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清晨,謝若媛從睡夢中醒來,隔著窗戶看了看外麵:一夜夏雨,洗綠了挺翠的大樹,含濕下垂的枝幹上閃耀著晶瑩的雨珠。在樹叢裏,滿懷晴空希望的小鳥兒正偷快歌唱,濕潤而清香的空氣彌漫開來,思維也變得新鮮和自由,她對這一天充滿了希望——她決定去一趟康家,誰知道呢?也許她的生命中真會出現一個奇跡?

潘雅書答應陪她去。半年前,她生下一個白自胖胖的兒子,產後就調出試驗車間,分配到等離子體診斷室工作,師從著名的女光學家何錦秋。工作、學習都很繁忙,但她仍堅持自己帶孩子。今天,她把半歲的兒子也抱來了,看見孩子白嫩紅潤的小臉在極釋中朝自己微笑,謝若媛也是大為歎服,母愛的力量真偉大呀!她覺得潘雅書很聰明,康峻山的母親要是看見這可愛的嬰兒,定會被她們的執著與熱情所征服吧?

沙潔琴打開院門看見來人,果然興高采烈,忙不迭地接過大胖小子,又笑嗬嗬地把兩位女客讓進屋。謝若媛懷著激動的心情邁進康峻山的小屋,迅速掃了一眼,可是哪裏有他的人影?再一看,窗下的寫字台前坐了一個女孩子,不是播尋夢又是誰?見她姐姐和謝若媛到來,她沒有起身,隻是回過頭來衝她們笑了笑,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又像清澈的泉水一樣深不可測,似乎她在這裏正是如魚得水!

謝若媛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潘雅書連忙問:“小妹,你怎麽在這兒?”

“你們是來找康峻山吧?”潘尋夢反客為主,“他去新華書店了,我也沒見到他。”

沙潔琴把孩子遞還給潘雅書,又忙著給三位女客端茶倒水拿瓜子削水果,一邊說:“他一會兒就回來,你們等等吧,就在這兒吃中飯……我們包餃子!”

謝若格不知道說什麽好,潘雅書連連推辭,潘尋夢卻笑盈盈地答應下來:“好呀,沙媽媽,我幫您擇菜去!”

她拉著沙潔琴進了小廚房,謝若媛更加局促不安,隻管瞅著潘雅書不說話。後者對她苦笑道:“這真是短兵相接……哎,你也去廚房幫幫忙,等康峻山回來再說吧!”

沙潔琴笑得合不攏嘴。她已經斷定,除了那個抱孩子的女人,另外兩個女孩子都愛上了自己的兒子。兒子會選擇哪一個? 目前還不好說。但她卻對兩個姑娘都放不下。沙潔琴一時傾倒於潘尋夢的活潑、大方,一時又喜歡謝若媛的溫柔、健康,但要說到做家務事,她可就拿不準了!於是想用包餃子的方法測試一下未來的兒媳。現在兩個女孩子都簇擁在她身邊,一個擇菜,一個剁餡,還真是分不清誰比誰更強?

有上海外婆的言傳身教,潘尋夢很會跟老太太打交道,相比之下謝若媛就稍遜一籌。她聽著潘尋夢跟沙潔琴有說有笑,毫不拘索,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便,心裏不禁琢磨開來:看樣子潘尋夢不是第一次來康家?也許,人家早就是康家的人了! 自己到這兒來算什麽呢?她在這個家庭裏,已經是多餘的人了!想到這裏,謝若媛臉色煞白,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就像掉進了一個深深的大海裏…她迷惘、痛苦、失望到極點,真想大哭一場!一不小心,手指頭又被菜刀割了一下,流出血來……

潘雅書抱著孩子站在門口看見了,不覺驚叫起來:“哎呀,你怎麽了?”

“沒什麽,割破了一點……”謝若媛還想掩飾,連忙抓住自己流血的手指。

“真是的,留你們吃餃子,還讓你割破了手!”沙潔琴也叫道,“快來上點兒藥!”

正在忙亂著,康峻山突然回來了。他看見不大的屋裏擠了三個女人,很是吃驚,繼而又很高興:“怎麽?你們都一起來了?哪陣風把你們給吹來的?”

看見母親正在給謝若媛包紮手指,他又大笑起來:“你呀,平時就沒做過什麽家務活兒,現在臨時抱佛腳,還能有什麽好表現?”

謝若媛委屈得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偷偷瞥了潘尋夢一眼,隻見她也在快活地笑著,越發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在眾人眼裏出盡了醜,也更加悔恨自己今天不該來。

潘雅書卻在替她打抱不平,“康峻山,你可別這麽說……要說到包餃子,謝若媛可有個絕活兒,待會兒給你露一手!”

謝若媛的絕活兒是捏餃子,她捏出來的皺邊很精致,就像一道道美麗的小花紋。但是康峻山吃在嘴裏,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照樣眼睛隻看著潘尋夢,跟她有說有笑,不怎麽理睬謝若媛。謝若媛又傷心又絕望,隻覺得心裏堵作一團,直塞到喉嚨眼兒,她幾乎什麽也沒吃,就放下了碗筷。康峻山沒注意到她,潘雅書卻發現了這一點,暗暗歎了一口氣。她膘了沙潔琴一眼,這位母親正在努力揣摸著兒子的心事,當然,康峻山的心意誰都能看得很分明。人們總是同情弱者,此時此刻,潘雅書也非常同情謝若媛。她的淒惶無助刺痛了她的心。何況還是自己提議,才有了今天這微妙又尷尬的一幕。潘雅書決心幫助女友,她內心的天平又傾斜到謝若媛這一邊。

吃完飯,眾人幫著收拾好,潘雅書就拉著潘尋夢要走,說想去林豔家看看。沙潔琴要挽留她們,潘雅書便拿孩子當借口,聲言她一個人無法把嬰兒抱回家。這是個堂而皇之的理由,潘尋夢隻好答應,母子二人也不便再留她們。姐妹倆走後,康峻山看了謝若媛一眼,似乎很奇怪,就幹脆地問道:“哎,你怎麽沒跟她們一起走?”

潘雅書臨走前丟給謝若媛一個眼色,她明白這位好大姐是要自己留下來,為此甚至犧牲了她的親妹子。謝若媛又高興又欣慰,同時也深感不安,不禁痛苦地皺緊了眉。這使康峻山想起她的傷口,又改口問:“哎,傷口還疼嗎?”

謝若媛含著淚花搖搖頭,那模樣兒很是招人憐愛,也惹得沙潔琴狠狠瞪了兒子一眼:“什麽話呀?人家等了你半天,你還不好好陪陪人家?”

康峻山臉一紅,坦率地說:“可我今天沒空兒,剛在新華書店買了書,正想看看……”

“那我走了“…”謝若媛歎了一口氣,輕聲問,“你、你可以送送我嗎?”

康峻山低頭看了看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才說:“好吧!”

剛才又下了一場雨,午後的街道像玻璃般平滑如水,閃亮如鏡,映現出兩條清晰的長長的人影。走出小胡同,對麵是一個電影院,剛散場的人流一下子湧來,把他們卷人了熙熙攘攘的喧鬧中。謝若媛擠過人群,突然發現康峻山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她今天煞費苦心,割破了手指,流出了鮮血,才換得跟他一見。如果被人衝散了,是不是老天在從中作梗,要讓他們就此分離?她焦急地東張西望,好不容易才又尋找到康峻山——他正在一個小鋪子門前買煙,高大的背影其實很突出。謝若媛的心裏突然湧出一句熟悉的宋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她麵對此情此景,不由得如醉如癡,一種複雜的情緒悄然潛人心底,仿佛什麽東西若有所失,轉瞬間又失而複得,…正想得人神,康峻山已走回她身邊,叫了一聲,她才猛然清醒。

“今天就送你到這兒吧?”康峻山微笑著,“我真的還有事兒。”

她緊張得一把抓住了他:“哦,不!我有事兒要跟你談,必須今天就談!”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謝若媛以為他會拒絕,痛苦得心都抽緊了,不料他卻平靜地點點頭,默許了。兩人便信步走去,不一會兒就走到江邊,正是那天晚上,康峻山第一次告訴謝若媛,他有女朋友的地方。空氣還是那麽潮濕清新,景色還是那麽優美動人,時間卻過去了整整一年半!當時剛結婚的潘雅書,現在孩子都那麽大了,他們倆的關係卻沒能往前邁出一步!謝若媛想到這裏,無限委屈,眼淚又不禁奪眶而出……

康峻山也似乎深有感觸,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問她:“你想談什麽?”

“談我們的關係。”謝若媛衝口而出,說得很自然,“康峻山,我想問問你,我跟你、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我要告訴你,這麽久了,我的心意始終沒有變……”

康峻山立刻打斷了她:“這我知道,可是我們之間,也始終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難道你還沒看出來?我們之間,永遠隻能是同誌關係!”

這種類型的回答,其實謝若媛已經聽了不止一次,但她仍像第一次聽見那樣,仿佛突然挨了鞭抽似的縮成一團,不由自主地打著寒戰。她扶住旁邊的一棵大樹,咬緊牙關問:“應該跟夏曉無關吧?那麽是因為……肖韻?還是潘尋夢?”

康峻山有些吃驚,好像他沒有料到,對方會問得這麽直率。肖韻的事他不想多做解釋,一年半的時間,已足夠讓她去化解這個假想敵。但另一個女性的名字,他卻不願被牽連其中。畢竟他現在跟潘尋夢,還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有這些原因,但不完全。我跟肖韻的事,也許推到了一個遙遠的將來……而潘尋夢,她太小了,隻能算是我的小妹妹,請你別拉扯上她。”

他竟然這樣說!謝若媛痛苦地搖著頭,又追問了一句:“你是在騙我嗎?”

“不,我從來不願欺騙任何人!”康峻山歎了一H氣,“小謝,跟你說心裏話吧, 自從我們認識的那一天起,我就隻希望我們是好朋友,好同誌,其他關係,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我讓你失望,讓你傷心了,那我隻能說一聲對不起!”

這番話無情地斬斷了謝若媛的夢想,她被幻滅的痛苦從頭到腳搖撼著,話一出口,也變得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是啊,許多人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都以為隻要說一聲‘對不起’,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對不起?可不是嗎?是對不起,。”天哪!”她痛苦地喊道,“‘對不起’這樣一個字眼,怎麽能用到這種事情上?”

康峻山驚呆地看著她,年輕姑娘那真實的,不加掩飾的心靈創傷,真是又慘又動人,…他感到惶惑而不安,沒想到自己一個不留神,又落人了這樣難堪的局麵。一年多來,他什麽辦法沒用過啊——疏遠她、冷淡她、甚至推說自己有了女朋友……他盡了一切努力,卻無法把她對自己的感情壓下去!最初他也希望這是一般的友誼,或者飄逝而過的好感,直到今天他才看出來,這是一種堅定不移、刻骨銘心的愛!這真叫人驚訝,他自以為冷麵冷心,愣頭愣腦,不會討任何女孩子歡心,卻不料……麵對這種愛,任何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不陷進去!問題就在這裏——他該不該陷進去?康峻山很清楚。他之所以一直在拒絕謝若媛的愛,不僅是因為別人的關係,而是因為他總覺得,他自己跟謝若媛在許多方麵都是渾然不同的,很難結成一體……

“小謝啊小謝,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我們真的是很不一樣……我的為人和思想方法,你未必讚同;我的生活習慣,你恐怕也難以適應,你怎麽會對我產生這種感情呢?”他一激動,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度,“你真是大錯特錯了!”

“原來你這麽看我?”謝若媛又傷心,又著急,也不由得嚷道,“你難道不明白?現在除了你,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占據我的心靈?你難道不明白,今後除了你,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人?這一切,你應該明白呀!”

康峻山也著急起來,他大聲地反駁:“不對,這個世界上,比我好的人還多著呢!世界如此之大,人海茫茫,隻不過你沒發現罷了……”

謝若媛一咬牙一跺腳,斬釘截鐵地說:“好吧,那我就告訴你,我一定要在你結婚之後,再來考慮我的婚姻問題!”

她說完,轉身就想走,康峻山卻不顧一切地抓住了她,焦急地喊道:“不行,你不能那麽做!你可別、可別那樣做。那樣你會把自己逼到一條絕路上,而且那樣一來,我就會更加覺得對不起你了!”

謝若媛心頭一熱,淚水又衝出眼眶,她淚流滿麵地望著他,硬咽道:“你別這麽說,你絲毫沒有對不起我,這都怪我自己,給你添麻煩了。”

康峻山抓住她的手不放,苦笑道:“那樣一來,我就真是耽誤

了你的青春!我將無法原諒我自己!就算我求你了,你還是打消這

個主意吧……”

謝若媛也衝他淒楚地一笑:“要打消這個主意,靠我自己的力量是不夠的……要不,你就趕快結婚吧!無論是跟哪個女人。隻要你一結婚,我可就死心了……”

有一種東西熱辣辣地凝固起來,向上湧著,直頂喉頭……她不能再在他麵前流淚!於是她仰起頭,裝著察看天色。天空中又飄起了小雨,雨滴淋到他們的頭上身上,衣服都濡濕了。很快的,夜晚又將來臨,而她和他,也就永遠分離了……

“該回家了……”她說完,就勉強自己現出一個笑容,那模樣淒楚動人,哀婉欲絕,讓康峻山看在眼裏,也不禁產生了深深的憐憫。而她明白了他是在為自己揪心,替自己難受,就再也忍不住,自傷自憐的眼淚又湧出來,她連忙背過身去……

要是換了別人,看她這副樣子,大概就回心轉意了,但康峻山卻不成。這個男人確實有一種冷酷堅定的主見,雖然他的眼裏盛滿了柔情,他的心也在熱烈地膨脹,但他的心意仍然堅不可摧。那天下午,他一直把謝若媛送回軍分區的大門,在此期間,他卻一言不發。臨分手時,謝若媛又塞給他一張字條,等那個姑娘走進衛兵把守的大門,康峻山才展開來看了看,一絲苦笑又凝聚在他嘴邊。那竟然是一首普希金的小詩:

我的朋友,在離別期間,我要摒除感情,但絕不消沉;

因為我將不斷地崇拜你——朋友啊,僅僅你一個人你盡可注視別人的臉,但請隻相信我這顆心;一如你以前信任過她,盡管不理解她的**……

康峻山和謝若媛都沒想到,此時潘家姐妹也在這軍分區的大院裏,而且還談到了他們倆。這無疑是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從此改變了好幾個人的命運。

潘雅書為讓自己的離開更合理,就抱著孩子,拖著妹妹去了林豔家。林家是一棟二層小樓,樸實無華但寬敞大氣。林豔兩口子不住所裏,下了班就往這兒跑。潘承業嫌調研工作太辛苦,又磨著姐夫調回電機研究室,生活上也更有規律了。林副司令員是個嚴格的軍人,老伴卻很寵愛獨生女。現在老兩口帶著外孫女出去了,林豔就得意洋洋地領著兩個姑子樓上樓下逛了個遍,又拿出一盒當時罕見的巧克力招待她們。

潘雅書把兒子哄睡,又去廚房燙奶。林豔聽潘尋夢細說了剛才在康家的情形,就嘴快地喳喳起來:“尋夢,你還不知道?謝若媛一直在追求康峻山,這場女追男,在全所鬧得沸沸揚揚……康峻山也有女朋友了!就是他媽的學生,名叫肖韻……這是他親口說出來的,所裏好多人也都知道了,就是你們家對你保密,封鎖了這個消息!”

窗戶外的那棵老樹上,幾隻烏鴉突然“呱呱呱”地叫著飛起來,幾滴冰冷的雨點也刮了進來。潘尋夢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心頭也是一陣亂跳,連十個手指尖都變得冰冷,好像有什麽災禍就要來臨似的,身子也打了一個寒顫……林豔的話讓她很吃驚。在此之前,她從未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其實她和康峻山並沒深談過感情,但不知為什麽,她對自己將擁有康峻山這一點已經深信不疑,所以她從沒問過對方的往事……現在居然蹦出這麽一個要命的女朋友,真是好比五雷轟頂!後來她哥哥又解釋了些什麽?她嫂子又嘀咕了些什麽?潘尋夢都沒聽進耳裏。她用了一個姑娘最大的忍耐力,才使得自己平靜下來,強烈的自尊心決不容許她在哪怕是親人麵前,暴露自己的少女癡情——她想愛一個男人,但她失敗了!她很無奈,也很痛苦……但卻不能露出任何痕跡!

於是她懷著女性的驕傲,生硬地冷笑道:“這真是沒必要,我跟康峻山一點關係都沒有……他有女朋友,跟我何幹呀?還用得著對我保密、封鎖消息?真是太可笑了!”

潘承業慌忙說:“小妹,你別聽林豔的……我跟康峻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怎麽沒聽他提起過這事兒?他呀,就是在所裏太顯眼了,才有這種傳言!”

林豔瞪他一眼:“誰不知道,你媽想把你妹妹嫁給康峻山……但他們真的不合適!別說他有女朋友了,就說他比尋夢大8歲,相比之下,他也太老了吧?”

潘尋夢咬了咬牙,決心咽下自己的痛苦和失望,就堅定地說:“我跟他真的沒關係,我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你們也別再為我操這個心了!”

正在燙奶的潘雅書聽說了,連忙走出來,勸慰她:“小妹,別聽那些傳言,你要是真想跟康峻山好,就該對他挑明……我看呀,他還真對你有點意思。剛才在他家我都看見了,他對哪一個女孩子,也沒有對你那麽好!”

潘雅書的話裏含有對謝若媛的同情與惋惜。她確實看得很分明,隻要有她妹妹在,她的女友跟康峻山是基本沒可能了!然而潘尋夢卻不領這個情,她漲紅著臉站起來,生氣地說:“你們要是再一個勁兒地提到他,我就要走了!”

年長的三個人都能看出來,潘家小妹的這番情緒變化。然而他們誰也不敢再說這件事,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倔強又任性的女孩兒,早被家人給寵壞了!況且她一向很有主見,別人也幫不上她的忙,這終身大事還是讓她自己去打理吧!

在回所的路上,妹妹緊皺眉頭賭氣似的往前衝去,任憑姐姐抱著孩子,手都酸軟了,也沒說換一把。潘雅書看見她那樣子,知道她心裏很難過,並不像她表麵上裝出的滿不在乎。有兒次她也想開口,跟妹妹好好談一談。她想告訴這個倔強的小妹,康峻山有女朋友那件事並不一定真切,至少她自己半信半疑,李心田和潘承業也不大相信,還有謝若媛……問題就在這兒,她該怎麽對潘尋夢提起那另一個姑娘呢?如果實話實說,潘尋夢得知有另一個姑娘確實在全心全意地愛著康峻山,依她那份高傲與任性,會不會幹脆撤出這愛的疆場呢?還有,若是妹妹知道了一個平時形象很高大的男人,為了拒絕和疏遠這另一個姑娘,竟然撒下彌天大謊,又該對康峻山懷有什麽看法呢?而且最糟糕的是,潘雅書根本就沒有證據表明,康峻山是為了拒絕謝若媛才編造出這個謊言;如果康峻山真有心上人,她還在慫恿妹妹去愛他,豈不要誤了小妹的青春?潘雅書想來想去,隻好什麽都不說了。她恨恨地想,就讓康峻山去自圓其說吧!

潘尋夢心裏也是翻江倒海,痛苦萬分。和這種事曾經發生過的一樣,潘尋夢也是借助另一個姑娘,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才發現自己原來是這樣地深愛著康峻山,而且愛得一塌糊塗!她也真想倒在姐姐懷裏,哭他個昏天黑地……但那不是潘尋夢的性格。她遇上這種事,無論思維方式還是處理方法,都和謝若媛絕不相同。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強烈傷害,轉而對當事人康峻山異常痛恨——恨他為什麽不早點告訴自己?讓自己陷人這種惹人憐憫、招人同情的難堪局麵!現在她隻想避開所有人,獨自去舔那流血的傷口……她也知道沒有任何力量,能抹去自己對康峻山的感情,於是她就硬起心腸,極力控製自己,決不在這點上做出絲毫讓步。甚至矯枉過正,要以不近人情的態度,來對待這一改變了她命運的大事。不到半天的工夫,潘尋夢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第二天晚上,康峻山又被請去潘家吃飯。這次沒別人,隻有潘家二老和小妹。潘尋夢對父母說,她要親自下廚房做幾樣菜,稿勞他們最鍾愛的學生。梅月高興地對老伴擠擠眼,以為小女兒會在今晚,挑明她跟康峻山的戀情。潘玉祥也很高興,看來對這個結合,他也十分情願。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二老意外。康峻山看見桌上擺著幾樣豐盛的小菜,都是潘尋夢從上海帶來的美食,什麽烤數呀臭豆腐呀醬菜呀,居然都是他喜歡的素品,也很高興。他張望著潘尋夢在廚房裏忙碌不停的身影,心裏又感激又驚喜,看來這姑娘繼承了她母親的優良品質,今後定能做個好妻子!康峻山今晚第一次感覺到,潘尋夢是他今生今世都值得珍惜的女孩子,他甚至於想,是應該找個時機,挑明自己對她的感情了!潘尋夢後來的所作所為,也令康峻山大吃一驚。

當菜肴都上了桌,潘玉祥也打開了一瓶紅葡萄酒,梅月又拿來幾個精致的小酒杯,為賓主都倒上酒後,潘尋夢第一個舉起杯子,笑吟吟地說出了一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話。“爸、媽,還有大哥哥,我要敬你們一杯酒……感謝你們對我的幫助與厚愛。我很喜歡生活在702所,但這不是我今後唯一的天地,我想離開這兒了!我已經報名參加工農兵大學生的考試,如果我去上大學,今後肯定就不回來了!”

梅月最為震驚,手一抖,殷紅的酒便灑了出來。她叫道:“女兒,你在說什麽?你要走?你想離開這兒?怎麽也不跟我們商量一下?”

潘玉祥則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瞪了女兒一眼:“瞎胡鬧!這是你的家,你既然回來了,今後就哪兒也不準去!”

康峻山卻感到很詫異,他打量著潘尋夢,覺得她今晚的神情有點古怪,她的音調也快活得離奇,似乎在掩飾內心的秘密。他沉靜地放下酒杯,想聽她下麵說些什麽?

潘尋夢不管他們怎麽想,顧自喝下那杯酒,又倒上一杯,盡量笑得很自然地說:“你們有些意外吧?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是啊,不久前,我還打算在702所幹下去,永遠生活在這裏,我不是還想寫一本書嗎?寫我身邊的聚變人……可我現在改主意了!我覺得,我在這裏是個多餘的人,你們誰也不需要我。爸爸媽媽,你們老兩口在一起過得很好!哥哥姐姐,也都有自己幸福的家庭!還有大哥哥,他也有心上人了,可能很快就會結婚……爸、媽,你們還不知道吧?大哥哥的初戀情人,就是他媽媽的學生,可以想象,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來,大哥哥,讓我祝福你,祝你們倆幸福!幹杯!”

潘玉祥老兩口驚訝得麵麵相覷,摸不著頭腦,康峻山卻明白了一切。看來,是哪個嘴快的人,把他跟肖韻的故事端了出來,多半是林豔幹的好事,說不定潘承業也有一份!不管怎麽說,這個他自己編造的幾乎已快被他淡忘的初戀故事,現在卻鑽出來成了他愛情的障礙,擋住了他人生的路!這是不是應了那句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間,康峻山默然無語。他無法分說這一切。他又怎能在心愛的姑娘麵前,在最鍾愛和喜歡自己的老師麵前,解釋清楚這一切呢?他當時為了拒絕謝若媛而信哲旦旦,不料現在卻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康峻山在內心裏狠狠地責怪自己,居然想出了這個蠢主意,真是沒腦子!可是後悔也晚了,他現在根本無法撤清自己,隻能咬牙承受。

那天晚上潘尋夢喝了很多酒,康峻山幾次想奪下她的杯子,而且出於無奈,也陪她喝了很多,直到把那瓶紅葡萄酒全都幹光。潘玉祥和老伴始終沒說一句話,但他們倆責難的眼神,卻時時像火星般落在康峻山心上,他的心也燃燒起來了,像火一般滾燙、燒灼……他站在潘家的立場上,又在心裏狠狠批了自己一通,但內心的痛苦仍沒有減輕。他也沒想到,他竟然要為自己過去對別人說的謊話,而付出這麽沉重的代價!

最讓他難受的,還是潘尋夢對他的態度。他現在已經明白了,潘尋夢是愛他的,所以她才表現得這麽反常!她那嬌媚的臉上也燃燒著一層紅暈,她的眼睛仿佛裝滿了淚水,盈盈閃光,她的步子都邁不穩了,卻堅持要送他出門。康峻山知道,潘尋夢是想單獨和他說幾句話。他雖然不願意在她醉酒的時候,來表明自己的心跡,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有些恐慌起來,生怕今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於是,在二老同情和鼓勵的眼光下,他做出了把他們小女兒送回家的承諾,就扶著潘尋夢下樓去了……

夜好比一首無字的詩,又像一個無聲的謎。那一閃一閃的燈光,就像一顆顆捉摸不定的心,躊躇不決地在現實與夢境中溜進溜出“…其實潘尋夢並沒喝醉,她是天生的好酒量,隻是那情景,已經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她就著依稀的燈光梭了康峻山一眼,在對方鐵一般的沉默中,體會到了他對她的感情——那是一種嚴厲冷靜的矜持所表現出來的責難,顯然他對自己剛才那番話有著不同的見解。但潘尋夢也有一種冷酷的意誌,而且決心貫徹到底。當他們相扶著,跌跌撞撞地來到一片小樹林,低低的天幕上已經壓著一層恐怖的烏雲,就像一群黑色的巨龍,來勢凶猛,又像是一團妖魔化成的煙霧,要把大地吞噬。眺望不遠處的大渡河,河麵上也湧起了排排巨浪,呼嘯拍岸……

兩個人都毫無價值的沉思冥想了一陣,潘尋夢突然甩開康峻山

的手,背靠在一棵大樹上,喘息著說:“好了,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康峻山沒有搭腔。他們倆麵對麵地站著,仿佛為了增加各自的氣度和尊嚴,一時間都默然無語。在黑暗中,康峻山看見潘尋夢的臉色已從姥紅變為蒼白,她的雙唇堅決地閉著,但鼻孔卻在微微抖動,不禁心疼地抓住了她的手,費力地問了一句,“尋夢,難道你真的認為,我有女朋友了,而且我還欺騙了你,沒有告訴你……是嗎?”

她以淡淡的笑容回答他的抗議:“怎麽?你敢否認這一點嗎?”

“瞧你剛才說的,都是些什麽呀!”他這才清醒過來似的,衝口而出地喊道,“你應該了解我、懂得我呀!我哪有什麽女朋友?這怎麽可能?”

潘尋夢抽出手,低下頭,勉強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好了,大哥哥,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反正我要走了……你有沒有女朋友?你現在愛著誰?都跟我無關了!”

康峻山捕捉到了她話裏的不確定性,又握緊了她的手,語調更加深沉地說:“當然有關係。請你相信我的話,而不要去相信別人……我真的沒有女朋友!”

“是嗎?”她突然抬頭凝視著他,那副鎮定清醒令他吃驚。她慢騰騰地問,“你還想抵賴?這是你親口對別人說的!”

康峻山大為吃驚,一時間無從開口,怔了怔才說:“我不能否認,我確實說過……但那是在一種、一種非常特殊的情況下。而這種情況,並不適合於你。”

播尋夢又輕輕抽出手來,繞著大樹轉了一個圈,把自己的臉龐也藏到樹幹後麵,帶著幾分女兒家的醉態和憨態,又像是開玩笑地說:“是嗎?我早就料到了,這種事,無論怎麽特殊,也不會有人強加於你……我自己呢,也有眼睛,有耳朵,還有思想和感情,並不無知,也會分析。所以我知道,在我回所之前,就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你,到現在,人們還在談論這些事……那天在你家,我也遇上了一個,她好像很愛你,她的臉色一直很悲傷,讓我替她難過……不管怎麽說,我不願夾在這些女孩子中間,成為別人的又一項談資。所以,我決定離開你。難道,這不是一項英明的決定嗎?”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她的兩隻手抱著樹幹,一會兒又放開,臉上呈現出一種悲壯的神情。康峻山看了,說不出的心疼,他隻好反複強調著:“不不不,你弄錯了,那不是事實,真的,不是事實……其實,我和那些女孩子沒有任何關係。這其中的隱情你並不知道,但是,我又無法告訴你,?

她迅速抬起頭來,緊盯著他:“這麽說,你跟她們真有一段隱情?”

他連忙又伸出手來,按住了她的手,似乎想寬慰她:“我是說,有些事我不便告訴你,因為這牽涉到別人的隱私……我要說出來,對別人就是一種傷害,你明白嗎?”

康峻山確實覺得,不能把謝若媛一直在追求他的事說出來,這對那個女孩子肯定是一種傷害。但不這樣做,他又無法對播尋夢解釋清楚,就算他坦誠了這一切,潘尋夢會不會認為自己很卑鄙呢?居然為了拒絕一個姑娘而大撒其謊!在那一刻,康峻山覺得自己真是罪不可恕。也許麵前這個複仇女神,就是上天派來懲罰他的吧?

潘尋夢真是不依不饒,她不想細細品味康峻山的話,不願讚同他的男性自尊,更不願理解他的苦衷。壓在她心頭的,還是那些己經過去或者並不存在的桃色事件。她醉態可掬地笑著說:“我並不想知道那些隱情,你就是告訴我,我也不愛聽……實話對你說吧,大哥哥,隻要這些事有一星半點真實,我就要離開這兒!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但我不想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對那些女孩子不公平……”

康峻山生氣地打斷了她,惱火地持了一把蓬亂的頭發,皺緊眉頭低聲吼道:“別說了,沒有什麽女孩子,一個也沒有“二“晦,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跟你解釋才好!尋夢,你應該明白,我真正在乎的隻有你一個!難道你還不清楚,我對你的感情?”

這在康峻山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他居然在極端煩惱的情況下,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真情!但麵前的女孩子並不領會,她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好了,大哥哥,我要走了,無論你說什麽,我現在也不想聽了……”

她說著就想邁步跑開,似乎急於離開這裏。康峻山連忙抓住她,有些驚慌失措地說:“別走,你聽我說,聽我解釋!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潘尋夢立刻蒙住眼睛,尖聲叫起來:“不聽!不聽,我不想聽……”

在烏雲翻滾的黑暗中,在近乎窒息的空氣裏,康峻山匆匆瞥了潘尋夢一眼,發現她已經滿麵淚痕。她剛才尖銳的態度和努力維持的平靜似乎**然無存,她還原為一個柔弱無助的小姑娘,正想在愛人的懷中尋求安慰。但當康峻山憐惜地伸出手來,想把她樓在懷裏時,她卻又掙脫了,抹了一把眼裏的淚水,仍舊倔強地挺直了身子,平靜地說:“好了,現在真的說什麽都晚了,一切都過去了”…大哥哥,你永遠是我的大哥哥,我也永遠是你的小妹妹!但是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康峻山心頭一緊,還想說什麽,但是潘尋夢用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給了他深沉的一瞥,就果斷地跑開了。康峻山望著她的身影在狂風卷著黑雲的天幕下消逝,心頭又像被狠狠地揉了一把。他不想再追上去,就是追上去,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撫慰她?他也無心再跟她解釋自己的行為了——他知道,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

那天晚上狂風大作,繼而下了一場傾盆大雨,702所的電線杆子都被刮斷了幾根。康峻山頂著狂風暴雨,在潘家樓下徘徊了很久,任憑雨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自己身上。一在一陣陣湧來的衝動中,他好幾次想上樓去叩潘家的門,向那裏麵的所有人講清楚這一切。他不是沒有這個勇氣,而是他不能。他覺得如果道出實情,對自己的形象更是一種極大的損毀!康峻山當然也感到憋屈,他沒有料到,在自己長達數年堅守著男性的貞潔之後,他喜歡的女孩子終於出現了,迎來的卻是這麽一個結果!

康峻山畢竟還是康峻山,他後來終於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衝動,在雨中毅然離去。他並不知道,潘尋夢一直悄悄地隱藏在窗簾後麵,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望著在傾盆而下的雨柱中,那個被澆濕透了卻一直佇立不動的身形,望著那宛如雕刻一般有力的男子漢側影,潘尋夢的心中也泛起陣陣絞痛。當康峻山的背影消失在清沱大雨中,她更是抱著枕頭哭倒在**。深受上海石庫門教育的她,一向喜歡折磨愛她和她所愛的男人。不料今晚,她那女性的驕傲卻遇上了男性的驕傲……

這件事,潘家其餘的人也很快就知道了。李心田歎了一口氣,暗暗對妻子說,看來你妹子真是跟康峻山無緣!為什麽對於女朋友之類雲雲,謝若媛始終不相信,而尋夢就全都相信了呢?或許在康峻山跟謝若媛之間,真是有一根掙不斷的紅絲線……潘雅書沒說什麽,心裏歎服丈夫的評語。她想去找妹妹問個端詳,卻怎麽也敲不開潘尋夢的房門。潘承業就不答應了,氣勢洶洶地要為小妹出頭,找到康峻山責罵了他一通,問他到底是何居心?為何玩弄小妹的感情?康峻山仍然什麽都沒說,他已拿定主意,絕不能把謝若媛牽連進去,任憑好朋友軟硬兼施,他卻是咬緊牙關不開口。潘玉祥很長一段時間都悶悶不樂,私下裏也對老伴說,看來年輕人的事,咱確實搞不懂了!

謝若媛也從潘雅書那裏聽說了一切,固然覺得很欣慰,卻沒有更多感觸。她緊緊抓住的是另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即將到來的工農兵大學生考試,她的精力也被這件事全部吸引住了。謝若媛已經想好,如果她不能得到康峻山的心,那就一定要離開這裏。於是在號稱702所第一男子漢的康峻山身上,就發生了這樣的咄咄怪事——兩個深愛他的女孩子,都在拚命複習功課,想方設法地要離開他,並且跳上了同一隻船……

半個月後,七三屆高考宣布開始。這是“**”中唯一的一次高考,又因為一個生產隊長交了白卷,而成為空前絕後的盛事。高考隻有三門功課:政治、語文、數學,題目非常簡單,但在考場中卻鬧盡了笑話。比如一道填空題“三麵紅旗”,不少人居然寫的是“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全國人民學解放軍”。默寫毛主席詩詞《蝶戀花》,更是花樣百出,竟有人打拍子唱川戲,才勉強把它背下來,真是令人捧腹。

高考那幾天,所裏每天都要派出一輛大卡車,送這批群眾選出來的考生去江州。第一天早晨,謝若媛和潘尋夢同時攀上車廂,不禁交換了深深的一瞥。潘尋夢已經知道了謝若媛對康峻山的感情,她這時投向她的眼神,也充滿了高傲與不屑。她想這個女孩子無疑是井底之蛙,隻知道這大山溝裏有個康峻山;其實走到外麵的世界去看一看,就會知道人才輩出。而她這隻金鳳凰也要一飛衝天,去尋覓另外的梧桐樹了!潘尋夢自認為白璧無瑕,絕不能摻和在康峽山與任何一個女孩子的感情之中。然而康峻山的感情就因此不純潔了嗎?潘尋夢不願去想這個問題。其實,她的心情也很矛盾,但她還要過很多年,才能真正明白自己今天的取舍,究竟是對還是錯?

大卡車一開動,兩個姑娘就在道路盡頭看見了康峻山。他可能是剛剛跑步回來,穿著一身天藍色的運動服,腳登白色運動鞋,一頭茂密的黑發蓬亂而潮濕,麵孔也紅撲撲的散發著熱氣,在陽光和薄霧中,顯得那麽年輕,那麽生氣勃勃。謝若媛看見他,心就狂亂地跳起來,她生怕自己控製不住這份感情,就趕快扭過身去,卻聽見康峻山在給滿車的人打招呼,還大聲喊道:“好好考,祝你們勝利歸來!”

一個月後,潘尋夢首先幸運地拿到了上海外語學院的錄取通知書。緊接著,謝若媛也收到了西北交通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她在第一時間就騎著自行車奔回所裏,似乎想跟誰分享這個好消息?寧靜的淡藍色天空在她眼前不斷擴展著,兩旁剛栽下的小樺樹排列得疏密有致……這是康峻山領著人們修好的路啊!謝若媛思緒萬千地往前騎著,愜意地呼吸著空氣中樹脂的芬芳,瞅著那些掩映在小橋流水背後的竹林茅舍,想象著秋後莊稼成熟時那種野外的靜穆與清香。她也真想化作這樣一株幸福的小樺樹,陪著那些高雅脫俗、枝幹挺秀的同伴站在藍天下,永遠享受著太陽和微風的吹拂……

謝若媛突然明白過來,她並不想走,她根本不想離開702所!此時此刻,她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康峻山,跟他好好談一談。如果他還能接受她的感情,接受她的愛,她就會立刻撕掉這錄取通知書,永遠留下來,跟他生活在一起……

但她回到所裏,卻從潘雅書那裏聽說,康峻山已經帶隊去大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