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潘雅書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康峻山居然有女朋友了!這讓她驚訝萬分。她弟弟潘承業,還有她丈夫李心田,都是康峻山最好的朋友,可他們從來也沒提過這事兒!潘雅書敏感地覺察到,這可能是康峻山的托詞,這樣拒絕一個女孩子,當然是為了不傷她的心。潘雅書暗暗埋怨著康峻山——怎麽能用這種方式?就不怕把話說絕了,今後無法收回?也許,他是鐵了心要打光棍了!如果那樣,謝若媛真是一百個沒戲了。

她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傷心的女伴,隻好懷著深深的同情說:“看來,你隻能把你們這一段接觸,作為青春時代最美好的回憶,黃金歲月裏最燦爛的紀念,永遠留存在腦海裏了,對不對?也隻有這樣了……”

這時她們正走在所裏的一條小路上,兩旁是沒有修剪過的冬青樹,枝枉繁密茂盛。靠著那幾棟家屬宿舍,有一排排員工自己砌成的花壇,裏麵的各色花卉開得妮紫嫣紅。幾隻雲雀又在頭頂上歡快地鳴叫著,遠處已經沉下去的夕陽,正把最後的餘暉射向山頭的一抹浮雲,雲彩被染得血紅,如同一片熾熱的火焰……

謝若媛像是在欣賞天邊的景色,但她心裏正洋溢著的,卻是和那晚一樣的心情——一種茫然若失的痛苦,一種追悔莫及的自責。此時此刻她才明白,她對這份愛的渴望有多大!她對康峻山的感情有多深!它已經無法遏製地燃燒起來了,就像天邊的那一壇聖火!這將是孤獨的、持久的、激烈的情慷”二讓她怎麽可能去自生自滅?

對愛情的深思,就在這漫天晚霞中刺透了謝若媛的心,眼淚也忍不住流出來。她便咽著說:“我做不到,做不到……”

潘雅書歎了一口氣,又勸道:“不管怎麽說,你已經把你的心意全都告訴他了,他也什麽都明白了!如果他真是不願意跟你好,編了這麽一通謊話來回絕你,那也是他的一番好意……如果再等幾年看看,他並沒有什麽女朋友,那時候你再進一步跟他發展這份感情,也不是沒有可能嘛!”

“那,要是他真的有女朋友呢?”謝若媛膽戰心驚地問。

“那你隻好放棄,然後在他結婚的時候,送一份厚禮來表表心意。”

潘雅書本想用玩笑話來衝淡謝若媛的鬱悶心情,不料卻加重了她這種情緒。見她還是默然不語,潘雅書隻好又說:“反正呀,我是不讚成你再找他了!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你想呀,如果他真是找了這個理由來拒絕你,就說明你已經把他逼急了!你還想讓他怎麽辦呢?就算他對你有一點感情,你們之間的關係有可能往前發展, 目前也不行啊!夏曉的事剛過去,群眾的議論還沒平息,他怎麽可能答應你呢?你根本不顧及他的處境,隻考慮自己的感受,反而會使問題複雜化。依我說,再等個兩三年,等這件事的影響過去了,你的心意他也看清了,你們再……那樣多好?!”

謝若媛不響,心裏卻在說:“那”…萬一在此期間,他本來沒有女朋友,也被我錯過了,那又多可惜!”

潘雅書早已明白她想說的話,又像個大姐姐似的微笑了,“你不要以為每一個姑娘都會愛上他,這是不可能的。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我想,康峻山就算是有個女朋友,她對他的感情,也不會比你更深吧?”

謝若媛也害羞地笑了,低下頭去想了一陣,才說:“我可以像你說的那樣,等上他幾年……但我必須知道,他是不是真有女朋友?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好姐姐,你可一定要幫我!也隻有你才能幫我……”

“你呀你,可真癡情,真愛他呀!”潘雅書數落著,又明知故問,“你是不是想讓李心田去套套他心裏的話?問問他是不是真有女朋友?”

“知我者,潘姐也!”謝若媛這才露出了笑顏,“李哥也算是半個媒人嘛!”

但是,當潘雅書告訴李心田,讓李心田去找康峻山問個究竟時,他們身周的情況又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這時科技規劃編製小組已經撤銷,潘玉樣回到了原來的物理研究室。經他提議,軍管會和革委會都同意,康峻山沒有再回機械加工連以及試驗車間,而是被調到所裏的科技生產組,雖然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分,但卻讓他具體負責大型托卡馬克裝置的研究工作。康峻山當然是意氣風發,幹勁倍增,索性請示了所領導,又組織了幾十個重要部門的科技人員,成立了一個類似於專業“戰鬥隊”的科研小組,全都自帶鋪蓋卷集中住進了15號工房,吃也在那裏,夜以繼日地研討和擬訂這個404裝置的物理方案與技術方案。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李心田知道自己不可能去找到他,跟他談一些情感上的事兒,謝若媛對此再焦躁不安,也隻好靠邊站站了。

702所有許多科研設計人員,他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和所有的創造才能,都花在這核聚變的研究上了!他們都是優秀甚至頂級的科研人才,也許還是世界上最有頭腦和最有想法的技術尖子。從一個設想的萌芽到一個裝置的完成,他們經曆了無數個心亂如狂的白天和耗人精力的夜晚;其中有苦到極點的時候,也有心花怒放的頃刻。一次又一次的反複討論,先要擬訂出設計標準,再設想它的技術難點,然後去考慮配套措施……在這個過程中,希望時起時伏,設計時對時錯,疑慮也會時時產生,甚至有推翻整個方案的可能。在具體參數上更是改個沒完,有的合乎情理,有的單憑直覺,還要加上個人的心思、趣味和感受。盡管這麽大的項目和工程,沒有一個人能從頭至尾負責到底,但是康峻山放在這件事上的精力,顯然比科研小組的任何人都要多。

“真是激動人心!這裏有多少心血和結晶啊!”奉老爸之命前來探班的潘承業,拿著散亂放在桌上的若幹張設計圖紙,也頗為感慨地說,“就像你們在開天辟地一樣!真的,這讓我都有些羨慕你們……不過,山哥,我也一直在想,你們真能成功嗎?別是突發奇想吧?會不會有人說你們是神經病?別生氣,林豔就是這麽說的。而我隻是想問問,你真要把自己的所有時間和全部精力都放在這上麵?都快不吃不喝不睡覺了!這事兒真有這麽重要嗎?值得花去你這麽多心血來完成它?”

“你在這裏工作,就得熱愛這一行。”康峻山平靜地回答,“你得非常關心它,關心你手下正在形成的這項核聚變實驗,把這個托卡馬克裝置當作天下頭等重要的大事——你呼吸、吃喝、睡覺,都離不開這個科研項目。你生活學習、哪怕是談情說愛,也得時常想起這件事兒,還有你半夜裏醒來,第一個想到的也該是它……要是你沒有這樣的心情和感受,你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聚變人。”

“我的確不可能跟你一樣,這麽熱愛這項工作。”剛當上爸爸的潘承業說,“尤其是最近,林豔總是跟我吵吵,要我調離702所。爸呢,又老找我談話,要讓我參加你們的科研小組……唉,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他由著這句話無疾而終,似乎不想再談這事,康峻山也沒再發表自己的看法。他現在跟播承業的關係淡多了,無論從前的好朋友做出什麽決定,都應該是他自己的事,別人對此無能為力。再說,康峻山也沒時間去跟潘承業討論私生活,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潘承業送來、梅月所包的餃子,壓根兒沒想到其中一個帶糖餡有著精美皺邊的餃子,正是謝若媛的手藝。潘承業見他這副樣子,也沒再多說什麽。他知道這會兒好朋友的心中,根本就容不下任何一個女人。

這個科研小組的工作,是從事托卡馬克裝置的方案完善與基本的工程設計。他們先從分析托卡馬克的原理、位形、性能和特點入手,認清這個試驗途徑的優勢和缺點,再從“點火”的要求出發,尋找可能實現的技術手段。同時,他們還研究了一些重大的改善措施,解決了設計工作中不斷出現的技術難題。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就拿出了上千張圖紙,完成了以往需要一年時間才能完成的一些設計任務。為了驗證這個方案的物理思想,掌握有關試驗技術,他們又研製了一個中型的試驗裝置,製訂了相關的參考數據,專門用於模擬實驗。與此同時,為了驗證擬定改進的“加熱”和“約束”的措施,還規劃要建造兩個“小環”,並請到重慶和西安的有關院校,分別負責了這兩個“小環”的研製。然後,又進行了一係列的模擬實驗,以驗證工程設計的其他有關參數……

有時候工作遇到了什麽阻力,或者有什麽難題總也得不到解決,康峻山就盡量從圖板和標尺上脫身出來,帶著幾個相關的設計人員,到702所門外的田野上去散步。那裏高闊的天空、清新的空氣和盛開的色彩鮮豔的山花,都使他們感到耳清目爽,心曠神怡…這時候,他們再來繼續自己的研究,似乎工作的興致更高,想像力也更為豐富。有時候天晚了,夜深了,他們還不肯回去,仍在熱烈地討論著。康峻山這時喜歡走到高坡上,從那裏望向全所,隻見眼前是一片璀璨的燈海:實驗室的燈光,機修車間的燈光,家屬區的燈光,就像銀河落地般輝煌……康竣山沉浸在工作的喜悅中,對於成功他也充滿了信心。回想起當年學習“一分為二”的時候,總會被一些理論上的東西所困擾。其實生活中的現象很好解釋。比如搞這麽重大的科研課題,大膽的設想之後,必須是大膽的實踐,否則再好的設想也會落空。他感謝自己生活在這個敢於創造的年代,他身後站著整個國家,還有黨和人民的支持,他沒有理由不成功!

這一年的金秋季節,大型托卡馬克又稱404裝置的科研項目獲得了國家計委批準,正式命名為“中國環流器一號”。這也是我國在第四個五年計劃期間,著手籌建的第一項核聚變研究工程。計劃中的研製經費為5000萬人民幣,分五年投入。這項經費的投放,是科研工作的一個重要保障,也將對日後的核聚變試驗有著極其重大的影響,因為那筆實驗經費還將高達2億元人民幣,這在70年代初,的確是一項巨額投資。

批文下達後,整個702所沸騰了!科研人員奔走相告欣喜若狂,這是一個令人鼓舞的信號,預示著所裏的其他科研工作,也將逐步走上正軌。為了適應新形勢的需要,所裏減少了政治學習,開辦了一些業務訓練班。潘雅書已經懷孕,但仍參加了其中的一個班,很快就成績優異,讓她的父母倍感欣慰。在這股熱烈的氣氛影響下,潘承業也有點坐不住了,他給林豔熬雞湯和給孩子洗尿片之餘,也煞有介事地捧著一本業務書來讀讀。林豔對此不屑地撇著薄薄的小嘴,但從她舌底也翻出了許多慷慨激昂的話語,那是她在廣播室裏誦讀的一些鼓舞人心的文章,其中大半又是謝若媛的不凡手筆。

半個月後,國防科工委的一個副主任和部裏的一個副部長來所裏視察,參觀了即將建成的303裝置和一些小型核聚變試驗的項目,還有幾個工號的建造與一些基礎設施。軍管會、革委會的領導向他們作了詳細匯報,包括科研、基建與試驗裝置的建造,當然也提到了新近批準的“中國環流器一號”工程。正好潘玉樣和康峻山當時也在場,黃世海就指著他們倆說:就是他們第一個提出在我國建造托卡馬克裝置。國防科工委和部裏的領導聽了也很振奮,又對全所人員的辛勤勞動表示了親切慰問。同時指出,702所在受控核聚變反應的研究方麵應該更上一層樓,搞大型試驗裝置是勢在必行。希望他們團結奮鬥,盡快取得重大科研成果,為中國的能源發展和技術進步做出貢獻。

談到所裏的具體工作和人員安排時,副部長又指出,核聚變研究要組織全國大會戰,要調配科研力量加強702所的工作。不久,部裏果真下達指令,從北京、西安以及湖北等地,抽調了若幹專業的幾百名科研人員,和一些工種的上百名技術工人,支援702所,使全所職工大大增加,技術力量也更為齊全,科技隊伍得到了發展與壯大。

這時,“中國環流器一號”的物理研究已經結束,技術方案初步確定,模擬實驗與部件試驗也完成了不少。科研小組又解散了,正式進人工程設計的階段,分別交給各科室二按部就班的進行。康峻山的任務和壓力也減輕了,他擔任了科技生產組的副組長,正在做一些工程技術上的準備工作,將在次年開春之際,再到各地去進行外加工的調研,以便完成主機與大型配套設備的研製。雖然如此,他心裏並不輕鬆,仍在努力學習、搜集資料和深人研究。他並不甘心在科技生產組工作,這隻能算是科研第二線,他真正向往的,還是在核聚變試驗的第一線,完成他心中熱烈燃燒著的偉大夢想……

李心田卻很會抓緊時機,覺得正好趁這個工作階段的空隙,完成妻子交給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於是他選擇了一個傍晚,在一條小路上截住了剛吃完飯準備回宿舍的好朋友,跟他進行了一次輕鬆活潑又意義深刻的談話。幾個小時前剛下過一場陣雨,現在卻風停雨住,雲散霧輕,空氣也像被過濾了一般,涼爽、新鮮、沁人心脾。康峻山的情緒很好,臉上始終掛著難得的微笑。

“我看你挺高興啊?”李心田上下打量著他,隻見他好似剛換了一身新裝,潔淨的白色襯衣,深灰色的確良長褲,跟往常一樣敞開著衣襟,盡出裏麵的天藍色背心。不由得笑道,“酶,誰說山哥洋不來?這不是挺伸抖嘛!”

“伸抖”一詞是當地土語,意思是瀟灑加清爽。康峻山哈哈笑道,“這是我媽才買來的,逼著我穿上。那些舊衣服,都被她老人家當破爛給扔了!”

李心田神秘地靠近他,眨了眨眼睛:“老人家等不及了吧?也想抱孫子吧?你瞧,承業和林豔生了個女兒,雅書的肚子最近也鼓了起來,正在孕育一個小生命……我們三個人中,就數你最頑固,連個動靜都沒有。這也太不像話了吧?好朋友應該團結一致嘛!快給我透露一下,有沒有什麽階級鬥爭新動向?”

康峻山幾乎已經忘卻了自己對謝若媛撤下的彌天大謊,於是笑道:“你跟承業不是總說,我是鐵了心要打光棍嗎?哪兒來的什麽新動向啊?!”

李心田的眼睛立刻鼓起來:“哎,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嗎?怎麽還給我打埋伏?”

康峻山心裏一怔,好似這才想起來:“哎,你是怎麽知道的?”

“還用問?當然是謝若媛告訴了雅書,雅書又告訴了我……”李心田繼續用探究的目光緊盯著他,“峻山,給我說實話,那個名叫肖韻的姑娘,是真有其人嗎?”

好朋友的間法讓康峻山舒了一口氣,不到萬不得已,他還真不想說假話、編派人。於是立刻回答:“當然是真有其人了!不信你可以去問我媽,她是我媽的學生,已經參加工作了!以前她總愛來我家,我們經常見麵……哎,我媽也挺喜歡她!”

李心田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隻好歎了一口氣,為謝若媛惋惜。他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說:“可是謝若媛,這姑娘真是愛上你了,還在癡心地等著你呢!老弟,我覺得這不是個事兒,你好像有點責任呢!誰讓你那麽優秀,把人家一個女孩子給迷住了呢?哎,這事兒我也有點幹係,誰讓我是始作俑者?我當初想把你們倆配成一對,傳到謝若媛的耳朵裏,就覺得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了!現在你說你有女朋友,別說我不相信,她也不相信……怎麽辦?我看還得你去跟她說清楚,解鈴還需係鈴人嘛!你別不理不睬的,到頭來誤了女孩子的青春,你就更對不起人家了!這可是姑娘家一輩子的大事啊!”

李心田走了很久,康峻山還站在一棵樹下出神。後來他踏著濃重的暮色回宿舍,心裏才慢慢拿定主意——看來,他必須再跟謝若媛談一談,應該讓她徹底死心!

謝若媛接到播雅書捎來的口信又驚又喜,沒想到康峻山真會接受李心田的建議。她來到約定地點,心兒璞璞直跳,似乎竿六次嚐到男女幽會的味道。他們坐在離所裏很遠的一塊高峻的河岸上,腳下是大渡河那洶湧奔騰的急流,身後襯著一片碧綠的草地。河對岸有幾戶稀稀落落的人家,縷縷炊煙嫋嫋孰旋,追逐著天邊的。

康峻山坐在一塊大石上,安靜地抽著煙。平時總是充滿著果斷與剛毅神情的眼睛,今天卻目光鬆散而疲徽,仿佛身心都沉浸在這夕陽的餘暉裏。要是身旁沒有那個製造麻煩的女孩子,他準會伸展開身軀和長長的四肢,就躺在這綠絨毯一般的草地上,任憑那微微吹來的晚風像母親一樣輕拂他的臉頰。謝若媛坐在康峻山身邊,兩手托腮,眼望著奔流不息的河水一動不動。她的額頭、臉頰都在發著燒,呈現出一片片紅暈,而且燒灼一般滾燙……她在等著對方先開口,既然他約她來,肯定是有話要講。

康峻山一直沉歇著,把煙抽了一支又一支。謝若媛在煙霧繚繞中觀察著他,斷定他內心並不平靜。於是她怯怯地發問:“哎,你約了人家來,怎麽又不搭理人?”

“最近我跟李心田和潘雅書都談了談……”康峻山扔掉煙頭,單刀直人地開了口,“潘雅書說,你這次和夏曉分手,我也有責任。她說,你知道嗎?謝若媛喜歡事事處處拿你跟夏曉作比較,這一比,就把夏曉給比下去了!?”

“潘雅書真是這麽說的?”謝若媛大吃一驚,“你呢?也這麽認為?”

“是的。”康峻山的語氣更加平靜和堅決,他又點起了二根香煙。“因為你確實從我身上,看見了另一種類型的男人。”

謝若媛沒想到他會把話說得如此坦然誠懇, 自信而不自誇,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還告訴過他們倆,我有女朋友的事兒,是嗎?”康峻山步步緊逼。

謝若媛有些不好意思地吸哺著:“我想,你不會對他們保密……”

“你沒錯,我當時就這麽告訴了他們。我還說,要向其他人公開……但我沒想到,潘雅書竟說她不相信有其人其事,還說你也不相信。”康峻山一直沒看對方,卻把目光投向河對岸,仿佛想避免隨之而來的尷尬。

謝若媛膛目結舌,不知該如何分辯才好。她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弄明白他是否心有所屬?提到他這位神秘的“戀人”,她心裏總有些莫名的情緒。那不是妒忌——她內心的感受,不能如此簡單解釋——那應該是一種羨慕,一種希望。她羨慕“她”的好運;她希望能見見“她”,也看看他們怎樣相處?她想看到一個剛硬果決的男人,如何屈服於愛情之下,如何把心交給一個女孩子?謝若媛無法理解康峻山將會怎樣戀愛?他愛上的又是什麽女子?他決不會輕易交出自己的感情,所以她的心雖然有些絕望,但還是很祟拜“她”——能夠得到康峻山的姑娘,絕不是一個尋常女子……此刻康峻山堅定不移的口氣,卻強烈地震撼了她的神經:原來在潛意識裏,她仍在希冀著那不是事實!這層心靈的遮蔽一旦被揭開,謝若媛不由得紅了臉-

康峻山摸透了她的心思,又輕聲而堅決地說:“我當時告訴潘雅書,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事實終究是事實。我已經有女朋友了!現在,不妨對你重申一遍。,一”

謝若媛顫抖著聲調打斷他:“既然你這麽說,我也該相信你了!以後,我會把你當一個普通朋友來看待。盡管我仍然愛你,但我會在心中為你們祝福……”

“謝謝你。”康峻山有些不自然地接著說,“後來,潘雅書又問我,對你印象如何?我回答說印象不壞,但是……”他說到這裏又停頓了一下,顯然希望引起她的重視。“要談到那種事,就永遠、絕對的不可能!”

“……”

“因為我的感情已經給了別人。”見她不做聲,他又理直氣壯地往下說,說得很順溜。“雖然我和她的關係還沒完全確定,將來如何很難預料。但如果現在就跟你約定——和她成不了之後,再和你怎樣怎樣——那畢竟太荒唐了!不是一個正經主意。”他見對方還是毫無反應,聲音也不禁低下來,喃喃重複著,“不是一個正經主意。”

謝若媛默默聽著,心裏有一種東西融化了,隨著奔流的血液在全身蔓延開來,她感到虛脫般的暈眩無力……奇怪,就在江州大橋的那一晚,他的回答也沒像今天這樣讓她感到強烈的失望。是因為他第一次說出如此決絕的話?還是因為他清楚明朗的態度和堅定不移的感情取向,使那最後一絲希望、一線光明也從她眼前消逝了?

“這是我的錯,應該早點披露這個消息。”康峻山見狀,連忙勸慰她,“不過,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是你喜歡的那種人……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謝若媛沒說話,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這時,白天已將日光燃盡,寒露開始降在草地和野花上。在太陽簡簡單單、沒有繞著雲彩落下去的地方,鋪著一片莊嚴的紫紅。更遠處隱約可見的山峰上,有一束散發著紅寶石和火焰似的光輝,正在燦爛地燃燒著……

“那是愛情的光輝。”謝若媛抬頭看著天色,心疼地想,“但它已離我越來越遠。”

“你怎麽啦?”康峻山見她如此痛苦,心裏也不禁泛起內疚和自責。

謝若媛還是不回答,隻是在燦爛的夕照中,在晚霞的光輝裏,在孤寂的星星即將上升之際,默默地看著康峻山——她想永遠在心裏珍藏他的形象。

“我們該回去了”她慢慢地站起身。

康峻山感到有些意外,“不再坐會兒了?”

“再坐?”她的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清,“再坐還有什麽意思?”

謝若媛低著頭,跟在康峻山身後沉默地走著。經過這場談話,她更加喜歡這個男人了,包括他那大方穩重的態度,坦率忠誠的為人,不落俗套的做法……走在這樣一個男人身邊,卻得不到他的眷顧,一顆心真是如同在烈火中煎熬,所以她要趕快離開他。

但是走到所門口,她又忍不住發問:“如果以後,你跟你的女朋友一直定不下來……或者你們的關係不存在了,那,我和你,還能不能有所發展呢?”

“怎麽說好呢?”康峻山歎了一口氣,“時過境遷,我現在怎能回答你?”

“是我不好。”謝若媛的臉紅了,幸虧在黑暗中看不出來,“我不該說這些……”

她的窘態、純真和一片深情,康峻山不是沒有看在眼裏。在這樣美好的夜晚,望著對自己如此深愛的女孩子,他心裏也不可能不感動。但在康峻山的天性裏,是有那麽一點殘忍和冷酷的!何況這次談話快結束了,他才發現自己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心裏一急,就什麽都不顧了。“小謝,最近我很忙,還會一直忙下去……因而,今天就算是最後一次談話吧?如果沒什麽事,我們以後就不必再見麵了!”

康峻山坦然地望著謝若媛,為自己終於說出這句話而鬆了口氣。他了解她心靈裏一切美好的情慷,他也為她前兩次不幸的戀愛而惋惜,他願意幫助她解除內心的痛苦,卻唯獨不願交出他自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康峻山雖然有著許多優秀的品質,卻未能擺脫男性的吝音和自私。現在他心裏交織著複雜的情緒:既不想讓她痛苦,也無法讓她歡樂,隻好撫慰一般的來跟她見麵,又為這些談話的發展趨勢而揪著心……直到一分鍾以前,他好像才明白過來——要想斬斷她對他的愛,是非得果決一些不可了!他不應當再拖下去,不應當再讓自己苦惱,讓眼前這個女孩子受罪了!

這話是謝若媛沒能料到的,她不但失去了康峻山的愛,而且連他的友誼也得不到,甚至不能再見到他!在那短短的一瞬,她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隻能呆呆地望向前方,然而麵前的一切——星光、樹影、路燈、樓舍,隻是輕輕滑過她的視野。在她腦海裏翻騰著的,仍然是那個可怕的前景,她陷人了難以名狀的絕望境地……

許久,她才輕聲問:“為什麽?我不是已經願意麵對,你有個女朋友的現實嗎?”

康峻山聰明地避開了正麵回答:“你覺得,我們這種會麵和談話,再重複下去合適嗎?這到底算什麽?同誌?朋友?還是別的關係?人們知道了,又會怎麽想?”

“當然是朋友,你以為還有別的?”她無法抑製悲傷,竟衝他大聲嚷嚷。

康峻山搖了搖頭,語氣柔和但很堅決,“不,我們不能再那樣做了!”

謝若媛沉默不語,月光晶瑩地照到她臉上,這張臉充滿了絕望的悲哀。“你真是讓我太傷心了!”她兩眼含淚說,“我真恨不得大哭一場!”

“別這樣,不值得。”康峻山歎了口氣,溫柔地安慰著她,“到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你還年輕,還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我也提前祝福你吧!”

說完這話,他應該離開她了。可是康峻山躊躇著,不知道為什麽,今晚他好像並不願意很快就走開。真是奇怪,他對她的感受竟然不可能無動於衷!

這時候,他們已進了所裏,走在家屬區的幾棟樓之間。從員工住戶的窗口裏吐出一縷縷溫罄的燈光,玻璃上也映現出一些搖曳不定、忽大忽小的人影……那些沉浸在日常生活平淡而又瑣細的歡樂中的人們,誰也沒有覺察到這兩個青年的苦惱。

“康峻山,我隻希望能和你保持一般的友誼,難道這也不行嗎?”謝若媛又一次傷心地訴說,“難道我們倆,就非得成為路人?成為陌生人?”

“真的,真的,這樣做好一些。”康峻山機械地微笑著。

他的笑容終於激起了謝若媛的憤怒,她提高了聲音指責他:“你真是鐵石心腸!你完全不懂得感情,更不懂得什麽是愛……”她說到這裏,聲音也硬咽了,淚水洶湧地流出來,灑在她的臉頰上,比月光更晶瑩地閃粗著。

康峻山愣住了。月光薄霧一般的照在那張棱角分明、被連鬢胡勾出一圈優美輪廓的長方形臉盤上。在那雙神情質樸沉穩的眼睛裏,在他線條剛毅果決的嘴唇上,都突然浮動著一絲抑製不住的溫情。當他向下看著謝若媛那慘白俊美的臉蛋兒,那雙含著晶瑩淚珠的眼睛時,在這個“鐵石心腸”的男子漢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湧現出一股柔情……傷害了她的感情所引起的惶惑與不安,是這樣強烈地在他那寬闊的胸膛裏翻騰著,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和願望,想去幫助她和安慰她,使她從絕望的痛苦中擺脫出來。他也想再解釋一下自己的行為和動機,但卻無從開口,竟感到語言的貧乏……當謝若媛的態度變得激烈時,他甚至懷疑起自己來——這樣果決地斬斷和她的一切來往,真是很必要嗎?如果這個女孩子現在隻渴求自己的友誼,而這友誼又能給她失去愛情的心靈帶來一點補償和慰藉,那麽,他又何必那麽冷酷,非要奪去她最後的歡樂呢?可事已至此,他還能說什麽、做什麽呢?大概,他是不能再說什麽、做什麽的吧?

激越的青春熱流,就這樣第一次奔湧過康峻山的全身,使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然而他緊緊閉住嘴唇,盡量控製住自己,保持著沉默。直到那個年輕姑娘在一陣激烈的爆發之後,突然轉身跑去,遠遠離開了他,他仍是一言不發。

這天晚上康峻山走回宿舍,不禁悵然若失。他的心情很是異樣,好像有什麽東西已經丟失了?他總是控製不住自己,要去回想那個突然跑開的俏麗背影……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感情困惑吧?但這玩意兒真是麻煩,竟會攪得人心魂不定!他後來又像安慰自己似的想到:愛情的光輝固然很燦爛很美好,但卻比不上他的工作——那片理想的火焰將更加蔚為壯觀、瑰麗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