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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康峻山和潘承業等人為研製“中國環流器一號”的調研工作,而跑遍了大江南北,留在702所的聚變研究人員們,則進行著更為艱苦卓絕的工程設計的研究工作。“中國環流器一號”為托卡馬克裝置,是一種利用磁約束來實現受控核聚變的環形容器。這種裝置最初是由蘇聯庫爾恰托夫研究所的阿齊莫維齊等人,在20世紀50年代發明的。裝置的中央是一個環形的真空室,外麵纏繞著磁場線圈。當通電的時候,裝置內部就會產生巨大的螺旋形磁場,將其中的等離子體加熱到非常高的溫度,以達到核聚變目的。與其他途徑相比,這是一種較為先進而合理的裝置,但要完成全部研製工作,尤其要使主機和各部件的工程設計,以及規模、參數和性能都達到甚至超過當時國際上的同類產品,再選出其最佳方案和最佳實施方法,卻是艱巨而困難的。

在此之前,不少科研人員從未接觸過這種新裝置;現在他們麵對的,也僅僅是一幅示意圖片,一篇文字介紹,還有科研小組拿出的上千張圖紙。這對一個尖端科學的複雜群體來說,隻是完成了物理方案,或者說是以托卡馬克原理為基礎的裝置藍圖,還有許多大量而細致的工作,需要各實驗室的科研人員去探索和研究。“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關鍵部分是主機。702所的主機研究室一度也是連隊建製,最近才恢複成實驗室,但仍藏身於一個山洞之中,被稱為”16號工房”。這也是當年一群知識分子的發明創造——竟在基建時就把一座丘陵挖開,在洞裏造好了這座“工號”,用土掩埋起來,讓實驗室和小丘連成一體,對任何“假想敵”來說,這就是一座小山了!以此類推,更有甚者,有些實驗室雖是平房和樓層,但在屋頂又鋪上稻草,或做成水池,讓人看了誤以為是農舍。就在這樣簡陋的工作條件下,科研人員們卻毫無怨言,開始了世界級科研高峰的攀登。

主機研究室主任名叫關柏楊,也是當年留美的核物理學家,曾在美國核物理界名噪一時,後來偕妻子回國,加人了中國的核聚變科研領域,成為我國核聚變事業的精英人物。他調到702所不久,便遇上了“**”,原本的一腔熱血也冷到了冰點。國家批準了“中國環流器一號”的計劃,他又滿懷信心地忙開了,把這項

目當成了施展自己夙願的工作。他和同事們不分晝夜地查閱資料,對這個裝置進行分析研究,反複考慮它的工程設計方案,按照新裝置的恤理設想,從理論上去驗證其可行性,再根據其設計原理,去完善它的實驗目標。他給手下的科研人員明確了研究任務,製訂了研究方案,又直接把關,解決了許多重大技術難題,還親自承擔了具體的設計與計算工作。

這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勞動。主機是整個裝置的主要部分,其重要部件就是內外真空室和與之緊密相連的縱場線圈以及內外垂直場線圈,研製過程中遇到了一係列的高難技術和新型工藝,在我國都是第一次碰到。科研人員反複斟酌和研討技術方案,不斷修改設計思想,僅圖紙就繪了七八版,每版1000餘張。這些圖紙累加起來,是一個怎樣的高度!為了完成它,人們又是怎樣的絞盡腦汁,付出了日日夜夜!有時候工作正緊張的關頭,卻突然停電了,工號也即“山洞”裏便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外麵卻蛙鳴蟲聲四起,恍若沒有人煙的深山野林。於是大家點起蠟燭,挑燈夜戰繪圖紙,餓了就著白開水啃幾口冷饅頭,那情景,真好比打仗一般。

關柏楊的妻子是另一個實驗室的負責人。白天,兩口子分別在工作崗位上忙碌,和下屬討論各種理論與技術問題;下班回到家,他們誰也顧不上做飯,甚至顧不上吃飯,又開始查閱資料或做技術報告,還經常接待因遇上難題而深夜登門的科研人員,每天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為了節省時間,這個家庭裏的兩個科研成員約定,一頓就做好全天的飯,或者幹脆用開水瓶盛稀飯,到了飯點便就著鹹菜下肚。冬天沒時間生火爐,夏天頭發長了,也沒時間去打理,他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科研上……

為了平衡主機運轉過程中,由縱場線圈所產生的4000多噸電磁向心的衝擊力,關柏楊又和其他科室的幾位老專家多次研究,最後經過計算分析和原理性試驗,決定采用四護環梁式支撐結構。這一獨立的設計構思,在若幹年後從大洋彼岸得到了驗證——美國最大的受控核聚變裝置完成時,其平衡支撐方式竟與此不謀而合!

理論研究室的李昌平,也是個有名的學術帶頭人,曾反對過康峻山上這個大型裝置,現在卻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人了研究。他經過仔細的分析和推算,提出了環電流的線圈可能在運行中發生斷裂,那樣高溫等離子體就會外滋,所造成的嚴重後果以及如何防止斷裂的問題,他又帶著同事們做了許多試驗,製定了各種措施,保證了線圈安裝的質量,解除了“中國環流器一號”的後患。

電機研究室的鄧保然,也在供電係統的研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為充分保證“中國環流器一號”的高質量、高性能,他根據電容、電感和貯能機組聯合供電的方案,與其他科研人員一道,又拿出了自動續流的技術措施。他們在簡易的實驗室裏完成了原理性的方案論證,開展了一係列的模擬試驗,經過多次努力,終於研製成功了新的換流技術,解決了電容、電感、機組放電電流的準確銜接,還為整個裝置節省了投資。

在這套供電係統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兩台8萬千伏安的交流脈衝發電機,這已確定由康峻山和潘承業聯係好的上海電機廠來負責生產。不久,一批科研人員就趕赴上海,與浙江大學、上海電機廠共同進行研製,這也是一場科研戰線上的硬仗,僅理論設計,就經過幾十次修改,一個方案被否定,又連夜拿出第二個、第三個……當最後的方案在“技術審查會”上被通過,幾乎所有的科研人員都熬紅了眼睛,熬瘦了身子。而曾經被無數人懷疑為“海市壓樓”的“中國環流器一號”,也終於在堆積如山的圖紙上麵,構建出了一個真真切切、實實在在的托卡馬克裝置!

對此付出很多心血的潘玉樣,則最早為這個裝置的實驗運行,提供了先導性的理論依據和有關參數。他和負責理論研究的科研人員一起,深人探討了等離子體穩定與平衡等複雜的理論問題,取得了卓有成效的進展。有時候為了查證一個數據,或者是核對一個外文詞匯,他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本本外文書籍來作參考,弄得自己滿頭大汗,讓他的學生康峻山看了都心疼。但他卻說:“在科學的道路上不能有一點馬虎,尤其是我們搞理論研究的,一定要給裝置的研製和運行,提供翔實的理論依據。”

當全所的科研人員都在團結奮戰,默默無聞地為中國最大的受控核聚變裝置奉獻著不同程度的光和熱,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與協作廠家一道努力,終於使“中國環流器一號”的主機和各係統的一個個部件、一樣樣設備不斷誕生,並且艱難又自豪地完成著研製任務時,702所的宣傳人員也沒有閑著。首先是林豔,她找了一盤相當符合這大好形勢的錄音帶,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放著同一首歌:“東海揚波紅日升,南嶺起舞飄彩雲。珠穆朗瑪雪峰獻哈達,草原上讚歌唱不盡……”其次是謝若媛,她筆下也滔滔不絕地湧現出許多可歌可泣的先進事跡。但她聽著這首歌時,卻不禁滿腹心酸地想到:哪兒哪兒都在傳捷報,為什麽她的愛情她的生活卻是前途渺茫?

在這大半年裏,謝若媛很少見到康峻山。她知道他經常出差搞調研,有時根本不在所裏,但她走過科技生產組(現在更名為科技生產管理處)的辦公室,總忍不住要朝裏望上幾眼。那是一排破舊低矮的小平房,因為康峻山的存在,而具有了嶄新的意義——似乎辦公室裏的每件用品,都散發著神聖的光輝;連一個窗鉤一個門把手,也都是一件高尚的藝術品;包括屋旁的樹木雜草、枯枝野花,也都抹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而尤其扣動人心的,是掛在牆上的一幅標語,那是馬克思的一句話:“在科學的大道上,是沒有平坦道路可走的,隻有那些不畏艱難險阻的人,才有希望攀登到光輝的頂點。”謝若媛猜測著這是不是康峻山的手筆?隻要想到那個正在全國各地奔走,在科研戰線上英勇度戰的身影,她心裏就會湧出一股又甜又酸的漿液,使她覺得又痛苦又歡樂……

說不出具體是哪一天?當她發現自己愛上了康峻山,她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從那一天起,謝若媛就和過去的生活告別,開始了另一種嶄新的生活。她的整個思想和一切欲望,從此便集中與圍繞在康峻山身上,除了和這個男人在一起生活,她再沒有任何願望和希求了!雖然他一次次拒絕了她,但她仍然強烈地思念著他,深切地關心著他。從一些朋友那裏,她也不斷得知他的消息,她為他的每一次成功而激動,也為他的每一個失敗而苦惱。當她下筆寫著一個個先進人物,在科研人員身上尋找著一個個亮點時,心裏也在想:他要是在所裏,在她身邊該多好啊!那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有時候,她正這麽思念著他,就會在所裏的某條小道上,看見康峻山的身影。他或者和其他人一起說說笑笑,或者激烈地爭論著什麽……當瞥見這張熟悉而親切的麵影,她心裏就會湧出一種突如其來的感情,臉上也會浮起動人心魄的笑容。雖然他們碰麵時,從沒說過一句話,但隻要康峻山對謝若媛莞爾一笑,就會勝過了千言萬語,讓她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在所裏的大食堂吃飯時,她更是四處搜索著他的身影,這是她比較拿得準能看見他的地方,但他卻常常不能按時來買飯。有時候飯菜都快賣完了,人也快走光了,她仍在失望地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當聽見飯堂門外傳來“咚咚咚”的沉重有力的腳步聲,她就又驚又喜地背過身去,激動得心兒也在“坪抨”直跳。轉瞬之間,他那高大的身形立刻把她的合靈填滿了,她的眼睛也被他的風采所全部吸引……

但康峻山卻經常義無反顧、無牽無掛地離開702所,為革命東奔西忙,好像這塊土地上,再沒有任何人值得他眷顧和留戀!謝若媛對他毫無怨言,在她心愛的人為自己的理想而奮鬥時,她也在為自己的理想而無怨無侮。雖然他暫時離開了她,雖然他們將來可能結合不成,但她並不沮喪,她的感情堅貞而不可動搖。何況她的生活盡管不如意,但也有蓬勃的氣象——康峻山時刻會像明星一樣出現在她麵前,照亮她的全部生命!

一個春天的傍晚,謝若媛下班後不想回家,騎著自行車在所裏轉悠,最後竟來到康峻山的辦公室後麵,又支好了自行車,眼睛呆呆地望向窗外那幾枝綠色枝枉……哦,他在哪兒?他此時此刻究竟在哪兒?為什麽她對他的愛不能刺透空間與時間,使她和他在精神上共呼吸呢?在寂寞中,謝若媛突然抬頭張望著,直覺告訴她,他就在附近…果然,她看見了他,他正獨自走出辦公室,仿佛有心靈感應似的,竟朝她這邊看了一眼,於是他們的眼光相遇了,他和她都不能再遮遮掩掩,他們完全是打了個照麵[她精神恍惚,如在夢中,又像是鬼使神差,立刻騎上自行車,飛奔到他麵前,似乎他很快就要消失一般。

“嗬,你回來了?”她趕快跟他打招呼,生怕他會就此溜掉。

他也朝她笑了笑:“剛回來不到半個小時,你的消息可真靈通!”

惶惑和欣喜使她頭暈目眩:“我隻是隨便來這兒看看,沒想到碰上了你。”

她仔細打量著他,似乎有幾個世紀沒看見他了!康峻山神清氣爽,修飾整潔,高挑兒勻稱的身軀上罩了一件深色襯衫,微微敞開的胸襟裏露出大紅背心,下裝筆挺,皮鞋怪亮,顯得俊偉挺拔,血氣方剛。他的臉色有一絲疲憊,但卻麵帶笑容,好像對自己的生活十分滿意,對未來也充滿了信心,對前途和命運完全能起主導作用……

她又問:“看你這樣子,調研還順吧?要辦的事都辦成了?”

他的眉頭皺起來:“基本上都辦好了,隻有一樣——主機的研製和生產還沒落實。所以我馬上又要走,去北京……沒辦法,隻好請部裏出麵解決了!”

這正是一件棘手的事。落實加工,最難莫過於主機,跑遍了大江南北,終因難度大、得利少而無法找到願意承製的廠家。剛才康峻山正在跟處裏的同事們商議,一方麵想再跑一跑北京,爭取部領導的支持;一方麵也想跟主機室的科研人員商量,能不能把主機拆開?變壓器和真空室分別找廠家研製,這樣難度也許會減輕許多……

“怎麽?你又要走?”謝若媛的神情變得無限淒惶,“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我想,總是後會有期吧?”他說完,就轉身想離開。

“哎,你等一等……”謝若媛連忙叫住他,又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回頭望著她,一臉鎮定而冷漠的表情,仿佛知道她要說什麽,卻不點破。

“那天晚上你說的……真要那樣做嗎?”謝若媛拘泥了一陣,隻好這麽問。

“是的,我認為那樣做要好一些。”康峻山毫不遲疑地回答,“再說最近所裏多忙呀!誰都沒閑著,你也該給自己騰出一點時間,來好好學習和工作。”

“這道理我明白,可我、我接受不了屍她低頭望著地麵,沒有看他,喃喃地說,“你不知道,我最近心裏,真是亂得很……”

“我知道這樣做,你心裏會亂上一陣的。”他認真地說,“但我們應該防微杜漸嘛!現在要是不那樣做,今後可就不好辯白了!”

“你說什麽?我不明白……”她呆了一陣才抬起頭,發現他已經走開了。

謝若媛的心又陷人了苦惱與猜測的深淵。不好辯白?這什麽意思?難道是指她和夏曉的關係?據說夏曉要調走了,也不來上班,總在社會上閑逛,還小偷小摸,進了幾次拘留所。試驗車間的師傅知道了,都替謝若媛鬆一口氣,說幸虧她跟他分手了,否則後患無窮。如果康峻山是指她和他的關係,他可從沒那麽膽小過,他不是一向身正不怕影子歪嗎?或許他是在提醒她,應該從現在起就慎重一點,以便最終能獲得大家的支持和諒解?要真是這樣,他們的關係今後或許還能正常發展,甚至有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

天色暗淡下來,夜幕上有幾顆星星在微笑地眨眼睛。靜寂的空’氣中又散發著桅子花的清香,它那雪白的花瓣就像小鈴檔似的掛在路兩旁,微風吹過,四處都響起了春雨的滴答聲……花香和雨聲悄然沁人心脾,謝若媛的心頭又浮起了遊絲般的希望。

這次短促的見麵之後,康峻山很快又趕赴北京。他和幾個所領導帶著“中國環流器一號”的全部圖紙、說明書,還拉著新裝置的設計模型,向部領導匯報了有關情況,包括技術加工和經費落實的詳情,也把這個裝置的性能、結構、技術難點和標準要求,向部裏一一說明。部領導對此熱情關注和積極支持,又匯報給國家計委與國防科工委,還通知了幾個有關部委及大型廠家,請他們協同合作,落實加工任務。前後一個多月,有十多個部委、幾十個廠家來參觀圖紙、資料和模型。最終決定將主機拆開,分別請廠家研製。那個無油耐壓、等級為6萬伏的歐姆加熱變壓器,確定由沈陽變壓器廠加工。其餘的核心部分真空室和磁場線圈,由於精度要求高,加工難度大,仍沒能得到解決。

康峻山從北京回所的當天,便被潘家請去吃飯,在忙碌的小廚房裏,他居然發現了潘尋夢的身影!難道她也回來了?康峻山又驚又喜。那天晚上潘玉祥跟他說了些什麽?飯桌上又有些什麽菜肴?他全然不清楚,眼光隻跟著那個青春煥發的年輕姑娘轉……

過了一陣,潘尋夢才出來,她跟在母親身後,端了一盤木耳拌烤載放在桌上,一麵對康峻山笑道:“大哥哥,你沒想到吧?我也回702所了,分配到圖書資料館工作。這下子,我也能為‘中國環流器一號’,盡一點自己的責任了!”

“太好了!歡迎你啊”…”康峻山搓著一雙大手,眼睛亮閃閃地望著她。

梅月一邊給康峻山盛飯,一邊笑道:“我這個小女兒啊,任性又嬌氣,以後還要你這個大哥哥,好好指教呢!父母的話她不聽,你的話,她或許會聽……”

“媽,您在說什麽呀!”潘尋夢笑嘻嘻地說,“我們都是革命同誌,誰對就聽誰的,這叫服從真理……大哥哥,你說是不是?”

康峻山還沒回答,潘承業就接著說:“是啊,我們都來自五湖四海嘛!不過小妹,你可聽好了,你那個圖書館呀,是康峻山最愛去的地方!以後你下班就甭想早了,我看呀,幹脆把鋪蓋卷都搬進去,就睡在圖書館裏,好完成黨交給你的革命工作!”

康峻山有些發窘,正不知道如何應對,潘尋夢卻快人快語地說:“不,我都跟嫂子商量好了。我呀,就住到廣播室裏,每天早晨替她放廣播,好讓她睡個徽覺!”

潘雅書和李心田相對一笑,沒有說話。但他們看著康峻山和小妹的目光,也有些異樣。康峻山發現了這一點,也不想說什麽。這一次,他要自己來處理這件事。

後來的情況正如潘承業所預料——當潘尋夢坐在圖書館的借書台後麵,康峻山便經常出現在那裏。對他們倆來說,這一情景就像藍天裏緩緩流動的白雲,和大河裏慢慢流淌的河水一樣,都是那麽真切而令人欣慰。當他們倆互相找到了對方的眼睛,含著微笑投去頗有深意的一瞥,那滋味又像在烈日下喝著冰冷的泉水一般甘甜。

潘尋夢來自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一個人人豔羨的大都市,702所對她來說,難免沉悶了一點。她早就對自己承認,她願意來這裏,是因為一個“大哥哥”的吸引。或許,石庫門小胡同的無聊生活已讓她厭倦,海外婆的處世哲學也令她困惑,在她身邊,雖然有不少優秀的小夥子,但他們都比不上康峻山成熟和有趣——他的思想觀點、生活情調、為人處世都與他們截然不同,盡管稍顯冷峻和生硬,但絕不粗俗,而且很高尚!潘尋夢並不認為自己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是聽任感情的驅使,她這時對康峻山還沒有什麽特殊的感情。但像她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卻願意被一個大男人所吸引,或者叫做**也好。總之,一個年輕姑娘為了一種神秘而新鮮的念頭,寧肯背離自己的人生目標,拋棄自己喜愛的生活方式,甚至違背自己的初衷和心願,這並不是什麽稀罕事。

康峻山跟潘尋夢不一樣,至少,他沒有她那種淺嚐輒止的心態。他看見她時,總會想起在上海度過的美好時光。現在他們倆的交談也是引人人勝,尤其在一個如此愜意的地方——圖書館現在是被大大改造了。牆壁全部塗成淡綠色,還掛著淺藍色的百葉窗簾,門前的圓柱門廊下沒有一棵雜草,都種上了嬌豔而珍貴的花木。圍牆也拆了,幾棵大樹在藍天的背景下閃著神秘的光亮,又在灑滿陽光的小路上投下了黑色圖案。當借閱者不多時,四周一片靜悄悄,隻有幾枝垂下的常青藤,還保持著一絲過去的沉鬱。康峻山喜歡注視著潘尋夢那墳好的麵龐,隻見她明澈的雙眼也興奮得灼灼閃亮,使她顯得異常可愛。康峻山自己也感到驚訝,他怎麽會對一個女孩子如此溫柔,如此多情?

“你喜歡這裏嗎?”他真誠地問她,“喜歡這份工作嗎?”

“當然喜歡。”她高興地回答,“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在這裏,現在還加上個你”…哎呀,這兒可比上海強100倍了!在那裏我隻有外婆。”

“你隻看見了光明的一麵,實際上,我們的工作比你看見的艱苦100倍!”康峻山寬容地笑道,“去問問你的親人,他們就會告訴你,過去這裏的生活是多麽艱苦!現在好多了,但還是不能和上海比……哎,你真的要做好思想準備,準備吃苦喲!”

“可我喜歡這裏,哪怕是吃苦!”年輕姑娘爽朗地笑道,“好吧,我要去問問我的父母,問他們現在還有什麽苦頭,能讓我一口吞下去?”

對於小女兒的突然回歸,梅月和她的丈夫、子女一樣意外。但她發現潘尋夢常和康峻山在一起,又感到無比欣慰。看來,在大女兒身上沒能成功的事情,在小女兒身上將大大找補回來,也更加圓滿和完美。有了這個理由,她就對小女兒放任自流,不問不聞,聽任她理直氣壯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潘尋夢搬出潘家,住進了廣播室。她每天清晨都幫著林豔放音樂,但不再是那些旋律簡單的革命歌曲,而變得悠揚起來,讓人聽了回腸**氣。潘尋夢很聰明,她的確想跟康峻山多接觸,但不願在自己工作的圖書館裏。圖書館到了點就下班,康峻山也不在那裏多待,他們一起回到廣播室,有個過硬的理由,那就是學英語。康峻山耐心地教,潘尋夢認真地學,很快就頗有成效。他們大方而頻繁的接觸,令所有人都浮想聯翩。

播承業首先盤問小妹:“你是不是對康峻山有意思了?告訴哥,好去替你傳個話……”

潘尋夢把他頂了回去:“我要是真對他有意思了,還用得著你替我傳話?”

緊接著是梅月的循循善誘,她把母親的責任和女兒的心事混為一談,惹得潘尋夢伏在枕頭上笑個不停,繼而說:“媽,您別想那麽多好不好?人家還小呢!”

潘雅書的心思最複雜。她很清楚謝若援對康峻山的情感,最初看見小妹有可能跟康峻山走到一起,驚訝之後不知道為什麽,竟替好朋友感到遺憾。她眼看著謝若媛一天天消瘦下去,而小妹卻一天天紅潤起來,心靈的天平簡直不知道該往哪一邊傾斜?對她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總不能為了謝若媛,就疏淡了自己的親妹子吧?她心情矛盾地問潘尋夢,為何別人費盡心思也得不到的東西,她總是能輕易獲得?潘尋夢的回答也是一陣咯咯的笑聲:“姐,你說什麽呀?我根本聽不懂!”

潘雅書歎了一口氣,不想指出妹子在裝傻。她知道潘尋夢很有主見,比謝若媛強多了,根本就不需要她這個大姐的指教。這妮子打小就剛強又聰明,心思活泛而驕傲,從不把任何人放在銀裏。但要是錯過了康峻山這樣的好男人,可有你哭的時候!她又轉念一想,小妹的感情取向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卻是康峻山的感情取向。那個男人更是意誌堅如鋼,兩個女孩子,他到底接受誰?這倒是一件不好過問的事呢!

702所男多女少,一點風流韻事就能翻出軒然大波,何況康峻山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久,許多人都知道了。青年們又給潘尋夢起了個綽號叫“小荷”,這是一個頗有文化的稱呼,取自一句古詩:“小荷才露尖尖角。”潘尋夢也聽說了,隻是付之一笑,仍然大大方方地與康峻山來往。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潘家小妹把“大哥哥”叫得清脆響亮,好像無須遮人耳目。有時候天晚了,有人見廣播室還亮著燈,就好奇地推門進去,於是康峻山坦**地站起來,矜持地微笑著,而潘尋夢則小鳥依人一般坐在桌邊,桌上擺著幾本攤開的英語書。來人便心滿意足地走開,一邊想著:“好般配的一對!”也有人對此表示反感,帶頭的竟是遲衛東,他現在是試驗車間的黨支部副書記,公開站出來替謝若媛鳴不平,指責康峻山“腳踩兩隻船”。謝若媛當然也聽說了這件事,她既恐慌又痛苦,沒想到自己走了幾年都沒走完的路,別人幾個月就走完了!她甚至恨恨地想,現在他怎麽不避嫌了?也不說什麽“防微杜漸”的話了?她想找潘雅書問個究竟,不久又發現, 自己和康峻山、潘尋夢的關係,確實已成為人們所關注的“三角戀”了!

一個晚上,籃球場燈火通明,正要舉行一場所籃球隊與江州某企業的比賽。當時的業餘活動不多,人們都喜歡看籃球賽,有些人還是康峻山的“粉絲”。他個子高、彈跳好,爆發力強,一直是所籃球隊的隊長兼主力,隻是工作忙,很少參加比賽。謝若媛負責宣傳,這也是她的工作之一,雖然她這陣子不想跟康峻山打照麵,卻必須參加,還得在賽前說些“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話。球賽還沒開始,人們正在談笑風生,潘尋夢也拉著她姐姐擠進來,就坐在謝若媛身邊。她跟謝若媛不熟,隻是朝她笑了笑,笑容坦率又純真,謝若媛看了卻像是打翻一個五味瓶,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眼看比賽就要開始了,仍不見康峻山的身影,謝若媛心裏又在犯嘀咕,不知道該不該讓教練去找他?突然聽見人群外傳來一個大嗓門,正是籃球教練的土腔土調:“喂,你們哪個看見山哥的鞋子(當地話的諧音為‘孩子’)了?山哥的鞋子哪兒去了?”

接著又傳來康峻山著急的聲音:“哎,你小聲點兒好不好?”

於是人們哄堂大笑,引來一片打趣聲:“是啊,人家山哥還沒結婚,哪兒來的孩子?”“聽說最近,倒是有對象了,哈哈……”

緊接著,康峻山從人群裏鑽出來,站在場心換衣服,換球鞋。在上場之前,他照例要把自己的手表交給人保管,往常他都是交給謝若媛,今天他拿著手表走到三個女人跟前,不禁遲疑了一下。謝若媛和潘尋夢的眼睛都在盯著他,好像都在關心著,他該把手表交給誰?麵對並肩而坐的兩個女孩子,康峻山的臉也不禁漲紅了,他隻好把手表遞給潘雅書,有些不自然地走開。這情景,讓場邊的不少人都捕捉到了,又產生一些新的看法,似乎康峻山對此的取舍,也是一件舉足輕重的大事。

在另一個夜晚,康峻山的傾向就更明顯了。所裏放露天電影《上甘嶺》,卻下起了雨,但是大人小孩都不願放過這難得的精神會餐,仍是一個個穿著雨衣,打著雨傘,冒著綿綿夜雨,津津有味地看個不停。麵前那兩根竹竿挑著一塊白布,正在演義三千裏江山的生死之情,謝若媛突然發現潘尋夢站在不遠的地方,也跟自己一樣穿著件軍用雨衣,頭發都被淋濕了。過了一陣,康峻山打著一把大油傘走來,他絕對看見了謝若媛,卻徑直走過她身邊,而把傘撐到了潘尋夢的頭頂上!謝若媛看見那個年輕姑娘轉過臉來,朝自己的心上人嫣然一笑,淚水不禁模糊了雙眼。她腳步踉蹌地跑開了,隻聽得耳邊傳來那道悠揚的歌聲:“姑娘好像花兒一樣,小夥子心胸多寬廣……”

不!謝若媛想到,她的心胸沒有那麽寬廣,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們倆是不是在戀愛?如果確實無疑,謝若媛將想辦法調離702所,永遠不再回來!

或許康峻山也知道了她的心事,有意把這個底揭穿,有一天他竟然主動找上門來。當晚謝若媛正在宿舍裏複習功課,(她已報了名,準備參加今年的工農兵大學生考試。)突然聽得康峻山在外麵叫她的名字。所裏發下一個緊急通知,要馬上播出,但潘尋夢洗澡去了,康峻山當然不方便找她,就想讓謝若媛幫這個忙。

當時所裏的衛生條件很差,人們無法在自己家裏燒水洗澡,隻能去擠公用澡堂。所裏的洗澡堂每逢周三才開,可以想象,擠成個什麽樣子!謝若媛好不容易才在滿室的霧氣水珠中,找到了跟別人合用一個淋浴蓬頭的播尋夢,說明了情況,又立刻退出來,在更衣室外麵等她。這時候,謝若媛才有心思琢磨這件事——如果需要一個女人去找另一個女人,她相信可以排一個長長的名單,康峻山為什麽要跑那麽遠,單單來找自己?難道他是另有什麽含意?或者故意想讓自己看見他與別的女孩子交往?謝若媛想到這裏,不禁在憋悶潮濕的更衣室裏汗如雨下,隻好趕快跑出來了:

洗澡堂外燈火輝煌,人來人往,謝若媛和康峻山等了許久,潘尋夢卻老不出來。康峻山看了看手表,覺得不能再耽擱下去,提議讓謝若媛去廣播這份急件,還說這是政治任務。謝若媛普通話說得不錯,又在負責宣傳,隻好答應了。回到廣播室,康峻山熟練地打開了機器,仿佛他常做這件事。謝若媛顧不得多想,就坐下來廣播急件。播完後她想離開,康峻山卻坦然地留她再坐一會兒。她不知道他是真情還是假意?是出於至誠還是出於禮貌?正在猶豫不決,那位愛幹淨的上海姑娘也回來了。

“別走啊!再坐一會兒嘛!”她甩著長長的濕發,熱情地把她按在**,“你很少到這兒來,可我聽林豔提起過你,你又是大姐的好朋友,我正想跟你聊聊呢!”

謝若媛考慮再三,隻好在床角裏悄悄坐下。那邊康峻山已經和潘尋夢愉快地交談起來。隻聽他們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用中文,或者熱烈地爭論著什麽,或者又打開一本書比畫著……總之,謝若媛想插一句嘴也不可能。他們那副旁若無人的勁頭,比什麽都更讓她感到自己的多餘。又坐了坐,她終於拿定主意,也不驚動那兩個談得熱火朝天的人,就起身輕輕向門外走去-

“你要走?”康峻山停下高談闊論,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那就走吧!”

“要你多嘴!”謝若媛一邊狠狠地帶上門,一邊憤憤地想著。她痛恨這個男人對自己具有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本領,也懊悔自己今晚不該來這兒。

下到一層剛走了幾步,突然停電了,身後的辦公樓立刻陷人一片黑暗之中。謝若媛摸黑下了台階,走出樓外,又回身望望廣播室的窗戶,隻見那裏已點起微黃的燭光,而且映現出兩個不斷晃動的人影……她心頭一酸,湧上來一股無法品味的失落與惆悵,不禁又掉下淚來。回頭卻撞在一個人的懷裏,正是潘雅書!

“怎麽了?”她仔細打量著謝若媛,“你怎麽會在這兒哭?誰招你惹你了?”

謝若媛覺得自己臉上浮起一絲紅暈,忙說:“沒什麽……”

她不願道出真情,說自己在妒忌潘雅書的妹妹。她想那一來,對方沉靜的臉龐也會驚慌失色,而她則會顯得很愚音。但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心煩意亂,尤其在這個關心她的大姐麵前。她們倆當然有同感——此時此刻的事情隻會跟康峻山有關。

潘雅書抬頭望了望廣播室的窗口,那裏麵的燭光變得更為溫馨誘人。“你剛從那兒下來?康峻山也在那裏?還有我妹妹,是吧?”

謝若媛忍不住硬咽起來,她突然明白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再次懇求潘雅書,請她幫助自己。但她無法開口,因為對方的妹妹正是自己的情敵!如果她吐露了一切,而潘雅書又不肯幫助自己,那將會招來致命的打擊。

潘雅書的想像力和感受力都不愚鈍,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這麽說,無論康峻山怎樣拒絕你,或者他跟別的女孩子怎樣交往,你都仍然愛著他?不肯改變自己?”

謝若媛頓時淚流滿麵,“我沒辦法改變……這一輩子,我隻愛他這一個人!”

潘雅書在黑暗中觀察著對方,女友眼中的絕望神情一覽無餘。她低下頭,費力地斟酌措辭。“你也許聽說了,我妹妹和他……不過,你應該明白,這種事也許隻是外人的感覺,當事人可不一定如此…晦,我早就說過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你更愛康峻山,我想,我妹妹也一樣。”

謝若媛抓住了她的手:“你是說,你妹妹她、她不一定愛著康峻山?”

潘雅書淡淡一笑,回避著她的視線:“怎麽說呢?難道你忘了?康峻山另有女朋友啊!我妹妹或許不知道這一點,或許他們、他們也隻是一般比較要好的朋友?”

謝若媛呆在那裏動也不動。她怎麽忘了,康峻山另有女朋友!現在對這個可能,她竟然輕鬆地接受了!或者她寧願康峻山的戀人遠一些?如果這場戀愛在她眼皮底下進行,她可受不了!她像做夢似的露出了笑容,似乎美好的前景又展現在自己麵前……

“那,潘姐,你說,我應該怎麽辦?我聽你的……”

潘雅書的臉色變得深不可測:“我隻能說,如果是我,一定會去找康峻山問個清楚明白……在這三個女孩子當中,他到底想接受誰?”

謝若媛臉上呈現出一種悲壯的神情,似乎女友給她鼓起了勇氣與信心,也打消了剛才那無助的小姑娘氣。她喃喃地說:“這個星期天,我一定去找他,問個清楚明自!”

潘雅書看著謝若媛,發現她高興得漲紅了臉,眼睛裏竟充滿了幸福的淚水,不禁大為歎服。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背離了妹妹的意願?有一陣,她也被自己話裏的傾向性驚呆了!後來,她的心又放鬆下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寬慰,在細細地品味中,她深信不疑——謝若媛對康峻山的感情,肯定比自己的妹妹來得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