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這個周末,潘家好不容易迎來的全家聚會,也鬧了個不歡而散。

從前幾年開始,國務院就對所裏的領導班子進行了全麵調整,並且批準這家核聚變研究所有限製地對外開放。今年年初,院內的管理和科研體製又重新改革,管理機構設一室九處和科技委,科研機構設了18個研究室,一些附設單位也繼續發揮作用,整個研究所的麵貌欣欣向榮。正值“四個現代化”的建設**,而“科技現代化”的口號,更是吸引了眾多的知識分子、科研人員紛紛歸隊。經濟改革也為702所增添了活力與生機,調動了全所人員的積極性。就在這一片大好形勢下,潘玉祥擔任了副所長兼科技委主任。今晚的家宴上,他想跟兒女們說一番話,結果卻是他沒有料到的。

潘玉祥現年63歲, 自從他搬進了一套三室新居,擁有了自己寬大的書房,生活中就不覺得有缺憾了。倘若不是身為老專家,他早就該退休了,在家養養花草,下下棋什麽的。但他卻壯心不已,還要為我國的核聚變事業燃燒自己的生命之光。他看上去還不算蒼老,偏高的身材,方正的臉盤,由於常年用腦,頭發已經稀疏,剩下的也是半白了。他不愛戴老花眼鏡,一雙眼睛仍然顯得很秀氣,從中射出純真和坦誠的光芒。因為老伴梅月已經退休,潘玉祥的生活也變得很有規律,早睡早起,起床後就到寬敞的陽台上去打一套太極拳,再到樓下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飲食也開始注意營養,每天牛奶、雞蛋不斷,肉反而不多吃了,常吃青菜和水果。總之,如果不是兒女的工作問題,他絕對沒有什麽煩心的事,應該是安心工作、安度晚年了。

大女兒潘雅書倒不讓潘玉祥多操心,她一直在診斷研究室工作,從事核聚變試驗的物理診斷工作,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卻已能挑起大梁。女婿李心田更是不用多說,擔任了辦公室主任後,工作上謙虛謹慎、兢兢業業,在中層幹部裏也是嶄露頭角。然而潘承業就讓他大為不滿了。兒子和林豔嚷嚷了很多年要調走,都因為他這個做父親的極力反對,才沒有弄成。最近林豔的老爸轉業到地方,擔任了江州市副市長,聽說小兩口又在為此努力,好像不調出這個大山溝誓不罷休,這讓潘玉祥好不心煩。還有小女兒潘尋夢,她剛從上海返回,就聽她跟老伴嘀嘀咕咕,好像也要展翅高飛……具體飛到什麽地方才落窩?小女兒不說,老伴也沒吐口,看來不會遂了他的心願。潘玉祥思來想去,決定利用這個家宴,把自己的心願告訴子女們。他已經老了,難道他唯一的心願,子女們也不能遵行嗎?

今天起床後,潘玉祥特意換上了一套半新不舊的西裝,這還是他當年留學蘇聯時的行頭,現在穿起來緊巴了一點,但還算精神。胸前的紐扣扣不上也就罷了,這不是現在挺時興的嗎?叫做什麽派頭。潘玉祥隻想讓自己顯得正經和嚴肅一點,待會兒跟他的講話配合起來,能令人折服,也就是讓他的子女們聽說聽教。他對著鏡子理了理西裝,身背後的老伴不禁笑起來。

“喲,今天是什麽場合,你穿上它幹什麽?”

潘玉樣轉過頭來,淡淡一笑,“你別管,待會兒無論我說什麽,你都配合我就對了,可別唱反調呀!”

梅月知道自己的勸說是不起作用的,就輕輕歎了一口氣,到廚房裏去忙活了。午飯前,這一家子基本到齊了。兩姐妹在書房裏說悄悄話,李心田和老嶽父在下棋,林豔很難得地去幫著婆婆擇菜,潘承業帶著下一代以及他和林豔的女兒潘月月,還有李心田和潘雅書的兒子李亞星,在電視機前看一部外國片《佐羅》,屋裏顯得喜氣洋洋,充滿了家的溫馨與天倫之樂。

但書房裏的氣氛卻與此不協調,潘尋夢在慧眼獨具又閱曆豐富的姐姐麵前,終於流下了悔恨的眼淚。她蜷縮在一張沙發上,發出小孩子般的抽噎聲,潘雅書大吃一驚,急忙握住她的手,觀察著她的臉色。

“尋夢,你怎麽啦?幹嗎要哭?‘天下的事,沒有不可改變的。你現在還年輕,前麵的路還長著呢!你可千萬別再犯傻了……”

潘尋夢依在姐姐懷中,滿臉的淚就像一朵被雨水打濕的鮮花。“不,你不知道,他就是一個不可改變的男人!我真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話……”

潘雅書歎了一口氣,把妹妹樓在懷裏,溫和地勸慰著她:“原來又是康峻山?小妹,別再提他了,我想,這是你命中早已注定的事……難道你沒聽說過這句話,性格即命運?是你的性格讓你錯過了他。現在再說什麽,也是枉然了。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再也改變不了這個現實了!”

“但我可以改變自己的生活。”潘尋夢站起來,臉色漲得通紅,毅然決然地說,“姐,我已經決定了,要出國去留學,去西德“二我的一切手續都辦好了,這次回來,就是跟你們辭行的。過幾夭,我就要走了,永遠不回來!”

播雅書很吃驚,她無言地看著妹妹,隻見她走到窗前,將兩隻瘦削的手臂支在窗台上,長長的頭發也鬆開了,披在腦後。她的側影映射在旁邊的玻璃上,看上去很憔悴,甚至有點兒蒼老,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十足自信的小姑娘了!

“你這樣做還是為了康峻山,對嗎?”潘雅書終於問,“你已經告訴他了,是吧?”

潘尋夢含著眼淚點點頭,“他根本不在乎,無論我去哪兒,他也不會關心……當然,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他已經結婚,再不是自由身,也別無選擇。”

“你明白就好。”潘雅書走過去,把手放在妹子身上,隻覺得那個身體很僵硬。“不然,你又讓他怎麽辦呢?其實除了這件事,其他事都不是太晚,你還不到30歲呢!還有下半輩子好活……何況,你也走不成!”

“我不懂你的意思。”潘尋夢垂下頭,勉強苦笑了一下。

潘雅書拉著她,重又在沙發上坐下,“別裝傻了,你還不清楚?爸絕對不會同意你出國的。我想這件事,你還沒有告訴他老人家吧?”

那一張剛剛舒展開的臉,現在又皺縮起來,“這件事也無法更改了,不管爸同不同意,我都一定要出國。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潘雅書歎了一口氣:“唯一的事?如果你改變自己的思維方式,換個角度想一想,也許你就會覺得,回702所工作也是一件可行的事。心田一直在搞人事工作,我從他那裏得知,所裏是多麽需要技術人才!如果你忘卻過去,重新開始生活,爸媽和這裏的親友,還有所裏的人們都會很高興。”

“高興?不,不可能!”潘尋夢諷刺地笑起來,“他們隻會說,瞧這人多可笑,多愚盆,多沒眼力啊!她一再放棄的東西,又是多麽寶貴!不,不會有人同情我、接納我的,除了家人“可我也不需要家人的同情和接納。外婆死後,我好像跟你們離得挺遠,現在就讓我走得更遠吧!走得遠遠的,讓你們也忘記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妹妹!”

“胡說!”潘雅書責備地看著妹妹,她的語氣和神態都像一層外殼那樣包緊了自己,使她處於一種不可接近的朦朧之中。但是潘雅書明白妹妹的心,她的心仍然很脆弱,她不可能拒絕光明,而一頭紮到黑暗中。於是潘雅書尖銳地向她指出,“你總是這樣,拒絕親人的幫助, 自己走得遠遠的……可你很清楚,親人們隨時準備幫助你,哪怕這十年你很少回來,我們也很關心你。至於所裏的人,也不像你說得那麽庸俗,知識分子科研人員,絕大多數都是善良的人,他們很友好,並不討厭。倒是你自己,這麽多年一個人在外麵,可能經曆了太多的冷酷和麻木,還有虛偽與不忠誠,讓你自己的心也變硬了……可是你不應該,不應該就這樣離開你的親人!到了另一個國家,你會覺得更加孤單和空虛,還有黑暗。我不能讓你就這麽離開……”

“不,姐,我需要你的理解,還有支持。”潘尋夢聽了這通指責,臉更紅了,但她的目光依然堅定。“我承認你說得對,這些年,我總是把事情弄得更糟……現在隻有出國能為我扭轉局麵,讓我有一個嶄新的生活。姐,你就支持我吧!哪怕讓我求你,你也要在爸媽麵前替我說話。他們當然不願意我走,他們到現在,還不能理解我和康峻山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的確害怕過,也孤單過,空虛過,但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不是為了康峻山才離開,而是為了我的女性尊嚴姐,你了解我的個性,如果我不徹底放棄,天知道還會發生什麽事?可以這麽說,我是為了大家,才這麽做的!”

潘雅書觀察著妹妹,她那慣常的冷漠消逝了,濕潤的眼睫毛下露出一絲笑意,雖然她和親人之間仍然保持著一段心靈的距離,但她的神色態度中當真帶著一絲懇求。潘雅書本可以輕而易舉地駁倒她那些觀點,現在卻同情地倒向她這一邊,於是就朝她微微一笑。“好吧,我被你說服了……”

兩姐妹從書房裏出來,豐盛的飯菜已經擺上了桌,祖孫三代圍坐在一起,真是熱熱鬧鬧。過去潘家常用的那張小方桌已經退役,換上了一張膠合板的折疊桌,人多時還可以打開成一個圓形。梅月見兒孫們團團圍坐,連忙張羅著倒酒布菜,心裏卻在打鼓,生怕老頭子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話來。還好,大家舉起酒杯,祝老爺子長壽時,他沒有大放厥詞,但願這一天能平平安安地度過。

其實潘玉祥早就打好了腹稿,話題就從孫子們身上拉開。他給最鍾愛的外孫李亞星嫌了一筷子炒豬肝,問李心田:“亞星最近的學習還好吧?是不是班上第一?”

李心田忙說:“他從來就沒落後過。明年就要考中學了,老師跟我們說,一定要爭取考上江州的重點中學。正好峻山的媽媽就是那的老校長,雅書還去找過她呢!沙媽媽說,亞星的成績沒問題。”

潘玉祥有些不悅:“既然成績沒問題,幹嗎要去找人家開後門?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以後可要注意了,現在的時代不同了,要憑真本事……亞星啊,好好學,外公可還指望著你,考上清華、北大呢!”

小亞星嘴裏塞滿了魚肉大菜,含糊不清地說:“外公放心,我爸說了,讓我今後要考清華的核物理係,還做一個聚變人!”

潘玉祥滿意地點點頭,又望向坐在一邊不怎麽吃東西的孫女兒潘月月,“月月,你好像又瘦了許多……怎麽吃得這麽少啊?”

小姑娘嘟著嘴,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媽說吃多了會長胖,就考不上舞蹈學校了!”

“什麽?你們要讓月月去考舞蹈學校?”潘玉樣大吃一驚,瞪著兒子兒媳,“她不上中學了?她今年才12歲呀!”

潘承業知道老爸的心思,他決不會讚同林豔的主意。潘承業想岔開話題,便用筷子夾起一個圓滾滾的獨頭蒜,對母親說:“媽,您的廚藝真是越來越高明了!瞧您這鯉魚燒的,再配上鶴鶉蛋,味道肯定鮮美!”

滿桌人都笑得噴飯。播承業的眼睛越來越近視,但他為了美觀,堅持不肯戴眼鏡,於是常鬧這類笑話。有一次他跟林豔一起上街,人流熙攘,擠來擠去,他硬是把人給看丟了,跟在一個妖豔的女人後麵走了半條街,才被老婆揪住耳朵拎回來。事過之後他還挺委屈,說那個女人穿的衣服跟林豔沒什麽兩樣,他隻是認不清對方的臉龐而已。還有一次他跟林豔約好,在一家名為“金包瓜”的餐廳門前碰麵。林豔找來找去,也沒找見那家餐廳,原來是他把“魚泡爪”這三個字全給看錯了。類似的趣談還很多,今天把蒜頭看成了鶴鶉蛋,隻不過是小菜一碟。

梅月生氣地說:“兒子,你就不能戴上副眼鏡嗎?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潘承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說什麽,伶牙俐齒的小月月替父親辯護,“不是爸不肯戴眼鏡,是媽不讓他戴,說戴上顯得老氣,不好看。媽說,外國有一種博士倫眼鏡,是隱形的,戴上以後看不出來……爸就等著這種眼鏡進口呢!”

“胡鬧!”潘玉祥把筷子朝桌上一拍,火起來了,“承業,你在主機研究室工作,出不得半點差錯。不戴眼鏡就看不清,要是在工作上出了岔子,看我怎麽收拾你!”

“爸,您就放心吧!”潘承業忙說,“工作時,我都戴著眼鏡呢!”

播玉樣心裏還是覺得挺別扭,又追問下去:“那你們說說,為什麽不讓月月上中學了?就算今後要學舞蹈,也不能不學文化知識啊?”

潘承業對妻子丟了個眼色,林豔的視力很好,卻裝沒看見。她正要在今天捧出自己的全盤主張,就像打機關槍一樣張嘴便說:“爸,這事兒您就別管了!我們月月呀,不是讀書的料,成績一直跟不上……可她身體條件好,樂感也不錯,小提琴已經考過了三級。從幼兒園開始,她就是舞蹈明星,學校老師也說,像她這樣的條件,今後去北京考中央芭蕾舞團也有可能!我和承業都商量好了,就讓她學舞蹈算了,還念什麽書啊!”

潘玉祥皺緊眉頭,真想再批兒子幾句,但孫女總是隔了一代,未來幹什麽有父母去操心, 自己還真不好說什麽。何況老伴的腳在桌子下麵踢了自己好幾次,他也隻能丟開不管了。但心裏仍很煩躁,就把頭轉向一直不開口的小女兒,又發出一個詢問。

“尋夢,你這次回來是怎麽啦?我看你茶也不思,飯也不想的,好像心事重重?這幾天,你跟你媽嘀咕了好幾次,我問你,你又什麽都不說……今天當著你大哥大姐的麵,就把你的心事捅開了吧?也免得我們一家人都為你操心。”

潘尋夢看了潘雅書一眼,隻見大姐臉色蒼白,一副優心忡忡的樣子。她又目光茫然地打量了一下其他人,似乎不知道說什麽好。經過一個長時間的停頓,她才開了口,聲音有點兒沙啞。“爸,我決定出國留學了,手續都已經辦好了……”

除了梅月和播雅書,其餘的人都愣住了。潘玉祥坐著紋絲不動,舉到半空裏的筷子卻垂了下來,他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麽變化,隻有一直擔心地看著他的老伴,才發現他的手在輕微顏抖。梅月的心也不由得繃緊了。

“爸,您別急。”潘雅書連忙給潘玉祥換了一杯熱茶,“尋夢還要過幾天才走。”

“這麽說,你們早就知道了?”潘玉祥轉頭看著大女兒。

潘雅書沉默了一下,才說:“畢竟,這是預料中的事。”

“什麽預料中的事?”潘玉祥突然怒從心頭起,他極力控製自己,話裏也就帶上了一絲諷刺。“我看呀,是你們沒有說服她。都想順著她的心思。多年來,我們這個小女兒,就是家中的寵兒,可現在看起來,真是我們把她給寵壞了!尋夢,你說說看,你為什麽要出國留學?你也知道,當年你大學畢業不願回來,我和你媽就生了一場氣……難道現在還有什麽障礙,使你不能回到父母身邊,回到702所,用你所學的知識為國效力嗎?畢竟,這也是一片養育了你的熱土,為什麽就不能留住你的心?”

桌邊的人除了兩個孩子,大都能猜到一點原因,一陣陰鬱的沉默便悄悄降臨。梅月緊張地扯了老頭子一把,“好了,你別說了,沒看見尋夢也很難過嗎?”

潘玉祥抬頭看看小女兒,隻見一片深紅色正在她臉上泛起,逐漸漫過了她的脖頸和肩頭。她那副樣子真是很痛苦,仿佛被他的話燙傷了似的。但這些話,在潘玉樣心頭已經存放了10多年,時間的流逝也讓他不顧一切了。就算這些話引起了女兒的痛苦,他也必須說,否則就會在父女心中造成真正的隔閡。

於是他拍拍小女兒的肩頭,輕輕歎著氣:“尋夢呀,也許你會在心中,怪爸爸太殘忍,不該揭開你心頭的傷疤。爸爸也不是不通情理,對於你為什麽要離鄉背井,也能猜到幾分……爸爸隻是覺得沒必要,也不讚同你那麽做。時間應該讓你學會思考了,一個人要是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她的生活也許就會一團糟!其實,你這是一種逃避!可正是你自己,製造了你現在的處境,為什麽你就不能勇敢地麵對它?至少在這裏,你還有你的親人,你不是孤單的……”

“不!我必須走!雖然我並不想離開你們。”潘尋夢跳起來,頗抖著嘴唇,眼看就要哭出來了。“爸,你不覺得,你想讓子女們都圍繞在你身邊,這其實是一種自私嗎?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為什麽我們不能選擇離開?”

“荒唐!”潘玉祥又摔掉了筷子站起來, 目光如炬,射向他的兒女們,“我想把你們留在身邊,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國家的核聚變事業!這幾天,我去江州市參加了人代會,也想了很多,現在是一個從未有過的好時期,經濟改革的路子越走越寬,我們702所也會大有作為的!我是多麽希望,我的子女都能從事這項光榮的工作呀!為了後代子孫,為了整個人類,我們潘家應該做出這份貢獻,哪怕是付出一點犧牲,也是應該的……可是你們呢,真讓我失望……”

眼看老頭子就要跟小女兒發生衝突,梅月連忙把外孫和孫女領進書房,又走出來勸解老伴。“好了,孩子們都大了,應該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你呀,怎麽能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們?”

潘玉祥更加生氣,又衝著梅月喊開了:“不是說過了嗎,讓你不要唱反調!”

“好,我就不管了,讓你一個人去逞能吧,看你能不能說服全家!”老太太也火了,含著眼淚瞪他一眼,就走進了廚房。

潘玉祥一征,也有些不知所措。潘雅書連忙對他說:“爸,怒大傷肝,別生氣了……我想尋夢要走,總有她的道理。人生的路千條萬條,也不止在702所這一條吧?她今後在天涯海角,照樣可以為祖國做貢獻呀!再說,您身邊還有我們呢,咱這一家子,有一大半都奉獻給了核聚變事業,也算是不錯了!”

潘玉祥沒有動彈,大女兒扶他坐下,又去廚房安慰母親,潘玉祥這才望了望小女兒。隻見她臉上的深紅色仍然沒有消退,如果這就是一種羞慚,那麽他今晚也把女兒教訓夠了。雖然她沒有順從自己的心意,而做父親的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想把女兒留下來,但是潘玉祥也很明白,他目前還沒有力量,去驅逐小女兒的心魔。

“也許我對你們的要求,是有些過分了!”潘玉祥長歎一聲,意識到今晚的時間不多了,他還有其他話要說“尋夢,你有自己的選擇,爸就不勉強你了!可是承業,我還要多說你兩句。你早就是702所的科研人員,我看你的心思呀,也別太活泛了!外麵的世界是很熱鬧,而幹我們這一行,又要耐得寂寞……我覺得,你真該好好學習一下你的朋友康峻山,人家十多年如一日,時刻把核聚變事業放在心頭,當成他人生的第一件大事。再不,就學一下你的大姐和姐夫也好呀!別像社會上有些人那樣,華而不實,總愛關心一些破事兒……你的眼睛近視了,思想上可不能短視呀!你的女兒可以去考舞蹈學校,但你卻不能離開這一行。今天晚上,爸也就算是給你打個招呼吧!我都給你們室主任說了,今後呀,還得給你身上壓擔子才行。”

潘玉祥不知道,今天回家之前,林豔就跟潘承業商量過,要把調走的事向二老攤牌,現在老爸主動提起這事,兒子卻不敢接過話頭,不願再引起另一場風波。於是林豔又逞了個口舌之快,把他們的想法和盤端出。

“爸,今天是您先開口,就怪不得我們了!最近所裏在流行一句話,您聽說了嗎?毛主席號召我們獻青春,獻完了青春獻子孫!我們呀,就是不想獻上自己的子孫,才讓月月去考舞蹈學校……還有,我和承業也要調走了!這次不調江州,直接調到一家大學,承業去教書,我到圖書館,已經跟人家談好了,過一陣就會下調令。”

這話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潘玉祥的臉色也變了,他急忙瞪了兒子一眼,“承業,有這回事兒嗎?你怎麽不敢告訴我?”

潘承業喂哺著,看看父親的臉色,又看看妻子的眼神,誰也不想得罪。“好像有吧,還沒說定……爸,您知道,這種事兒都是林豔在張羅。”

李心田一直沒搭言,這時才對小舅子說:“你呀,也太不像話了!現在要搞科學現代化,人家都是忙著歸隊,千方百計地想搞本行,你可倒好,反而調離了本行……難怪爸要傷心,你真是讓他太失望了!”

潘承業歎了口氣,不敢說什麽,林豔又搶著說了一大串:“他調到交通大學去教電機專業,也算對口呀!這鬼地方有什麽可待的?什麽科研人員呀,純粹是大山溝裏的小農民!買什麽都不方便,更別說逛商場逛公園,享受現代化生活了!還有,房子好久都分不上,孩子讀書更困難,要不我們月月那麽聰明,怎麽連個中學都不敢上?就算是念了大學,將來又能幹什麽呢?還不是回來搞這個核聚變,當什麽聚變人!我們可不想讓孩子也幹這個。我們就不說了,都是受害者!十幾年好光陰都給扔這兒了,我們容易嗎?現在改革開放了,大家的生活都過好了,我們也得來個巨變呀!現在呀,連江州我們都不想去了,這次是一步到位!反正誰也別想攔我們,攔也攔不住……”

陷人了沉思的潘玉祥,這時迅速抬起頭來,臉色沒變,眼睛裏卻冒出一串火星。潘雅書從廚房裏出來,還沒來得及製止,老頭子就沉著臉開了腔。“你們走,你們兩個,現在馬上就走!給我走呀……”

“爸!”潘承業帶著哭腔叫道,“您別急呀,這事兒還沒開始辦呢!”

潘玉祥站起來,胸部劇烈地起伏著,臉也漲紅了。一時間,潘雅書隻害怕父親會倒下,連忙上前扶著他,也叫道:“爸,您別急呀,有話好好說嘛……”

“不,你讓他們趕快走,給我離開這間屋子!”潘玉祥鐵青著臉,大聲說,“他們如果離開核聚變的隊伍,就不是我潘玉祥的後代,我也不想認他這個兒子了!”

一時間,屋裏的人都嚇壞了。等梅月從廚房裏趕出來,潘雅書己經扶著震怒的老頭子進了書房。不一會兒,小姑娘潘月月也哭著出來,說爺爺又對她吼了幾句,於是林豔一賭氣,帶著丈夫和女兒就走了。臨走時,她還擱下了一句話,說他們離開702所時,也不會再來向老爺子告別了!

這話又讓梅月氣得渾身發抖。她對驚呆了的小女兒說:“走吧,你們都走吧……我看咱們這個家呀,就要散了!”

潘尋夢猛地抱住母親,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媽,也許我還會回來“我不會忘了在中國,在702所,我有一個自己的家,還有愛我的爸爸媽媽!”

潘雅書從書房裏出來,李心田望了她一眼,隻見她的眼睛裏也閃著淚花,他連忙樓緊了妻子,悄悄間道:“老爺子怎麽樣了?”

“他說他想一個人呆會兒,把我也給趕走了。”潘雅書小聲說,“看來尋夢和承業的行為,真是給了爸很大的打擊,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放心吧,明天我會給老爺子送去一副靈丹妙藥。”走下潘家的樓梯,李心田幽默地安慰著妻子。

“你是指,康峻山?”潘雅書笑了笑,立刻猜到了。

李心田笑起來,“明天一上班,我就去找他,保證他藥到病除。”

子女們全都走了,梅月才來到書房。隻見老頭子端坐在書桌前,桌上擺滿了各種資料和筆記本。潘玉祥正用顫抖的手指撫摸著一個筆記本,一滴大大的眼淚掉到那上麵。繼而,他又慢慢翻開了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看著,似乎在流連那逝去的歲月……

“老頭子,你在做什麽呀?”梅月焦急地走過去,看了桌上一眼。

潘玉祥沉思著,似乎沒聽見老伴的問話。後來他卻自言自語地說:“這裏總共有83本筆記,是我一生的心血!原本想留給那個不爭氣的兒子……算了,我還是把它留給另一個人吧!隻有他,才配接受這些寶貴的資料。”

一縷燈光從燈座下打過來,映照著老頭子的臉,梅月發現,他的眼裏含著淚水,表情也挺複雜。她問:“你是要把這些筆記資料,都送給康峻山嗎?”

潘玉祥點點頭,振作起來,開始整理那些筆記資料。“明天就要開總裝調試的決策會了……我想,他一定用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