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傍晚時分，康峻山和播尋夢一道回到所裏，又留在潘家參加了他們為小女兒設的送行宴。席間眾人談笑風生，但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些敏感話題。播家二老和播雅書絕口不提謝若媛來過之事；康峻山見潘承業一家都缺席，也沒去探問個究竟。畢竟有人要遠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大家都盡量說些高興的事。潘尋夢的情緒也很高昂，雖然她時時投給康峻山的眼神，仍然充滿了眷戀，但誰都能看出來，即將奔赴大洋彼岸的興奮，已然代替了往日的傷感。
夜宴結束後，潘尋夢要收拾行裝，潘雅書送康峻山下樓，猶豫著要不要跟他談一談？康峻山把她的神情看在眼裏，居然問了一句：“是不是謝若媛又來過了？”
潘雅書在黑暗中笑起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你猜到了？你不等她回來，就跟尋夢去了省城，她當然有想法……跑到這兒來找你，也是情理之中啊！”
康峻山淡然一笑，帶著一點窘迫，一絲苦澀：“是不是哭得死去活來？說我不愛她？”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潘雅書略帶替告地指了指他，“說實話，我對你也有些意見。你是一個成熟的男人，又當了多年領導，對你妻子的心思，也不是沒覺察，為什麽你處理不好跟她的關係？總是讓她這麽傷心？”
“今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康峻山歎了一口氣，臉色在濃重的黑暗中顯得更為沉鬱，“你說說看，我應該怎麽做，才能不讓她傷心？”
潘雅書又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心理，居然很同情麵前這個男人。“當然，你也有你的難處，但畢竟，她是你妻子……雖然小謝很幼稚，這麽大了，還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關心你的工作，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中。但她確實很愛你，她的心思都在你身上。而你的心思呢，又放在事業上。這樣下去，對你們這個家庭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
康峻山推出自行車，跟潘雅書邊走邊談，忍不住把一腔心事倒給了這位大姐。“你說得太對了，這就是我跟謝若媛的矛盾！我真沒想到，結婚後她會變得這樣……這樣自私自利，又心胸狹小，好像我隻該屬於她。這怎麽可能呢？且不說我還有自己的事業， 自己的工作，就是從一個人的生活空間和精神自由度來說，我也不可能屬於她呀？如果她在這個基本的問題上拎不清，那我們的關係，今後肯定還會出現無數個裂痕！”
潘雅書現在是賢妻良母，性格上也未免優柔寡斷，竟然又倒向康峻山，答應去幫他跟謝若媛談一談。她自感好笑地說：“我成了你們夫妻之間的一座橋梁……哎，你們為什麽不能自己溝通？還需要我在中間傳話？”
康峻山誠懇地說：“一方麵是我太忙了，這段時間跟她一談話，就有些急躁，很想吵起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我們的性格。我這才認識到，兩個不同性格，甚至價值觀和思想方法都不相同的人生活在一起，確實需要一個長時間的磨合。如果磨合不到一起，那後果也就堪優了！”
潘雅書發現，康峻山這是第一次表現出對自己家庭的優慮。而她既然是這對夫妻的共同朋友，當然義不容辭要幫助他們。後來康峻山話鋒一轉，又提起了工作上的事。潘雅書其時在診斷室工作，為了能準確地測出“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電子溫度，她們研究室曾先後派人去意大利一個有關的試驗中心，與意方合作，共同研製激光散射係統。但是此係統在現場安裝時，卻發現質量不過關，而且激光器上有一閘流管也壞了，國內又沒有這種型號。所裏想花點錢，再請這家意大利中心的科研人員來調試，對方竟開口要三萬美元的費用！康峻山便問潘雅書，她們研究室打算怎麽辦？
提起自己的工作，潘雅書也是豪情滿懷。“我們何老師說，想自己試試看，能不能把這個係統調試好……總之，不能讓國家白花這麽一大筆錢！”
潘雅書的老師何錦秋是診斷研究室主任，我國著名的光學家。她是為數不多的核聚變女專家，長期以來，潛心研究診斷理論，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而且悉心培養了不少人才。潘雅書已成為何氏門下得意弟子，她年過40，但仍是那麽清雋秀麗、聰穎超群。康峻山踏上了回家的路，還在琢磨這一點：如果說一個女人就是一部迷人的書，那麽許多成功的女人都寫出了光輝的篇章，為何攤開在他麵前的，卻是一本很難讀懂的書？雖然他也想探求其中的奧秘，然而他卻沒有時間，沒有精力。想到回家後，妻子定然要和自已大吵一通，康峻山的心有些沉重，像是壓著一塊沉沉的鉛佗……
還好，他回家太晚，謝若媛已經上床睡了，院子裏，嘰喳一天的小鳥春蟲也都人了窩。康峻山連忙走到窗前，悄悄打開了台燈，又在椅子上坐下來，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再背著床頭點燃。桌上擺著快要寫完的總體聯調可行性報告，有些章節，他已經反複推敲好幾遍了！雖然經過認真的研究和計算，那裏麵的每一個環節都有充分的理論根據，但他此時翻開這份報告，心情在激奮之中仍有些不安——這個方案確實有把握嗎？其中的風險到底有多大？寫成之後就要呈送給部裏，還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完善？ 自從這個千鈞重擔落在了他身上，康峻山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生怕“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整個鏈條，在哪一個薄弱的環節中斷了！他恨不得伸出自己結實的雙手，緊緊抓住這根鏈條的兩端，讓自己化成一塊鋼，再鍛成一個堅不可摧的鋼環，把這根可能會斷掉的鏈條接起來……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腦子裏，又怎麽會有謝若媛的位置？
濃黑的夜色變淡了，窗外透進一絲微弱的光線，映照著窗前那個凜然不動的身影。謝若媛雖然早已上床，但是輾轉反側，又哪裏睡得著？她也想把自己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出來，多想一想丈夫的處境，但那些陰暗的思想仍然像幽靈一樣飄回來，主宰了她的神經。康峻山回來時，她睜開了眼睛，打定主意先不發一言。後來望著丈夫在窗前坐下了，又開始整理他那些卡片和重要的文件資料，謝若媛的心也在微微發顫……她不是不知道，康峻山身上的擔子有多重。如果完不成這個任務，打亂了“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整個部署，那是無法向黨和人民交代的！謝若媛想到這裏，強忍住了心頭的騷亂，依然躺在**假寐，心裏卻在輕輕數著數，想讓自己睡上一會兒……
夜深了，清涼的微風帶著夜露吹進房間，康峻山的腦子又清醒了許多。依據、理由、現存的技術條件和物質條件，可能遇到的問題，繞不開的困難，統統在他筆下匯合……不知不覺的，他己工作了好幾個小時，不但檢查了報告，又增添了很多內容，尤其是最關鍵的那一部分。眼看就要寫完了，他心裏感到一陣寬慰和喜悅，竟然忘記了這一天一夜的疲勞。他揉了揉困乏的眼睛，又舒展了一下麻木的胳膊，就披著外套，信步走到院子裏去抽煙。四周更加寂靜，連草蟲都躲在黑暗的角落裏昏睡著，萬籟俱寂，隻有星星在浩渺的天幕上閃爍著深邃而又璀璨的光輝。康峻山抬頭尋找著東方第一顆啟明星，心如潮湧，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那時候他宛如一隻辛勤的蜜蜂，在清華園那片茂密的花木中，不知疲倦地采集著知識。他也像現在這樣，睡得很晚，經常熬夜，往往天還沒亮，就隻身踏著朝露來到如茵的草坪上，大聲誦讀外語。周末他常常去圖書館一坐一整天，挾著年輕人那種蓬勃向上的朝氣，在知識的天空中翱翔。他堅信理想的光輝，就是生命的靈魂，心靈的燈塔，成功的向導；而他眼前的道路，也在“人造太陽”的照耀下熠熠閃光……
多少年過去，他始終沒能忘卻那一片報國的真情，和日後要以頑強的毅力攀上科學高峰的憧憬。然而轉眼間，他已快滿40，人到中年，雄心壯誌還未了……“真是逝者如斯夫！”康峻山不禁感歎，又一次感到時間的緊迫。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正欲轉身，回去繼續寫報告，突然發現妻子站在自己麵前，兩隻眼睛在月色下閃著晶瑩的淚光。
“你怎麽起來了？”他扔下煙頭，抓住她的一隻手，隻覺得冰涼沁人，就責怪地瞪起眼睛，“看你，別著涼了！快回去睡吧……”
“你怎麽不睡？都熬了多少個通宵了？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謝若媛倚在丈夫寬闊的胸前，感到很溫暖，白天的痛苦也漸漸淡漠了。
康峻山從容地看了她一眼，妻子的心理變化，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現在也不願跟她提起那些煩心的事，就讓她對自己的不滿在夜露中融化吧！康峻山無言地樓著妻子，往亮著燈光的房間走去，這才發現， 自己確實有好幾個夜晚沒睡過整覺了。
謝若媛猶豫了一下，在心裏醞釀了很久的話，也沒能說出口。此時此刻，她最關心的是丈夫的身體。“你今晚抽了多少支煙？我看煙灰缸都快滿了……”她悄悄捅了他一拳，“你不是答應過我嗎？結了婚就戒煙？”
“我什麽時候答應過你？”康峻山心情轉好，耍起了賴，“你沒聽所裏的人說嗎？‘環流一號’是我的第一夫人，煙和茶是我的第二夫人，你嗎，隻能算是第蘭夫人……哎，這戒的順序是要反過來的，第一戒覺，第二戒飯，第三嘛才是戒煙。至於‘環流一號’和你，雖然不能相提並論，大約也都是戒不掉的了！”
他說完，不由得大笑起來，笑聲在夜空裏回**。嚇得謝若媛連忙去捂他的嘴，“哎呀，都幾點了，你還這麽大聲？瞧你，笑聲就跟核爆炸似的，嚇不嚇人嘛！”
“不，應該是像核反應，連鎖而爆發。”康峻山故作正經地說，“前幾天有一個記者問我，核電站會爆炸嗎？我說核電站是啤酒，鈾一235才含3 00；而原子彈是純酒精，。用火柴點酒精，一點就著，點啤酒卻不可能著……哈哈，我們國家的人民，是多麽需要這方麵的知識啊！我們的‘中國環流器一號’也該趕快啟動，那樣我們就能盡快召開成果鑒定會，再通過我們的宜傳機器，讓全社會的人都知道，我們在幹些什麽？我們的核聚變事業又是多麽重要。”
“你呀你，一談起工作，就眉飛色舞！”謝若媛望著自己的丈夫，也不禁心潮起伏。瞧他那樣子，整天泡在組裝現場，回來後又不停地查資料、寫報告，一身衣服都浸滿了汗水，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看來不盡快攻下這一關，他是無法安下心來。謝若媛也難免有些慚愧，她對丈夫是關心太少了！快到門口時，她終於說，“把這身衣服換下來，明天我給你洗一洗。”
康峻山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著急。雖然你是做妻子的，但洗衣服之類的小事，我並不在乎，你也完全可以不管，去忙你的工作。若媛呀，結婚前我就跟你談過，我們是有約法三章的，你還記得嗎？我告訴過你，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你會對我失望……哎，是你自己非要嫁給我！現在怎麽啦？真是後悔了？還來得及，我們可以……”
謝若媛又去捂他的嘴，一邊撒嬌地跺著腳，“誰讓你說這些啦？你要想拋棄我，門兒也沒有……告訴你，我今天是有些不高興，因為你並不是為了工作，才離開這個家嘛！如果是為了工作，我也沒有二話，我會堅決支持你的！”
康峻山避重就輕，抓住了她的後一句話。“真的？那好呀，我就謝謝你了！從現在起，我將進人緊張的備戰階段，也許今後的日子裏，家就是我的一個小客棧，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軍情緊急，你可別怨我啊！”
他輕鬆的神態和詼諧的語氣，把謝若媛也給逗笑了。“好了，回去睡覺吧！現在你最大的任務，必須完成的任務，就是睡覺。”
夫妻倆一起上了床，謝若媛枕著丈夫厚實的胳膊，很快就進人了夢鄉，康峻山卻怎麽也睡不著。瀑布似的月光從窗欄外瀉進來，拂在他緊鎖著的雙眉上，心頭的重壓使他的思緒，有如夜空中那飄忽不定的雲霧，變幻紛紜。直到天快亮時，他才漸漸有了睡意，慢慢閉上了眼睛，心底也萌生出一個色彩斑斕、春光爛漫的世界……
人間的萬事萬物殊難預測，天上的風雲也像創業的道路一樣風波詭話。淩晨時分，空中竟然打了個幹爆爆的焦雷，把剛人睡的康峻山喚醒。他睜開了眼睛，今春最早的一連串雷聲，又霹靂震耳地在屋頂上響起，在人們的頭頂上滾動炸開，弧形的閃電也把星空撕開了一道道銀色的口子，緊接著就是傾盆大雨，飄潑而下。康峻山翻身坐起，拉開了燈，正想看一看鍾點，那電燈又在瞬間熄滅了……
“哎呀，不好，停電了！”康峻山連忙下床，摸索著穿上衣服。“所裏可能也停電了，我得趕去看一看，別有什麽事發生……”
“你瘋了！這樣大的雨，還在打雷閃電，你騎車到所裏得好幾公裏呢！”謝若媛急忙拉住他，“等一會兒天就亮了，雷雨也小了，那時候再去不行嗎？”
“不行，你不懂！”康峻山心急火燎地拉開了妻子的手，“主機大廳正在日夜安裝，這樣大的雷雨，我怕他們會出事兒！”
謝若媛還想說什麽，康峻山已經一閃身跑出了房間，連雨衣也忘了帶。
天色本該大亮，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仍是漆黑一片，隻有那一道道耀眼的閃電，時時撕裂開混沌洶湧的雲層，瞬間照亮這灰蒙蒙的世界。康峻山頂風冒雨，蹬著自行車在閃電雷鳴中艱難行走，不一會兒，渾身上下就被雨水澆透了。但他心急如焚，根本顧不得這些。離廠區還有一公裏遠時，他連人帶車一起摔倒在泥濘的路上，爬起來一看， 自行車的腳踏拐摔壞了！他急了，索性推上車子一路狂奔，跑進所裏，早已成了個泥人兒。這時他才發現，全所都陷人了無邊的黑暗……
康峻山扔下自行車，跌跌撞撞地趕到主機大廳，正好遇上幾個跑出來的技術工人。他一把抓住他們，急得聲音都變了，“是不是停電了？主機大廳怎麽樣了？”
情況果然很嚴重，所裏本來另有一套電源，可能是因為輸電線路相繼短路，燒斷了幾根導線，也在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鳴中斷電了！康峻山驚出一身冷汗——正在安裝中的主機，全都在高溫下斷電，很多設備元件都可能變形，後果不堪設想。正在這時，幾個所領導和辦公室主任李心田也聞訊趕來了，大家一合計，立刻緊急抽調全所的發電機，投人緊急搶險。風聲雨聲都小了一點，但四周仍是黑蒙蒙的，突然，幾道雪亮的光柱照亮了現場。原來是車隊主任靈機一動，調了幾輛大卡車來，用汽車前燈為眾人照明。十幾台發電機一字排開，相繼轉動起來，這場危機才化險為夷。
風狂雨驟之後，又迎來了雲開霧散的黎明。當一道道霞光像萬簇金箭般射下來，謝若媛也滿心焦灼地趕來了。這時候，電源已搶修完畢，那動人心弦的一幕已悄然退場，謝若媛看到的，隻是那場英勇度戰的一些痕跡。她很快找到了康峻山，隻見他一身泥水，臉上汗滓滓的，卻掛著勝利者的微笑。
“怎麽？你又不放心地趕來了？”他朝她走過去，眼神帶著一絲諷刺。“瞧，你老公這不好好的？沒有掉一根毫毛……”
“你真討厭！”謝若媛扭了扭身子，臉上泛起一絲紅潮，“人家是來給你送雨衣的！”
“可這雨已經停了！”康峻山哈哈大笑，“老天爺也怕咱聚變人呀！”
謝若媛突然發現，她很喜歡丈夫的笑聲，這是血氣沸騰的歡歌，也是生命與靈魂的釋放。在這樣的熱血男兒麵前，你才能領悟到什麽是真正的人生。康峻山從妻子熾熱的目光裏，也看到了對自己的深情，他心裏一熱，就拉住謝若媛說：“你來得正好，走，我帶你這個宣傳幹事，去看看咱們的‘環流一號’！”
謝若媛也不是第一次走進主機大廳了，但她發現，今天這裏的情形卻不一般，就像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科研人員和技術工人們，又開始了緊張的組裝工作，儀器儀表的指示燈也在不停地閃。爍。那一雙雙太陽似的明眸，雖然都布滿了血絲，但也充滿了自豪，似乎他們麵前的景象，就是自己眼中最為驕傲的風景線。他們顯然都很明白，現在成功與失敗都近在咫尺，也全在他們的掌控之中；連那些無聲的儀器設備，似乎也集合著創業者的意誌，而凝聚成了跟他們一致的交響樂般的共鳴。謝若媛置身於這樣莊嚴的場合，心也隨著那激越的勞動節奏而顫動開來……
“怎麽樣？”康峻山俯身用目光問，沉靜的臉上縈繞著萬千思緒。
“我理解了你。”謝若媛那雙飽含熱淚的眼睛，折射出女性的溫柔，也有一種深人靈魂的負疚感。她用目光回答，“我應該做你的堅強後盾。”
這場風雨夜變成了初夏晴朗的天空，夫妻間的矛盾也隨之定格，盡管沒徹底解決，此後幾個月卻處於休戰狀態。不久，上報部裏的總體聯調方案得到認可，康峻山更加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場科’研大會戰中。他就像上足了弦的鍾擺，不停歇地奔波，經常忙得連家也不回。有時候一覺醒來，看著天花板，竟不知道自己是睡在哪裏？他也常想起謝若媛的話，覺得自己真是個不合格的丈夫，不稱職的父親。女兒若若就要上小學了，他卻從沒問過此事，一切都丟給母親和妻子去操辦。隻有當他疲憊地回到家裏，樓抱著小女兒的嬌軀時，內心才會掠過一絲震顫，覺得自己確實是愧對了她們……
清爽的春天過去了，驕陽似火的季節又來了。白天，康峻山奔忙於各個安裝現場，和技術工人們一起揮汗如雨，夜裏，他又在苦思冥想核對各種數據和資料。這麽大型的裝置，這麽多配套的設備，要全部啟動，一起聯調並取得成功，真是談何容易！但康峻山生就了這種渴望拚搏和勇於挑戰的性格，就是想以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去做那些外國科學家也沒做過的大事。他自恃體魄強健，經常連續跟班，一幹就是十幾個小時；實在挺不住了，就在工作平台上打個噸。每天兩頓飯，無一例外都在現場吃。他母親也放心不下，經常讓兒媳給他送好吃的。有一天，謝若媛給丈夫送去了一罐雞湯，隻見他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那張英氣勃勃的臉龐也變得消瘦，嘴上還起了一層血泡。謝若媛心疼地流下淚來，責備說：“你這是在幹工作？你是在拚命啊！”
康峻山一氣喝完了雞湯，臉上又恢複了平靜和自信的神態，安慰妻子：“我們搞了半輩子的核聚變研究，就盼著出成績的這一天。多少代人的夢想，今天終於要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實現了！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隻覺得無比幸福……”
這番話感動了謝若媛，也感動了身邊的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望向這一對正在抒發自己情慷和信念的夫妻。謝若媛也覺得，隻要來到安裝現場，就會感受到那一顆顆火熱的心在跳動。人們屏聲斂氣，默默工作，似乎在經曆著一場心靈的淨化。而那種堅決要保證總體聯調成功的意識，已經滲透到每一個人的血脈裏，成為他們的自覺行動。為了按時進行總體聯調，八小時工作製早被打破了，甚至拉長到無極限。很多人都像康峻山一樣，除了吃飯睡覺，其餘的時候就像釘子一樣，釘在自己的崗位上。晝與夜的概念也模糊了，工作成了這些忘我奉獻的“聚變人”的第一需要。
潘玉祥也喜歡下現場，他每天都要去幾個重要部門，檢查幾個試驗大廳的情況。來到安裝現場，潘玉祥的心才會踏實，也能品味創業者的感受，並為之精神振奮。他總是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用睿智的眼神注視著工作人員，再跟大家親切地聊上幾句，就如同拉家常一般。人們也很歡迎這個科技委主任，覺得他既像嚴師，又像一位慈祥的長者。這個不善言辭的帶著幾分儒雅的老專家，在這種勞動場麵裏有著奇異的感召力，他的每一句話，都會在人們心中點燃一把聖火。
“請同誌們記住，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出任何差錯。”他經常強調說，“相反的，如果你從自己的工作中發現了一點差錯，並立即改正了，你就為‘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成功運行立了一大功，今後會有億萬人感謝你。
他也很支持康峻山的工作，常對他說：“你這樣做很好。我一直主張，管理部門的工作人員，他們的崗位也應該在現場。我們是在攻克一個重大的科學技術難關，現場需要有人去很好地組織和領導。把工作安排好，把事情弄清楚，問題就解決了，技術就上去了！要把這件事的重要性和利害關係，反複告訴大家，把道理講明白。相信大家會有責任感，主動消除總裝工作上的每一個隱患。”
任何奇跡都是集體的汗水和結晶。緊急關頭，總是會集合起一群無畏的勇士。有一次，總裝工作正在有序地進行，一個意外的情況發生了。在人們實施檢查時，發現一個部件被卡住了，十幾雙眼睛頓時聚集在一位老師傅身上，氣氛也變得異常緊張。這位老師傅是個技術高手，己經參加過十幾次大型設備的裝配，但他今天剛收到“父病危、速歸”的加急電報，又已請好了假準備上路。而他的家卻在千裏之外，如果再一耽擱，錯過了今天的火車，誰知道會發生什麽意外？
老師傅見大家對自己充滿了期盼，也深知自己的表率作用和技術水平，將直接影響到大家的情緒，就咬咬牙，留了下來。他經過周密的檢查和分析，又向在場的最高領導康峻山作了匯報，取得批準後，就熟練地操作起來。他全神貫注地進人了自己的角色，現場隻聽到他給助手們下達的一道又一道清晰的命令。康峻山仔細地觀察著老師傅的每一個動作，心裏也不由得暗暗稱讚。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老師傅終於解決了這個問題。當他踏上回家的路時，人們都自覺地列隊歡送他……
在這種精神的感召下，在潘玉祥的親切教誨下，也是在康峻山的嚴格要求下，參加總裝的科研人員和技術工人，對質量的認識更加深了，幾乎很少發生質量事故，也確保了後來“中國環流器一號”的正常運行。堅持紮根於現場的工作，長期的觀察與探索，也給了康峻山很大益處。他像一個睿智的領航員，早就看出了哪兒有暗礁，有急流和險灘。多少司空見慣、不易覺察的細微紙漏，通過他的耐心觀察找到了；多少如同迷霧、真假難辨的現象，也通過他的深人剖析辨別了。每當違反原理的異常情況出現，他便抓住不放，反複探究，一定要弄清這種現象產生的根源，為“中國環流器一號”把好關。
這時離總體聯調的時間一天天迫近，總裝工作也接近尾聲，大家都很高興，然而令人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在進行主機烘烤時，去離子冷卻水突然停了。人們為此十分焦急：如果再過幾個小時供不上水，外真空室的密封橡皮就會被烤化，就得拆下真空室重新安裝。那樣總體聯調的進度安排也會受影響，裝置的運行試驗至少要推遲幾個月，包括成果鑒定的計劃也不能按時完成。
康峻山也急了。他平時說話太多，嗓子都快啞了。但為了穩定軍心，他盡量控製住自己，表情泰然，不動聲色，隻讓大家趕快找原因。在寬大的主機廳裏，人們爬上爬下，四處尋找事故原因，連狹小的管道也鑽了進去，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地方，然而反饋的信息總是讓人沮喪。康峻山毫不氣餒，他擰眉苦思了一陣，仍沒有確切的答案，又帶著技術人員大動幹戈，幹脆把有關設備和構件的圖紙全都找來，一條一條地分析、尋找，甚至連相關的儀器儀表都檢查過了，一切均顯示正常。連續幾個小時的反複檢查，人們都疲勞不堪，但誰也不肯離開。這時，所領導又打來電話，也下達了明確的指令：“必須在一個小時之內，找到事故原因。”
大家又振作精神，繼續尋找。突然，一個角落裏傳來一道興奮的聲音：“找到了！”原來是供應去離子水的水泵內，有一個零件壞了。終於找到了事故原因，人們懸著的心都落回了實處，康峻山也舒展眉頭，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一位老師傅又挺身而出，立即手握管鉗鑽進水泵，很快將去離子水管卸開，又接到了自來水管上，讓自來水源源不斷地送進主機，臨時取代了去離子水的冷卻作用，保護了外真空室的密封橡皮。接著，人們又趕快搶修好了這台水泵。
事過之後，有人主張追查責任，也有人覺得這是個意外，不能怪任何人。康峻山微微帶笑地看著爭執的雙方，大家的心情他都很理解，他們勞苦功高，為“中國環流器一號”做出了重大貢獻，攻克了一道道技術難關，而他們自己卻一天天消瘦下去64…在這個關鍵時刻，他覺得應該是鼓勵多於批評。
於是他目光灼人地說：“大家的意見都很有道理，但我們更應該看到自己的成績。這樣的總裝工作，我們沒有任何經驗，唯一的辦法就是仔細又仔細，謹慎又謹慎……我們還應該看到，通過我們的努力，很快就要達到預期目標了！我們快要成功了！這個時候我們更要加把勁兒，爭取讓‘中國環流器一號’盡快運行！”
這席話鏗鏘有力，暖人心肺，使在場的人全都振奮起來。然而康峻山卻沒有鬆勁兒，他由改接自來水管這一臨時措施，又想到了平時輔助係統準備工作的重要性。第二天，他就帶著幾個工人來到試驗大樓外，檢查相關水池的情況，果然發現了一個問題：水池裏滿是沉澱物，肯定會影響自來水的順利抽取。康峻山毫不猶豫，脫去外麵的衣服，就準備下到好幾米深的水池裏，去清除那些泥沙和雜草。
“康處長，你別下！”工人們拉住了他，“這水太涼，還是我們下吧！”
康峻山又脫去鞋襪，笑道：“難道你們下去，這水就不涼了？誰都一樣啊……”
一個青年工人忙說：“可是我們年輕，這活兒也該我們來幹！”
“我也不老啊！”康峻山推開他們，隻穿一條短褲，就跳下了水池。
雖然是在夏天，水池裏的水仍是寒冷刺骨，而且發出陣陣難聞的味道。康峻山屏住呼吸，幾次潛到水底，去清除那些雜物，實在凍得受不了，才浮上水麵，又換另外的工人下去。他們接連忙活了幾個小時，才把那些沉澱的泥沙和雜草清除幹淨。康峻山爬出水池，身體凍得僵直，四肢也是冰涼，手腳都泡白發漲了……
工人們連忙湧向前，七手八腳地給他披上衣服。一個年輕工人佩服地朝他蹺起了大拇指，“康處長，真有你的！大家都說，你是我們所的萬金油……”
年輕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覺得此話不妥。康峻山卻忍不住哈哈大笑。“萬金油？好呀，能成為702所的萬金油，也不簡單呀！”
他穿上衣服，立刻又讓工人們在水池的出人口上加蓋了保護罩，這樣即保護了自來水長期順利的抽取，也保證了主機冷卻水和其他用水的需要。
收工後，年輕工人們興奮地圍著康峻山，又紛紛問道：“哎，康處長，你給我們說說，是不是‘中國環流器一號’的工作已經準備就緒，萬無一失了？”
康峻山沉下臉來，嚴肅地看了看他們：“萬無一失？這是誰說的？我看呀，得給你們降降溫，別高興得太早了！我們的工作還要繼續努力，‘千萬不能鬆勁兒……”
不管怎麽說，人們已經看到了初升的曙光。雖然謝若媛還是為丈夫捏了一把汗，生怕總體聯調會出什麽岔子。但她也明白，成功已經指日可待——“中國環流器一號”闖過了千難萬險，終於要揭開它那神秘的麵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