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潘玉祥獨自躺在702所醫院的病**,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風景,那裏有兩棵白楊樹,竟然引起了他的無限感慨。大的那一棵有碗口粗,本該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竟有幾條枝幹枯萎了,初春的陽光也沒能讓它抽枝發芽。而旁邊的另一棵小樹卻是生機盎然,枝頭已經綻出了嫩綠的新芽,白中泛青的樹皮上,隱約能看見一股翠綠色的**暗暗流動,仿佛在躍動著青春的活力。看來它正在茁壯成長,根本無視什麽秋風春雨,而且敢於向嚴冬季節挑戰……

潘玉祥心裏也流淌著一種又酸又甜的**,不知道那是欣喜還是痛苦?尤其當他回想起元旦那天的情景,心頭竟然會泛起一種無法名說的惆悵。也許是那個討論結果還在令他不爽?更沒想到的是,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竟然支撐不住地倒下了!隨後的兩個星期簡直是嚴冬凜冽,當醫生的老伴對他嚴格要求,非要勒令他住院不可,規劃編製小組的工作也隻好延期開展了!其實他是老胃病,但平日裏被梅月照顧得很好,不常犯。可能是最近工作緊張,生理疲勞,心情焦躁,病魔就來了個突然襲擊!

那天躺在病**輸了液,他很快就熟睡過去。一睜開眼睛清醒過來,立刻就嚴厲地質問自己:怎麽一回事兒?難道真是老了,連一個方案討論會都支持不下去?這樣今後怎麽辦?科研工作的擔子又如何挑?隨後的幾天裏,他的情緒也沒有絲毫放鬆,回想起龐所長對康峻山的肯定,他不由得一次次問自己:難道真是學生對了?而老師竟錯了?是不是自己膽子不大、勇氣不夠?還是這幾年的荒廢, 自己在科研上已經掉了隊,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一連串的自責使他苦惱不堪,有些問題他本人也無法回答,隻覺得腳下踩著的不是空氣,就是薄冰,總之頭重腳輕。是啊,他生怕自己一把持不住,就給核聚變事業造成巨大的損失,誰知到頭來,竟然是自己錯了!

平常潘玉祥的感情不大外露,這段日子的心情卻十分沉痛。此刻他望著窗外那兩棵榮衰不同的白楊,覺得自己就像那棵大樹,未老先衰了!而康峻山好比那棵玉樹臨風的小白楊,正是精力充沛大有作為的時候。他相信小白楊經過風風雨雨的洗禮,很快就會長得比大樹還要粗還要高,而且還會用它的濃蔭覆蓋住身旁的大樹!他想到這裏猛然一驚:怎麽?他在妒忌自己的學生?不!不可能!他隻是在尋找和思索一個大自然的秘密……而人呢?人是萬物之靈,經曆了滄海桑田,還能跟植物一樣嗎?

是啊,誰沒有年輕的時候?潘玉祥的眼光穿過那兩裸白楊樹,投向陽光照耀著的藍色晴空,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時代。那時候他也有理想,有抱負,也曾渴望著能在核聚變領域大有作為……那時候他就像康峻山一樣,身上也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記得在蘇聯留學的時候,有一次就因為研究一台代號為“奧格拉”的磁鏡裝置,而跟他的指導老師安德列教授發生了爭執。當時也是為了等離子體擴散與約束的問題,他認為可以采用一種外加磁場來抑製這種擴散,老師卻說沒有先例,怕外加了這個磁場,等離子體密度仍然不夠。潘玉祥不服,悄悄躲在實驗室裏做試驗。一連搞了幾個通宵,到底把這個間題弄清了,連忙跑到安德列教授家去敲門。那是個清晨,教授剛醒來,一看試驗結果,不禁大為吃驚, 目瞪口呆。可是等他明白過來,立刻就緊緊握住潘玉祥的手,還使勁搖晃著,感動地說:“播,你很聰明,也很勇敢,所以你的思想不受成見的束縛。我祝賀你,希望你永遠保持該種精神……”

很多年過去了,這件事卻記憶猶新。有一次他跟老朋友、702所的金書記聊到這件事,金書記還微笑著說:“看來學生太相信老師,科學就無法前進一步,更談不上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這件事,我們倒要作為一個深刻的教訓。”

潘玉祥回想起這一切,又再次反躬自省——真是他錯了嗎?他把康峻山當成了像那時候的自己一樣水平不高的學生,於是也犯了一回安德列老師當年的錯誤?

就在他的內心經曆著複雜的思想鬥爭時,一個人跟在護士身後,走到病床邊。潘玉祥看見他,立刻驚喜地喊道:“老金,你怎麽來了?我剛才還在想你呢!”

金書記微笑著朝他擺了擺手,一直等護士換好了輸液瓶又離開,他才在床邊坐下,親切地拉著潘玉祥的手,笑道:“我們的伏瀝老驥,這次也病倒了!我趕快過來看看,看你還是不是誌在千裏?哈哈!”

潘玉樣也抓緊了他的手,感慨地說:“唉,我們這些老馬,也不一定能識途了!尤其在目前的形勢下,我都快迷路了,不知道該往哪裏走……老朋友,老書記,你來得正好,快指點指點我,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麽辦?”

跟龐所長一樣,金書記現在也是下台靠邊站的人物。但他思想敏銳,開朗豁達,根本不把自己的境遇放在心上。他聽從了老搭檔龐所長的話,今天專門來做潘玉祥的思想工作。對此他很有把握,他跟潘玉祥也算是老朋友了,非常了解這個老科學家的心思。於是他讓潘玉樣先談談事情的經過, 自己卻舒舒服服地坐著,細細傾聽。這也是金書記的一項本領,他能使別人對他產生一種信賴感,心甘情願地把工作中和生活上的煩惱與痛苦,原原本本地向他吐露……

潘玉祥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 自己也輕鬆多了,又感慨地說:“你瞧,我並不是反對搞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也不是主張慢慢來,一步一步地走,而是想把事情規劃得更加穩妥可行。畢竟這是一個我們還很陌生的核聚變試驗裝置,國外的條件好,經費多,不怕失敗,失敗了可以重來!但我們卻禁不起啊,一個失敗,就會給核聚變事業帶來不可估量的損失!我當然也知道,對年輕人的想法應該愛護和支持……但是,康峻山的這個步子,是不是跨得太大了一點?我心裏真的沒底啊!”

金書記想了想,才慢條斯理地說:“我也聽說了這件事,你這個科技規劃編製小組的組長,還沒上任伊始就搞這方案討論會,來了個百家爭鳴,很及時也很必要……但動機不等於效果,老潘,依我看來,這次是你保守了!為什麽在明知別人已經取得成功的情況下,我們自己還要去走以前的老路呢?為什麽在形勢一片大好、正該大膽闖下去的時候,卻舉步不前呢?試驗就是試驗,所有的疑難問題不經過實踐,不就永遠是一個沒解決的難題嗎?荊棘叢生的荒原不邁出第一步,路又怎麽能開出來呢?所以我認為,這個托卡馬克裝置必須搞!我們還應該把它編進計劃,上報中央,爭取立項……說嚴重一點,這不僅是科研上的事,也是民族自尊心的事。我並不是說,我們也該去搞那麽長的時間,花那麽大的精力,中國人為什麽就不能步子再邁大一些?什麽十年、八年?我看就搞一個五年、七年的計劃,也不是沒有可能,我們應該有這個信心啊!”

潘玉祥抬起頭, 目光與老書記接觸了,他心頭一燙,似乎也被這一席話燒得心裏熱烘烘的。但他略微沉吟了一會兒,臉上又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不禁歎道:“看來,我是老了,精力和膽量都不如從前了!隻能讓更加年輕的人去往前闖了!”

這一絲苦笑沒有逃過老書記的眼睛,他又親切地拍了拍潘玉祥的肩:“你說得沒錯,路是要讓他們來走,但光靠他們也不行,還需要我們這一代人,在旁邊攙扶他們,甚至給他們當當拐棍……老潘,你不覺得,核聚變事業就像是一場接力賽嗎?康峻山他們這一代人,遲早要從我們手中接過這個接力棒,然後再接著往前跑……這也是一個子孫萬代的事兒,搞不好,接不上,子子孫孫可是要罵我們的!’氣

潘玉樣心頭一凜,神情也是一怔,接著,他又傷感起來:“金書記,你說得好啊!當年我漂洋過海,去尋找一條科研救國的路,後來又漂洋過海地回來,想參與建設一個科技強國,那時候,我們的腦子裏心上,可是想得挺簡單……誰知道現在,會遇上這麽大的難題?這樣艱巨而又偉大的事業,不是靠哪一個人就能搞出來的,可是路該怎麽走?怎麽往前闖?我自己也很糊塗啊!說實話,這幾天我正在優慮,總覺得自己老了,精力也不行了,不能給年輕人太多的幫助,但也不能擋著他們的路,更怕一個不留神,又打擊了他們的積極性……唉,我也是矛盾啊,真是很矛盾、很苦惱!”

聽著他的話,金書記深為感動,在這個混亂的知識無用的年頭,一個老科學家知識分子,卻為自己身上新發現的矛盾而苦惱,這是多麽難能可貴啊!他更加覺得自己應該幫助他,也找到二把開啟他心扉的鑰匙。

“我很為你高興,老播!”下台的黨委書記高興地說,“一個人能夠不斷從自己身上提出問題,發現矛盾,這是一件大好事!發現矛盾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發現了矛盾又不敢承認……提出問題就能解決問題,問題解決了,人就往前走了,事物也往前發展了,你說對不對?至於托卡馬克裝置,老播,你也別發愁,隻要我們依靠群眾,發動所裏的科研技術人才,一起來攻克這個技術難關,我們就一定會取得成功!

在這個春意盎然的下午,兩位老朋友談了很久,直到梅月進來查房,金書記才欣然告退,把剩下來還沒跳過去的坎丟給潘玉祥自己。當天晚上,下了今年第一場浙浙瀝瀝的春雨,潘玉祥把病房裏的窗戶打開,盡情地呼吸著新鮮而又濕潤的空氣,然後他背著手,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起伏不定的思潮把睡意趕得無影無蹤,他隻覺得心裏有很多思想在往外冒,有很多東西想要發泄和傾訴……

後來,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於是疾步走到床邊,從枕頭旁邊抽出一張宣紙,又鋪到那權當作書桌的小茶幾上,提起一直備好的毛筆,飽蘸墨水,振筆疾書,在春雨綿綿的清新中,在夜百合花的芳香裏,寫下了兩句毛澤東的詩詞: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那以後,播玉祥似乎茅塞頓開,心情一放鬆,病也很快就好了。幾天後他出了院,又在家裏調理了一陣,就堅持要去上班。梅月很著急,想讓他多休息一下,還說要派人去通知康峻山,讓他來家裏看望老師。潘玉樣一高興,說那好,反正也快到春天了,就趁著這個星期日,我們全家和康峻山一起去郊外春遊,順便再跟他談談規劃編製小組的事。潘玉祥已經為此向軍管會黃世海作了匯報,黃主任雖不懂業務,聽了這件事也很振奮,說好啊!搞大的好!我就喜歡打硬仗!他現在很欣賞康峻山,又說工地上雖然還離不開他,但為了更重要的科研規劃,可以派別的人去負責修路,讓他把工作交代好,就去編製小組報到。這一來,真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

於是在一個東風勁吹的日子裏,潘家除了有孕在身的林豔和必須在家陪她的播承業之外,老兩口加上李心田還有康峻山,一起約好來到了江州城外的翠屏山,潘雅書又叫上了謝若媛,六個人一起去遊山踏春。後來,他們的隊形漸漸起了變化,變成了兩個人一組。潘玉祥和康峻山走在最前麵,雖然梅月一直打招呼,他們倆也不肯慢下來。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兩個姑娘。準姑爺李心田要爭表現,心甘情願地攙扶著未來的丈母娘,兩個人就落在了最後麵-

天色尚早,翠屏山上曙色初開,陽光輕拂,一片橘紅色的朝霞抹在山頭,又逐漸向層層蔥綠的樹叢中浸染,和頭頂上美麗的藍色天空一道,形成了無比瑰麗又鮮明的色彩。山間的清晨是多麽清新,身邊的一切又是多麽生機盎然!潘玉祥環顧四周,若有觸動,他聆聽著幾隻小鳥在樹梢枝頭嘀啾地鳴叫,眼看著山林深處那一棵棵大樹茂盛的枝幹,還有陽光照耀在樹葉上麵那一個個跳躍的金點子,突然之間就領悟了大自然的秘密——樹木之所以欣欣向榮,正因為它們的根都是深深紮在土壤裏啊!

“潘老師,您走好。”身邊的康峻山伸手扶住了他,“您的病剛好,就出來郊遊,好像梅阿姨還有意見呢!”

“不管她,我約你出來,是想說說咱們的正事兒!”潘玉祥興致勃勃地看著自己鍾愛的學生,“峻山啊,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真是頭都想疼了……可我也終於想明白了!看來你是對的,我太保守了!應該立刻就搞這個托卡馬克裝置,而且把它列人我們的12年科技規劃!你覺得怎麽樣?”

、康峻山神色凝重地聽著。他已從黃世海那裏得到了通知,準備去規劃編製小組報到。但是由潘玉祥親口告訴他的,仍然是一個魂繞夢牽的好消息!他壓下喜悅的心情,側頭注視著尊敬的老師,猛然發現他的鬢角已經閃耀出幾絲白發……可以想象這幾天,這位老科學家經曆了怎樣的心理鬥爭!康峻山非常欽佩潘玉祥,欽佩他那認真的科學態度,一絲不苟的嚴謹思路,而現在談到自己的不足,他又是怎樣的胸襟和氣魄!

於是他鄭重其事地說:“老師,我也有一些錯誤的偏見,總覺得我們年輕人身上的舊東西少,前進的步子就應該邁得很快。一其實,你們老一代身上,還是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比如那天的討論會,就給了我不少啟發。”

潘玉祥又被學生的真誠感動了,難為情地笑了笑:“那天我本來還想拉你一把,結果倒是你給我敲了一個警鍾!這是一個多麽重要的曆史時期啊!我們需要一日千裏的去恢複國家建設,把過去幾年浪費的時間,都給搶回來……這就要求我們解放思想,放開手腳。我覺得,仿佛以前我常常夢想的那個時代,眼看就要到來了!我們有多少工作要去做,有多少新的課題要去解決……明天吧,峻山,明天我們就開始工作!”

康峻山也興奮起來,眼睛裏閃耀著光彩:“好啊!潘老師,不過,我還有個提議,我們要想打好這一仗,首先必須把敵情摸清,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否則盲目衝鋒,代價很大,還不一定能獲勝。因此我想請求軍管會,開放封閉已久的圖書館,再想辦法去尋找那些對我們有用的、可靠的、詳細的第一手資料,這應該是首要工作。”

“說得好!”潘玉祥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的小女兒在上海讀書,那邊的信息要方便一些,資料也多一些,我給她寫信,讓她幫著搜集。我們是該盡可能地查閱和研究國內外有關資料,學習識得有位科學家說過這樣的話:如果我看得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

“是牛頓說的。”康峻山臉上泛著紅光,“他站在巨人的肩上,就是為了像我們這樣,去攀登更高的山峰,去望向更遠的目標!”

潘玉祥感歎地望著前方:“是啊,在科學的金字塔上,已經有許多座高峰,但我們還要再往上爬,還要讓更高的山峰,也拜倒在我們腳下……”

康峻山琢磨著老師的話,隻覺得有一股勁風掠過自己的臉側,在樹葉和青草的絮絮低語中,好似隱隱傳來了春雷的隆隆聲響。道路兩旁的野花正對著明朗的天空開放,發出一縷縷清香,他深深地呼吸著,覺得心情從未有過的暢快。仰頭看去,前麵的山坡還很長很遠,石階路也很陡很高,天地萬物的**似乎也深藏其間……他想起自己和老師的那番爭執,有如白駒過隙,而這一天卻是永久難忘。

康峻山想了想,又說:“還有一件事,潘老師,我們真要搞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從物理研究、理論設想到工程設計,再到最後的試製生產,一下子全麵鋪開,肯定是沒有把握的……如果不先做模擬實驗和部件試驗,等大型裝置全都研製出來,說不定出了什麽問題,還不知道該從哪兒去著手解決?”

潘玉祥用親切和欣賞的眼光看著他:“我很高興,你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我們當然要先做各方麵的部件試驗,包括一些模擬實驗。這就像攻占一個山頭,也該預先來個火力偵察呀!但是那樣一來,我們又必須先搞許多零部件的設計,還要建立一些中小型的實驗室……工作量很大啊!”

康峻山冷靜地點點頭:“所以我認為,我們這個12年科技規劃,還應該把這一切都估算進去……說不定啊,整個上報項目的時間都得往後推遲,直到我們拿出一些更為有力的數據和試驗結果。”

“這倒不一定,我看呀,應該盡快上報項目。隻有立了項,我們才能有經費,去進行這些部件試驗和模擬實驗。而且我預計,在這方麵花去的時間也不會很短。我們可不能錯過了眼下這個立項的好時機!”

康峻山謙遜地說:“潘老師,您說得對,這次倒是我保守了!”

兩個人互相看了看,不由得一起大笑起來,心情都很愉悅。

他們一邊走,一邊詳細地討論起這件事來。按常規,在全麵投人一個大型裝置的試驗之前,必須先進行一係列的部件試驗,就是先將局部係統和主要的零件、部件拿來做一些試驗,以驗證科研設計的合理性,並提前解決技術方案中所存在的問題。至於模擬實驗,那就更重要了,好比飛機設計中的“風洞實驗”;幾乎決定著整個研製的成敗。而托卡馬克的裝置實驗中,最為重要的就是“預試電流環”的模擬實驗了!為此,還得建立一些規模不小的實驗室,的確是一個係統工程,必須好好設計和規劃。

這一天的天氣真是好極了!湛藍的天空是那樣深沉和高遠,使人遐想,在遊人的頭頂上,有一隻雲雀正婉轉鳴唱,聲音歡快而清脆。潘雅書和謝若媛緊跟著兩個男人身後走來,明麗的陽光灑在她們身上,從心裏頭覺得溫煦,清涼新鮮的空氣也浸人了她們的肺腑,讓人渾身都充滿了朝氣與活力。

謝若媛近來的鬱悶心情得到了釋放,非常感謝潘雅書把她拉進了今天的爬山隊伍,讓她見到了一直朝思暮想的人。自從康峻山斬釘截鐵地扔下了幾句話,他們的關係又恢複到以前那種緊張的狀態,見了麵兩個人都互相不理,好像根本不認識的陌路人一般。謝若媛還是經常往工地上跑,但是那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勞動場麵,似乎已跟她完全無關,那個生龍活虎、高大強壯的身影,看起來也是那麽傲岸與高不可攀,簡直就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她時常站在新挖出來的填了土的平坦大道上,耳邊聽著林豔從廣播室裏播放出來的當時流行的歌曲:《山丹丹開花紅豔豔》,和《八角樓的燈光》,真是欲哭無淚。林豔很不情願地拉了一根線到工地上,照黃主任的命令安上了幾個高音喇叭。但她不是個優秀的廣播員,總是放上一首歌曲就沒個完,好得空去收拾她自己。於是謝若媛便任那“八角樓的燈光,是黎明的曙光”的旋律在頭頂上回響,同時辛酸地思忖,不知道這黎明的曙光,何時才閃耀在自己頭上?

聽說康峻山要調離工地,謝若媛更是惶惑不安,心裏頓時變得空落落的。可以想象,這一來,他就離自己更加遙遠了!現在至少兩人還在一個指揮部裏,有時候開會學習,她還能在同一間草棚子裏,傾聽他濃重的呼氣聲,細聞他吸煙時發出來的味道。那時候她總是偷偷地看上他幾眼,心裏納悶著這個二十幾歲的青年,為何老成持重的像是比她高了一輩?使她根本就不敢跨過他劃下的禁區,似乎“越雷池一步”,也會遭到他的大聲嗬斥。康峻山當然不會那麽沒分寸,這隻是因為她懼怕他,才臆想出來的可怕場麵。當聽到他要離開時,她也不敢去找他,向他分說自己心中的苦惱。今天卻有了這樣的機會,可以把一切煩心的事兒,全都告訴眼前這個善解人意的大姐。

“林豔和承業昨晚又吵架了!林豔還說她想調走,可承業怕我爸,根本就不敢提這事兒!”潘雅書覺察了她的心思,卻在歎息著另外的事兒,“屋子不隔音,老兩口還是聽見了,都氣得一夜沒睡好,說真是遇上了兩個冤家……”

“冤家?”謝若媛若有觸動,不由得喃喃自語,“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潘雅書明白她是另有所指,就問:“你跟夏曉到底怎麽樣了?你說跟他吹了,可他卻跟別人說,你們還是那種關係……他還時常提到康峻山,說他們倆也是好哥兒們。”

謝若媛氣得咬牙切齒:“他是有意的……有一次他來工地,看見了我跟康峻山,也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我才不想理他,我跟他早就不來往了!吹定了,?

潘雅書思恃著說:“我覺得,這個年輕人雖然有些花哨,卻沒那個腦子,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給他出主意,讓他跟你和康峻山拉扯上關係,這一來,所裏的人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對了,我好像聽說,最近夏曉跟遲衛東的關係很密切,而這個團支書,就要坐上康峻山的那把交椅,登上試驗車間的領導位置了!”

謝若媛突然間心灰意冷。她雖然也不太有“腦子”,但卻明白這一來,她身周的人際關係就會攪得更複雜,隻怕她跟康峻山也更沒有可能了!他那個人,平時就挺注意所謂的“群眾影響”,所以才刻意冷淡她。

於是她賭氣說:“今後我也不想再回機械加工連了……告訴你,我也想調走!”

潘雅書轉身看著她,隻見女伴對眼前的大好春光並不在意,隻是一味地琢磨著什麽,好像陷人了沉思。她維紅的圓臉蛋上罩著一層淡淡的優鬱,而清秀的眉毛下那兩顆黛色的眼珠,卻仍然閃爍著向往的神采。潘雅書看著她那副俏麗多情的樣兒,不禁暗自歎息:“康峻山真有本事,竟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這麽深地迷住了她!”

“為了愛情而走開,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放心地留下吧,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總會明白一切!”她打趣道,“再說,像你這樣聰明漂亮,又活潑可愛的女孩子,當然要配康峻山那樣的好男人,否則可是天不容了!”

謝若媛的心情又開朗了一些,就像往常一樣直率地問她:“那麽你覺得,他這個人,真是值得一個女孩子去愛嗎?”

“那還用問?”潘雅書愉快地侃侃而談,幫女伴深人分析。“他愛學習,勞動好,政治水平比一般年輕人都高。在工作上更是出類拔萃,雖然不在科研第一線,卻拿出了托卡馬克這樣棒的方案,多有氣魄!702所有幾個人能跟他相比?他生活上也挺樸素,馬克思不是說過嗎?一個人最好的品質就是樸素。我最討厭一些年輕人,就像夏曉那樣,什麽都不懂,卻打扮得漂漂亮亮,真讓人惡心……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很穩重,在男女關係上又大方又坦**,但他的感情卻很含蓄,絕不輕易付出,這點也非常可貴。他的脾氣性格,配你這樣的女孩子可是再合適不過啦!誰讓你那麽沉不住氣,心裏又藏不住話,一腔熱情,激烈奔放呢?除了他,也沒人能降得住你!哈哈……你既然跟夏曉分了手,當然可以大膽地去愛他,我旗幟鮮明地支持你!”

潘雅書比謝若媛大六歲,生活經驗也比她豐富得多,在戀愛上,稱得上是謝若媛的良師益友。但後者聽了她的話,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還不知道吧?我們最近談了一次,我還沒敢把這份感情告訴他,他、他就又不理我了!”

她把那天的事情述說了一遍,神情很失落。潘雅書聽後也有些不解,又幫她猜測道:“可能他也聽了一些群眾議論,覺得現在還不能跟你走得太近,才說了那些話,來冷卻你的熱情……這正是他的穩重之處。”

謝若媛心裏也有過這個想法,但她仍然覺得回春無望。“看來,因為有過夏曉的存在,我和他是沒有希望了!”

“如果這樣,他就該明說,讓你死心……你也真是,為什麽不明確告訴他,你愛他,你喜歡他呢?你知道嗎?相愛的兩個人最怕誤會,尤其是心靈的誤會!外國有羅密歐和朱麗葉,中國古代有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是愛情的悲劇!我不希望你和他之間,也釀成這樣的悲劇,如果你們倆失之交臂,我也會替你感到惋惜……”

謝若媛的心又被這番話鼓起了風帆,懷著愛情的憧憬微笑了。這時她們已經爬上了一座高坡,從這裏,可以遠眺江州城的美麗景色——城市屋宇在綠樹叢中沉浮,一片工廠的煙囪在藍天上作畫……燦爛的陽光下,眠江、青衣江、大渡河就像三條閃亮的帶子,匯合在一處又飄逸而去,投人了遠山那寬闊的懷抱。受著春風的美妙吹拂,領略著流入心坎的陽光的溫暖,謝若媛的眼睛變得像這藍天和陽光一樣明亮了。

她突然問:“雅書姐,我記得你曾講過,一個人一生中,隻能有一次真正的愛情……我怎麽會跟陸大川、夏曉戀愛之後,又愛上了康峻山?這是真正的愛情嗎?”

“這……”滿腹愛情寶典的潘雅書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許你是一個特例。”

“我覺得,我對他們倆的愛,都是些錯誤,也都是過眼煙雲……但這一次的感情,比那兩次都更加熱烈和真誠,這才是真正的愛情。”謝若媛的神態變得堅定起來,她一字一句地說,“我現在確確實實地感覺到,除了他,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需要別的男人了!所以我將再找機會,把一切都告訴他……”

潘雅書也被她的真情打動了。要是春天稱得上人生第一個戀人,那愛情不就是心的春天嗎?她很替謝若媛高興——她終於找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在她們身後走著的李心田和梅月,喘籲籲地又趕了幾步,梅月就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表示再也走不動了。“歇歇吧!”她親切地對李心田說,“我有話要對你講。”

李心田連忙虔誠地坐在她身邊,實際上是半跪半坐,因為那塊石頭太小,容不下兩個人的鈴部。他笑眯眯地說:“梅姨,我聽著呢!”

梅月側臉看看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聽說你和雅書,也準備結婚了?”

李心田忙說:“定在今年的五一,那時候,我就要改口叫您一聲媽了!”

他是個孤兒,平時很看重親情。梅月聽說過這個,於是她又歎了一口氣:“日子倒無所謂,你們倆定了就行。心田啊,我隻是害怕,怕你們倆結了婚,很快就會跟承業他們一樣……唉,那個林姑娘真是把我折騰苦了!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再不能失去一個女兒了!心田,你能理解吧?”

“當然理解”李心田鄭重其事地提前改了口,恨不得對這個優心忡忡的母親宣誓。“媽,您這是兒女結婚恐懼症,您得克服…當然,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真的,我很欣賞外國的那種婚禮,雙方都在教堂裏宜讀誓言:無論是貧窮、疾病和死亡,都決不分開!媽,如果您不放心,我現在就來宣這個誓……”

他把瘦小而堅硬的拳頭舉在臉側,倒把梅月逗笑了,連忙拉下他的手:“好了好了,我相信你,會一輩子對雅書好的,不用宜哲了!”

李心田又想起什麽,連忙說:“不,還有一個暫言必須宜,我抽空就會對老爺子說——我知道他要我宜的誓,是永遠不離開核聚變事業,這個我也能做到。”

梅月滿意地看著他,不禁點點頭:“你這兩個誓,算是宣到我和你爸的心口上了!”

她這一說,李心田高興壞了,又恨不得背起老丈母,幾步就跨上山去……

豔陽高照的時候,這一群人終於在山頂會合。整個翠屏山猶如一麵天然屏障,高高挺立在江州城畔,大渡河旁。他們腳下是一片平坦的山坡,背後有一棵蒼勁的青鬆,身邊刮著強勁的東風,幾隻在遠處盤旋的山鷹,這時也飛到了他們頭頂……

“那是什麽?”謝若媛指著鷹問。她一直不敢看康峻山。

“那是雄鷹,是一種最勇敢的鳥。”康峻山主動回答。他今天興致很好,幾乎忘了要冷落謝若媛的想法。

謝若媛喜出望外,受寵若驚地望了潘雅書一眼,她正在朝她微笑。

潘玉祥的情緒也很高,不禁又背起毛澤東的詩詞:“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康峻山滿懷豪情,在心裏大聲喊道:“我們!我們!”

潘玉祥好像聽到了他的心聲,又轉身拍拍他的肩,笑道:“年輕人,從今往後,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就看你自己的啦!”

康峻山點點頭,眼睛望向遠處更高的山峰,神情裏也充滿了憧憬……

隻有潘雅書才能發現,那是跟謝若媛絕不相同的懂憬,男人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