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1983年春至1986年秋)

21

清晨時分約七點半,在中國西部的一個小城市江州,成千上萬的人正要出門去上班;有些人因工作性質的特殊,可能還沒起床,康峻山已經出現在702所的主機實驗室門前。這座才豎起來不久的灰色大樓造型平凡,外部的石灰牆被昨夜的一場驟雨,淋得濺起了斑斑濕點,但它在康峻山心目中,卻是最漂亮和最氣派的建築。

這棟試驗大樓在702所的東北角上,離辦公區約一裏。與之相連的還有幾座試驗大樓,都是為了“中國環流一號”而修起來的配套建築,裏麵有許多工作室和寬敞的試驗大廳,擺滿了各種龐雜的實驗設備、儀器儀表……這些應該嚴格保密的建築物之外,都設有保衛人員。核機密的安全工作如此周密,即使本所的科研人員,也必須亮出工作證才能進去;而且限製得很嚴格,誰也不準到處亂走,除了自己工作的地方,更不許隨便串門。來視察和參觀的哪怕是中央領導,也隻能先到接待大廳,再看情況決定能夠進人哪一個區域。這樣的防備不無道理,在80年代初,702所仍然是個一級保密單位。隻有所領導、管理部門的負責人和各研究室主任等極少數精英,才允許在這些試驗場所任意走動,其中一個就是康峻山,他現在是702所科研計劃處處長。

在這個靜悄悄的早晨,康峻山獨自一人穿過四壁落白的走廊,踩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磚,向這所試驗大樓的心髒——主機大廳走去,四下裏回響著他急促的腳步聲。康峻山還不到40歲,身體仍然靈活健壯。他穿著一件略顯保守的灰色夾克,顯得個子碩長、肩膀寬闊。他走路仍然喜歡往前衝,但步姿卻比年輕時更信心十足,充分顯示了他的胸有成竹。臉龐也不比十年前那麽瘦削,但仍是有棱有角、五官硬朗。尤其那張透著內心果決的嘴唇,線條也更為有力和傳神了。他總是提著一隻裝得滿滿的黑色公文包,裏麵都是“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有關資料與圖紙。正如不少人所說,康處長的辦公桌不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而是在這些試驗大廳和設計室裏。

康峻山邁著快速的步子,像往常那樣急不可耐地想投人到工作中。長達十年他都這樣,念念不忘的隻是那個正在組裝的托卡馬克裝置, 日積月累,早已成了心頭的一件大事,似乎是他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目的。有時候,還有一種緊迫感在折磨著他,好像應該把吃飯、睡覺的時間也都用上。他最希望的是工作中沒有任何瑣事牽累,能專心一意讓他去搞自己的科研計劃。至於生活方麵的操勞,隻有靠妻子謝若媛獨力支撐了!

康峻山一步兩階跨上了樓梯,又急切地推開一道旋轉門,正好碰上一個保衛人員,他朝這位總是提前上班的中年處長嚓了一眼,忍不住笑了:“康處長,又是你第一個到。大家都說,這裏才是你真正的家,‘環流一號’就是你的愛人。4你要是一天看不見它,就會連覺都睡不著!對吧?”

康峻山笑起來:“誇大了一點,不過還算準確。哎,昨天怎麽樣?計劃中的組裝工作完成了吧?有沒有什麽新情況?”

保衛人員輕輕吹了聲口哨,“你要知道,我們是不準進去的……至於這個主機嘛,我可是聽人說過,它跟你長得一模一樣,都是又高又壯!”

這個風趣的說法讓康峻山哈哈大笑,但卻有些合乎情理。這台環流器和他之間,要是沒有一點親密關係或者心理感應,那才叫怪呢!因為他把前十年的心血,全都貫注在這台裝置上了!他是始作俑者,更是推進者、執行者和組織者。雖然整個“中國環流器一號”的誕生,要靠全所科研人員的共同努力,但是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像他那樣,投人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他也說不清, 自己是若幹次進人這個主機室了,可他還像第一次看見這台試驗裝哭那樣,內心充滿了無限興奮,更有一腔的熱血沸騰……

它就在那兒——中國第一台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凝聚了全所人員十年心血的科研成果,不久即將進行全麵調試,而且對外宣布試驗結果的“中國環流器一號”。可以肯定,它在未來的日子裏將大放異彩,不但為中國的受控核聚變試驗呈現一係列試驗數據,並且記載著我國受控核聚變試驗的曆史進程。康峻山正一步步朝它走去二””

這是一台規模宏大的試驗裝置,主機外形被人比喻為一隻“巨蟹”。它的整個身軀圍繞在75噸重的變壓器中間那個鐵芯上,總高度為五米,下部由可以前後滑動的無磁鋼製成的底座支撐,上部由16個重兩噸、外表塗著大紅色的磁場線圈環繞而成。在主機的中、上部位,有密如蛛網一般伸向四周的各種管道和線路,而由這些網絡再延伸出去的地方,則是龐大的供電係統、複雜的診斷係統、嚴密的中央控製室和設備完善的輔助係統。康峻山很清楚,整個試驗裝置共計500。多台設備,除了安裝在主機大廳裏,其餘均安裝在電機大廳、中央控製室、診斷研究室和各種輔助設備室裏。而連接主機、電機等設備的管線和電纜,則縱橫交錯地通向各研究室、水池、電機與其他地方……

這就是通常所說的“人造太陽”了。它根據太陽和其他恒星不斷進行核聚變反應、從而釋放出巨大能量的原理,又將氫彈爆炸那一瞬間釋放的能量,轉變成一個可以控製的過程。康峻山也很清楚,他們朝這個輝煌的目標,僅隻是邁進了一大步。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他和他的同事們才能真正掌握這門偉大的科學技術。到那時候,海水便將成為人類的理想燃料,一升海水即相當於300升汽油,而浩瀚的大海,也會成為人類取之不盡、用之不蠍的能源寶庫,正如他曾對妻子描述過的那個“找太陽”的神話,人們就將永久地享受光明和幸福……

想到這裏,康峻山能不心潮澎湃、激動萬分嗎?為了實現這一光輝的目標,全世界的科學家們已經奮鬥了幾十年,建立了數以千計的受控核聚變裝置,終於摸索到了一條有效的途徑,那就是托卡馬克途徑。而“中國環流器一號”也正是在這條途徑上繼續前進的試驗裝置之一。為此,康峻山和他的同事們又付出了無數艱辛,不惜走遍大江南北,終於使這台裝置成功問世。當它傲然屹立在這主機大廳裏,呈現出那震驚世界的麵貌,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去,都形成了一個賞心悅目的整體,顯得如此生機勃勃,康峻山的思緒不由得穿越了茫茫時空,回憶起那牽魂動魄的日日夜夜“…

建造“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過程,就像那個“找太陽”的神話故事一般,真是迷迷茫茫,又黑又冷,充滿了無數的障礙、溝坎與鮮為人知的道道難關。遠在這項工作開始之初,科研人員們僅隻在設計工作上就吃盡了苦頭。成千上萬的設備和部件,每個參數都需要精心計算、反複論證;伴隨著千萬次試驗而繪製起來的千萬張工藝圖紙,光是裝訂成卷就已達200多冊,M起來比麵前的這個巨大裝置還要高!不少新技術、新工藝,更是遭遇了上百次失敗,甚至試驗上了千次,才終於獲得了罕見的成功。

康峻山永遠忘不了十年前,他在大連帶隊、研製主機的那段艱苦日子。為了完成各種高難度線圈繞製、絕緣工藝和內外室超高真空係統的特種工藝,702所的科研人員隻能邊幹邊學,克服重重甩難,不斷試驗改進。共設計出圖紙300。餘張,工裝夾具10。多套,還完成了30多項中間試驗,才獲得了大量的所需數據和寶貴經驗。他們又攻克了外真空冷壓成型、內真空薄板焊接、護環金屬與陶瓷的粘接、垂直線圈導線接頭中頻釺焊等幾十項技術難關,終於在1976年初試製出一個五特斯拉縱場線圈和1/4段環的真空室原始製品。又經測試、檢驗證明,製造工藝基本過關,結構設計原則可行,再修改定型後,方正式投產,並於1981年秋成功地完成了研製任務。

兩套八萬千伏安大型交流脈衝飛輪發電機,雖然早在1972年秋就落實於上海電機廠,並經幾個單位長達數年的努力,完成了機組的技術設計和施工設計;但在正式投產時,又發現由德陽重機廠鍛造的兩根大主軸,質量竟根本不合格,而不得不中止了加工工作。為爭取進度,部裏破例批準向日本訂貨,直到1979年才得到這批鍛件。一年後,我國初次試製的兩套特殊大型機組,也終於成功地生產出來了!

而與機組配套的大型整流設備的落實過程,則更為艱難曲折。一些工廠由於種種原因,所提供的水平和能力的信息嚴重失實,竟引起技術方案的猶豫不決乃至多次更改,一直無法得到解決。到1974年初,才由一家院校的一個附屬廠自告奮勇接下來。又因該廠技術能力有限,所需原材料均由702所給予提供,168兆瓦矽的整流設備的48個櫃子,分批生產,持續了五年才圓滿完工。

還有眼前這個龐然大物——幹式長脈衝變壓器。沈陽變壓器廠的技術人員和702所的課題組成員一道,進行了若幹次修改設計,包括有關項目的許多次實驗,還製造了一個相當於這台變壓器1/4的模型,為整個設備的建成奠定了有力基礎,才於1977年夏季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然而這樣一個長且高的設備,要運到位於江州的702所,卻是一個天大的難題。如果由外海經內河運來,必將受到季節水位的影響和沿途橋梁及碼頭起吊的限製;如果經鐵路運輸,又有秦嶺隧道難於通過的問題。後來所裏派出器材人員,深入調研了水路和陸路兩條路線,才決定由鐵路運輸。在沈陽鐵路局的幫助下,他們到株洲車輛廠聯係到一種“落地孔車”,能夠降低運輸高度。又經過精確的計算,得知秦嶺隧道的最高運輸極限是4.95米,而變壓器的高度就已達到4.7米!隻有將這台變壓器的上殼暫時取下來,再將其餘部分直接安到“落地孔車”上,才能通過秦嶺隧道。於是,有關工作人員焊了一個20噸重的大鐵盒子,將拆下來的變壓器主要部分裝進去,又將大鐵盒直接焊到“落地孔車”的車軸框架上,其底部離鐵軌隻有15厘米。鐵道部專為這台車編發了一個特殊的專列,沿途鐵路局都大開綠燈,才花了六天多時間,駛完了3000多公裏的路程,安全抵達了江州火車站。

而在這之前,702所又組織大量人力,踏勘了當年康峻山帶人修好的那條江州至所裏的公路,並補修了某些已經下沉的地麵,又預先清除了公路兩側妨礙交通的各種障礙物。變壓器抵達江州火車站時,所裏已請來省建公司下屬的一個機械化車隊,調集一台大吊車和一部127噸的平板車,又配上最好的司機等候在那裏。江州公安部門派出人員,局部中斷了這個城市的交通,並負責沿途指揮。那天的情景,康峻山曆曆在目,長達一天的時間裏,他和不少人都徒步伴隨著平板車行進,真好比眾星捧月一般,終於把這台龐然大物安全運到了安裝現場。後來經過檢查,變壓器的一切數據均保持了出廠時的完好精度。這個結果一宣布,人們就熱淚盈眶,歡聲雷動……

康峻山回想到這裏,心中又一次掀起了排山倒海的情感熱浪。現在裝置終於完成了,很快就要開始調試。抬頭望去,隻見那塊銘牌上的“中國環流器一號”幾個金色大字,真是格外醒目!那麵刻在裝置正上方的五星紅旗,又匯聚了多少同事們的心血,所以它的顏色才那麽嬌豔!這一排金色大字和鮮豔的國旗,閃耀著702所幾百名科研人員的默默情懷!康峻山的眼睛也濕潤了……

這一天,康峻山就在主機大廳裏工作到傍晚。當他走出這棟大樓時,又不禁想起了工程建設的道道難關。第一個困難就是經費短缺。由於70年代初,國家的經濟建設正處於低潮,用於建設的經費也嚴重不足。項目雖然獲得批準,但基建工程卻遲遲難以上馬。直到1976年,部裏才撥下了可憐巴巴的一萬元,用於打下第一根基礎樁。一萬元呀,真是難以想象!後來,基本建設總算逐步開工,並於1980年完成了土建施工任務。繼而,由部裏派出專門的技術隊伍,對外加工設備進行了嚴格的分部檢測,才於本年度完成了所有的安裝工作。此刻,壓在科研計劃處處長心頭的,隻剩下最後一件大事了,那就是如何完成總裝調試的工作。康峻山發現,他和702所的同事們,又將麵臨一個重要的技術決策。

潘玉祥現在是分管科研的副所長兼科技委主任。康峻山直奔他的辦公室,想找他商量有關事宜。但不湊巧,他去江州開人代會了,康峻山隻好先回家。推出自行車走出所大門,一腔思緒還在紛至遝來,沿著無止無盡的綠色原野看去,他看到一個逐漸擴大的身影,竟然是播尋夢!仿佛突然之間,他這十年來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而過去的一切也都展現在自己麵前。康峻山打量著四周剛剛修剪過的花壇,暮色漸濃的樓舍和鬱鬱蔥蔥的樹林,似乎這正是從前他和一個年輕姑娘深談過的地方。然而她早已遠走高飛,甚至麵前這把粉紅色的遮陽傘,也壓根兒就不該出現在這裏-

潘尋夢站在他麵前,靜靜地看了他一陣,沒有說話。四顧無人,這個一向熱鬧的大門口出奇的安靜,就像一個沉睡在夢中的花園,真讓人不可思議。康峻山佇立良久,似乎感受到了周遭那令人沉醉的魔力影響,但他終於清醒過來,意識到時間正在流逝。難道他們倆就站在這兒,互相看個夠嗎?康峻山猶豫不決,該不該主動跟她打個招呼?

“天哪,你是從哪兒來的?”他終於困惑不解地問,“你不是一直在上海嗎?”

潘尋夢開口時,也顯得有些慌亂:“我剛回來,很快又要走……峨,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能跟你談一談嗎?就是現在?”

康峻山皺了一下眉,立刻又說:“當然,我們好久沒見了,真該好好聊聊。”

他不想把自行車再推回去,就建議他們到田野裏走走。潘尋夢輕鬆地答應了,於是兩人穿過一條田坎小道,向樹林簇擁著的河邊走去。康峻山鼓足勇氣,側過頭來看了看她,他曾喜歡過的姑娘現在不年輕了,但她身上仍然有種氣質,像磁石一般吸引著他。在那個片刻時光,他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仿佛她周身都是透明的,可以看穿似的。然而很遺憾,他所能看到的,隻是一把遮陽傘牢牢罩住的一張久違的臉……

“剛才你是在故意等我嗎?”他試探地問,“你怎麽知道,一定能碰上我?”

“不知道會不會碰上你,但我會一直在那兒等下去,直到天黑盡。”潘尋夢揮動了一下太陽傘,幹脆把它收起來。“我帶了這把傘,就是想遮人耳目,這個你一定猜到了吧?我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了,再說什麽閑話……”

他的目光裏露出淡淡的責備,“瞎說,我們是多年不見的好朋友,連見個麵,說說話都不行了嗎?702所的人,還沒有那麽無聊!”

“我怕的是謝若媛。”潘尋夢用一雙仍然純淨的眸子盯著他,“如果她看見我們在一起,肯定會不高興……難道你也不在乎她的感受嗎?”

康峻山不願回答,於是沉默下來,播尋夢也默默無語,兩人心緒萬千地走著。康峻山聽著她的衣裙在走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而潘尋夢的心思就更複雜,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她暗自思量著如何與對方交談,才能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但又不顯得唐突。很久以來,潘尋夢就萌發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荒唐想法,想再見一見自己年輕時喜歡過的男人——她想看看他工作和學習的地方,如果有可能,再去他家裏了解一下他的生活,看那一幅真實的情景與她的想象有什麽區別?這種莫名的熱望日夜不停地困擾和折磨著她,就像病人突發奇想,想要品嚐一種曾經品嚐過,然而年深日久已經淡忘的美味那樣。有一段時間,潘尋夢甚至無法再去考慮別的事,隻想跑到這大山溝裏,跟朝思暮想的人見上一麵!她無法料想這種會麵,會導致一個怎樣的結果?她僅隻是想再見到那個男人的容顏並聽聽他的聲音。尤其當她即將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時,她覺得如果能把眼前存在的這塊空間,連同那片天海相擁的世界一道印在自己的腦子裏,未來的歲月便會不那麽難熬,剩下的日子也就不那麽空虛了……

天已近黃昏,但不冷不熱,十分宜人,腳下流淌著那條靜靜的大河,路兩旁長滿了隨風飄曳的小黃花,迎麵吹來的微風散發著陣陣香氣。他們走過了幾家略顯破敗的農舍,那些茅屋頂已經漫人暗鬱的天空,遠遠看去,地平線上有一層薄靄,正慢慢籠罩住四周的田野和小樹林,那幾個尚在田間耕作的農人,也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

“這裏的農村真美!和上海郊區沒什麽兩樣……”他們在河邊挑了個地方坐下,播尋夢不禁歎道,“怪不得古時候,那麽多文人都想歸隱田園。”

幾年沒見,康峻山的語氣仍脫不了那慣常的嘲諷:“你們女孩子呀,都這樣,說是喜歡農村,其實呢,對農村的一切又很陌生,也許連麥苗、韭菜都分不清吧?”

潘尋夢抬頭望著他, 口吻裏突然有幾分辛酸:“都快30了,還是女孩子?”

康峻山笑眯眯地望著她:“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女孩子!”

“可是我已經老了!”潘尋夢歎道,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我好像經曆了無數的滄桑,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康峻山移開目光,兩人都沉默了一陣,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他們此前的最後一次見麵。那也是在這塊河邊,一個初春的傍晚。當時周圍的田野也是看不見人影,雖然晚霞還沒消退,但天地間已變成淡灰色了,附近的農舍和小樹林看上去,都仿佛蒙上了一層透明的玻璃紙,若隱若現,很有幾分奇妙的感覺……

潘尋夢當時欣賞著這幅甲園風光,心情卻並不愉快。她正在懊悔自己和康峻山之間,為什麽也籠罩了這樣一層玻璃紙?那天她下決心要把它捅開,以免它成為自己日後永久的心魔。那時候潘尋夢和同屆的謝若媛都快畢業了,聽說康家已經在準備辦喜事,謝若媛也早就告訴過潘雅書,說她等不及了,一畢業就要跟康峻山結婚。潘尋夢放假回到父母家聽說了這個消息,又偷偷蒙在被子裏哭了大半夜。她幾乎通宵未眠,終於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約康峻山出來,把自己對他的愛全都告訴他!三年的大學生活,潘尋夢認清了一個道理:世界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出類拔萃之輩更是少之又少。康峻山的確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優秀的男人,她再不能錯過他了!

可想而知,這一場遲來的愛情表白,遇到了怎樣頑強的抵抗。盡管兩人心中都很明白,康峻山曾愛過潘尋夢,也許到現在還愛著她,但他卻始終不鬆口,無論潘尋夢說什麽,他也決不改變自己的主意。播尋夢不解地追間了很久,問他為什麽如此堅定不移?一定要跟那個也許並不適合他的女孩子結婚,卻放棄了自己的真愛?康峻山隻說了一句話:他既然答應了謝若媛,就要對她負責到底。如果在感情上出爾反爾,還算什麽男人?播尋夢聽了隻有更傷心,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大錯特錯了,她不該為了女兒家的矜持、 自尊和所謂的清白名聲,便失去了這一份黃金般貴重的寶愛!

現在潘尋夢望著麵前久違的初戀情人,隻見夕陽的餘暉有如一枝五彩的光筆,把康峻山的麵影輪廓鮮明、線條清晰地勾勒出來,又融人了四周的遠山、秀野、碧樹、雲霞,他的形象也被襯托得更加明豔多姿,就像一幅濃墨重彩的水粉畫。

“我呀,我也喜歡農村。”康峻山似乎猜到了她正在琢磨什麽,卻有意岔開了話題。“小時候一放假,媽就讓我去農村參加生產勞動,說我應該知道萬物是怎麽生長的……後來上大學,又常到農村去搶種搶收。分到這個大山溝裏,更是斷不了跟農民打交道。哎,要是哪天我們研究所搬走,離開這農村,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呢!”

播尋夢雖在暗暗責怪他這番不太切合實際的話,破壞了眼前的美景和心中的回憶,但還是吃驚不小,“怎麽?你們所會搬遷?我怎麽沒聽爸說起過?”

康峻山嘿嘿地笑起來:“這也算是我心中的一份憧憬吧……哎,難道你不認為,改革開放了,702所也該有另一番光景嗎?這畢竟是全國唯一的一座,研究世界級科學技術的科研單位呀,還能永久待在這信息不通的大山溝裏?我就不相信。三線建設是個曆史問題,黨和國家也會考慮到這一點的……”

他說得信心十足,潘尋夢卻不禁苦笑起來,喃喃地說:“真要是有那一天,該多好!可惜,這一切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康峻山看出她今天心事重重,或許又要跟他說什麽重要的話?但她自己不開口,他決不會先發問。於是就笑了笑,沒再吭聲。

潘尋夢的心裏也是翻江倒海,但表麵上卻故作輕鬆,她一定要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把心裏話說出來。上次的事讓她好後悔,一個單身女人,即使在自己愛過的男人麵前,也不能輕易透露心扉,否則就是自取其辱。她把目光移到天邊,很快就有了新發現——雲層突然變得又高又厚,凝聚起了一片濃重的烏雲,而在這明暗交替的時刻,在那雲石般的霞屏背後,又仿佛燒紅了一盆火,使那金黃色的裂口之中,竟然閃現出了最後一束燦爛而又多變的光輝……

“哎,你看!”她驚喜地推了他一把,“那是不是火燒雲?變幻得那麽快!”

他也朝她手指的地方看去,隻聽得她又說:“多美啊!你看,那火紅色的雲霞真像是一匹烈馬,它正在天際飛奔……這讓我想起了屍台越劇,就叫火焰駒。它是一匹千裏馬,在最關鍵的時刻,還救下了一對戀人!”

“真是景由心造了!”康峻山不禁笑起來,“你不覺得,你這是唯心主義嗎?”

播尋夢情深意長地望著他,“大哥哥,有時候,我真希望我也能騎上那麽一匹火焰駒,千裏馬,讓它把我帶回到過去的歲月裏……或者,幹脆就讓時間倒流,讓我們能回到從前,回到那個年輕的時代!”

這個已快陌生的稱呼讓康峻山心裏一動,他也聽明白了潘尋夢的潛台詞,但他仍不願接她的話茬兒,又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說:“哎,我剛才那句話,可是青城山上的一副對聯:事在人為,休說萬般都是命;景由心造,退後一步自然寬。”

潘尋夢一怔,轉瞬之間,臉上就流露出了傷感的道道皺褶, 口氣也變得異常淒涼。“大哥哥,你是在責怪我嗎?怪我當時太年輕,太不懂事?是的,我早就認命了!這一切都怪我,年輕時,我不該由著性子來…後來,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後悔,可是後悔也晚了!這又讓我想起了一副對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康峻山在這一刻,真想握緊了她的手,好好撫慰她,但他沒那麽做,隻是搖搖頭,語氣溫和地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希望你總是想起它,人總是應該朝前看,往前走嘛!對了,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應該成個家了!”

潘尋夢拔起身邊的一朵野花,揉碎了花瓣,又拋到天空中,“我不想結婚了。一”

“那怎麽行?”他故作嚴肅地繃緊了臉,“中國的風俗習慣,就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呀!最近你爸媽一見到我,就要嘮叨這件事,還讓我寫信勸勸你……你哥你姐,他們都很擔心你,也希望你早日解決這件事。”

“看來,這還真是成了一個老大難問題。”她終於綻開了一個笑容,但那笑容仍有幾分勉強,“大哥哥,我的下半輩子,也許不會在中國了,所以這個風俗習慣,對我沒有製約力“…我就要出國了,去西德留學。”

康峻山也大吃一驚。為了鎮定自己,他先點燃了一支煙,抽了幾口,看著自己吐出的一圈圈煙霧,才慢悠悠地問:“你不是留校了嗎?在大上海待得好好的。還有,你不是學英語的嗎?要出國留學,為什麽去西德?”

潘尋夢把頭扭到一邊,聲音放得很低,“我急於出國,哪個國家先接受我,為我辦好手續,我就去哪兒……去哪兒都無所謂,反正我們學外語的,也該掌握第二門語言。西德的科學技術很先進,沒準兒今後我們國家,還能用得著……但是大哥哥,說心裏話,我真的不想回來了!隻要有可能,我將在異國他鄉,度過我的餘生。”

康峻山把抽了幾口的煙在草地上撼滅,沉靜地問:“也許我不該問,但我還是想問一問:你這樣做,離鄉背井的,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潘尋夢站起身來,強忍住心頭的痛楚,顫聲說:“大哥哥,你不要再問了……”

康峻山一甩手站起來,似乎也不想再控製心頭的激憤:“尋夢,你這樣做如果不算是自暴自棄,那也差不多……你自己知道,我們國家剛開放,現在是多麽急需外語人才,你竟在這時候離它而去!如果你是因為個人情感,我絲毫也不會同情你。可能我這個人太冷酷無情了,我總認為,還有什麽個人的事,能跟我們的事業相比?’當初你去上大學,離開了一直想培養你的702所,不但你父母不高興,我也不讚成,現在你又要遠離故土……尋夢,我可以問問嗎?我做錯了什麽,使你竟要這麽做?”

播尋夢愣了愣,在一陣突然襲來的感情爆發中,她猛地撲過去樓住了他,眼淚也灑在他胸前,“大哥哥,你不要說了,也不要問下去了!這一切都怪我,是我讓我們錯過了……事情過去了整整十年,可我還是忘不了,忘不了自己當初的幼稚和任性。我真傻,大姐勸過我,可我還是沒清醒過來,就這樣彼此錯過了……你不知道,在這十年裏,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也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忘記我所幹下的裔事。我的心已不能再忍受,所以才要離開……大哥哥,你別再責怪我好嗎?我的心都要碎了!”

她由最初的抽泣和嗚咽轉為號陶大哭,似乎想把十年的淚水流個痛快。康峻山見此情景,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再也說不出話來,隻好就那麽樓抱著她。一片靜默籠罩著原野……在這空氣清新,風光綺麗的環境裏,兩個離別了很長時間,卻一直深懷情慷,又很快將分手的中年男女,就這樣聽憑那愛的神思去自由發揮,並且帶著感激與戰栗的心情,接受了這一刻時光對他們的微妙恩賜……

後來,康峻山想輕輕推開潘尋夢,她卻把他抱得更緊了,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呢喃著:“不要,大哥哥,你別推開我……我很快就要走了,也許將永遠見不到你!你不要推開我,好嗎?就這麽抱緊我,讓我們安靜地待一會兒吧!”

康峻山沒再說話,無言地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那個不斷顫抖著的肩膀上。這個常被稱為“冷血”的男子,現在卻像變了個樣,心裏充滿了幾乎要流滋出來的憐惜……他帶著成熟男人的心誌,理解了身邊的女人,並且感受到這情緒的力量與真實——他感受到了她對他的愛,以及那痛悔不堪的心情。這一切都應該是真誠與神聖的,也理當受到一種純潔的待遇。他也明白,他在這個時刻的仁慈,正是一種人性的寬容與大度,它將超越如梭的歲月,給對方的生活留下一種甜蜜的歡樂,並用持久的魔力圍繞她的心靈……既然如此,他怎能拒絕呢?一個真正的男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求。

那天晚上,他們就在田野裏坐了整整一夜。直到啟明星在天邊出現,康峻山才拉著潘尋夢的手站起來,一直扶著她,把她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