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還不到5月,西北高原已經是驕陽紅似火,碧藍的晴空沒有一絲雲彩,也沒有一點點風。上午9時,酷熱的陽光更是像火炭一樣烤在身上。康峻山敞開衣襟,一隻手抹了滿把的汗水甩在地上,眨了眨被汗水演痛的雙眼,仍然精神飽滿地凝視著前方——在這條車馬紛遝的公路上,有不少行人在往前奔走,似乎都跟他一樣,拋棄了那列癱瘓的火車,而選擇了步行,隻想盡快到達目的地蘭州市。人們側著身子讓開過往的車輛,又迫不及待地紛紛加人這條塵土飛揚的大道,急行軍一般地走著……

“等一等!我要走不動了!”身後傳來潘承業的聲音,他背著一個旅行袋,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一頂草帽斜扣在頭上,滿臉大汗,東倒西歪,顯然快要堅持不住了。

康峻山笑起來,放慢了腳步等著他,“誰讓你帶那麽多東西,就不能輕裝上陣?”

他搶過潘承業的旅行袋背在自己肩上。他的東西不多,一個軍用挎包,一個緊束在腰間的小背包,走起路來本不礙事。但他帶著的另一個公文包卻十分沉重,裏麵全是有關資料和技術方案。而康峻山卻像一匹負重的駿馬那樣撒著歡,滿不在乎地加大了步子,“快走,像你這樣趕路,天黑也到不了蘭州!”

潘承業喘著氣跟上他,一邊埋怨道:“誰讓你放棄火車不坐,要自己走路呢?還是急行軍……我跟你出來搞調研,可算倒了大黴!半個月就跑了五個省,從最東北到大西北,也不讓人歇口氣!哎,我哪有你這個勁頭?”

康峻山嗯嘿笑起來:“是你爸讓你跟我出來,好好磨煉一下的!要說那列火車,遇上塌方,它就像一條僵死的大蟲!你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人來救你!還不如勞動我們自己的兩條腿……哎,你知道嗎?在試驗車間,人們都把這兩條腿呀,叫做‘連二杆’,它就像一部簡單的機器,不用可要生鏽的!”

潘承業繼續抱怨著:“就算你說得對,可你看看這鬼天氣,還有這鬼地方!真像人家說的,‘早穿皮襖午穿紗’,早晨下火車還凍得要命,現在可好,熱得跟蒸籠一樣!怪不得林豔讓我帶這麽多衣服,有道理啊有道理!”

康峻山笑著拉了他一把:“別叨叨了!我打聽過,從這兒到蘭州,隻有六七十公裏,我們就算走上十幾個小時,也會在當天趕到,但你得加把油啊!”

潘承業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老天爺,要走十幾個小時?真是拉練啊!

康峻山沒辦法,也隻好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好吧,咱們休息一下。”

他掏出毛巾擦著汗,又焦急地望向遠方。筆直的公路穿過田野,傍著峰巒起伏的群山一直伸向遠方。也許在那群山背後,才是他們要去的陌生的地方?他在腦子裏想象著那座西北古城,他對它的繁華與否並不關心。他們之所以要到那裏去,是為了解決托卡馬克裝置的供電控製櫃,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配電器。沒想到這個並不很大也不算複雜的設備,居然跑了幾家企業都無法生產。聽說甘肅省有個長城開關廠,隻好找他們想想辦法了!不料坐火車趕來的途中,又遭遇了一場塌方,火車就此癱瘓在那裏。康峻山很清楚,這時候“文革”的混亂還沒過去,尤其是比較偏僻的地方,交通還是個大問題,附近的公路上也沒有通長途汽車。怎麽辦?再等下去,不知道何時火車才能啟動。他一咬牙,一橫心,拖著極不情願的潘承業就下了車,決心靠兩條腿走完餘下的路程。

“中國環流器一號”是一項工程規模巨大的實驗設施。由主機(包括歐姆變壓器、縱場線圈和真空室)、電源(共有七套大型供電係統)、超高真空機組三大部分組成。除了專用建築和各種動力設備,總計還需要設備近萬台件,其中有不少屬於國內首次采用、需要專門設計和製造的“非標準件”,如主機、大型飛輪發電機組等。大多數結構複雜、材料特殊、加工困難。有一部分雖屬於通用設備,但國內已有產品的技術指標,卻不能滿足工程上的要求,仍需另行研製或改進,如開關、斷路器和測量儀表等。科技生產組統計了一下,非標設備共達1000多台件,外加工任務十分繁重,而這些必不可少的調研工作,也都是康峻山等人的任務。他們在工程設計正在進行、技術方案還沒完全成熟的時候,就要提前到全國各地去作大量的調研,了解相關生產企業的水平究竟有多高?具體都能加工些什麽產品?回來再做一些比較,以便選擇合適的企業進行分工協作,同時修改有關的設計參數。這是一個非常艱苦的工作,今年開春以來的幾個月,康峻山和他的同事分別跑遍了大江南北,走訪了十多個省市、幾十家廠、所、院、校,想爭取會同那些有實力的科研生產單位,一起完成“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研製工作。

然而當時社會上還很混亂,許多廠礦的工作還沒真正恢複,極“左”思潮和“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十分嚴重有些企業的組織鬆散,規章製度遭到破壞,生產能力和工作效率大為下降,給設備的加工落實和研製造成了許多困難。雖然國務院和相關部委已經正式給一些省、市、企業,下達了“中國環流器一號”工程的非標設備研製任務,但由於702所地處交通不便、信息閉塞的大西南,附近又缺少相關科技力量和加工條件,也給完成設計、爭取協作與配合加工帶來了諸多不便,想推進工作真是很難。康峻山等人幾乎跑斷了腿,才在西安的西電公司下屬幾個廠,找到了他們感興趣的西安電力電容器廠,聯係接洽了環流裝置所需要的電容器研製。而主機、大型飛輪發電機組等重要設備,還沒有落實。身為科技生產組副組長的康峻山審時度勢,決定先易後難,把這些重大設備放在後麵解決,先跑這個相對來說比較容易的配電器,沒想到也是如此不順!

這時康峻山又在琢磨著兩個方案:其一是坐等順路的車輛,希望能把他們帶到蘭州;其二是另找一條小道,看能不能縮短距離,爭取盡快趕到目的地。他的性格促使他放棄坐等,而采用了後一個方案。於是,在找到當地的幾個老農間明了道路和方向之後,他又幹勁十足地拖著一百個不情願的潘承業,在一段河身寬闊的淺水處過了河,再穿越一片茂密的莊稼地,斜插著上了一條早已廢棄的古道,直奔蘭州城而去……

這是一次真正的跋山涉水,頗有點“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的味道。他們沿著黃沙漫漫的土路走去,四野靜悄悄的,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兩旁也是村落稀少,人跡罕至。下午時分,他們已經走了一半路程。其間停下來休息了幾次,在一家簡陋的農舍裏喝了點水,又在一個蒼蠅圍滿的小飯館吃了頓飯。路邊的供應十分寒酸,可以說是什麽東西都沒有,隻賣一些簡單的麵食,再用米湯煮一些菜葉子,就算是下飯的菜了。康峻山吃東西就跟工作一樣痛快,他飛快地喝了一碗這所謂的“耙把菜”,又咽下幾個大饅頭,然後就抽起煙來。潘承業卻對硬邦邦的饅頭不敢恭維,說他那上海人的精細胃腸咽不下這粗食,隻罵罵咧咧地吃了一碗大蒜煮的豬血,看起來黑糊糊的,吞進去軟塌塌的,好像還受用一些。除此之外,他就一直怨言不止,幸虧康峻山很了解他,也不去理會他。換了一個人,早就對這種怨天尤人的態度忍無可忍了!

接下來的經曆讓潘承業永生難忘,他似乎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而他所要到達的那座城市,則像海市屋樓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又像幻影似的飄忽朦朧難以接近……

他們放棄大路而選擇的這條小路,大約近了20多公裏,但也有四五十公裏的路程,並且山道崎嶇,比大路難走得多。他們頭頂著炎炎赤日,背負著沉重的行囊,一個勁兒地拚命往前走著、走著……到後來累得不行,腳上打滿了血泡,痛得鑽心,肚子也餓極了, 口渴得連唾沫星子都吐不出來。附近卻再也找不到一家住戶,可以供他們休息打尖,隻好強迫自己繼續趕路,盡管兩人都已疲憊至極。尤其是康峻山,他背負了全部的東西,肩上勒出幾道深深的紅印,渾身上下都在淌著汗水,就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最後的一段路,已經不能算是走完的,而是走一陣,跑一陣,跳一陣,又爬一陣,再玻著腳一痛一拐地挨一陣……就連潘承業也明白,要想在天黑前走完這段山路,必須這樣咬緊牙關往前奔,否則天黑了還留在這大山裏,說不定會有更大的麻煩。

直到後來又曲曲彎彎地上了公路,而且看見幾裏之外蘭州城那隱隱的燈火,潘承業才放任自己躺在大路邊,四腳朝天地罵道:“媽的,康峻山,回到所裏,林豔要是看見我累得又黑又瘦,你可要賠她一個白白淨淨的潘承業!”

康峻山哈哈大笑著拉他起來:“快走吧,進了城,我包你住進第一流的大飯店,再痛痛快快地洗個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明天啊,咱們還有個大動作!”

後來潘承業才知道,一貫勤儉節約、吝惜經費的科技生產組副組長,為什麽帶著他住進了蘭州城最高級也是獨一無二的蘭州飯店,次日又租了一輛“華沙”牌轎車,好像一下子變得奢侈起來。原來康峻山早已打定了主意,為了更加順利地解決加工問題,最好是一到蘭州,就去找甘肅省國防工辦,請求他們協助。當時的工辦主任叫方剛,是個北京調來的辦事很爽快的軍隊幹部,黃世海跟他有一點交情,也許隻是認識他,就責成康峻山先去找他,還預先給他們開好了介紹信。

坐著租來的豪華轎車,康峻山和潘承業很容易就找到了這個國防科工辦,帶槍的門衛朝他們打了個立正,便毫不懷疑地放他們進去。於是康峻山和潘承業直接上了辦公大樓,居然很快就摸到方主任的辦公室。一個秘書出來接見他們,問明了情況,給方剛打了一個電話,他們又被帶到另一間辦公室。潘承業眼見事情如此順利,不僅又產生了一種夢幻的感覺,而且生怕這個夢會醒過來……

軍人出身的方剛主任大踏步走進來,他體格魁梧、聲音洪亮、目光如炬,看見兩個青年坐在辦公室裏,就從老遠舉起一隻手,好像從空中劈下來一般伸給他們,大聲說:“同誌們好,來蘭州找我有什麽事?快說吧,我還忙著呢!”

握了手,又聽取了來意,這位權力頗大的國防工辦主任很感興趣,居然親自給他們泡了兩杯茶,又熱騰騰地端上來,更為熱情地說:“好啊,要搞原子能,搞大家夥,我是舉雙手讚成呀!現在的形勢,要是不迎頭趕上去,帝國主義反動派就要卡我們的脖子……說吧,想讓我為你們做些什麽?”

康峻山喝著香噴噴的茶,覺得味道特別醉正,也許是心情很爽的緣故。他很喜歡方主任的工作作風,這種人雖然有點軍人習氣,但往往很痛快,不多問什麽,聽他們說話很過癮,做起事來也絕不含糊。康峻山覺得,今天這一趟是來對了。

他盡量簡潔地表達了來意,又說:“希望工辦能給我們開個介紹信,或者給這家長城開關廠打個電話,這樣我們去接洽工作,他們的態度可能會積極一些。”

他沒提黃世海的名字,以免節外生枝,也沒多說加工這些設備的難度,而方剛也沒有追問他,為什麽不先去工廠,倒來找國防工辦?這軍管會主任真是個痛快人,他就像在軍隊裏指揮作戰似的,立刻把兩隻手一揮,頗有氣勢地說:“那你們來得太好了!正是時候。我們甘肅省的工業部門在開一個大型會議,地點在蘭州飯店,這個開關廠的廠長也來了,他昨天還給我來過電話……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說你們要去找他。”

康峻山和潘承業交換了一個興奮的眼神,潘承業也高興地說:“正好,我們就住在蘭州飯店,好像聽說,二樓在開一個什麽會議,可能就是他們。”

“好,那我現在就打這個電話!”方剛又舉起一隻手,從空中劈下去,然後給秘書下達了指令。一通電話打到蘭州飯店,又立刻接到會議室,不到一分鍾,那個開關廠的廠長就接上了電話。方剛態度強硬地給他下達指令,讓他好好接待這兩個702所的科研人員,務必要解決他們的外加工間題。最後他還說,“這可是件大事,在國務院也掛了號的,就算一個硬任務,你們必須得完成。咱們搞工業,也要學學部隊打仗的作風,幹革命,就不能拖拖拉拉!你要是怠慢了遠道而來的同誌,看我怎麽批評你!”

這通電話的直接後果就是:康峻山和潘承業剛剛回到飯店,那個姓劉的廠長連會也不敢開了,便找上門來,真讓他們喜出望外,於是反客為主,雙方立刻進行工作會談。這位劉廠長是搞技術出身,很懂行,看了康峻山展示的技術資料、設計參數和相關要求,馬上就說,這個配電器他們廠能生產。但他還得把有關資料都帶回去,讓廠裏的技術人員好好研究,再按702所的要求來具體設計,生產完工之後,當然是由康峻山他們再來驗收。雖然這是件額外任務,但因為方剛主任打了招呼,劉廠長也就二話不說承擔了下來。這一仗算是打得很漂亮。

康峻山和潘承業回到所裏,向上級領導作了匯報,再稍事休整,又一個回馬槍殺到哈爾濱,這次是要落實大型飛輪發電機組的研製工作。“中國環流器一號”工程的主要供電係統,是兩套八萬千伏安的直流脈衝飛輪發電機組。因為環流器是靠脈衝放電來建立等離子體,其脈衝波形在上升階段,又靠電容器快脈衝放電,這已確定由西安方麵來研製生產;而在波形平頂階段所需要的飛輪發電機組,由於國內還從未生產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加工單位。哈爾濱電機廠是生產汽輪發電機的大型企業,康峻山想來碰碰運氣,看他們能否承擔這個艱巨的任務。但是運氣不好,第一次談判就卡了殼。

那天廠會議室裏坐滿了人,都是該廠的技術人員和工程師。康峻山讓潘承業先給他們介紹情況,因為後者就是學電機的,也想讓他鍛煉一下。播承業倒是說得挺流暢,但聽完他所提出的要求,技術人員麵麵相覷,似乎都不敢接招。

“怎麽樣?這個大型飛輪發電機組,咱們到底能不能接呀?”廠長緊繃著臉兒問大家,看樣子就很為難。他又轉對康峻山說,“今天我可是把全廠的技術骨幹都找來了,行不行?接不接?都得由他們來說話。”

康峻山滿懷希望地望著那群技術人員,但他們都麵有難色,並不理會他,卻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好家夥,是個硬骨頭,不好啃哪!”“可不是,光這一個飛輪就有四五十噸重,還得先用拖動電機來拖動,再帶動飛輪旋轉”“真是大刑侍候,弄不好要出事兒的!”“是啊,我們廠的技術力量有限,可能接不下來吧?”

聽了這番議論,廠長更是委決不下,又僵持了一陣,隻好對康峻山說:“你看,要研製一種新東西,大家夥,真是不容易啊!我們廠的技術力量有限,應付正常的工作就已經很吃力,再加上這個艱巨的任務,可能不行吧?”

康峻山很失望,知道廠長的態度就不積極,怕接下這個計劃外的研製任務,會打亂了廠裏的正常生產。這是外加工協作,雙方必須達成一致,康峻山也不好強行要求對方。即使請示上麵,把這個任務硬性下達了,也怕最後研製不出來,會拖了整個“中國環流器一號”工程的後腿。他們又在這家廠裏住了幾天,每天都去找廠領導協商,磨破嘴皮子,還是沒有結果,對方怎麽都不肯接下這個分外的研製任務。後來還是潘承業出了個主意,他說全國的電機廠就數上海好,我們為什麽不去上海?康峻山眼睛一亮,上海的電機設備生產基礎好,工人素質也挺高,確實值得考慮。

康峻山立刻請示了所裏,得到批準後,又跟潘承業一起坐火車到了上海。出乎他們意料,剛下火車,就看見了黃世海!這位702所的最高翎導。夏不知借從陰曰!弄央一捅軍用吉普車來接他們。坐在軍車上,黃主任才告訴他們,他來這兒之前,先給上海市外辦主任王義國發了一封電報,大意是說:王主任,我要到上海來拜訪你,望予接待。於是王主任就派了這輛軍車來接他,還給他安排了住處,那是上海最好的飯店之一“延安飯店”,專門接待軍隊高級領導,一般人可住不進去。潘承業聽了連忙插嘴問短長,還以為這個黃主任真是跟那個王主任有什麽密切關係。黃世海有些不好意思,說隻是一般的認識,但已經很多年不來往了!康峻山聽了就笑笑,知道這位軍管會主任會拉關係,但是對革命工作有利,也就應該肯定。

黃世海現在很喜歡康峻山,覺得他是一個能打硬仗的小夥子,就大力拍著這位愛將的肩膀,哈哈笑道:“年輕人,辛苦了!這次到上海來,我也請你住延安飯店。我們爭取一舉解決這個飛輪發電機組的問題,再到外灘去好好轉轉!”

在黃世海的安排下,康峻山和潘承業果真住進了延安飯店。在這家高級飯店的衛生間裏,潘承業驚訝地發現四周都是全玻璃的,光彩照人,浴具也很時尚。房間裏的其他陳設,更是遠非大山溝裏能夠想象。於是他悲哀地感覺到, 自己真是落伍了!這次在上海,一定要好好玩玩兒,找回一些前衛的感覺。而康峻山洗完了澡,就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精瘦碩長的身軀,也不由得想到,他媽媽要是看見了這副骨架,肯定又會心疼他,幾個月的東奔西跑,他確實又瘦了許多。但沙潔琴如果知道兒子都幹了些什麽,也一定會為他感到驕傲。這段時間康峻山才清醒地認識到,由他負責的這些外加工調研確實很重要,是整個“中國環流器一號”工程不可缺少的一環。

他們很快就聯係到上海電機廠,把情況作了一番介紹。該廠領導很重視,沒有馬上答複他們,而是說要開會研究研究。康峻山和潘承業也參加了幾次這樣的討論會,就連黃世海也跟去做了一些工作,上海電機廠才有了正式意見,說他們廠可以生產,但條件是由702所來承擔一部分設計工作,還提出要浙江大學也來協助。黃世海肯刻蛤所裏打南話協議,共同組成聯合設計組進行工作。接著,上海電機廠又提出,電機的兩根大主軸他們不能生產,全國也隻有四川第二重型機械廠才能生產,建議他們再到德陽去接洽。

“這下子又得打回老家去了!”黃世海聽了這個意見,笑對兩個年輕的部下說,“我們來個分工,我立刻回所,馬上派人去德陽聯係。你們倆就留在上海,聽我的消息,同時繼續跟上海電機廠協商有關事宜。”

黃世海又坐飛機走了,潘承業很高興,他正想留下來,在上海多玩一玩。同時,他也想把自己的妹妹,潘家最小的女兒潘尋夢介紹給康峽山。潘尋夢今年19歲,即將高中畢業。潘家二老心疼這個小女兒,就沒把她帶到大西南,而是留在上海她外婆身邊。這一來,那條遠在千裏之外的大山溝,反而成了潘尋夢夢寐以求的地方,因為她的親人都在那裏。潘承業沒對好朋友提到這個妹妹,隻是硬拉著康峻山去看他外婆。康峻山也沒怎麽推誘,他先帶著潘承業去上海電纜廠、上海電動工具研究所和一些機械加工廠跑了跑,聯係加工了一批傳輸電纜和特殊工具,待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才換上母親買的那身行頭,高高興興地跟著潘承業去了他外婆家。

外婆家在一條小巷的石庫門裏,這是上海最具特色的地方,充滿了濃鬱的舊城建築的氛圍,還帶著一些殖民地與租界的文化氣息。康峻山走上那條磨破漆的紅地板鋪成的樓梯,手扶著旁邊擦得發亮的木把手,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很親切。外婆的屋子隻是小小的一間,但處處都收拾得很幹淨,那些用舊的家具都擦得閃閃發亮,在脫漆之後露出了它們的本色。窗戶上掛著印花布窗簾,價格便宜但卻溫葬,讓人覺得很私秘也很舒服。外婆是那種頗有教養、講究儀表的老太太,據說以前是女子教會學校畢業的。她熱情地接待了他們,一轉身就去過道上的廚房裏忙開了,丟下屋裏的三個年輕人自由交談。

康峻山剛進門的時候,潘尋夢站在窗戶前的光影裏,飽含著女洋娃娃坐在搭了花布的竹躺椅上,把寬鬆的袖筒一直露到胳膊肘。康峻山發現那是一件帶荷葉邊的像睡袍似的花布連衣裙,也許是外婆壓箱底的存貨?但在隔了幾十年後再拿出來翻新,又穿在一個年輕姑娘的身上,就取得了異乎尋常的效果,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也許是這一層緣故,康峻山和潘尋夢似乎一下子就跨過了陌生人的鴻溝,後來的相處也一直很融洽。

潘尋夢見到哥哥很高興,對康峻山也頗有好感,立刻跟他們興奮地交談著。可以看出來,這個女孩子以前生活的天地並不大,沒有走出外婆、小巷居民與中學校的這片天。但她顯然讀了很多書,再加上潘家的祖傳血脈和上海外婆的教養,使她成為一個非常聰明博學,深諳人情世故,而且比同齡人都更講求實際的姑娘。她喜歡音樂、繪畫,對語言很有天賦,還有一種神秘的本領,或者說是內在的氣質,就是懂得如何與男孩子交往。她那坦誠活潑的微笑和毫不拘束的言談,還有對萬事萬物的好奇心,都使她身邊的每一個男人坪然心動。這一天的拜訪之後,康峻山覺得自己很喜歡她。

在這裏的工作變得簡單而明了,隻等所裏組織好一批技術人員趕赴上海,康峻山和潘承業就可以打道回府。潘承業決定充分利用這一段空閑時間,好好把久違的上海市逛個夠。潘尋夢自告奮勇充當了向導。她帶他們去老城煌廟吃香噴噴的小籠包子和叉燒,到人流熙攘極負盛名的南京路上去吃風味獨特的牛肉麵。但是康峻山不喜油膩,憑著他對上海小吃的有限了解,每到一處都隻點“雞毛菜”和“陽春麵”。這使得潘尋夢笑個不停,還打趣他道:“我和我哥是下裏巴人,隻有大哥哥才是陽春白雪!”

潘承業也湊趣地問:“那麽雞毛菜呢?又作何解釋?”

“我喜歡這句話,”康峻山立刻回應,“誰說雞毛不能上天?”

潘尋夢一拍桌子:“大哥哥真是快人快語!什麽時候,給我講講你的英雄事跡?我爸來信老誇你,讓我向你學習,還講了你不少故事……”

康峻山沒想到有關自己的傳聞已經流到上海,就笑了笑沒吭宙

後來他們又去外灘的冷飲店吃“測瓜泅”,這是當時很流行的一種飲品,類似於果汁,用白淨的麥秸稈往嘴裏吸。潘尋夢又睜著明亮的眼睛,望著康峻山說:“據說很多人來到上海,都會喜歡這個城市,因為它很繁華,也很時尚……大哥哥,你喜歡這兒嗎?到了這裏,你還想回你那個大山溝嗎?”

不知道為什麽,潘承業覺得自己有些緊張地等待著康峻山的回答,但他的回答,又是他意料之中的。康峻山說:“我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兒待。因為那個大山溝裏,有我最熱愛的工作,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立刻投入那份工作。”

“是那個核聚變吧?”潘尋夢歪著頭想了想,“對於核能我是完全陌生,但聚變這兩個字我很感興趣……我想人生就是這樣。人們在這個世界上,總是聚散離合,風雲變幻,誰也說不清自己這一段在什麽地方?下一段又在什麽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

“你呢?你馬上就要高中畢業了,下一段想去什麽地方?”康峻山這麽問時,突然覺得自己也很緊張,似乎這個問題關係到他生命裏什麽重要的東西。

潘尋夢天真地笑了笑,但有心人可以看出來,這個笑容裏也有著世故的成分。“我嗎?也許我目光短淺,我覺得待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自己感到快樂!”

康峻山很想再問一問,她這時候快樂嗎?但他已漸漸領悟到這些問話的**性。為了阻止這些感受,他抬起頭來凝視著她。這姑娘的聲音清脆悅耳,從那張紅豔豔的嘴裏吐出的句子,也都似乎很有趣,讓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口吐蓮花”這個詞。康峻山仔細打量著潘尋夢,發現她的容貌確實有幾分像傳說中的觀世音——她不但麵如滿月,五官端正,而且在眉心還隱隱長著一顆紅痣!康峻山又移開目光,隔著玻璃窗看向渾濁的黃浦江麵,心兒激烈地跳起來……他的個性使他在感情上不肯輕易就範,但在這一刻他卻想到:假如他一直等待著的,就是眼前這個姑娘,他又該怎麽辦?他坦然地換了一個姿勢,隨即也拿定了主意:如果這種事真要發生,就讓它發生好了。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潘尋夢提出來去郊遊。潘承業也許是故意避開,就說自己要去見幾個大學同學,讓康峻山單獨陪妹妹遊玩。康峻山也是興致勃勃,兩個人決定騎自行車去。康峻山還說,他想去看看龍華寺的烈士墓,這幾乎和雨花台的烈士紀念碑一樣有名。然而他們到了那裏卻很失望,這場“**”,已經把這裏變成了一片廢墟。康峻山不甘心地在附近逛了很久,似乎在尋找跟他父親一樣堅貞的烈士們的蹤跡。潘尋夢發現他眼裏隱約含著淚花,突然明白了他的心事。潘玉祥給女兒寫信時,確實經常提到康峻山,所以她對他的一切都不陌生。這時候她就悄悄走過去,輕輕拉住了他的手,好像是要撫慰他的心靈。康峻山明白了她的用意,心裏很感動。

他抬頭望著快要倒塌的龍華塔,想起了自己看過的一部電影《聶耳》,這個著名的音樂家與他的戀人分手時,就在這塔上見了最後一麵。康峻山對張瑞芳扮演的鄭雷電很有好感,她穿了一身紅衣紅帽,揚著一條紅紗巾,騎著自行車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野上奔馳,還大聲喊道:“我偏要穿紅戴紅,向反革命示威!”這是何等的勇敢與浪漫!康峻山突然發現, 自己也有浪漫主義的情結,當然,是革命的浪漫主義,或者說是英雄情結。他不由得回頭望了望潘尋夢,她今天穿了一身學生裝, 白襯衫,藍布裙,但是同樣的清爽和迷人。康峻山的心又不禁歡快而熱烈地跳動起來……

他們把自行車停在大道上,走進一片菜地,來到一條大河邊。這裏的江南景致更勝於西部地區:太陽漸漸落山了,天邊有幾朵玫瑰色的雲彩,映襯著河邊稀疏的人影。藍得幾乎透明的河水靜靜流向遠方,一群雪白的大鵝正在河邊飲水,矜持地昂著大紅冠頂,“哦哦”地叫著……四周有不少盛開的野花,呈現出一片美麗的田園景色。他們倆並肩坐在河岸上,都覺得這裏的一切是那麽美好,康峻山很感謝身邊那個姑娘,是她把他帶到了這個神秘而幽靜的地方。他很想說一點什麽,但卻無法開口。隻覺得自己的心情已和周邊的景色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無法比喻的動人境界……

有很長一段時間,潘尋夢也是悄然不語,其間康峻山充滿了想象,等待著每一個奇跡的來臨,但後來什麽事也沒發生。潘尋夢隻是伸開輕盈的雙臂,不斷用手梳理著她那長長的頭發。她有一頭很長的秀發,而她並不像其他姑娘一樣,把它們整齊地紮成長辮,卻任那滿把青絲飄逸地散在腦後。這在那個年代是不敢想象的。康竣山不禁要懷疑,當紅衛兵站在大街上,拿著剪刀剪行人的長發時,她是如何幸免的?

“大哥哥,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啊!”潘尋夢輕快地笑著,打斷了他的沉思,“我對你的一切都很感興趣!”

康峻山也笑起來。他喜歡她對自己的稱呼。她這樣叫他本來是想跟潘承業區別開來,最後卻成了一種隱秘的代號,好像隻有她才擁有這份權利。

“講什麽呢?”他為難地問,“你最想知道什麽?”

她望著他,嫣然一笑:“我想知道,當你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比如說讓你在大會上作檢查,還有讓你去修路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他吃了一驚,沒想到這些事她也聽說了。但他回答時卻很坦然,就像是心聲的自然流露:“當時我也挺氣憤,心想我也是二十幾歲的青年,難道我就玩兒不來耍不來嗎?為什麽當別人去武鬥的時候,我要堅守崗位搞生產?別人下班就操持小家庭,我是深更半夜地抓學習,這還不是因為對核聚變事業的熱愛,對這個國家的熱愛在支持著我?我一不想當官,二不想發財,隻想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談不上高尚,可也算不上錯誤呀?但我明白,不能硬對硬的反抗。於是就略施小計,金蟬脫殼……現在你看,這不是挺好嗎?我還是我,而其他一些人倒轉變了!所以啊,我不是什麽反潮流的英雄,也不做那種以卵擊石的套事兒,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她很喜歡他活潑風趣的談吐:“你講的這些都挺有趣……哎,再往下講啊!”

康峻山看了看她:“我覺得你這樣子,倒像一個記者在對我進

行采訪?”

潘尋夢又開心地笑起來:“爸沒告訴你嗎?我喜歡寫作,也想過當記者……沒準兒有一天啊,我會把你的故事,還有你們搞核聚變研究的故事都寫下來,題目就叫做‘嫩燒的海洋’,你看怎麽樣?”

康峻山感覺到一陣熱血湧上了自己的臉頰,他激動地站起來,大聲說:“‘嫌燒的海洋’?這個名字太好了!有氣魄,我喜歡……”

潘尋夢也跳起來,大聲喊道:“那我就一定把它寫出來!”

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又都高興地笑起來。

後來康峻山隻覺得潘尋夢額頭上那顆紅痣像流星般一閃,她就掙脫了他的手,往前跑去,同時喊道:“哎,你來追我吧!看我們誰能在這個田坎路上跑得快。”

康峻山答應著追向她,對這突如其來的嬉戲,顯得很興奮。這時天快黑了,河水在他們身邊泛著銀白色的光,他們倆踩著彎彎曲曲的田坎路前行,似乎大地就在他們腳下歡唱。康峻山故意放慢了腳步,以免太快地追上她,而她有幾次站住腳, 回過頭來朝他大笑著。她那被吹亂的長發披散在臉頰上,就像銀絲般熠熠閃光,她的眼睛也很明亮,渾身都充滋著青春氣息和女性的光輝。水色、波光、人影,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康峻山隻希望這一刻無限延長,永不結束……

在後來的日子裏,康峻山時常想起這一幕,而且同樣沉浸在那一種與他過去的生命都絕不相似的感受中。它是那樣強烈,那樣豐富,又那樣說不出來的溫情和浪漫,它似乎是人類感情中最基本的一種新鮮又持久的、纏綿不斷的美——他在追逐一個年輕的女子,而她就像幻影一樣虛無縹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