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五一”節前,康峻山和潘玉祥從北京趕回江州,因為所裏已經放假,他就直接回了自己的家。母親沙潔琴不在,屋子裏很安靜,靜得可以聽見牆上掛鍾的“滴答”聲。窗台上,一盆蘭草和一盆水仙花正在散發著幽香,陽光把窗外的竹影樹影,斑斑駁駁地灑在桌邊的書架上。這間小屋是如此的恬靜與安適,康峽山把疲憊的身子靠在床頭上,腦子裏卻有如翻江倒海,最近以來發生的事情又浮上眼前……

春節後的幾個月裏,康峻山和潘玉祥還有規劃編製小組的其他人,簡直是忙得風車鬥轉。他們不僅在全所科研人員的幫助下,很快就順利地拿出了國務院所要求的核聚變領域12年科技規劃,還起草了一個702所的七年發展規劃,並且把康峻山提出的大型托卡馬克實驗裝置也列人進去,代號為404裝置。一開始,這個七年規劃隻是作為12年規劃的附件, 由潘玉祥和康峻山帶到北京去,參加了4月底在北京召開的科技規劃會議,並單獨向所屬的部裏作了匯報。沒想到聽取匯報的兩個部領導之一,一個“文革”前的原副部長,聽了他們的匯報後,對12年科技規劃不感興趣,卻興奮地拿起所裏的七年規劃說:這個好,在時間上就有優勢,是一個躍進!他接著說,別的項目都應該停下來,先搞這個大型裝置40410這位副部長是留法的,當過一個原子彈研究院的院長,算是個內行的老專家。他又讓另一個部領導,當時部裏的軍管會副主任也表個態。後者自然不懂科技,但他也覺得七年規劃比12年規劃更優越。“好就好在時間短,體現了一個‘七年趕超,我們應該支持!”於是兩位部領導當即決定,就向國務院和國防科工委上報這個七年規劃,再轉送國家計委,爭取很快就行文批準,同時下達經費。

潘玉祥和他的學生更是振奮,都想早一點回所,把這個好消息帶給大家。給部領導匯報完的當天晚上,他們就動身了,沒買到臥鋪票,兩人就上了硬座車廂。後來車到鄭州,康峻山纏住列車長不放,才給老師補了一張硬臥,他自己就在臭烘烘又鬧紛紛的硬席車廂裏擠了兩夜一天。火車風掣電閃,穿洞越山,從北向南疾馳。康峻山卻一直覺得它速度太慢。到了晚上,車廂裏的人全都睡著了,他仍在獨自凝視著窗外急速閃過的夜景,一顆心好似插上了翅膀,恨不得早一點飛回702所。

在北京開會期間,他們遇到了來自大江南北的許多科研院校和企業廠礦,認識了許多新朋友,也聽說了全國各地的經濟建設,都在幾年的動亂之後逐步恢複。年輕的共和國雖然經曆了又一場血雨腥風的洗禮,但它就像車窗外不斷掠過的那些粗獷雄勁的黃土高坡,那些連綿不斷的群山峻嶺,那些青苗茁壯的梯田原野……軀體裏蘊藏著無窮的生機和力量,在如磐的風雨中抖落了殘枝敗葉,反而更加精神地五立在祖國大地上。康峻山坐在車窗前越想越激動,覺得自己正像那隻翠屏山上的雄鷹,渴望著拍擊寬闊剛勁的翅膀去駕風馭雨,在高高的天空上回旋升騰……

但是,當火車駛近了他的家鄉他的工作崗位,康峻山的心卻漸漸平靜下來,後來竟有些為自己的衝動而羞愧了。他在心裏暗暗責怪自己:早就不是一個毛頭小夥子了,還如此沉不住氣!部領導首肯了他提出擬訂的方案,國務院即將批準他參與起草的計劃,這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接下去的路還很長很遠呢!要是總這麽情緒激動,陷人一種亢奮之中,也許工作才剛開始,就會精力不支了!要知道,這是一個多麽艱苦多麽巨大又多麽漫長的工程,他們眼下還有多少工作要做——不等這個項目完全批準,所裏就應該拿出資金,先進行一些必要的理論研究和工程設計,再開展一係列的模擬實驗與部件試驗,以便等這些試驗拿出結果,好去修正工程設計的參數。與此同時,就應該跑遍大江南北,去開展裝置和外加工設備的調研工作,以便真實與正確地知道,我國的加工水平究竟有多高?都能進行一些什麽設備的加工?再回頭來修正有關指標。

雖然康峻山現在隻是規劃編製小組的普通成員,但他早已把這一切當成了自己的工作,都需要他未雨綢繆,多方研究,反複思考。於是他回到嘉州,並不急著跟老師一道回所,反而鑽進了自己的小屋,想要先找一個平靜的棲身之地,將養生息,為的是今後能像那隻山鷹,去迎接更加猛烈的暴風雨……

沙潔琴進屋時,看見兒子又在苦思冥想,不覺寬容地笑了。子,你從北京回來也不發一個電報!我還以為這個五一,你不回來過節了,什麽都沒準備……”

康峻山一個鯉魚打挺從**坐起,微笑著拉住了母親的手:“媽,我太高興了!我們的方案,部領導都同意了,還大加讚揚,一連申地說好!”

沙潔琴也愉快地笑眯了眼睛:“就是那個,什麽托什麽馬的?晦,我也不懂,領導說好就好歎!”她拉著兒子坐在床沿,仔細地端詳著他,不禁心疼地叨嘮著:“看,又瘦了!去一趟首都,會議夥食也沒能吃胖你。”

“人呀,怎麽可能一口吃成個大胖子?”康峻山聯想到自己剛才的思路,快活地跟母親打趣,“有很多事兒啊,都得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啊!”

沙潔琴好似想起什麽,佯裝生氣地沉下臉來,瞪著兒子:“有一件事,可不能慢慢來啊,我也等不及了……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再過幾個月,你就滿27了!你要讓我等到哪一年哪一月,才能抱上孫子啊?”

康峻山很開心,跟母親鬥著嘴:“媽,我們不是說好了,這事兒再等幾年嗎?您看現在,一個很大的項目就要上馬,我會忙死!哪兒有時間想這些?”

“你那個工作,我也知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兒!”沙潔琴也半開玩笑地說,“你再這樣,我就要下命令了——今年年底,必須給我帶一個女孩子進門,讓我們康家也有一個子孫後代,好去繼承你的那個啥,多變的事業!”

“媽,您可真會胡謅!什麽多變呀,是聚變!”康峻山笑彎了腰。

沙潔琴自嘲地笑道:“好吧,就算是急變劇變,也該變一變了!”

康峻山覺得母親今天神情不對,正要詢問幾句,沙潔琴又急切地說:“孩子,媽可不是在跟你開玩笑,這事兒啊,你也真是該著急了!要不,人家那些女孩子主動上門,我都不知道該跟人家說什麽……”

“誰?誰主動上門了?”康峻山皺起眉頭問,隱約猜到了一點。

沙潔琴拿起擱在書桌上的一封信,交給他說:“這是一個名叫謝若媛的女孩子,給你送來的,說是她和你的兩個朋友結婚,讓你今晚一定要回所一趟。哎,這個小謝姑娘人挺不錯啊!以前她也來過家裏……個子高高的,跟你正配得上,臉蛋紅紅的,長得很漂亮。哎,身體也挺健康,就是不知道,她會不會做家務?”

康峻山一麵拆開信來看,一麵忍不住笑道:“媽,瞧您,人家偶爾來一次,您就想這麽多!以後哪個女孩子,還敢登我們家的門?”

沙潔琴站起來走到兒子身邊,似乎也想瞧瞧那封信,“正好,你今天回來了,沒耽誤事兒……這是她寫給你的?應該是一封情書吧?”

康峻山知道,再往下母親就該問,謝若媛的文筆怎麽樣了!沙潔琴在中學教語文,到現在還脫不了這個習氣,喜歡評價一個人的書法墨寶。但在這封信上,謝若媛隻寫了隻言片語,大意是問他回不回所去參加婚禮?信封裏還有一份李心田和潘雅書聯名的請帖。這兩個人跟他的關係都不一般,他們的婚禮,他當然要參加。

見兒子鄭重其事地收起信和請帖,沙潔琴心裏又高興又著急,不知道這種喜事兒哪一天才能輪到她家?她又追著逼問康峻山,小謝姑娘到底怎麽樣?直到兒子不耐煩了,用一句話封住了她的嘴。“媽,別說她了,人家已經有男朋友了屍

他省略了一個“過”字,卻讓母親倍感失落。於是另一個姑娘的名字又滑出她嘴邊:“那麽媽的學生肖韻呢?我跟這孩子提起過你,看她那樣子,也挺喜歡你的……本來嘛,我兒子這副身材相貌,也該討女孩子喜歡呀!”

見母親發愁的樣子,一句話也溜出了康峻山的嘴邊:“媽,大丈夫何患無妻?您呀,就把心好好地擱在肚子裏吧!您兒子不會沒人要的……”

說到這裏他突然發現, 肖韻這個姑娘,或者說這個名字,對他或許有點兒用場。

康峻山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傍晚時分,他已經出現在好朋友的新房裏。

如此神速,第一就要歸功於還沒修好但已派上用場的那條大道。平整寬闊的道路還沒鋪上瀝青,大家就性急地踩上去,使它成為一條人流熙攘的直通路。小石子被一輛輛自行車輪碾軋著,不斷撒著歡兒蹦起來,把行人的情緒也提得老高。所裏有不少人買了自行車,於是兩個新名詞也應運而生——“永久”牌和“飛鴿”牌。人們見了麵總要打趣地問:“你是永久牌還是飛鴿牌?”一言以蔽之,想在702所紮根的就是永久牌,想調走的就是飛鴿牌,雖然後者很難做到。現在康峻山就騎著一輛嶄新的28型永久牌自行車,那是沙潔琴從中學弄來的,沒占所裏指標,算是送給兒子的勞動節禮物,也讓他好比插上了一對鋼鐵翅膀,能飛快地來往於702所和江州之間。康峻山的騎車技術似乎渾然天成,他伸展長腿,騎得風快,敞開的衣衫就像鼓滿的風帆,還不時雙手撒把,朝身邊來來往往的同事們招手問好,一顆心也快活地飛上了雲天……

702所的職工宿舍還是很緊張,許多人結了婚也人不了洞房,李心田和潘雅書就暫時住在弟弟的小屋裏。林豔已經回家去待產,潘承業也弄了一輛自行車,成為上路一族,每天都回江州軍分區,在那棟小樓裏跑上跑下的效勞。新婚夫妻也很知足,尤其是李心田,他不僅得到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還添了兩位長輩至親,又能就近孝順二老,真是臉上樂開了花。看見好朋友和同事們都來祝賀,他就推著新娘子上前,把煙撤得有如天女散花。康峻山也樂嗬嗬地抽了一支,又把自己送的結婚禮物——一個藍色帶牡丹花的五磅熱水瓶放在小圓桌上。

潘雅書眼尖,立刻有了新發現:“喲,你買的這水瓶,怎麽跟小謝送的像是一對?”

“真的!”李心田也湊上來看了看,又轉身提起另一隻熱水瓶進行比較。“你們看,峻山買的是藍地紅牡丹……小謝呢,買的是紅地黃牡丹,圖案完全相同!哎,峻山,你得給我說說,怎麽你也愛這國色天香?”

康峻山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他知道,所裏給謝若媛起的綽號就是什麽牡丹花又是國色天香的,深悔不該把買結婚禮品這件事,托付給老母親。誰知道沙潔琴是否跟謝若媛進了同一家百貨商店,又選中了同一家生產的熱水瓶?畢竟這是一個物質還不太豐富的年代,什麽事都會發生。但他轉念又想,這不過是一個巧合,不必為它煩惱。就算是偶然的一致,又能說明什麽問題?這麽想著,他才漸漸鎮靜下來。

李心田卻不肯放過他,把他拉到一邊的窗口,小聲問:“哎,你心裏到底怎麽想的?我聽雅書提起過,說謝若媛愛上了你……怎麽樣?我當年還是有一雙慧眼吧?要不怎麽把你跟她拉到一起?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啊,你們倆配起來,肯定也是好姻緣!”

康峻山打了他一拳:“好了,心田,你自己利用職務之便,找到了一個完美的女人,就別來管小弟的閑事了!我現在心裏,哪能裝下任何一個女人?”

李心田無奈地搖搖頭:“你真是個工作狂,看今後哪個女人,才能治得了你!”

康峻山不理他,走回小桌旁,卻又吃了一驚。潘雅書似乎在跟新郎配合,正大聲招呼道:“小謝,快來看呀!康峻山送我們的水瓶跟你買的一樣,隻是顏色有不同!”

新娘子向來不事張揚,今天卻把嗓門放得很大。康峻山隻見裏屋的門一開,謝若媛穿了一身綠色衣裙,嫋嫋婷婷地走出來,惹得小客廳裏那些抽煙聊天的同事,都把頭扭向他這邊,臉又不禁漲紅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隻要看見謝若媛,或者聽見別人提起她,康峻山就有些難為情,這對一向瀟灑的他來說真是件稀罕事,也好不尷尬!他正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幸虧梅月從廚房裏出來,端了一碗湯圓笑吟吟地走近他。

“峻山,快來嚐嚐,這是雅書的外婆從上海捎來的湯圓心子,還有雪白的糯米粉子,又甜又軟,可香了!”

康峻山連忙接過來:“梅姨,您知道我不愛吃甜食,不過這幾個還能對付下去!”

潘雅書又微笑著插上一句,“怎麽你跟小謝一樣?她也不愛吃甜食。”

康峻山再不敢接嘴,隻是專心埋頭吃湯圓。不料梅月又從廚房裏端出一碗湯圓,遞給謝若媛:“孩子,你幫著布置新房,忙了一天,也吃幾個暖暖心吧!”

謝若媛漂了康峻山一眼,接過小碗坐在他身邊,“好吧,我也就跟著吃幾個。”

康峻山聽得心中一驚,接下來更是忐忑不安,心想難道這一家子是約好了,今天非要撮合我跟她不可?還好,不久潘玉樣和潘承業也相跟著出來,爺兒倆好像又經曆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兩個人的臉上都不輕鬆,屋裏的氣氛也跟著凝重起來。原來潘玉祥剛回家,就鄭重其事的跟兒子談話,讓他把滿腦子的生娃娃和洗尿片都扔掉,把心思轉到工作上來。還說所裏就要上新項目了,希望兒子也能加人進來,大幹一場。可想而知,這番話是對牛彈琴。潘承業十分抱屈,覺得潘家的新一代即將出生,爺爺奶奶卻絲毫不關心,還對他和林豔這不滿那不滿的!他越想越憋氣,一句話竟然衝口而出:“難不成那個托卡馬克裝置,才是你的親孫子?”潘玉祥見兒子對科研工作還是那麽不感興趣,也非常生氣,眉頭緊皺,一張臉又繃得緊緊。父子倆的不愉快讓客人也有幾分覺察,大家都坐不住了,紛紛告辭,包括康竣山和謝若媛,也都起身要走。

這時,謝若媛突然悄悄湊到康峻山身邊,小聲說了一句:“等我一起走。”

輕輕的一句,就像把康峻山的腿焊在地上了,他有些措手不及。

潘玉祥卻想留住康峻山,又對他說:“你先別走,咱們爺兒倆再聊聊……”

康峻山的遲疑和兒子的不悅,都被梅月看在眼裏,她又勸潘玉祥道:“好了,也該讓峻山回去歇歇了!你們倆在北京,在火車上,還沒聊夠哪?”

潘玉祥隻好不再堅持,康峻山也笑了笑,安慰著老爺子:“過兩天就上班了,潘老師,咱們今後有的是時間……今晚就好好在家休息吧!”

謝若媛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但說話間,康峻山已經走到門口,對一直跟在身後的她卻不看一眼……謝若媛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又幸好潘雅書替她解了圍。“小謝,你不是也要回城嗎?幹嗎不跟峻山一起走?還想再被搶一回呀?”

餘下的人一聽,也都紛紛說:“是啊,峻山,你就帶著小謝一起走吧!”“現在路雖然修好了,還是有點兒不太平。”“是啊,別再出事兒了……”

康峻山起初不置可否,但人家說得有理,也隻好點點頭。李心田和潘承業把他們倆一道送下樓,不料又遇上了一夥人,都是試驗車間的工友們,包括夏曉和遲衛東也在內,像是來鬧洞房。看見康峻山和謝若媛在一起,個個臉上都浮現出納罕的神情。康峻山卻坦坦****,還率先跟他們打招呼:“你們才來呀?我們都要走了!”

遲衛東也朝他揚揚手:“怎麽?要進城去?現在路修好了,可真是方便呀!全所的人,誰不說你山哥一句好?見了你,誰不蹺個大拇指呀?”

康峻山笑了笑,又對夏曉說:“你們玩兒吧,我先走一步了!”

說著他一抬長腿,跨上自己的車便揚長而去,根本就不理睬身後的謝若媛。李心田忙著把新來的客人迎上樓去,倒是潘承業同情地問了她一句:“怎麽?你還不趕快跟他一起走?你一個姑娘家單身回城,真是很怕人呀!”

“是啊,我得趕快跟上他,一起走!”謝若媛說著,連忙去推自己的車。那是一輛小巧又美觀的26女車,既不是永久牌,也不是飛鴿牌,而是整個江州市都很少見到的鳳凰牌,是謝若媛老爸從軍分區弄到的,也送給了愛女。

康峻山已快駛出所大門,就要上那條大道了。他似乎在悠著騎,慢吞吞地等誰。謝若媛連忙追上他,隻見在四周濃重的暗影裏,隻有自己和他這兩個行路人,不禁有所觸動,心尖兒微微頗抖起來,像有一股溫突突的泉水打心眼兒裏流過……

這是一個美妙的暮春的夜晚。道路兩旁的黑色大樹安靜地佇立著,枝幹在溫暖的天空下清楚地凸現了出來,空氣中散發著樹皮的清香味,又隱含著一股溪流的潮濕氣息。那是否田野裏的河流已快衝破堤岸,在縱橫籲陌的溝渠中泊泊流動?謝若媛欣喜地手扶車把,抬頭望著浩瀚的星空,有幾穎星星在她頭頂上明亮地閃艘著。倏地,一顆流星又從天邊墜落下去,後麵還拖著一個光明的尾巴,頃刻間便無影無蹤……

謝若媛心頭一緊,突然想到:“難道這顆星,不是我的吉星?”

她回頭一看,康峻山竟落得老遠,真讓人心生不快。她苦心設計了這次相逢,打算找個時機披露心事。眼看對方竟不配合,便忍不住立刻發泄了:“哎,走了一路,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願跟我一道回城?剛才可是你自己答應的……”

“本人並未生氣。”康峻山不慌不忙地聲明,“但卻無話可說。”

謝若媛氣得使勁一蹬車就躥出去老遠,把他甩在了身後,他也並不急著趕上來。

月光透過道路兩旁幽暗的樹枝,照亮了田野的每一個角落,陣陣微風悄然吹來,使人的肺裏充滿了它所帶的涼意,也拂去了謝若媛心頭的不快。她喜愛眼前的這個世界,包括那位雖然掉在身後,但對她來說已是必不可少的男人,-

放慢速度等上康峻山,她吐出早已反複斟酌、背熟了的一段話:

“康峻山,我真想不通——難道因為我們是一男一女,就不能交朋友?甚至連在一起說個話,搭伴走個路都不行了嗎?這真是讓人想一想都很傷心……”

康峻山說話前先觀察了一下謝若媛:“你哭了?別這樣……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的人,不值得交往……我也有很多缺陷和弱點,隻不過你還沒發現吧!”

“我也沒認為你十全十美,誰沒缺點啊!”謝若媛擦去眼淚強辯著。

“好啊,那你就說說我的缺點吧?”康峻山察言觀色,半開玩笑地問。

謝若媛此時很想從他身上找出一些不好的東西來,狠狠地洗刷他一通,以打擊他那總是出於主導的地位。可急切中想了半天,還真沒想出來,隻好負氣說:“你是個冷血動物!我和雅書姐還有林豔都覺得,你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感情!將來哪個女孩子要是愛上了你,她一定很倒黴,你一定對她壞得要死,冷淡得要命!”

“你們這樣看我呀?”康峻山笑起來,“我並非不懂感情……但是一個人總該控製那些不必要的感情嘛!何況在某些情況下,在不該濫用感情的時候,冷比熱好。”

謝若媛聽了更生氣,於是冷笑道:“你確實這樣,經常無緣無故就不理人家!”

“新仇舊恨都想起來了!”康峻山繼續笑道,“你是指前段時間,我們在工地上的時候?我當時真的很忙,再說對你這樣萬眾矚目的人物,我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否則別人又該有看法了……對了,聽說你也離開工地,調到宣傳科去了?我應該祝賀你呀,你很適合幹宣傳,真的,我可不是恭維你,你很有才華!”

謝若媛知道他想轉移話題,就緊緊抓住預定的大方向不變,按照自己想好的思路說下去。“哎,現在缺點談完了,應該談一談你的優點了!”

康峻山順口問:“我有什麽優點?我知道背地裏,你們女孩子都說我傲氣……”

“我就喜歡你的傲氣!”謝若媛聰明地搶過話頭,“你知道我最敬佩你哪一點?”

康峻山心頭一緊,臉色也漸漸嚴肅起來:“我不喜歡猜別人的心事。”

他預感到對方要向自己攤牌了!其實康峻山對謝若媛的印象也比從前有所改變,覺得她還算一個不錯的女孩子。但他現在沒有一點心情來談戀愛,接下來的工作將會占據他的全部時間,他的腦子裏也決不允許有愛情的立錐之地。何況謝若媛的情況又是那麽複雜,他對她並沒有特殊的感受,而她跟夏曉的關係,又是一件棘手的事……

還沒容他想好,謝若媛已經開口了:“就是你對我這種冷靜而又克製的態度!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對你有好感……所以我的心情真是很矛盾,很痛苦……”

康峻山的臉色變得更為莊重和嚴峻了。他盡量從容地手扶車把,沉默地往前騎著,眼睛隻望著兩旁那些黑黝黝的大樹。謝若媛等了一陣,沒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回頭望去, 目光裏帶著渴盼和詢問。康峻山接觸到這對眼睛,心頭又微微一怔。她的眼睛裏有一種東西,那正是青春的固執和愛情的盲目。她給他出了一個難題,讓他很難答複。因為他們當中一直有夏曉的存在,所以像今天這種處境,他還從沒料到過……但是該來的還是來了!他再也不能躲避,必須正麵回應了!

於是,他帶著一種謝若媛喜歡的聰穎神態,大方而坦**地說:“你這種心情是不必要的!人家都說我寡情、冷淡,也許是這樣吧?我總覺得有些感情真是很多餘……雖然我覺得你的話有道理,即男女之間可以建立真正的友誼,但我又不願超過一般世人的俗見,因此,以後我們還是少接觸吧!”

謝若媛聽到這裏,不禁從心裏發出一種奇怪的寒嘴。她環顧四周,黑暗和寂靜不知道何時已經消退,輝煌的燈火和城市的喧嘩正逐漸包圍著他們。謝若媛的心急劇地顫抖著,突然醒悟過來——走了一路,她還沒有真正說出自己想說的話!

這當兒,康峻山已經跳下車來,提醒她道:“進城了,我們也該分手了!”

謝若媛也跳下車來,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不,我還有話要講……康峻山,你明知道我要跟你講什麽!我要承認,我對你根本就不是男女之間的友誼!當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總有一種歡樂和振奮,一離開你,又感到從未有過的惆悵,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香,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你還不明白嗎?我喜歡你!我愛你!”

康峻山沉默地聽著,不發一言,心裏卻在倒海翻江。他敏銳地觀察出了謝若媛對他的感情,但這感情的發展速度和激烈程度卻是他無法預料的。現在他有些手足無措了!而這幾句金子般貴重的話,他本人又無法忽略……

他琢磨了一陣,隻好說:“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謝若媛就像沒有思想一般,又上了車,跟隨康峻山而去。這時天還不算晚,有不少行人經過他們身邊,談話聲和突然迸發出來的歡樂笑聲也陣陣傳來。當穿過這些燈火通明的街道,康峻山便一衝而過,把謝若媛落下了好長距離。她無力追上他,隻能苦笑地望著他那矯健的身姿,逐漸被夜色吞沒……快到江州大橋了,康峻山才殺住車,主動等著謝若媛趕上來,兩人一起騎到大江邊,又在一棵大樹的濃蔭下停住。

正是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江邊帆椅林立,風清樹搖,兩岸夜霧輕繞,燈影晃動……謝若媛不知道康峻山把她帶到這兒來,要說些什麽?她突然心頭一動,想起了一首古詩:“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難道……

正在康峻山心裏活躍著的思想卻與此相反。他望著不遠處橫跨江麵的大橋,一列火車正呼嘯著從橋上駛過,他突然想到,一旦那個托卡馬克裝置上馬,主機和許多零配件都得依靠外加工。以後的幾年時間裏,不知道將從天南海北的什麽地方?用車載還是船運的方式?這些鋼筋鐵骨的大家夥都將被送往702所。鐵軌的載重量是否夠用?船高的尺寸合不合格?還有這橋梁的承重能不能行?都應該預先在他和同事們的考慮之中,為此,還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辛勞。想到這裏,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處理眼前這些兒女情長的事。他必須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斬斷謝若媛對他的感情。他不能陷人一個溫柔之鄉,而背離了自己的事業和理想。

於是,康峻山用嚴肅、聰慧的眼睛直視著謝若媛,緩緩地說:“既然你把你的心事告訴了我,我的情況也該讓你知道一些……我嗎?又算有女朋友,又算沒有。”

似乎有一把刀子鋒利地劃進了內心,謝若媛感到一種尖銳的痛苦。剛才她二直在等待命運的裁決,現在結果出來了,她卻不敢相信,或者是很不甘心……

盡管頭暈目眩,她仍然掙紮著問下去:“這什麽意思?你在說什麽?”

“我是說,我應該算是有女朋友……”康峻山淡淡一笑,又用深沉的眼光望向江麵,“她就住在江對麵,名叫肖韻,是我媽媽的學生。為什麽又不算?因為她一直在外地當兵,我們有很長時間沒見麵。為了不影響彼此的工作,我們曾相約不通信,也不來往,一直等到她提幹再說……晦,以後這事兒,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呢!”

把母親的學生,隻見過幾麵的姑娘稱之為“女朋友”,每一個嚴肅的人都不屑為之。康峻山也奇怪自己為什麽在突然之間,竟這麽做了!這應該算是撤謊吧?不過,既然告訴一個熱戀著自己,而自己又並不想跟她親密接觸的女孩子這些話,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還能免去一些麻煩,康峻山也就不想多自責了。否則,他得花去多少唇舌,費掉多少工夫,甚至不情願地傷害到對方,才能打消謝若媛對自己的好感!

謝若媛心裏針紮般疼痛,但她仍然為他的暖昧態度而操心,為他們那種不近人情的戀愛方式而著急:“有你們那樣談戀愛的?應該盡快定下來……”

“各人的戀愛觀不同,戀愛方式也不同嘛!”康峻山見她相信了,更加輕快地說,“我認為在一個人的一生中,戀愛不能說是一件小事,但也不算是一件大事。至少它跟我的工作,跟我們的核聚變事業比起來,就是一件很小的事。所以我希望, 自己能正確處理好這事,也希望你能夠理解我……”他的神情很莊重,沒有再說下去。

謝若媛仿佛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了一切。她戰栗著嘴唇,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實在是讓自己感受到一種致命的失望了!

康峻山裝作沒看見這一切,又朝她親切地微笑著:“對不起,我今天也許是讓你失望了,我應該早告訴你這些……至於你所希望的那種,嗯,那種單純的友誼,我們今後可以那麽做,現在不行,你明白嗎?”

在極度的失望和痛苦中,謝若媛反而冷笑起來:“你是說,今後你結了婚,大家也都明白了一切,我跟你那麽做,就沒有嫌釋了,是不是?”

他聽懂了她的挖苦,隻是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謝若媛為了控製自己,就把眼光投向對麵的江岸,似乎在尋找那個剝奪了她幸福與歡樂的女孩子的身影。在那片靜謐的地方,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在臨江的屋子上空,曾**漾過一個甜蜜的夢……如今,那裏**漾著的卻是梧桐樹的清香和夜蘭花的芬芳,還有一兩聲低低的鳥語和蛙鳴。而她的美夢呢?如今又失落在何方?

沉默了很久,她才把眼睛轉向一直等待著的康峻山,盡量平靜地問:“那你以後對我,又是一種什麽態度?”

“慎重。”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十二萬分的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