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這天晚上,謝若媛通宵未眠,徹夜等著康峻山,但他一直沒回來。

整整一夜她都沒有人睡,在那個寂靜無聲的小院裏,在那間她親手布置起來的素淨的平房裏,她躺在六歲的女兒身旁,看著窗外斜掛在天邊的月亮,猜測著丈夫未歸的種種理由,想象著他如何披著皎潔的月光,推開小屋的門,而她又如何強忍住吸泣,撲到他懷裏的情景……然而這種事始終沒發生。

失眠是在上大學時落下的病根。平日裏遇到一件哪怕是尋常小事,謝若媛也要失眠,何況康峻山竟然“夜不歸營”,足夠在她心中引起可怕的恐慌。但她一直壓抑著這種情緒,為此還曾起床下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卻仍是難耐那煩悶的心緒,又生怕睡在隔壁的婆婆發覺了,隻好仍然躺回**去。到了後半夜,她的心情發生了一種奇怪的變化,似乎丈夫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了!無論是出於他的主觀意願,還是發生了什麽可怕的意外,總之,康峻山是再也回不來了!這種臆測就像麻醉劑一樣悄悄侵人了謝若媛的肌體,與無休無止嘀嘀嗒嗒總在提醒著什麽的時鍾,門外院裏一道道若有還無的腳步聲,窗戶外麵漸漸發亮的天色,一道組成了類似於幻覺的皿夢,卻又像在血管裏流著的血一樣貼切而真實——她已經失去他了!失去了那個她最愛的男人……

在上大學的三年半時間裏,在過去的整整十年裏,在康峻山答應了她的愛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這種擔心隨時會失去康峻山的感覺,竟一直纏繞著謝若媛。如果康峻山知道了這一點,定然會懷疑妻子得了精神病,至少都是迫害狂想症。其實康峻山也多少猜到了這點——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竟然愛到這種瘋狂的境地,真是一件值得擔憂甚至是很可怕的事。康峻山之所以在潘尋夢的一再追逼下,也不肯改變自己愛的初衷,一方麵是出於男人的責任感,另一方麵就是擔心謝若媛的精神狀態,生怕她會承受不起失去他的打擊。或許對於謝若媛的感情趨勢,康峻山一開始就比別人看得更清楚,後來的事實也一次次證明,這絕不是什麽好兆頭。

在謝若媛上大學期間,生了這樣一件事。那是1976年,全國都在“鬧地震”,除了北方的幾個城市,就數大西南要發生地震的流言最甚。一天早晨,謝若媛從同學的收音機裏聽到了“鬆潘、平武地區發生強烈地震”的消息,當即無心進餐,課也不上,立刻飛奔到圖書館裏,找到一張全國地圖,又迅速搜尋到那兩個震區,再仔細測量了到江州的距離,確信離得很遠時,一直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但接下來的幾天,從西部地區傳來的消息仍是令人惶恐,謝若媛也一直為遠方的愛人牽腸掛肚,甚至到了茶飯無心、坐臥不安的地步。同學們見她臉色蒼白,整天心神難定,滿懷焦慮,加之那時全國的通訊都中斷了,寫信太慢,電話又打不通,便慫恿她回去看看。不料係主任卻不肯通融。不得已,帶工資上大學,平時裏頗有積蓄的謝若媛竟在一個周末不辭而別,坐飛機回去了一趟,直到親眼看見康峻山確實無恙,才又急衝衝慶幸而歸,“打飛的”回到學校。這般奢侈的結果,是謝若媛得了一個團內警告的處分,也讓她的老爸老媽十分不滿——這孩子談戀愛如此用情,還有沒有心思學習啊?康峻山也有好一陣擔心,生怕謝若媛讀不完大學就半途而廢。也許從那時起,聰明的康峻山就一直在想方設法,減弱和剝離謝若媛對自己的感情,盡管他這樣做,多半是勞而無功……

毫不誇張地說,結婚時,謝若媛自認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任何儀式,兩人就各自抱了一床被子,便住到一起了。康峻山的母親沙潔琴自然很高興,小謝姑娘沒讓自己破費分毫就進了門,完成了一輩子的人生大事,那間小平房收拾了一下,小兩口還住得挺稱心。事過之後,所裏的同事和朋友們才得知,又紛紛趕來賀喜與送禮,康峻山懷著一顆平常心接待了他們,謝若媛卻有幾分不耐煩。前來祝賀的潘雅書看出了這一點,打趣地問她:“有情人終成眷屬,你還有什麽不稱心?”謝若媛毫不掩飾地說:“除了他之外,我不再需要這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一向以大姐自居的潘雅書,聽了這話也皺起了眉頭,回去對李心田說:“我從沒見過一個女人,愛得比謝若媛更深,這可未必是好事。”李心田也笑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家小妹跟康峻山隻是百年之修,而謝若媛和康峻山則是千年的緣分,你還擔心什麽?”潘雅書仍是不以為然。熟讀愛情寶典的她已經認定,女友對她的丈夫如此癡迷,對未來的婚姻寄托了這麽大的希望,到頭來就會連一點瑕疵都容忍不得,連一點小小的事情都經受不起,這份感情反倒會變得脆弱起來……

後來的事情又證實了潘家大姐的擔心。康峻山和謝若媛結婚後,兩人沒在所裏要房,每天下班後都往江州跑,也成了“上路一族”。而康峻山身為所裏的中層幹部,又擔負著研製“中國環流一號”的許多事宜,幾乎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於是謝若媛就成了“飄浮在小巷上空的一朵望夫雲”。這是婆婆沙潔琴打趣兒媳的話,到後來她也對此不無擔心,生怕兒子有個三長兩短,謝若媛就會一同倒下去。那時候私人不能安電話,沙校長的辦公室便成了小夫妻的聯絡處,如果謝若媛先回了家,而康峻山不能回來吃晚飯,務必得給母親打個電話,否則就會釀成一場驚心動魄的軒然大波。

有一次,謝若媛已經懷上幾個月身孕,那天很晚了,康峻山還不見人影,謝若媛就挺著肚子跑到江州中學,去給所裏打電話。電話是打給潘雅書的,她深知其中厲害,竟跑到廣播室去廣播找人。不料康峻山正在籃球場上比賽,這一下鬧得人盡皆知,同伴們都勸他趕快回家,說嫂夫人待會兒大著肚子找來,可不是好玩兒的。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次,康峻山心中也有氣。某天他下班後就故意不回家,去看了看潘承業,還跟著他去軍分區小禮堂看了一場內部電影。那天放的是一部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潘承業和林豔看得津津有味,康峻山卻不感興趣,正想走開,突然電影幕布旁打起了“尋人啟事”,竟又是他的大名赫然在目!康峻山被如此狼狽地揪出來,真是氣壞了。他氣急敗壞地走出小禮堂,迎麵就看見了楚楚可憐的謝若媛,發現妻子兩眼都哭紅了,康峻山隻好把不滿揣回肚子裏。那時謝若媛的父親已經轉亞到地方,她竟能準確地尋摸到這裏,又通過放映員把自己喚出來,康峻山也隻好佩服佩服!事過之後,他沒有責怪妻子半句,卻稱讚那部沒什麽藝術特色的黑白片,是他今生所看過的最好的電影。

在他們結婚數年並有了一個小女兒之後,謝若媛漸漸有了一種可怕的疑問——她懷疑丈夫並不愛自己。事情很清楚,一個疼愛妻子的男人,會寧願天天待在研究所裏,經常工作到深夜也不肯回家嗎?何況每到周末,謝若媛想讓丈夫跟自己一道回娘家,享受人間最平凡的天倫之樂,康峻山更是心不甘情不願,總找理由推托,這不是嫌棄她又是什麽?看著別人夫妻雙雙把家還,兩口子雙棲雙飛、出雙人對的逛公園進商場,謝若媛真是心如刀割。俗話說公不離婆,秤不離論,沒想到自己嫁了個心愛的男人,竟連這種最普通的待遇都享受不到!而康峻山在生活中,也完全是不近人情,就連謝若媛懷孕時,他也沒幫她做過家務。謝若媛懷孕八個月仍是自己買米,提著沉重的米口袋進屋,康峻山連手都不幫一下。還有半個月就要臨產了,謝若媛推著自行車去換煤氣罐,煤氣站的工作人員看不過,幫她提上了自行車後架,她又獨自推回來,引得路人為之矚目,當時淚水就模糊了她的眼睛。過了預產期她才破羊水,當時還在給丈夫洗衣服,康峻山居然哼也不哼一聲。生下了孩子之後,康峻山變本加厲,心中仍是隻有他的科研工作,他的環流器一號;就連女兒人托、上學這種大事,他也不管不顧,全靠謝若媛一個人奔波……這樣的男人,就算你硬說他愛自己,又有誰會相信呢?

最初有了丈夫並不愛自己這個疑慮,謝若媛惶惶不可終日,寢食難安,魂不守舍,真是連自殺的心都有,但後來慢慢的,這種心思卻被另一種激憤的情緒所代替——人家十幾年如一日地愛你,這容易嗎?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地方?就是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也該

被悟熱了吧?現在好了,既然你不愛我,我也就別在你身上多費心思了,還是把感情都給了孩子吧!最初的一件小事,真是讓謝若媛難以忘懷。飯桌上永遠都給丈夫留下的好吃食,慢慢讓給女兒吃了,再往後謝若媛就自己吃了,丈夫回來有什麽吃什麽吧!細枝末節最能體現出感情的變移,最可怕的是,到後來連謝若媛自己也都變得麻木不仁了。再以後又該怎麽辦?謝若媛也沒想清楚。她的心正在痛楚地慢慢流血,而血流盡後,可能就會是另一種物質的燃燒……

謝若媛當時並沒悟出來,這就是所謂的“七年之癢”。那時候他們結婚剛過了七年,謝若媛已經覺得天昏地暗了!她想象的婚後的日子,應該是幸福浪漫,而決不是這樣冷冰冰的情景;她愛上的男人,她花了許多心思才嫁給的丈夫,也決不該是這個無情無義樣子!有一陣子,謝若媛喜歡聽溫情脈脈的鄧麗君的歌曲,那情意綿長的歌詞,真是把她的心都給揉碎了。“不知道為了什麽,優愁它圍繞著我。我每天都在祈禱,快趕走這愛的寂寞。那天起,你對我說,永遠地愛著我。千言和萬語,都隨風逝過……”

在那個可怕的夜晚,謝若媛回憶著這一切,如在夢中。十年的時間,她熟悉了丈夫的一切,也記得這段生活中所發生的每一場風波,但她從沒想到過,康峻山竟然徹夜不回!他不可能是在所裏加班,他負責的管理工作不孺要加班,他也不可能是因為天太晚太黑,而不敢獨自回來;那不是一個男人的所作所為。那麽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謝若媛在腦海裏描繪著一幅幅可怕的景象……天快亮時,她又變了一種心境,開始為丈夫擔起心來。過去的矛盾、衝突和種種不滿都已經超脫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這個活生生的人,他必須活著,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才能談得上什麽愛與不愛!

謝若媛從**一躍而起,不顧一切地衝到隔壁房間,叫醒了婆婆,把尚在酣睡中的女兒托付給她老人家,就騎著自行車出門,沿著回所的路去找康峻山。

謝若媛對這條路很熟悉,它正是當年康峻山帶著眾人修建的,由此還促成了他們的情緣。駛上這條路,謝若媛心裏就踏實了許多,但她的騎速仍不敢減慢。天已大亮了,在蒼白的晨光中,隻有幾個寥若辰星的行人在緩緩往前騎著。謝若媛騎得飛快,很容易就超過了他們。她不斷往四周張望著,察看路兩邊有沒有什麽異常現象,比如翻車啦車禍啦等等可怕的事件發生……當然,她什麽也沒發現,這又稍微減輕了一點心頭的負擔,說明康峻山依然活著,還沒有去了另一個世界。可她仍不敢放心,當那幾個行人離得較遠時,她索性跳下車來,仔細驗看著路麵,查看有沒有什麽血跡之類的東西。重又騎著車往前駛去時,她還認真地考慮著,要不要再跑跑附近的醫院,去看看昨晚有沒有送去過傷病員?要不,就給交通部門打個電話,問他們昨晚可曾發生過什麽災難性的事故?謝若媛就這麽心亂如麻地飛奔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法……

前麵就是702所的大門了,有如電光一閃,謝若媛突然想到了一件似曾相似的事。那是她上大學後第一次放署假回來,真是巴不得每天都跟康峻山在一起。恰好那段時間康峻山不太忙,下了班後,兩人總能聚首。但是有天晚上,本來他們約好了的,卻總是不見康峻山的人影。後來謝若媛等急了,不顧三七二十一的,也這麽往所裏趕去。那天晚上的情景也跟現在一模一樣,她甚至於每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要去問問路邊的行人,這裏是否發生過交通事故?鬧得別人莫名其妙。不知不覺的,她竟趕到所裏了,偏偏就在潘家樓下,她發現了康峻山的自行車!當時她腿一軟,幾乎就要癱在那裏了,淚水也不爭氣地流下來。正好這時候,潘雅書回來了,急忙把她扶上樓去,一邊還嚷嚷著,說謝若媛來了。這位聰明的大姐是在給樓上通風報信?總之,潘家的門很快就打開了,謝若媛看見康峻山果然和潘尋夢在一起,兩人笑眯眯地出現在樓梯口,她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頓時哭成了一個淚人,弄得所有在場的人都好不馗尬。

謝若媛想到這裏,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恐慌。她記得潘雅書曾說過,好像潘尋夢這幾天又回來了!難道康峻山昨晚徹夜不歸,就是和她在一起?謝若媛這麽一想,腿又軟得騎不動了,隻好下車推著走。進了所大門,她兩眼淚汪汪,生怕又發生了同樣的事。但是到潘家樓下轉了幾圈,並沒看見康峻山的自行車,反而是後來到了辦公樓,才發現那輛標誌性的坐墩升得高高的坐駕,正好好地擺在外麵的自行車擁裏。謝若媛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怒火滿腔。她飛快地跑上樓,推開康峻山的辦公室房門,隻見他正好端端地坐在辦公桌前,整理一些資料和文件。謝若媛身子一軟,癱坐在旁邊的沙發上,不由得放聲大哭,

康峻山慌了手腳,連忙過去安慰妻子。他剛把潘尋夢送回去,又趕到辦公室,竟然睡意全無,幹脆就整理起資料來。下周要開一個很重要的會議,討論“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總裝調試間題,這至關重要的技術決策一直懸著他的心。他也想過,要不要待會兒去一趟宜傳處,給妻子報個平安?不料還沒上班,謝若媛倒先趕來了。隻見她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想來昨晚又是一夜未眠。康峻山心裏充滿了歉意,隻想好言相勸一番。他當然也覺得愧對了妻子,但昨晚的事,又怎能對她啟齒?康峻山迫不得已,隻好撒起謊來。麵對一往情深的妻子,以後這類違心的事肯定少不了!

“瞧瞧,你這是幹什麽?”他倒了一杯水,遞給謝若媛,柔聲說,“我這不是好好兒的嘛,你擔什麽心啊?一大早的,就追到這兒來……”

“你還好意思說?”謝若媛用充血的眼睛瞪著她,滿肚子的委屈:“昨晚你一夜沒回,你知道我是怎麽熬過來的?那真是可怕的一晚……”

“我知道。”康峻山截過話頭,忍不住笑起來,“你準是又在擔心,覺得我生死不明……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這是社會主義社會,朗朗乾坤,絕不會發生你所擔心的事。何況你丈夫,也不是個紙老虎,別人一打就倒下了……”

“你還有臉笑!”謝若媛騰地站起來,滿臉怒氣,“你怎麽一點都不替別人想想啊?也許我生來就是這種擔心的命,你一不回來,我就想三想四的,滿腦子可怕的念頭……連你媽都說,我快成望夫雲了,飄**在你家的上空!你也知道這一點,為什麽昨晚不回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

康峻山很感謝妻子,她沒提那些要命的問題,諸如你幹什麽去了雲雲,否則他就隻好撤個彌天大謊了!現在他盡量說老實話,“一開始,我並沒想到會熬個通宵……等到決定不回去,又已經太晚了!我想媽那時候也下班了,打電話也來不及了。”

謝若媛重又坐下來,深深地歎了口氣,仍是眼淚汪汪地望著丈夫,“求求你了,今後再別這麽折磨我了!你要是有什麽事兒不回來,一定要預先打個招呼呀!再有一次這樣的事發生,我一定會神經崩潰的……”

康峻山皺了皺眉,挨著她坐下,腦子裏搜索枯腸,也想好好勸勸她。“若媛,你不能再這樣了……我看,這是你的思想方法有問題。且不說你對我的信任度,就是我一不回去,你馬上想到最可怕的事,那樣你的神經,也早晚會出問題……這也是你的性格吧?為什麽總這麽悲觀呢?為什麽不能讓自己樂觀向上一點?為什麽總要把自己的心思,放在這樣的小事上,而不能想一想大事情?比如我們的工作,我們的事業?你多這麽想想,心裏就敞亮了,也不會為了老公晚上回不回來的小事兒,鬧得個驚天動地了!”

謝若媛也皺起細長的眉毛,覺得更委屈:“你怎麽這麽說呀?我這樣做,是因為我愛你,很愛很愛……如果不是這樣,你回不回來,我才不關心呢!”

康峻山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好像也覺得很憋屈:“若媛,你不能再這樣,拿一個愛字來作為你的借口了……再這樣下去,你的愛,就會成為我的精神負擔戶

“什麽?”謝若媛又跳起來,滿臉漲得通紅,淚水也快流下來,“你竟然這麽認為?你、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說呀……”

康峻山一把扯開了外套的紐扣,似乎更加透不過氣來,他的臉‘也漲紅了,無法再氣定神閑。“你要這麽說,那就是無理取鬧了你呀你,總是悠悠萬事,唯愛為大,這怎麽行呢?除了愛,生活中還有很多更重要的內容嘛!魯迅也說過這樣的話,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呀!”

“不,不是這麽回事兒……”謝若媛又哭天抹淚地抽泣開來,“就是你不愛我了,我早就發現了……”

康峻山再也忍不住,真想朝她吼上兩句。但他抬頭看了看鬧鍾,已快到上班時間了,馬上就會有人進來,他隻好先把妻子勸走,免得她在這兒丟人現眼。“好了,快上班了,你先走吧。今晚我爭取早些回去,我們好好談一談。”

依謝若媛的心思,她根本不願去上班,隻想跟丈夫把這些事扯清楚。但她還算明智,知道在辦公室裏無法解決家庭矛盾,就抽抽搭搭地離開了。

謝若媛的辦公室也在這棟樓裏,隻是在另外一層。在樓梯口,她遇上了辦公室主任李心田,見她滿臉淚光,這位自詡的媒人不禁發問,“小謝,你怎麽又眼淚汪汪的?是不是康峻山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做主,去罵他一頓!”

謝若媛含著眼淚笑了,又苦著臉對他說,“算了吧,你還是去告訴雅書姐,我要盡快跟她談一談……這日子,我看是很難過下去了!”

李心田大吃一驚,正想再追問,謝若媛把頭一低,就跑上樓去了。

遲衛東現在是宜傳處的副處長。從不起眼的試驗車間調到這702所的喉舌部門,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康峻山那四處奔忙的身影,他心裏就有一種不平衡,顯然這位老上級在所裏的地位,又比他高出了許多。還好,他正管著康峻山的老婆,聽說他們兩口子關係不大好,經常吵吵鬧鬧的?遲衛東聽了這類傳言,總是覺得心裏很舒坦。他正屬於“**”造就出來的那一撥人,用後來才時興的話說,就是願人窮,恨人富,有個風吹草動,就想跳出來把水攪混。至於自己能否趁這渾水摸魚,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天一上班,遲衛東就覺得有好戲看,宣傳幹事謝若媛眼睛紅紅的,似乎一夜沒睡,又好像大哭了一場。不管從哪個角度講,別人的不幸正是自己的愉快,遲衛東立刻走上前,假意安慰部下,其實是發表了一篇生活的宣言。

“哎,你這是怎麽啦?昨晚沒睡好?跟老康吵架了?告訴你吧,愛情就是這樣,別以為王子和公主結婚之後,就一定會生活得很幸福。康峻山也算是你的白馬王子吧?怎麽你跟了他之後,反而比從前少了些笑臉呢?哎,別想對我隱瞞什麽,我早就一目了然了……生活呀,就是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精神上的東西固然重要,那主要是在談戀愛的時候。瞧我,找了個三心牌的老婆,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哎,你別說,她雖然看著惡心,但出門讓我放心,放在家裏順心,這才叫過日子嘛!”

老領導的長篇怪論,惹得謝若媛笑出聲來,滿天的烏雲也暫時放晴。遲衛東還想刨根問底,謝若媛卻不願再多說了。她大學畢業後就回到宣傳處,工作上還算得心應手。這時她隨口問道:“哎,這段時間,我們的工作重點是什麽?您得給個指示呀?要不,我們每天隻知道往研究室裏跑,可又不知道該跑些什麽……”

遲衛東立刻豎起兩根手指,煞有介事地說:“你問得好。這第一,處裏有個長遠的工作目標,就是一定要有自己的刊物,我已經想好了,就叫《聚變報》吧,好給你我的妙筆生花弄個載體。這件事嘛,我正在寫報告,很快就報上去。這第二嘛,算是個近期的工作吧,當然說它近,還有一段時間,但也迫在眉睫了!這就是‘中國環流器一號’的主裝調試,一定會有個大動作,到時候全江州,甚至全省全國的新聞媒體,都會聚焦702所,我們宜傳處也得跟上去。我現在不想再搞什麽新聞預稿了,那樣你老公還有他的死黨李心田,又會在中層幹部會上批我是‘假大空’。但是謝若媛,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迅速學會使用照相機,我們宣傳處,一定要有自己的鏡頭。”

謝若媛笑起來,知道在任何電器方麵,遲衛東都是個無能之輩。但他的話也提醒了謝若媛,看來康峻山最近的工作繁忙,也是必然、必要和必需吧?所裏真要搞總裝調試,他就是首當其衝,說不定又要忙得連軸轉,顧不上回家了。

出乎意料的是,當天晚上康峻山很早就回了家。謝若媛笑盈盈的在廚房裏忙活,似乎早晨的陰履已在她心頭消散。剛過門兒的時候,謝若媛不會做飯炒菜,沙潔琴還挺遺憾地對親家母說:“小謝什麽都好,就是在家務活兒上太笨了!”謝若媛的母親聽了不免羞愧難言,背地裏把女兒好一通埋怨,也深悔自己過去太嬌慣孩子了。不料幾年過去,謝若媛便練就一手家務活兒的硬功夫,並且以快著稱,一般的情況下,幾個人吃飯,她半小時就弄好了,這下連婆婆也不得不稱讚,說兒媳婦確實聰明能幹,深得她心。

這天晚上謝若媛精心弄了幾個菜,有康峻山最愛吃的西紅柿炒雞蛋,婆婆最愛吃的麻婆豆腐,和女兒最愛吃的圓子青菜湯,紅黃綠白擺了一桌,煞是好看。康峻山麵帶微笑在桌前坐下,樓過女兒,又問廚房裏忙活不停的妻子:“今晚吃飯還是吃麵?”他仍然愛吃素麵,是個改不掉的老習慣。

謝若媛端來一大碗熱乎乎的麵條,上麵潑了不少辣椒油和花椒麵,也笑嘻嘻地對丈夫說:“你就這麽點兒簡單的生活要求,還能不滿足你?”

康峻山興高采烈,呼嚕呼嚕地吃起來,抽空又對旁邊的母親說:“媽,你知道嗎?謝若媛吃起麵來,跟我一樣食量大。所裏的炊事員常對我投訴,說她一頓就吃了八兩餛飩,還讓我管著她一點,別把咱家給吃窮了!”

沙潔琴開心地看著小兩口互相打趣,臉上笑出了層層細紋。“好啊,能吃就好,對吧,我們的小若若?你也得多吃點兒啊……”

若若是他們的女兒,今年剛滿六歲,就要上小學了。現在她依偎在父親懷裏,正在大嚼肉圓子,無暇顧及長輩們的談話。

“對了,峻山,你給若若拍的照片,再給我放大幾張好不好?我要送人。”謝若媛又給女兒盛了幾個肉丸子,像似漫不經心地說,“還有,我想跟著你學點兒照相技術,遲衛東說,今後宜傳處的照相任務,就交給我了!”

康峻山的業餘愛好不多,照相和衝洗照片算是一項。他不但給妻女拍了許多黑白照片,又精心放大,裝訂成冊,還找了一個當地的老師傅幫忙,最先嚐試著拍了一些彩色照片。他在院子角上搭了一個小棚子,當作暗房,隻是最近太忙,暗房也很少派上用場,竟被謝若媛和沙潔琴當作了堆東西的雜物棚。

現在聽妻子這麽說,康峻山不易覺察地皺了下眉,“最近恐怕不行,我太忙了……下周要開全所中層幹部會,決定總裝調試的事兒,我還要準備材料呢!”

“好吧,那就先放一放……”謝若媛仍舊微笑著,但那副快樂的神情卻有些勉強了。“你要知道,我學照相,也是為了總裝調試的事兒。遲衛東說,到時候新聞媒體肯定很多,但我們宣傳處要有自己的鏡頭。”

康峻山已經吃完了麵,輕蔑地一推碗站起來,除了西紅柿炒雞蛋盤底朝天,其餘的菜他連碰都不碰。“你們那個遲衛東呀,我怎麽說他才好呢?永遠隻關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做些表麵功夫……”

笑容從謝若媛的臉上消失了,她不悅地說:“你讓他怎麽辦?搞宣傳的,就是表麵功夫嘛!但這一次,我們可要濃墨重彩地推出‘中國環流器一號’。”

康峻山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我忘了,你是他的得意門生嘛!當然信奉他那一套!好吧,你們就去添油加醋吧!但我要告訴你,總裝調試可是個舉足輕重的大事,不到萬事俱備,我可不準你們進現場,去做什麽歪報道!”

沙潔琴見小兩口快要吵起來了,就連忙收拾桌子,又拉著小孫女要離開,一邊悄聲對兒子說:“好了,峻山,在家裏別說工作上的事兒,你們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攤事兒,別把這些矛盾帶回家來,這會影響夫妻感情,明白嗎?”

若若跟祖母住一屋,她們倆一走,屋子裏顯得格外冷清。康峻山坐在窗下的小桌旁,去整理他的資料,謝若媛又到廚房裏忙活,但剛才丈夫的話,顯然刺痛了她。想起昨晚度過的那難熬的一夜,她心中不禁一陣痛楚。丈夫會不會早就厭倦了自己,才對她說話這麽不耐煩?他回家那副樣子,怎麽說都缺少柔情蜜意,不像他對工作那樣,投人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謝若媛在這個時刻,甚至很後悔這門婚事,她真不該嫁給一個自己很愛他,而他卻不夠愛甚至是根本不愛自己的男人!這對一個癡情的女子來說,真是一件天大的不幸!如果結婚才幾年,丈夫就厭倦了妻子,那今後的漫漫人生路,又該怎麽去走?更別說白頭到老這樣的結局了,那可能隻是美夢一場!

康峻山對妻子的心情根本就不了解,至少是不太在乎。他在窗下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也沒想到剛才那片沉默,對他們來說具有決定性的、無可挽回的意義。後來他才發現謝若媛兩眼含淚,呆呆地望著自己,手上正在織的一件毛衣,也早就亂了針腳。

“你又怎麽啦?”他連忙站起來,關心地走近她。“我剛才的話,又惹你不高興了?咚,那是針對遲衛東的,我覺得,他最近變了很多……”

“我看呀,你才變得多呢! 謝若媛責怪地拿眼睛盯著他,“我覺得,你現在根本就不愛我……你是不是事事都看我不順眼啊?”

康峻山有些心煩,她怎麽又拿這個“愛”字來說事兒呀?再這樣下去,康峻山真會覺得它是個沉重的負擔。他本來答應跟她好好談談,現在也改變了主意。有些事並不是越談越好,興許還越談越糟呢!康峻山這樣想著,就走回窗前坐下,不想再搭理妻子,他兩眼凝視著窗外的一片黑暗,覺得心情突然變得很糟。

謝若媛卻不依不饒的,又跟了過去,“哎,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

康峻山按住心頭正漸漸衝上來的火氣,又朝窗外的夜空望去,但他卻找不到任何東西,能夠除去心頭的重負,隻好歎了口氣,“回答什麽?對於愛不愛的間題,我真的不想再說什麽了!我覺得,這個字早該融化在我們的血液裏,落實在我們的行動中了!結婚這麽多年,再來討論這個問題,你覺得還有意義嗎?”

“可我必須得弄清。”謝若媛迫不及待地坐在桌旁,認真地看著他,“昨晚的事令人難忘,我再也不想遭遇那樣的情況了!我覺得,你一夜不回,就是對我沒感情,缺少愛…你明白我的心,也知道我的性情,為什麽你不替我想想呢?有什麽重要的事,不能放到第二天再來解決,非要熬個通宵呢?而且還事先不打招呼……”

康峻山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他霍地站起來,不由得放大了聲音:“這麽說吧,如果你覺得愛一個人,就是要把他永久地拴在自己的褲腰帶上,那麽這種愛,我不敢恭維,也不需要!告訴你吧,我是一個人,是人就應該有自己的自由, 自己的思想, 自己活動的空間!如果你認為,結了婚我就喪失了這樣的自由,那這樣的愛,我既不需要,也給不起……你還是收回你的愛,也把我的愛還給我吧!”

謝若媛的腦子都要炸裂了,她終於聽到這番可怕的話。她的怒氣本該勃然而起,但這時,一種探究的好奇心卻代替了巨大的痛苦,她也站起來,不覺嚷嚷道:“可是結婚前,我們不是發過這樣的誓言嗎?你將永遠屬於我,我也將永遠屬於你……”

康峻山目光輕蔑地看了她一眼,“這是什麽時代的愛情宣言?告訴你吧,我永遠不會屬於你我隻屬於我自己,屬於我熱愛的事業!”

隨著這些話的出口,康峻山做好了思想準備,等待一場怒火進發的惡戰。但這些火上澆油的話,似乎並沒取得預期的效果,他的妻子僅僅臉色蒼白了一些。她站在那兒,兩臂下垂,頭歪著,似乎在思考這些火爆爆的句子。康峻山這時候的氣也消了,他走到她麵前,把雙手都放在她肩上,用深沉的目光看著她,似乎希望再給她加一些壓。但是妻子在他的注視下,卻呆呆的一動也不動。康峻山反倒希望她能先開口,兩人好好談一談,然而謝若媛退縮了,她又走過去坐在房間的角落裏,繼續織起那件毛衣來,似乎想有意拉開跟他的距離,以便好好思索一下他這番話。

那天晚上直到他們熄燈上床,謝若媛再沒說一句話。她也始終很平靜,麵無表情,雙眼低垂,但沒有淚光,也看不出有什麽激動或氣憤的情緒。然而等丈夫睡著以後,呼吸濃重,謝若媛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剛才康峻山的話,那每一個吐出的字,都像燒紅的火炭一樣烙在謝若媛心裏。躺在丈夫身邊,更加感到同床異夢的痛苦。她凝視著一片黑暗的房間,又凝視著窗外同樣黑暗的天空,強行忍住了一陣陣抽泣。心頭所有的恐懼都像夜間才出行的鬼一樣,跑馬般地奔過了她心頭……

最後,謝若媛才拿定了主意,要跟潘雅書好好談一談。她一定要弄清這個問題——結婚七年之後,丈夫究竟還愛不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