,那他就是個感情上極其自私的男人。因為他誰都不愛,隻愛他的事業……”

看見謝若媛哭得泣不成聲,潘雅書也愣住了,房間裏出現了片刻的沉寂,隻聽得一個女人在傷心地飲泣。哪怕是潘雅書這樣理智的女性,也從中領會到了深深的傷感……後來潘雅書又沉下心來,以長者的口吻勸解了一番。

“小謝,我看你就別這樣想了!夫妻之間最忌互相猜疑,它會給你們的家庭和生活,蒙上一層可怕的陰雲……如果有時間,我會找康峻山好好談一談,弄清楚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也勸他除了工作和事業,多關心自己的家人……”

謝若媛用哭紅了的眼睛,感激地望著她,“好姐姐,我就全靠你了!”

潘雅書沒有再吭聲,但她心裏卻在想,一個女人的婚姻和家庭,竟要時時靠另一個女人去幫她維持,這還有什麽幸福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