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國慶期間,康峻山一直窩在家裏苦讀各種參考書籍,為自己的大型核聚變試驗裝置尋找理論根據。他確實收獲不小,弄懂了許多過去還有些模糊的東西,對自己的方案也更有信心了。同時,他又開始起草一份科技規劃的報告。他並沒想到自己的這項發現, 日後將成為中國核聚變研究發展史上的重要裏程碑,但他相信,如果中國真能研製出這種大型的托卡馬克裝置,意義將非常重大。因為他越思越想越覺得,這將是一個大規模的工程項目,圍繞它的研製和運行,也能夠開展許多較大規模的物理實驗,包括波加熱、低雜波電流驅動、邊緣等離子體特性等聚變領域世界前沿的課題研究,還將基本形成一個較為完整的受控核聚變和等離子體應用研究的科研體係。

康峻山一直沉浸在這種極度的興奮之中,忘記了身體上的疲勞和自己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有一陣子他竟然想, 自己能從試驗車間那些煩瑣的行政雜務中解脫出來,專心致誌地搞科研,還真是一件幸事!後來的追查謠言事件,也讓他倍感慶幸,否則這些破事兒自己少不了會攤上。謝若媛的遭遇他略知一二,但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讓這些嬌生慣養的幹部子弟受點兒折磨,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康峻山沒有想到, 自己第一天下工地,也遇到了嚴峻的挑戰。

基本建設作為科學研究的一個必需的基礎性建設,在702所遷來之初,就顯得十分重要。剛搬遷到這個所謂的大後方,基建工作嚴重滯後,連科研人員的住處都沒法解決,實驗室的建設更是一片空白,許多科研設備運來了也無處安裝,基本建設真是迫在眉睫。那時候,就連許多技術專家和科研人員,也無一例外地參加到這項大規模的工程建設中來,用自己的雙手改變著這片荒山禿嶺的麵貌。幾個科研主工號工程、三座倉庫、一個機械加工車間和一個動力維修車間相繼落成,後來又建了一座變電所和一個水泵站,還建成了十幾幢宿舍,這才讓那些試驗設備和裝置有了落腳點,員工們也有了自己的安身之處。目前基建已進人一個日常的工作階段,也就是繼續完成那些試驗裝置工程和一些福利性建築,完全是波瀾不驚。誰想康峻山此去,又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康峻山雖然身在試驗車間,對本所的基建工作早就心中有數。跟軍管會黃主任“談判”時,他提出去搞基建,既想體現一個“懲罰” 自己的意圖,也想為今後的科研工作做一些前瞻性努力。他成功地說服了黃世海,除了現行的基建工程外,再下達一個額外計劃,就是修建一條從702所直通江州市的大路。康峻山用當年造反派圍困702所的例子,和前不久謝若媛下班進城時險遭搶劫的事實,迫使所裏的最高領導明白,建這條直通大路已經勢在必行!康峻山很清楚,如果即將製定的12年科技規劃真能實施,或者自己搞的那個大型托卡馬克裝置真要上馬,眼下的交通狀況根本承擔不起這些重任,的確是函待改善。但他沒提後者,隻重點強調了前者,就引起了黃世海的高度重視。黃主任畢竟是一個不乏政治頭腦的領導者,也明白這事的重要性,於是這項工作很快就被列人了基建計劃,黃主任還具體指示,就由康峻山去負責完成土方任務。他很高興給這個年輕人身上壓一副重擔——既然是你提出來的,就由你來愚公移山吧!

說起這修路的工程,還真有“愚公移山”的味道。這條路計劃全長7公裏,投資70萬元,本來隻是一個小工程,但因為702所四周都是群山環繞,通往江州方向更是一麵靠著陡峭的青衣嶺,一邊貼著奔騰的大渡河,所以挑來選去,隻有一片丘陵地帶還可以利用,勉強能開出一條通往市區的大路。但為此必須炸掉一座小山,平掉幾座小丘,再填滿幾條小河溝,土方工程量確實不小!國慶後的兩個星期,康峻山沒有急著去工地,而是與基建科的工程師們熬了幾個通宵,很快拿出了建造這條大路的具體方案。經過一番測量和預算,康峻山更加胸有成竹,他目標明確地修改了方案,要把這條路一直修到通往省城的公路上,這又大大增加了它的實用性。在基建工程科領取了土方任務,康峻山信心滿懷鬥誌昂揚,覺得自己又為核聚變事業邁出了一大步。

他下工地那一天不冷也不熱,天空藍得高遠、深湛,雲彩白得透明、輕薄,遠處起伏的青山上,連一條條羊腸小道都看得很分明。康峻山站在一片高坡上懂憬著未來,隻覺得這些遠的山,近的坡,雖然一時擋住了去路,但很快就將被他縮短成一個小小的距離。他心情頗爽地來到工地上,不料麵對的是一個黑雲壓城的局麵一一看見他,幾乎所有的基建工人都放下工作,拎起手中的工具,慢慢向他走過來。他們一個個黑著臉,眼裏冒著怒火,似乎康峻山觸犯了他們的最大利益。

“你們這是怎麽啦?”陪同康峻山下來的一個工程師揮動著手上的圖紙,朝工人們喊道,“快回去幹活兒呀,你們都圍過來幹什麽?”

工人們不說話,隻用憤怒的目光盯著他們倆,而有些工人則慢慢逼近了康竣山,還把兩隻手漸漸捏成拳頭,似乎就要向他挑逗和開戰……

工程師望著不斷聚集又慢慢蠕動的人群,不禁喊道:“你們想幹什麽?要造反哪!”

一個顯然是領頭的黑大個率先叫道:“你們倆誰是康峻山?我們要讓他說清楚,為什麽要給我們加這項土方任務?還嫌我們不夠累嗎?”

其他人也喊道:“是呀,我們不想修路!這是個苦活兒,誰想幹,誰就去幹吧!”

更多的人也加人進來嚷道:“是啊,我們不想幹了!眼看就要完成任務了,又來一個新計劃……讓下一期的人幹吧,反正我們是不幹了!”

康峻山立刻明白了原委。基建工地的工人一部分來自附近的農民,一部分是從所裏各單位派來的,也有所謂“犯了錯誤來改造”的青工們,都是半年輪流。正因為是輪流工作,每一期的工作性質又不同,就有了輕重之分。眼下這些工人的活路本不太重,而修路的任務一壓下來,可能就會讓他們吃不消。已經有傳言,年底必須完成土方任務,明年第二季度完成這項修路的全部任務。這可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

康峻山拉了一把那個氣急敗壞的工程師,低聲說:“讓我來對付他們!”

工程師點點頭,又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手:“好,現在我們歡迎,嗯,歡迎這個任務的負責人康峻山同誌,給我們說幾句話!”

工地上一片寂靜,出奇的寂靜,隻響起工程師那幾道孤零零的巴掌聲。

康峻山幾乎要笑出聲來,因為他的地位是如此尷尬,連個具體名分都沒有,隻是一個“負責人”的稱謂,更別說實權了,而他卻想說服眼前這些心理不平衡的所有人。他說話之前,先沉住氣,雙目炯炯有神地逼視著那群人。在他的眼光逼視下,有不少人縮了頭,想打退堂鼓了。畢竟,這不是一個光彩的行為。

“同誌們!”他想了想,又大聲說,“702所的戰友們,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們竟然會不歡迎這項任務!你們可以不歡迎我,但必須接受這項光榮的任務,因為,我們是在為科研工作開路,為我國的核聚變事業開路!你們都知道,過去所裏通往城裏的道路,是多麽崎嶇,又多麽險惡!曾有人來圍困我們,使所裏彈盡糧絕,工作停頓;也曾有人來搶劫我們,傷害了我們的同胞姐妹……現在,一個大好的局麵就要來臨,所裏的工作也會上一個新台階,但是,如果我們不盡快修出一條通天的大路,我們還會困死在這裏,無法施展自己的拳腳,更無法與全世界的任何人竟爭!”

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他洪亮的嗓音在空曠的工地上傳開來,很快得到了群山的呼應,又隨著腳下的大河飄向遠方。那些本想消極怠工的人們都麵麵相覷,有些人已經蹲了下來,似乎被這番話抽去了筋骨,無法直起腰。

那黑大個見勢不妙,連忙喊道:“所裏又不是沒有路,誰要你在這兒假積極?你別給我們說那些大道理,反正我們就是不想幹……”

“是啊,我們不想幹!”另一些人起哄似的響應著,“眼下又不是沒路!”

一團怒火衝上了康峻山的心頭,他指著不遠處的702所門戶,那陡峭的100多級台階,漲紅了臉大聲說:“好,你們去看看,那就是你們所謂的路!它一邊是大渡河,一邊是青衣嶺,如此陡峭難行!倘若我們需要搞大型裝置,要運來大型設備,請問你們該怎麽辦?難道還要靠肩挑手提把它們運進來?你們都是戰鬥在第一線的工人,應該知道核聚變事業的重要性,你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都替你們臉紅!”

一些人被打啞了,隻有那黑大個還在頑抗:“不是我們不想修路,是沒這個必要……所裏有不少人說,大家本來不想困死在這條山溝裏。眼下你要修這條路,就好比一個拴馬樁,從此倒把咱拴在這兒了!這才真是要困死我們……”

“拴馬樁?”康峻山驚訝地反問,繼而就明白過來,不禁仰天大笑,笑聲在田野裏回**。“說得好,這就是一個拴馬樁!說實話,我對702所遷進這個大山溝,也不是沒有看法……但這已是既成事實,那麽我就可以這麽說,為了國家的核聚變事業,我願意一輩子紮根在這個大山溝裏!這個拴馬樁,就讓我來第一個打樁吧!”

他說完,就利落地搶下那黑大個手裏的鎬,提著它奔向預先選好的一個小山坡,然後飛快地掄起它,挖開了這條大路的第一鎬。

這個行動比任何演講都更有說服力,工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好拎起工具,慢慢地隨後跟去,一個個加人了勞動的隊伍。最後,連那黑大個也忍不住了,也跟在大家身後推起了小車開始運土。工程師見事態已經平息,才感慨地回去複命。他後來對黃世海說:“黃主任,你找到了一個拚命三郎,這條路一定會按期完工的!”

謝若媛拿著張師傅硬塞給她的帆布手套走進工地,也聽見了康峻山那一番在她看來是氣壯山河的演講,她正為之感動,又發現自己麵對著一個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她站在人群背後,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這時候康峻山朝她走過來,扔給她一把鐵鍬,笑道:“還愣在那兒幹什麽?快跟大家一起幹呀!”

謝若媛手忙腳亂地接過那把鐵鍬,跑到土堆前揮舞了一陣,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會使。她想扔開它去挑土,剛抓起一副扁擔籮筐,康峻山一陣風似的來到她麵前,嘲諷地望望她,又善意地搖搖頭:“不行,你肯定挑不動,還是挖土吧!這個活兒輕鬆些……你平時少鍛煉,不要一上來就幹得太猛了!”

這個局麵無疑是很難堪的,但她不想在他麵前示弱,就不再搭腔,轉身又用鐵鍬鏟起土來。可同樣是一把工具,在康峻山手裏是那麽靈活好用,在她手裏就顯得笨重而不聽使喚了!往往是費了多大力氣,也鏟不滿一鍬土……

“手把穩,用腳使勁兒蹬呀!”身後突然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謝若媛回頭一看,說話人正挑著兩個空籮筐,含笑站在她旁邊,似乎在欣賞自己那汗流滿麵的狼狽樣兒。想到自己曾被他稱為嬌小姐,謝若媛真不願在他麵前顯得這般無能!

急中生智,她又把鐵鍬往康峻山手裏一塞,奪過扁擔:“我還是去挑土吧!”

康峻山笑了笑,不再說什麽,埋頭揚起鐵鍬鏟起土來。大概是愛出汗的緣故,在這個秋風瑟瑟的季節裏,他隻穿著一件藍色的舊背心,鍁鍬在他粗壯有力的手裏上下翻飛,不一會兒就裝滿了一籮筐土。謝若媛在一旁傾慕地看著,隻見他的動作和姿態都是那麽靈活自如,似乎這番勞動對他來說,正是大顯身手最愜意的時候。

休息時,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一起,也很快就攀談起來。

“我聽到了你剛才的演講,真是慷慨激昂!”謝若媛笑著說,“看來,我那次的遇險,也幫助你下了決心……哎,你真的認定,我們現在修路有用嗎?”

“當然啦,這正是我們目前可以使勁兒的地方,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嘛!”康峻山掏出一支香煙,有滋有味地抽起來,一邊仍在思索著,“不過,像這樣幹下去可不行,土方量太大了,無法按期完成……我還得想點兒辦法,搞個機械化什麽的,我們是機械加工連出來的嘛,對不對?”

謝若媛欽佩地望著他,不禁讚道:“你可真是,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啊!”

“你說得對,太對了!”康峻山爽朗地笑起來,“不過你要知道,這修路的任務是很艱巨的,你看,雖然隻有幾公裏長,但是我們要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哎,這就像人生的路一樣,前麵的路總是不會很平坦的,有時候,前麵根本就沒有路!要靠自己去踩出來,用腳底磨出來,一步步走出來

他的熱情感染了謝若媛,她激動地問:“我看,你不僅僅是在說修這條路,你好像還是指……我們的核聚變事業吧?”

康峻山點了點頭,他抬起頭來, 目光似乎越過了天邊的群山,望向更遠的地方。“你又說對了,這是一條更為艱巨也更難走的路……而且最難的還是,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往哪兒走?隻是在最近,我才好像摸索出一個方向。當然,總體的路,大方向,黨和國家早就給我們指出了,但在具體實踐上,卻要靠我們自己往前闖……尤其是核聚變實驗,每個途徑的試驗,都好比是一條支路,無數條支路似乎都通向一個最終的結果,但究竟我們該走哪一條路,才能盡快到達那最後的輝煌呢?不容易啊!眼下我們修路難,要在科學的命題上,闖出一條新路就更難!還有一些老專家,科研人員,也許他們過去走的路多了些,那些險山惡水在他們的記憶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象,所以舉步就更加維艱了!可是我們年輕人呢,又沒經曆過什麽大風大浪,總認為腳下的路十分平坦,一邁出去就可能摔跤……所以這條路,應該由我們新老兩代人互相攙扶著,一起踩下去,一道走出來,小謝,你說是不是?”

謝若媛真是受寵若驚,他居然來征求自己的意見!但她又知道,他並不關心她的看法,他隻是想吐露一下自己的心聲,而他說這話時,早已神思縹緲,飛到了千裏之外。這倒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能好好觀察一下他——他通常都是嚴肅的,這就把疲乏的跡象呈現在他那寬闊的麵孔之上。他有一雙十分冷淡而又靈活的眼睛,在濃黑高聳的兩眉之間還有幾道很粗的皺紋,這些都象征著他的深刻與成熟。眼睛周圍的暗影,頭上堅硬的發茬,抿緊的嘴唇和執拗的線條,又表明這是一個性格堅如磐石的青年。可他究竟有什麽獨特之處,竟把自己吸引得如此神魂顛倒呢?

太陽已快落坡了,幾道絢麗的晚霞出現在天邊,給大地抹上一片血紅。田野上升起幾縷淡淡的暮靄,遠處的村莊也飄起了嫋嫋炊煙。橘紅色的霞光和白色的霧氣慢慢攪和在一起,又給身邊的景物染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謝若媛心中也泛起了一種純淨的歡樂,似乎靈魂深處受到了觸動。她發現康峻山身上有一種東西,已經引起了她空前的好奇。她希望自己能夠經常看到他,並且深人地了解和探求他。

修路成了所裏的頭等大事,全所都很興奮,每天有不少人來工地參觀,憧憬著建成以後車水馬龍的熱鬧情景。黃世海是個精明強幹的領導,至此他更覺得自己相信和重用康峻山是做對了!於是所裏專門成立了負責修路的工程指揮部,黃世海自任指揮長,實際上是虛職,康峻山被任命為副指揮長,具體抓總,負責現場施工。

從此,康峻山鉚足了勁要大幹一場。他發揮自己的管理才幹,把基建工人分成了幾個小組,讓他們互相比賽插紅旗,要求在元旦前完成土方任務。黃世海很支持康峻山,盡量給了他一些土政策,他也就想方設法用到極致。比如說那個時候還挺大膽的“物質獎勵”,他竟然下命令,拉一車土獎勵五分錢,於是工人們當真拉著小車跑得飛快。他還從有關部門卡下幾張“自行車票”,那是所裏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購買自行車的票證,也被他用作鼓勵的手段,發給了幾個幹活兒最賣力的工人。他又許願說,隻要在元旦前拿下土方任務,就帶所有人去遊玩大佛寺和烏尤寺。工人們聽了一陣歡騰,手上腳下都幹得更歡了!總之,沒用多長時間,康峻山就在工地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他很得人心,包括當初反對他的黑大個,見了他也直蹺大拇指。跟車間裏的人一樣,大家都不叫他“康副指揮長”這樣拗口的稱呼,而是直接喊他“山哥”,顯得既親切又隨便。

現在的大渡河畔青衣嶺下,真是紅旗飄揚熱火朝天。一鍬鍬土被鏟進籮筐,堆上小車,人們肩挑手推你追我趕,汗水成串地掛在臉上,掉進土裏,也顧不上擦。大家眼看著一座座山丘被移開,一條條河溝被填平,心裏無比暢快!謝若媛也置身在這個勞動海洋裏,跟工人們一道暖烘烘地烤著太陽,熱騰騰地流著汗水。她那雙雪白的手已經打滿了水泡,後來又被磨得十分粗糙,張玉蘭師傅給她的帆布手套,也不知道扔哪兒去了。讓她高興的還有一件事——她所在的小組成了康副指揮長的“試點班”,她心儀的男人時常跟班勞動,這無疑使艱苦的勞動改造,變成了一首歡樂的青春之歌。

自從來到基建工地,謝若媛和康峻山似乎建立了一種令人愉快的關係。這個男人洋滋著生命活力的工作熱情,時常把那女孩子感動得一塌糊塗!他的朝氣蓬勃青春煥發,他的勤學苦幹風華正茂,都讓她深深折服!尤其是那次談話之後,謝若媛知道了在康峻山的心裏,有一種對事業堅定不移的信念,那正是她和林豔、夏曉等人所缺少的!在他的精神感召下,她更加積極地投身到這項工程中。她盼望這條路能早日修好,盡快實現康峻山的第一個目標,但她又擔心這艱苦的工作,會把他的身體搞糟。她想找個機會勸勸他,讓他少做一些工作,不料自己的處境也起了變化。謝若媛很快就發現, 自己正麵臨著一次她不太情願的工作變動。

那天工地上又是一片歡騰,試驗車間運來了幾部帶運行軌的翻鬥車。原來康峻山一直很擔心,怕土方量太大,三個月的時間不能完成,就找到李主任商量, 自己設計製造了幾部帶軌道的翻鬥車,說隻要在工地上安裝好,就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現在翻鬥車運來了,卻開不進泥濘的工地。康峻山又挑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跟他一起把翻鬥車和運行軌都拆卸下來,一塊一塊往裏抬,再裝配起來使用。康峻山的個頭比一般人都高,所以他抬著那些鐵家夥,也似乎比其他人都更吃勁……

圍觀的農民都在看熱鬧,一個奶孩子的婦女指著康峻山說:“你們看,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了,個子高吃虧呀!”

另一個老大爺讚歎道:“你沒看人家多壯實?簡直是一座鐵打的金剛!”

謝若媛在旁邊看了很心疼,心想你就逞能吧,看你累壞了怎麽辦?這時,小夥子們又反身來抬翻鬥車,謝若媛看了看四周,不見一個認識的人,就大膽地走到康峻山身後,用手指輕輕捅了他一下,那意思很明顯——悠著點兒,量力而行!

康峻山正用腳踩住一輛架子車的前杠,他雙手叉在腰間,任憑其他人把沉重的機器往上放,壓得架子車咯吱亂響,他卻穩穩地把住車前杠,紋絲不動,真像一座鐵金剛,也絲毫不理會謝若媛在他背後搞什麽小動作。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謝若媛起初不敢太放肆。但見康峻山那副始終不理睬的樣子,一股調皮勁兒反倒上來了,不顧別人看見與否,又在他背上使勁兒捅了好幾下。但對方仍像個沒有知覺的人那樣挺立不動,她又好氣又好笑,無計可施,隻得作罷。

等機器都堆放完畢,又用油布蓋好,已到收工時間,康峻山說第二天再來安裝,眾人才散開回家。謝若媛一直在旁邊等著,又自然而然地走到康峻山身邊,兩人便一道回所。這是一個初冬的傍晚,附近的村落又飄起了炊煙。他們披著夕陽的餘暉慢慢走著,有些涼意的風徐徐吹來。天空還是那麽湛藍幽遠,雲彩也還是那麽輕白柔軟,但田野上已經改變了顏色——原來的綠野蔥籠和金黃植被,換成了光禿禿灰蒙蒙的一片。在這條鋪滿了他們腳印的小路上,那滿樹綠葉的枝頭也日見稀疏。

康峻山沉默了許久,弄得謝若媛有些恐慌,生怕他要怪罪她剛才的舉動。她正在思量著如何措詞,好讓他注意自己的身體,康峻山突然開口問她,喜歡寫文章嗎?是的,她喜歡,這在車間裏他就知道了。但他下麵的話,卻是她沒想到的。

“好吧,那就專門調你出來,去搞宣傳,天天寫文章,發揮你的一技之長!”

“不會吧?”她頗感意外地站住了,“你是在開玩笑?”

“我從不在工作上開玩笑!”康峻山徑直往前走去,“黃主任要我把宜傳搞起來,好調動大家的積極性,又讓廣播室也配合我們,定期播放工地上的稿件,以便讓全所都知道工程進度。哎,林豔不是調到廣播室了嗎?正好,你就跟她接頭……”

他又回頭看了謝若媛一眼,打趣地笑著:“以後啊,你每天的任務就是從工地上跑到廣播室,收集一些材料,再寫寫報道,又輕鬆,又好玩兒!”

謝若媛沒想到, 自己在他心目中竟是個貪玩的形象。她不悅地頓了頓腳,提高了嗓音:“人家又不是小孩子,什麽好玩兒不好玩兒的?”

康峻山似乎沒發現她的不快,或者發現了也裝沒覺察,仍然說下去。“黃主任堅持這麽做,我算了一筆賬,要想不影響施工進度,最好抽一個女同誌出來,正好,你又是個大文豪……我已經跟你的組長說過了,明天就走馬上任,當全脫產的宣傳員!”

“明天?”這又是一個沒想到!謝若媛的心情很複雜。對這個鍛煉寫作的機會,她當然不願錯過,可是在他們一個多月的交往中,有那麽多熱烈而有趣的談話,以及令人振奮的歡樂……她隻怕這新工作跟她所依戀的一切,會發生矛盾衝突。謝若媛是個敏感的姑娘,她憑著一種微妙的直覺猜測到,隻要自己一旦調離康峻山身邊,那些剛剛培植起來的帶有生命色彩的交往,就會像陽光下的冰雪一般迅速消融……

“怎麽?你不想去?”康峻山這才發現了她的惶惑,停住腳步奇怪地問,濃眉下的兩隻眼睛,也透過來銳利的目光。

“不,至少明天我不想去,等過些日子再說吧!”出於一陣窘迫,謝若媛嘟嘟濃峨地回答,“我不願意,不願意這麽快就離開你!”

這話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打她嘴裏脫出,而且完全未經她意誌的認可,所以她自己也大吃一驚,馬上就站住腳跟,似乎想要收回……

但是晚了,他已經皺起眉頭,而且帶著一種她所不能理解的穎悟,仿佛從這句話裏,看到了一些他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隻聽他輕輕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哦,我沒說什麽……”她望著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13號工房,康峻山立刻冷淡地向她告別,沒像往常那樣把她一直送回女工宿舍。她早已習慣了這種送行,她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希望他的送行。現在被他這樣明顯的忽略,眼淚幾乎湧出了她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