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潘玉祥的感受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似乎經曆了人生中最大的波瀾起伏,他和他的老朋友們都沒有想到,在幾年的浩劫與動亂之後,情況正變得一天比一天更好,前景也越來越光明。

國慶後,軍管會首先宣布了一項決定,以潘玉祥為試驗小組組長,開展了他過去秘密研製的小型核聚變裝置的物理試驗,經費的投人,科研的保障,比如水、電供應等,也一步步得到落實。與此同時,另一個重點工程303裝置也加快了建設。這是一台將在國際上占有席位的實驗裝置,技術複雜,設計指標要求高,規模龐大,總投資達3000萬元,完成土建工程一萬多平方米。為此又建立了磁鏡電子模擬裝置、電弧離子源和激發態電荷交換室等模擬實驗設備,還有一些超高真空實驗設備以及生產液氮液氮的低溫設備。再加上所裏尚能通用的1000餘台件儀器設備,基本上可以滿足日常研究工作的需要,702所的科研項目至此也恢複了大半。

快到年底的時候,又從北京傳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為大力推進我國的科學技術進步,702所奉命編製受控核聚變研究的12年科技規劃。接著,潘玉祥又被任命為這個規劃編製小組的組長,並讓他在新年伊始就開展工作,至於這個小組的其他成員,也可讓他自由挑選。潘玉祥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康峻山,這個無限熱愛核聚變事業並一直全身心投人的青年,他最喜歡的學生,雖然由於思想上的一些偏激,固執地想搞什麽大型托卡馬克裝置,最近幾個月淡出了他的視野;但潘玉祥知道,在他身上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工作熱情和積極態度,如果讓他加人這個計劃編製小組,那他一定會如虎添翼,幹出令人驚訝的工作成績。當然,前提是要打消他那些“邪念。”對此,潘玉祥頗有信心,成竹在胸,他將動員他的一切後備力量,來與自己的學生達成這個一致。

元旦的前一天,陽光普照天氣晴好,微風送暖,竟然有一絲春意盎然的味道,似乎在向人們許諾,明媚的春天已快來到。所裏的氣氛也是快樂而熱鬧,不少人抽空進城去排隊,要在這物質匾乏的年代裏盡量多購買一些食品;也有人全家總動員進行大掃除,要一舉清洗掉隔年的灰塵。潘家在梅月母女倆的忙碌下,早已裏裏外外煥然一新,正準備接待重要的客人。李心田當然是其中之一,他今天將作為潘家的準女婿正式登門。潘玉祥對他不無好感,也算是很快就接受了他,覺得女兒今後嫁給他,至少不會受欺負;梅月就有一點不遂心,認為他比康峻山差了幾分。但女兒的選擇不容置疑,二老都很相信潘雅書的眼光,也沒有多發表意見。另一個客人就是康峻山,潘玉祥今天給兒子下了死命令:必須把康峻山請進門,他有重要事將跟他商議。

盡管如此,等康峻山敲開潘家的門,已快過了晚飯時間,家家戶戶都飄起了煮肉炒菜的陣陣香味。而康峻山站在門口,又使得潘家人全都大吃一驚——隻見他活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般,渾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濕透,仿佛每一處都能擰出水來!他上身穿的背心早被汗水泡得變了顏色,下身的舊工裝褲除了腰間的皮帶部分,也全都浸出片片汗演。而他的發梢上、臉上和手臂上,更是有條條汗水混合著泥土流下來,像是淌開了一條條小渠,漬得他不斷眨巴著眼睛,似乎睫毛上也滴著汗珠兒……

“你怎麽啦?”潘家的三個女人都一起嚷嚷起來,包括林豔。

康峻山站在門前並不情願進來,一副躊躇不安的神色:“你看我這樣子,靴子上都是泥土,別髒了你們家的地……”

“你說什麽呢?”梅月一把拉他進門,心疼地掏出手絹想替他擦汗,可又夠不上他個子的高度,“快,進屋去洗洗吧!我們還等你吃飯呢!”

康峻山還在猶像,潘承業又推了推他:“快去吧,還想讓我挨老爸的赳?你剛才不來,他手指頭都點到我的臉上了,非要我去把你硬拉來……”

潘玉祥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也愛惜地開了口:“年輕人,你怎麽一幹起活來就什麽都不顧了?叫你你也不來……看看,誰像你似的流這麽多汗?”

“不是我不來,是非得在今天完成土方任務!”康峻山忙解釋,“半小時前,我剛平上最後一鏟土,大家才歡呼完工……怕你們等我,小跑著趕來,才急出這麽多汗!”

“胡說!”梅月心疼地直嚷嚷,“大冬天的,你跑路能跑出這麽多汗?我都聽他們說了,你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幹,就不怕把自己給累垮?”

康峻山笑了笑沒說話,潘雅書早已去擰了一把濕毛巾遞給他:“快擦擦吧…都餓了,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想辦法去洗個澡……”

洗澡在當時也是個難題,眾人都想到這一點,於是遷就康峻山隻簡單地擦了擦汗,便讓他坐到了小小的飯桌旁。潘家的小客廳因為這番擁擠,連書桌都被移開了,但潘玉祥看見心愛的學生又坐在自己身邊,心裏真是無比暢快。

“來,讓我們都來慶賀峻山!”潘玉祥率先端起一杯酒,那也是他的老嶽母從上海捎來的好酒。“慶賀他終於在元旦前完成了土方任務!”

大家都喝了酒,林豔突然多嘴地冒出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康峻山,我就不明白了!你說你熱愛核聚變事業吧,可你為什麽又去修路呢?還浪費了這麽多精力,當然,要修這麽一條路,我還是挺高興的,至少我回家進城都方便多了……可是我們的康峻山,不是以核聚變事業為重嗎?你怎麽會放下正經工作,去幹這種破事兒?”

見父親不滿地放下杯子,潘承業連忙拉了林豔一把,潘雅書則趕快替她圓場:“哎,林豔沒別的意思,她就是替康峻山不值”畢竟,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被軍管會罰去修路!心田,你說是不是?你們搞政工的,就這麽不會用人?”

李心田正要開口,潘承業又替他分說:“哎,這不關心田的事兒。峻山,聽說是你自己要求去搞基建,去修路的?你快給我們大家說說,是怎麽一回事兒?”

潘玉祥也長歎了一口氣,關切地望著學生:“是啊,峻山,這些日子我也想不通,你怎麽會自己提出來去修路?雖然你為所裏幹了一件大好事兒,但畢竟是浪費了你的精力……依我看,你本可以幹一些更重要的事兒!”

康峻山頓了頓,沒有立刻回答。他臉上仍然在出汗,心裏也是熱得滾燙。如期完成土方任務,他相當於打了一場大勝仗!盡管幾個月繁重的工作量使他消瘦疲憊,勞累不堪,但心情卻十分愉悅,神色也很快恢複了往日的生氣勃勃。現在他望著眾人期待而關切的目光,決心把一切都和盤端出。

“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但我並不覺得,去修路就是浪費了我的精力。我一直認為,盡快修好這一條直通江州的大路,就是我為核聚變事業做出了前瞻性的努力,邁開了重要的一步……當然,我個人的力量很有限,這還要感謝黃主任。我沒想到,他竟然能聽從我的建議,同意由所裏投資來修這條路。我當時隻告訴他,這條路將會對即將製定的12年科技規劃,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實際上……”

“實際上,你心裏還想著那個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對不對?”細心傾聽的潘玉祥打斷了他,“你知道,如果這個項目上馬,現行的小路根本無法使用,所以你才…。”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直沒說話的李心田,又興奮地打斷了未來的嶽丈大人,對康峻山豎起了大拇指。“峻山,你幹得好啊!我雖然不懂業務,但也聽說這個托卡馬克裝置,已經在蘇聯取得了成功。哎,你們還不知道吧?最近發來的一份內參,也登載了這條消息”二當然,很遺憾,這是一年前的消息了!你們都知道,內參這幾年停發了,最近才又補下來,讓我們沒能及時看見,這條大好新聞……,

“現在還不晚。”康峻山立刻興致勃勃地問,“李心田,你能把這份內參給我弄到手嗎?我非常需要,它會給我提供一個有力的證據……”

“沒問題。”李心田偶爾一回頭,才注意到這家的男主人臉色有些陰沉,身邊的女朋友也在給他悄悄打手勢,他又立刻機敏地打住了話頭。

康峻山也發現潘老師神色異樣,就不再多說什麽,開始埋頭吃喝。他也確實餓了,不知不覺又在潘家恢複了往日的隨意態度。梅月看到這一點,心情頗好,不斷給他夾菜,竟然冷落了第一次上門的“嬌客”。李心田當然不會計較。對於潘玉樣和康峻山之間的“矛盾”,他也略微聽說了一些,但給他透露情報的潘雅書本人也說不清楚,兩人究竟在什麽地方產生了分歧?李心田也沒有為此太過焦急,他相信在這兩個深明大義、非常正直又都為核聚變事業“一根筋”追求到底的男人之間,任何衝突都會迎刃而解。

吃完飯之後,大家都知道潘玉祥對康峻山有話要講,便各人避開,直到小客廳裏隻留下了他們二人。這時,康峻山才慢慢點起了一支煙,準備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潘玉祥也細細地品起了一杯茶,思量著如何向學生開口?

潘玉祥也沒想到,他的這一番話說出來,竟然有些像對學生的最後通“峻山,你知道嗎?所裏已經正式通知我,讓我出任12年科技規劃編製小組的組長,而且讓我自由挑選組員……我當然第一個就想到了你,你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一直揪著我的心。現在不管怎麽說,土方任務已經完成,下麵的修路工程也該是水到渠成,不用你再操什麽心了。借著這個機會,你正該脫身出來,真正為核聚變事業出一番力,也做出更加重要的貢獻。可是……我很擔心呀,因為對於拿出一個什麽樣的科技規劃,我們倆的想法可能是不一致的!所以呢,我這麽想,除非你我統一了思想,否則……”

“我知道。”康峻山鄭重地點點頭,“否則我就不能參加這個小組……潘老師,這麽說吧,對於這次機會,我是非常渴望又相當重視的!我要感謝老師對我的信任和支持。但是在科學的問題上,老師也很了解我,我決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主張。何況經過這段時間的學習和研究,我更加堅信這一條,就是在我國搞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這可能是當前最正確又有效的科研途徑。關於這一點,我也非常希望老師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好把自己的想法,再深人地闡明一下……”

播玉祥雖然有些不快,但康峻山的反應仍在他的意料之中,說到底,他也很欣賞學生這種不服輸的態度。他對此早有準備,因而就拿出長者的風度和科學家的氣派,微笑著說:“我早想到這一點了!既然如此,很好。就趁著元旦過節的時候,我請幾個老朋友到家裏來,他們都是長期從事核聚變科研的老科學家、老專家,我們就算是開個討論會吧?或者方案論證會,大家各人闡述一下自己的觀點,再認真地討論一次……峻山,我可把話說在頭裏,如果大家都反對你的想法,你就從此再不要提起,至少在短時間內不要再提起這事兒,安安心心地跟我一道搞12年規劃,你說好嗎?”

“我答應您。”康峻山老老實實地問,“但要是大家都認為,我的方案好呢?”

“不會的。”潘玉祥蠻有信心地說,“我也深信, 自己的觀點才是正確的。”

康峻山笑了笑,不再說什麽,立刻就起身告辭,說要回家去先準備一下。

他走出房門,潘玉祥仍在凝望他的背影,剛才的一幕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那麽深刻鮮明,又生動清晰多好的孩子!可以想象,他一旦投身到核聚變的事業中,將會起到多麽重要的作用,將會做出什麽樣的成績!可他為什麽要固執己見呢?

元旦那天,播家的小客廳十分熱鬧。潘玉樣雖然不願大張旗鼓,但也把該請的人幾乎都請到了。客人中有長期從事受控核聚變理論研究的原702所基礎理論研究室主任李昌平,他的研究項目屬於該領域的前沿,在國內外都有一定影響。還有著名的女光學專家何錦秋,她在702所曾任診斷研究室主任,主持過真空紫外光譜、核爆炸光學測試儀器設備的研製,可以說是發展了等離子體的光學診斷技術。還有高級技術人員鄧保然,他曾在蘇聯從事回旋加速器的建造工作,對超大發電機的研製也很有一套……總之,今天來的全是702所的重要科研帶頭人,他們對受控核聚變研究都曾傾注了大量心血,因而也有自己的心得體會。負責筆錄的潘雅書見狀,不由得為康峻山擔起心來。但後者卻毫無懼色,似乎早已做好了舌戰群儒的思想準備。

潘玉祥當仁不讓,先發表了一番開場白:“我今天請大家來,用意大家都已經知道了。我受所裏任命,要編製這個12年的科技規劃。我們是國內唯一的專門從事受控核聚變研究的科研所,肩負著黨和國家賦予的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研究任務。那麽接下來的首要問題,就是所裏下一步應該怎麽走?眾所周知,過去我們的主要任務,是受控熱核反應的物理研究,還有盡快建造完成既定的實驗裝置,比如說303裝置等,並且本著提高對等離子體性質的認識,和掌握受控熱核反應基本技術為目的,爭取實現點火目標,以達到取能……而在研究方向上,則采取了小規模、多途徑同時探討的方針。但是現在,有人提出了搞大型托卡馬克裝置的設想,還建議納人新製定的12年科技規劃!這當然是鑒於蘇聯方麵最近取得的成果,而提出來的一個新思路。好像從國際上來看,受控熱核反應研究在環場位形裝置上,確實進展較快,也具有較大的實現點火的可能性?好,我就說這些,現在想請大家都來談一談,這兩種方案,或者說是兩種研究路線,到底各存在什麽優劣?我們應該怎麽取舍?”

潘玉祥一氣說完這些,大家的神情都顯得凝重起來,一個個陷人了沉思。這件事也算是一項重大決策,將牽涉到今後未來若幹年,702所應該走什麽研究之路的問題?雖然現在所裏的工作進展不大,但畢竟有了較好的起色,而上麵的精神一經傳達,又好像開拓了一個嶄新的前景,在此重大變革麵前,誰也不敢掉以輕心。盡管他們中間有些人直到現在還沒恢複工作,也有不少人, 自己的研究課題還沒著落,但這些優秀的科學家和技術人才,這些憂國優民的知識分子,他們心裏仍然揣著整個核聚變事業,而且個個都以此為己任。

潘玉樣和康峻山當然明白這一點。潘玉祥很快就發現, 自己雖是蠻有信心,希望能說服這個他最喜歡的學生,但在那一刻,他又怕康峻山會敗下陣來,工作熱情也跟著受到打擊。潘玉祥的心情居然產生了這樣大的矛盾, 自己也是始料不及。

在一片沉思默想的寂靜中,女光學家何錦秋快人快語,首先打破了沉悶的空氣:“潘老,請給我們介紹一下,這個提出要搞大型托卡馬克裝置的人,究竟是誰啊?”

潘玉祥拉了康峻山一把,把他推到大家麵前時,也不清楚自己說這番話時,心情到底是喜還是優。“這就是康峻山。可能有些人還不認識他,但你們總該知道,最近所裏正在修的那條大路,就是他的建議,也是他在負責實施。他原本是試驗車間的領導,咳,就是那個什麽指導員……”

他的話還沒說完,人群中不知道誰就問了一句:“這麽說,他一直在第二線工作,甚至是第三線,並沒在科研第一線待過?”

這話明顯帶著一種不信任,有人不以為然,也有人同意地點點頭,不禁小聲議論開來。康峻山也發現, 自己又麵臨著一個尷尬的局麵,他的臉色也微微發紅了。

潘玉祥連忙提高了聲音,以便有力地替自己的學生辯解:“是啊,康峻山一直沒能在科研第一線工作,這也不是他的主觀願望。在我們所,這樣的事還少嗎?有多少人被迫離開了心愛的工作崗位,和一直向往的科研事業?而且大家還不知道,康峻山他一直在跟我秘密搞科研,我現在抓的那些小型試驗裝置,就是他在車間裏偷偷生產的,為此,他又做出了犧牲,受到了更為不公正的待遇,隻好去搞基建。可是這孩子,酶,他又搞了那麽一個修路的方案,可以說是為我們所的科研工作,邁出了具有前瞻性的重要一步,真是很不容易啊……”

說到這裏,潘玉祥的心情更為複雜,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在讚揚康峻山?還是想批評他和說服他?這番前後矛盾的說法,不但讓他的學生更難為情,也使他的老朋友們有些莫名其妙。鄧保然就打趣地問:“哎,老潘呀,你說了半天,究竟是讚成他的方案呢?還是反對呀?我們怎麽聽不明白?”

潘玉祥也有些發窘地笑笑,忙說:“我今天隻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一哦,當然了,還應該讓康峻山先闡明一下,他自己的觀點。峻山,你就說說看?”

麵對這一群科學前輩,技術權威,康峻山心裏不可能不緊張。他趕快鎮定下來,迎著眾人疑問的眼神,盡量思路清晰地發了言:“大家都知道,能源是目前我國的八個重要科學技術領域之一,而在受控核聚變的研究中,建堆取能才是最終的目的。既然現在蘇聯已經有了成功的經驗,實踐也給我們提供了最好的證明,我就認為,應該集中我們所的技術力量,把這一個時期的科研重點,都放在環形裝置的途徑上。可以說,在我國搞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條件已經成熟……”

不等他再往下說,人們就七嘴八舌地打斷了他:“那你是不是認為,我們所也該放棄正在建造的試驗裝置,包括大有希望的303工程嗎?”“現在的形勢雖然有所改變,但提出來搞這樣大型的裝置,錢又從哪裏來?”“還有我們過去搞的‘小規模、多途徑’的技術路線,是不是都該拋棄?”

潘玉祥又發現,他在為自己的學生揪著心,他想讓大家一個一個地提問,康峻山卻沉著地搶在他前頭,頗有條理地做了回答。“按我的想法,702所的科研規劃仍然應該以核聚變的基礎研究為中心,隻不過是收縮戰線、保證重點,走一條以托卡馬克途徑為主、以穩態超導磁鏡和反場途徑為輔,以盡快建堆取能為目標的科研路線。至於經費的問題,我相信國家讓我們搞這個12年的科技規劃,正是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隻要我們能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爭取立項,科研經費就能夠解決。”

他說這話的態度跟他的身份很不相符,好像他不是一個搞基建工作或者機械加工的麵目不清的負責人,而是整個科研所的領導一般。但人們都沒注意到這一點,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會議的主持者潘玉祥,似乎希望他能先表個態。

潘玉祥皺起眉頭思索一番,矜持地開了口:“大家都知道,這種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不僅國內從未搞過,就是國外也很少見,項目的提出者也隻是在一本科普雜誌上,看見了這條消息和登載的照片,就算有內參作為旁證,這方麵的依據顯然不足……至於這個裝置所要求的許多技術,都是現在世界上的高精尖新技術,難度很大,涉及到的非標準件機加工和新材料研製的項目也挺多。有些重要設備和零部件,也許我們國家根本就不能製造,何況我國的生產秩序尚未全麵恢複……所以我個人認為,現在搞這種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還不是時候。”

有不少人點頭附和,都說:“我們也是這個意見。”

康峻山並不著急,他隻是提高了嗓門, 目光有神地繼續說:“但是我們不能否認,蘇聯在這方麵已經有了突破性的成功!如果我們不采取有效措施,迎頭趕上,那麽12年科研規劃所提出來的,什麽趕超世界先進水平,就隻是一句空話!”

他的話很尖銳,似乎劃破了屋裏的空氣,而且一石激起千層浪,給每個人都帶來了不同的感受。李昌平就很激動,站起來質問康峻山:“如果讚成你這個方案,那麽我們過去投進去那麽多錢,還有人力物力,不就白白浪費了?”

康峻山也挺身作答、“那些研究並不算白幹,我們也有不少收獲,至少知道了在不同的途徑上,有著什麽樣的結果……但是我更希望,我們今天能夠站在‘點火’和‘建堆夕的高度上,來評價各種途徑的優劣。我真的很希望,我們702所能夠尋找出一條,有利於盡快實現‘點火’的道路!”

這番話無可爭議,有些人開始理解和讚同,但也有人仍然堅持原來的研究方針。接著,討論又轉向更加專業的方麵,人們紛紛提出了很多問題,讓康峻山來回答。首當其衝的就是潘玉祥,他顯然有一番準備,提出的問題也很尖銳。

“就算不提經費的事兒,這個大型托卡馬克的裝置,也不是沒有缺陷。我們當然都知道,環形裝置在原理上的確有優點,因為它是首尾相接,等離子體在環形真空室內,沿著環向磁場運動,損失很小。而磁鏡裝置比如說303工程吧,由於真空室是直管式,並采用高能中性粒子外注人的方式來建立等離子體,盡管兩端的磁場強度較強,仍不免有大量粒子從端部跑掉,形成我們所說的錐漏失,嚴重影響等離子體的密度積累……但是,環形裝置也有它的缺點,一個重要的不足就是約束時間太短,比磁鏡裝置短多了!磁鏡裝置是用秒來計算,而環流裝置是用毫秒來計算呀!”

康峻山對此也早有準備,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是我們可以采用‘多級場’的方法,來改進約束,增加這個裝置的磁阱和剪切呀!”

李昌平走到康峻山麵前,嚴厲地直視著他:“那我也來提一個問題。大家都知道,托卡馬克的良好約束性能在於其磁場結構的簡單,具有較強的剪切,較深的磁阱和較高的軸對稱性。它既無直線形裝置的端漏,也沒有其他環形裝置複雜的磁約束係統所引起的性能下降,但是它的加熱方法卻存在嚴重的缺陷。因為利用等離子體本身的電阻實現歐姆加熱,那麽隨著溫度的升高,加熱效果也必將逐漸消失,以至於很難達到‘點火’溫度”…關於這一點,你又是如何考慮的?”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康峻山坦率地說,“可以考慮借用火箭‘多級助推’的原理,采用多種方法的‘二級加熱’措施,來提高等離子體的溫度,諸如中性粒子注人、波加熱,此外,為了防止進一步提高溫度,而可能引起的約束性能的惡化,我們還應一該繼續尋求改善約束的其他有效的加熱方法。”

李昌平想了想,又點點頭,似乎首肯了這個想法。接著,女光學家又問:“那我們的診斷設備呢?是不是也得重新設計?”

康峻山親切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何老師,我想這對您來說,不是個難題。說不定,您還能借此而建立和培養一支等離子體診斷的研究隊伍呢!”

潘玉祥的眉頭越發皺緊了,又端出一個早就想好的問題:“好吧,就算所裏同意搞這樣的托卡馬克裝置,但我們手裏的信息也很有限,可以作為借鑒的資料更是寥寥無幾。這種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就是在國際上也不算太多,除了蘇聯有成功的經驗,美國也隻是在仿星器上做出了成績……那麽你認為,我們應該搞多大規模才是呢?”

康峻山微微一笑,拿出了帶來的一卷圖紙,打開來鋪在潘玉祥的書桌上,又指點著它對眾人講道:“為了驗證這個方案的理論設想,和預先掌握一些相關的技術,我已經花了一點時間,試著按這個研究途徑,繪出了一個簡單的實驗裝置圖,這是一個縮小了的托卡馬克裝置,數據僅作為參考……我覺得,如果要實現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需要,可能一些指標還要相對提高。當然,這就不是我一個人所能完成的了!”

大家驚訝地看著這些圖紙,又看看康峻山,心裏都對他有不同程度的讚賞。就是潘玉祥,麵對著自己學生的又一個“壯舉”,也是頗多感慨。他很清楚,康峻山能把方案搞到這一步,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花費了多少不眠之夜……現在,他還能對著學生的這一番心血,對康峻山這種敢於攀登科技高峰的勇氣和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決心,再說一個“不”字嗎?潘玉祥想到這裏,突然覺得胃部隱隱作痛……

在他身邊的鄧保然,這時又發出了一個不客氣的潔問:“小康,我佩服你這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但是,就算我們在理論研究和工程設計上,都能實現這個托卡馬克裝置的預期設想,然而裝置本身和配套設備的外加工是否也能順利完成呢?據我所知,這樣規模的大電機,我們國家就從來沒有生產過……”

康峻山滿懷信心地回答:“我相信一定能……如果讓我搞這項工作,我將走遍大江南北,發動全國的企業,調動一切力量,來完成這個重要的外加工任務!”

不知道何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潘雅書見眾人都沉浸在激烈的討論中,就去開了門,進來的是原702所的所長,著名的核物理學家龐光華。他應該是我國核聚變方麵的精英人物,但在“**”之後,就一直靠邊站,今天不知從哪裏聽說了這個消息,也趕來參加,正好聽見了康峻山的最後幾句話。

他立刻鼓起掌來,又大步跨到康峻山身邊,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夥子!說得好,有氣魄!我就喜歡你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

不等眾人讓座,他又回過頭來,帶著一種權威的姿態說:“至於你們,我可要批評幾句了!怎麽就前怕狼,後怕虎的呢?哎,雖然我們經驗豐富,而且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但我們也不能拉年輕人的後腿,甚至束縛自己的思想啊!不就是一無資料二無經驗嗎?依我看,信息和資料不是百科全書,中國確實也有自己的實際情況,但咱們最需要的,還是像這個小夥子一樣的勇氣和誌氣!是啊,明明看見人家的東西已經搞出來了,我們怎麽辦?還像蝸牛一樣慢慢地爬嗎?你們有這個耐心,我可沒有這個耐心了!這幾年,浪費了我們多少好時光啊!現在上麵要搞新的科技規劃了,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我們為什麽不把一切顧慮都拋在九霄雲外,高歌猛進的迎頭趕上呢?我也知道,咱們要搞一個過去從沒搞過的大型裝置,沒有現成的路子好走,這樣大的工程肯定有不少困難和問題,任務也是很艱巨的……那不怕,一個一個地解決嘛!我就不信,集中大家的智慧,群策群力,我們702所還搞不出一個這樣大的托卡馬克裝置來!告訴你們,對於這一點,我雖然下了台,靠邊站,我可樂觀得很呢!”

這是一個熱情洋溢的老頭兒,康峻山以前隻見過他幾麵,沒想到“**”的衝擊,並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他還是那麽令人敬重的一個長輩!他的話也真有分量,簡直是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這番肺腑之言讓所有的人都感動了,似乎他們的心靈本來就有一麵想要開啟的門戶,而老所長一來,就像是拿出了一把對路又靈驗的鑰匙,一下子讓大家開了竅。於是沉寂了片刻,眾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

康峻山更是熱淚盈眶,他趕快握住了龐所長的手,激動地說:“老所長,謝謝您,謝謝您的這番話,…您這是在給我們年輕人鼓勁呀!”

“也是在給我們中年人施壓!”李昌平笑道,“老所長,你這麽一來,就好比一錘定音了!還有什麽說的?我也改變主意了,就搞這個托卡馬克裝置吧!”

其他人也紛紛表示:“是啊,可以試一試,大膽往前闖嘛!”

康峻山把欣喜的目光投向他的老師,突然發現潘玉祥正捂著自己的胃部,臉上冒出了細細的汗水,似乎疼痛難忍……

他搶上前去,一把扶著潘玉祥:“老師,您怎麽了?雅書,快,去叫你媽……”

等梅月出來,潘玉祥已經忍著劇痛,坐進了一把椅子。他不斷流著虛汗,對老伴苦笑道:“我的老胃病……真不爭氣,偏在這時候犯了!”

康峻山毫不猶豫,上前就背起了潘玉祥,對梅月說:“走,快送老師上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