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國慶以前,康峻山再沒回過車間,隻是跟李主任通了幾個電話,交代了一些必要的事情。而一個傳言卻在車間裏悄悄流傳開:康指導員犯了嚴重錯誤,已經被撤職,正在作深刻的檢查,還將被發配到基建工地去勞動!遲衛東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跳加快了幾分,卻品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個什麽滋味?謝若媛就嚇壞了,立刻去找潘雅書,想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潘雅書也聽說了這件事,她無法對女友做出什麽解釋,反而要回去麵對父母的詢問。那幾天,一團令人不安的氣氛籠罩了潘家,除了潘承業有幾分不以為然,其他人都很替康峻山擔心。緊接著,播玉祥又聽說了一個新消息:軍管會已經放出風聲,國慶後將開始一係列的核聚變小型試驗,其中也包括機械加工連生產和安裝的那些小型裝置,其運行和試驗都將納人正軌。

潘玉祥簡直鬧糊塗了!他也曾猜測過,如果說康峻山犯的錯誤,就是私自下達那些小型裝置的生產任務,那麽就不應該開始這些試驗啊?如果說這些試驗工作應該進行,那康峻山又是何罪之有呢?什麽“一分為二”的檢查雲雲,潘玉祥才不相信憑這些政治口號,片麵之詞,就能把一個大車間的領導人打倒。畢竟,現在已過了“**”剛開始的亂勁兒,到了一個抓革命、促生產的好時期,而康峻山的工作成績一向有目共睹!潘玉祥開始盼望自己的學生快點登門,把事實真相弄清楚。可這個革孩子,他還是沒來,隻是托潘承業捎來一道口信,希望他的老師抓住這個機會,把小型裝置的試驗切實搞上去。潘玉祥聽了口信心頭一熱,更加相信是康峻山促成了這件好事。這孩子,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黃主任也不像是個壞人,這次居然跟康峻山站在一邊。看來這世界上,還是好人比壞人多呀!而人心向背,經過這件事也就十分清楚了!潘玉祥的老同事們都來向他表示祝賀,大家又喝了一台酒,算是提前慶賀了共和國的生日。

謝若媛可就不那麽好過了。康峻山一直沒來車間,她真是擔心死了!幾天沒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她竟然情緒低落,心煩意亂,腦子裏塞滿了揮之不去的恐慌。雖然她知道,即使遇上了天大的事,他也能自己解決,安然渡過難關,但她卻忍不住要去為他揪心,到最後簡直有點兒焦躁不安,似乎康峻山的遭遇和處境跟她密不可分。謝若媛也知道, 自己必須控製這種煩惱的情緒,決不能把這個秘密暴露給其他人。但她不能假裝出無動於衷,更糟糕的是,她竟然對所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當她無法忍受種種揣測時,也曾試著想去打聽一下,卻發現沒人能說得清,連李主任都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天哪!難道沒有人知道事實真相嗎?一個大車間的最高領導,一個機械加工連的政治指導員出了事,居然沒有人給她個正當理由!謝若媛都快忍不住要哭出聲來了!

當這種想尋找答案而又無助的情緒上升到**時,謝若媛簡直氣急敗壞,遲衛東就挨過她的嗆,回到宿舍,她也不想理睬那兩個女伴。她們的若無其事惹惱了她。她覺得康峻山正在默默受苦,除了她卻沒人關心他。她覺得康峻山正像一個無人保護的弱者,等待著她不惜一切代價去拯救他,幫助他一道對抗那慘烈而又不公正的命運。她想到這裏時,往往已快淚流滿麵,心裏也湧出一股巨大的同情的洪流……

又一個明媚清澈的秋夜,第二天就是國慶會演,然後是長達三天的假日。謝若媛和播雅書、林豔排練結束後一道回宿舍,隻見一彎皎潔的新月剛剛升起在屋頂上方,三個女孩子的臉上也注滿了這層純淨的光輝。謝若援突然聽到一陣悄悄地飲泣聲,她回頭一看,竟是林姑娘在抽泣!她那瘦削的雙肩也因這陣吸泣而不斷地頗抖著……

“是你在哭嗎?”她驚訝地扳過林豔的肩膀,發現她的睫毛上果真帶著淚水。

“我沒哭!”林豔抗拒地抽抽鼻子,“我想,壓根兒就沒有哭的必要……”

她說著,又抽抽搭搭哭起來。看來,她是跟潘承業鬧別扭了!謝若媛歎了一口氣,覺得林豔真是不夠珍惜。當她如此孤獨和煩惱的時候,當她渴望見到另一個身影而始終不能的時候,有個人鬧鬧別扭也好啊!“別這樣,”她說,“你們應該好好談一談!”

林豔梅了一把鼻涕,又啞著嗓子說:“不,你不明白,也不會理解……”

謝若媛搖搖頭,有些同情她,但不知說什麽好,就徑直往前走去。潘雅書卻退後一步,輕輕拉住了林豔的手,像撫摸一個孩子似

的低聲說著一些安慰的話。不久,她們倆就轉到一片小樹林背後去

了,月光也像幽靈似的跟隨著她們。

過了一陣,潘雅書獨自回屋,謝若媛已經收拾妥當,正在燈下看書。聽見腳步聲,她煩躁地抬起頭來,顯然,她正在等她們。“林豔呢?”

“她去找我弟弟了。”潘雅書也是愁眉苦臉地挨著她坐下,“她的情況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不過,你不久就會知道了!”

“反正不是什麽好事,我也不想知道細節。”謝若媛哼了一聲,又想埋頭讀書。她正在看一本從圖書館裏搜尋來的英國小說《簡愛》。

潘雅書目光閃爍地望著她:“你對別人的事情都那麽不關心?康峻山呢?”

謝若媛的心往下一沉,立刻坐正了身子瞪著她:“他怎麽啦?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問誰,誰都不肯說……”

潘雅書像個大姐姐似的拍了拍她的肩:“小傻瓜,別人不告訴你,是為了保護你。我也是聽一個政工組的人說的,他是康峻山的好朋友,叫李心田。他主動來找我爸,把康峻山的事兒全都告訴了我們。原來前段時間,車間裏的生產任務很多,那都是康竣山自己秘密下達的!他是為了支持搞科研,這事兒,可能還有別的人參與……”

謝若媛臉色煞白,兩眼發直:“什麽?原來是這樣!”

潘雅書用審慎的語氣繼續說:“後來事情暴露了,需要一個犧牲品,他又挺身而出,主動提出來去搞基建!可以這麽說,他是用這種法子來抵罪。但是,他又何罪之有呢?我爸都急了,要去找軍管會,但被李心田給攔住了!他說,康竣山是不會接受的。康峻山說過離了他,地球還在照常轉,聚變事業也在繼續往前走……康峻山又說,無論誰去找軍管會都沒用,是他主動提出來這麽做的,為了即將到來的大局,也為了平衡某些方麵的關係,他必須這麽做!”

謝若媛怔了征,繼而流下眼淚,又為自己所蒙受的痛苦而感到羞愧。“原來如此,我還聽夏曉猜疑過他……事情揭開後,這才全都明白了!看來他做得對!”

潘雅書輕輕握住她的手,關切地望著她:“你別擔心,我想,問題沒那麽嚴重……他去工地上勞動一陣,就會官複原職,照樣回來的。”

謝若媛的臉色有些發紅,避開了她的目光:“我擔什麽心?他跟我有什麽關係?”

“真的?”潘雅書逗趣地問,“那你為什麽還要關心他?四處打聽他的消息?”

“真的,我真的不在乎謝若媛把身子朝後一仰,故意淡淡地說,“我隻是有些奇怪罷了!奇怪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當然,我也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的話,安慰一下他,再替告一下他,讓他今後更加小心從事。”

“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潘雅書輕輕笑起來,“他才不需要呢!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我對這事的態度。我當然支持康峻山,但也有人會反對他,大家的態度不可能一樣。所以,你要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否則對你對他,都不會有好處!”

謝若媛的臉更紅了,連忙拉開被頭蒙住了臉。自從那天晚上,她對潘雅書透露了一些原委,潘雅書也就明白了她的心事。潘雅書並沒覺得謝若媛對康峻山的感情有什麽不對,或者荒唐什麽的,她還讚成和鼓勵這個小妹妹。但現在是個非常時期,她要對謝若媛說明這一點,希望她能留神,謝若媛為此也很感謝潘雅書。

國慶會演的場麵十分熱鬧,大幕還沒開啟,禮堂就坐滿了人。這座禮堂是新近才蓋起來的,也屬於基建工程的一部分。據此謝若媛又聯想到康峻山,竟十分想念他,想得要命,不斷揣測著他會不會來?來看他從前的下屬表演節目?她臉上塗著厚厚的油彩,忍不住站到幕邊,偷偷揭開大幕往下看,眼睛都看花了,也沒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心情頓時變得很失落,接下來跳舞也是沒精打采。

三天的國慶大假,她也過得無情無緒,唯一的樂趣是參加了林豔和潘承業的婚禮。謝若媛很快就明白,他們原來是“奉子成婚”,因為林豔已經有了身孕,這就是她那天晚上哭泣的原委潘雅書沒有辦法,隻好給他們出了這個主意,並且說服了父母雙親,好歹接受這門婚事。梅月聽說此事後臉色慘白,潘玉祥又差點兒發怒,兩人都煩惱了好一陣,最終還是聽從了大女兒的說服。於是那兩個年輕的當事人趕快去辦手續,與此同時,林豔還得冒著流產的危險在舞台上蹦跳,也虧了她身子骨結實。到後來,婚禮總算匆匆忙忙地舉行了,還請了不少人來參加,但願這樁婚事能稱心如意。

謝若媛又在婚禮上尋找康峻山的身影,好朋友結婚他不來,可有點兒說不過去。但康峻山就是沒來,隻托人送來一份禮物,是一幅裱製好的鑲了鏡框的毛主席詩詞:“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謝若媛讀著這首詞,覺得這倒有些像康峻山的為人。林豔卻拉長了臉,撅著小嘴說:“他沒給我們送來一套馬列毛選,就謝天謝地了!”她對這個婚禮有諸多不滿,嫌太簡單,不夠浪漫,客人又不上檔次。她父親也沒出麵,隻是把親家請到家裏去吃了頓飯,似乎這位司令員老爸,也想對女兒的婚事冷處理。

參加完婚禮,謝若媛又回到江州,獨自在一條靜靜的小街上走了很久。她已經打聽到這條街上有個小院,康峻山就住在裏麵。謝若媛假裝漫不經心地路過這裏,忍住好奇心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查看著,那些幽閉的黑木門和門邊盛開的杜鵑花,都給了她一種新鮮的感受。從小在部隊大院裏生長的她,好像還沒見過這般休閑、悠然的環境。在門外閑聊的老頭老太太把眼光投向她,她立刻就走開了,似乎這趟遊逛,仍帶點兒偷偷摸摸的性質。謝若媛一邊品嚐著這種神秘的心思,一邊走過了也許是康峻山家的大門,又一次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康峻山目前的困境,實在有著天壤之別。

國慶後上班,潘雅書也有了一份心事。她坐在鉗工床前沉默不語,神情變得像一張悲劇麵罩那樣優鬱。晚上回到宿舍,她的臉在燈光下看起來也是蒼白、黯淡,從前的神采都黯然失色了!清晨上班經過車間門口,她的頭垂得更低,似乎不敢跟任何人打招呼。謝若媛發現大方又聰慧的女伴,現在好像遇上了什麽難題?

這天晚上,潘雅書拒絕了謝若媛的關心,獨自去田野上散步。似乎要躲避什麽邪惡的東西。此時,李心田走到她身邊,像是蓄謀已久,又像是自然而然。

“雅書,沒想到在這兒碰見你!”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我正想跟你談一談!”

潘雅書瑟縮地抱緊了雙臂。顯然他什麽都知道了!他不是政工組的副組長嗎?什麽事他沒見過沒經曆過?“這麽說,你知道我是怎麽來所裏的?你知道這一切?”

李心田清晰地回答:“當然知道,我們就是幹這一行的“…你是因為備選中央軍委的機要秘書才離開話劇團,而且,你以為自己落選了,才回到所裏的,是嗎?”

她身子靠在一棵小白楊樹上,頹然而傷感:“你肯定覺得,我是一個不幸的人……”

“你這樣說自己不公正!”他大聲打斷了她,“難道我們的用人政策,還能讓你自由挑選前途嗎?我專門處理這種事,所以我知道,你當時沒有絲毫選擇的餘地!”

潘雅書征了征:“那你告訴我,為什麽我沒被選取?是不是另有什麽事實真相?”

李心田用一個政治家的口氣說:“是的,這件事背後還有一些讓人討厭和憤怒的東西,暴露出來後會讓你極不愉快。我現在還什麽都不能告訴你,但它很快就會揭穿了!這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卻對你有點不利……可你必須承受,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也必須承受,社會總要往前推進,盡管個別人將成為時代的犧牲品,但毒瘤總要割去,否則就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他慷慨激昂地說下去,似乎這些滔滔話語是從他心頭湧出,那麽自然又那麽深刻。在黑暗中,潘雅書驚訝地看著他,心想這是一個精明老到的男人,也是一個極有謀略的政治家。他好像在暗示著什麽她現在還不清楚的事實?或許在她的命運背後,當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跟這個頭腦清楚、擅長分析利弊的男人在一起,她可就什麽都不怕了!她這樣想著,熱血突然湧上了臉頰……

她一言不發,引起了李心田的注意,他不好意思地停下來:“對不起……”

他猶像不決,還想往下說,播雅書卻接著問:“你今晚是來幫助我的嗎?”

“不錯。”他認真地看著她,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從今以後,我的職責就是幫助你……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在人生的路上,我還想永遠幫助你!”

潘雅書把手遞給他,聲音也變得輕鬆愉快,“好,我會照你希望的去做……”

在短暫的令人愉快的停頓之後,這兩個人便攜手走進了夜色中。

這場感人肺腑的談話,在潘雅書身上起到了一種內在精神的變化,似乎貌不驚人的李心田有這種神秘的天賦,能在平常的事物中化腐朽為神奇。也許對人的命運而言,機遇和緣分都挺重要。總之,前段時間消沉的潘雅書,現在不會再退縮了,她已經有了堅強後盾。雖然她和李心田的經曆毫無相似之處,兩人的容貌也是天差地別,但他們仍然找到了共同點。從此,李心田那處變不驚的態度,就使潘雅書也能闖過大風大浪,而他們打算一起對杭的事件,又創造了一個非常具有戲劇性的場麵——70年代初一樁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政治變革,就這樣躁動不安地拉開了帷幕……

當那些含蓄的或是誇張的政治流言在試驗車間裏傳開,謝若援是最後一個聽見的,卻被第一個喊到政工組去談話。她運氣不好,沒遇上李心田那樣善解人意的政工幹部,而遇上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審問者,開場白就嚇了她一跳。

“據說你在車間裏到處傳揚,說林副主席乘坐的飛機在溫都爾汗墜毀了!還說他這是叛逃……你知不知道?這是反革命謠言,是要殺頭掉腦袋的!”

年輕姑娘嚇壞了,一張臉紅了又白,真是膽戰心驚。她停頓了很久沒說話,似乎處於一種等待之中,等待自己清醒過來。政工組也在期待著一些抗議的喊叫,或者歇斯底裏的昏倒,然而什麽事也沒發生。一隻小鬧鍾在桌上嘀嗒嘀嗒走著,頗有耐心地提醒著時間,房間裏籠罩著一片可怕的沉寂,但謝若媛什麽話也沒講。

“你不想說點兒別的?或者解脫一下自己?或者你能告訴我們一點兒別的事?比方說告訴我們,你是怎麽知道這事兒的?誰告訴的你?你又傳給了誰?”政工組的語氣有些不耐煩,為了追查謠言,他一天要審問十幾個人,也委實疲了。

說到這件事,謝若媛確實有所耳聞,是從團支書遲衛東那裏聽來的。眼下很湊巧,他也坐在政工組身邊,不錯眼珠子地瞪著她,似乎生怕她說出什麽來,會牽連到他。涉世不深的謝若媛真是嚇壞了,但她畢竟天良未泯,壓根兒沒想到再去供出別人,以減輕自己的罪過。她就那麽一言不發地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保全了團支書,卻犧牲了自己。遲衛東見狀舒了一口氣,不知道何時才悄然離開了。

政工組等了一會兒,又清了清喉嚨:“你當然知道,你什麽都不講,會有什麽結果……你這樣做很愚裔,這些政治流言是不會自己傳開的,造謠可恥,信謠可悲,傳謠可、可氣!我實在鬧不懂,你為什麽不把一切都交代出來,爭取一個從寬的處理?”

政工組已經忍無可忍,話也說得很嚴重,近乎恐嚇了,但謝若媛仍是默不作聲。真正的罪犯已經溜走,隻能讓她獨自承擔罪名。假如她真有罪,不過就是聽取了團支書的一句傳言,也不記得曾告訴了誰?林豔?或是潘雅書?總之是一些普通朋友,現在她不能把她們招供出來以保全自己。她也無法說出一句澄清事實的話,既然首犯剛才還在場,那就說明這件已暴露無遺的事還另有背景。與其冒險揭穿,不如保持原狀。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表示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政工組也站起來, 口氣更加嚴厲和不耐煩:“這麽說,你一切都承認了?”

“噢,就算是吧!”她漠然地回答。

逃也似的走出辦公室,謝若媛發現遲衛東正在等著她。他急不可耐地問:“哎,你都招了嗎?你沒有告訴他,這事兒是我跟你說的吧?”

她輕輕地搖搖頭:“怎麽會呢?我什麽也沒說……”

遲衛東鬆了一口氣,急於為自己辯護,又口沒遮攔地說下去:“你要把我供出來,對你也沒什麽好處,隻會招致無窮無盡的痛苦,因為這種追查謠言,會像狗咬尾巴似的沒個完……哦,我並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當這個犧牲品,但你要知道,你是我告訴的,而我呢,是夏曉告訴我的!他呢,又是他爸說出來的!他爸可是飛行大隊長,這飛機墜毀的事兒,當然是先從空軍部隊裏傳出來!但上麵要求保密,一級保密你懂嗎?所以這層層追查,如果是追到夏曉老爸的頭上,他就要受到更嚴重的處分!因而保護我,就是保護你的男朋友的老爸,也就是你未來的公公……明白嗎?”

謝若媛聽了既震驚又意外。她知道團支書是在表演,想解脫自己洗清自己,但她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心情卻是難以置信、難以形容又不堪忍受的!她以前所犯下的愛情錯誤,她現在才認清的秘密真相,都曆曆在目地呈現在她麵前,讓她目睹這一切而感到難以名狀的痛苦不堪!她年紀輕輕,閱曆又淺,真是嚇壞了!也絕望了——在當前的大好形勢下,她還能指望什麽救援呢?她是休想得到任何寬恕的!

事情很快就處理下來了,謝若媛被停止車間工作,發配到基建工地去勞動。三天後,更加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這些“謠言”被證明是真實的,有紅頭的中央文件為準——林彪集團確實叛逃未遂,又灰飛煙滅了,隻留下千古罵名。但加在謝若媛頭上的罪名卻不能輕易取掉,她和一批“造謠者”都必須去勞動改造,以正視聽。

謝若媛最初聽到這個處理決定的時候,的確有一陣六神無主。但突然之間,她眼前就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康峻山不也在基建工地上嗎?她正好可以跟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近距離接觸,而且有正當理由!謝若媛想到這裏,臉上泛起了一陣紅暈,心中也充滿了歡樂與激動,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在此之前,謝若媛雖然心裏渴望,卻一直不敢到基建工地上去轉悠,去尋覓那個很想見到的身影。現在她可有恃無恐了!說到這基建工地,當時在702所有點兒像勞改工地的代名詞,誰犯了過錯,或是青工們違反規定談戀愛,就會被送到那裏,一邊勞動一邊反省,美其名曰勞動改造。林豔和潘承業算是運氣好,逃過了這一關,而謝若媛因為和夏曉談了一陣不成功的戀愛,早就該領受這番教訓了!車間裏的人對此都不感到奇怪,老師傅們早就斷言,這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是在為青春買單。

隻有潘雅書不這麽看,她很理解女朋友的心思,對她心裏正在萌動的竊喜之情也有幾分覺察。顯然,謝若媛是在替遲衛東和夏曉受難,但幸好有一個令人敬佩的“殉道者”已經先行一步,看起來倒像是命運的補償,從而使這個懲罰,變成了一次愛情的冒險經曆。潘雅書知道對傻乎乎的謝若媛來說,事情的神秘性與冒險性遠遠比不上那個男人的魅力,這和真正的勞動改造也有著天淵之別。下工地的前一天,又正是謝若媛21歲的生日,於是潘雅書張羅著,給她精心準備了一台生日晚宴。

林豔已經搬到潘家去住了,享受著準媽媽的待遇,宿舍裏隻有她們兩個人。潘雅書點起了兩根好不容易才買來的紅蠟燭,打開了一罐午餐肉,用小電爐炒了幾個香噴噴的雞蛋,又衝了兩杯白糖開水,在那個年代裏,這就是一頓豐盛的晚餐了!謝若媛看著潘雅書做這一切,深受感動。她坐得離燭光很近,一團淡淡的光暈閃爍在她那橢圓形的麵龐四周,使她的臉色更加豐澤和紅潤。

“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潘雅書端起一杯糖開水,笑著對她說,“來,讓我們祝賀你的生日!在歐洲,21歲可是個成年的日子!你已經從一個不懂世事的女孩子,成長為一個年輕的姑娘了,知道嗎?”

謝若媛也舉起杯子,向她表示感謝地點了點頭,接著黑眉朝上一揚, 目光裏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欣喜與傾慕。“謝謝你,今晚我很歡樂,雖然明天我就要被流放……流放到那個基建工地上,不也是一件歡樂的事兒嗎?我可以見到康峻山了!”

潘雅書望著這個沉浸在興奮之中的姑娘:“天哪,你真的愛上他了!如果有可能,你會跟他私奔,就像那些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她們已經交換過許多對世界名著的看法,並對那些美好又高尚的情感抱著同樣尊崇的態度。但她的這句話,還是讓謝若媛感到自己很幼稚。

“你覺得,他會怎樣對我呢?”謝若媛直截了當地問,突然又煩躁不安起來。“我已經快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老天,真是度日如年……”

“我覺得,你們會友好相處的。”潘雅書說,女友的熱誠也讓她深受感動,想起了自己。“你們都是為了捍衛真理,肯定會受到天助神佑……我相信,康峻山不會因此而動搖自己的信念,你呢,麵對這樣一個大無畏的男性,也難免不會動心。這正是我們在小說和戲劇裏經常看到的故事:一個女人被環境勢力所壓迫,全然的孤立無助,幸好她身邊有一個堅強勇敢的男人,於是他們就陷人了情網,這是自然而然的事。”

謝若媛疑惑地看著她:“我覺得你今天,似乎話裏有話……前一陣子,你是不是也遇上了不愉快的事?快告訴我,到底為什麽?”

潘雅書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暈,她溫和地回答:“是的,我也有些煩惱,可幸運的是,我遇上了一個好男人,他就是李心田…“最近,我們經常約會。”

謝若媛叫起來:“他是康峻山的好朋友,還有你弟弟,他們三個是鐵哥兒們!”

潘雅書點點頭,兩隻胳膊又抱在胸前,眼瞼朝下,望著紅紅的不斷爆出火花的燭光。“小謝,這件事,我從沒跟你講過……我離開文工團,是因為中央軍委來省裏挑選機要秘書,把我也給選上了!等我到了空軍部隊,上麵又傳來指示,讓我們就地待命。後來,領導上又說我年齡偏大,不能參選了,問我是回團裏,還是想去別的地方?就這樣,我分到了702所……現在想起來,那時候正是9月中旬,林彪自我爆炸的時候!你明白嗎?如果他沒有暴露,或者我夠了年齡,真不敢想象將是個什麽結果!”

謝若媛聽得目瞪口呆。在傳達中央文件時,她們都聽說了“林立果小艦隊”的事兒,據說還有人打著挑選機要秘書的旗號,為這個小野心家挑選“妃子”,也就是俗稱的“選美”!這麽說,真有這回事兒了?而潘雅書竟然是受害者!現實真可怕,一旦暴露了它的真麵目,竟是如此的令人痛苦和不安!

“那你怎麽辦?”她拉住潘雅書的手,怯怯地問。

潘雅書抬起頭來,淚水濡濕了她美麗的眼睛。“我知道真相後,也難過得差點兒心碎……後來,幸虧我碰上了李心田,他真是個好男人,他不在乎我的過去,不在乎這一切。他說,他會一輩子真心對我好的!”

謝若媛看著她那完美的側影,驚訝得結結巴巴:“這麽說,你們、你們倆好了?”

“是的,我已經決定嫁給他!”潘雅書緊盯著紅紅的燭火說,或許是燭光的反映,臉上又泛起了一陣紅暈。“我覺得,我終於找到了自己要嫁的男人!小謝,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也知道,大家會說什麽?是的,李心田他既矮小又不漂亮,但是他的人格並不低下,在上帝麵前,我們都是平等的!”

這是《簡愛》裏的一句話,謝若媛曾被它激動得熱血沸騰,現在由一個話劇演員真情道白一般地念出來,更增添了幾分回腸**氣的韻味。謝若媛非常羨慕潘雅書,她已經找到了自己要嫁的男人,那麽, 自己要嫁的那個男人在哪兒呢?

潘雅書真像是謝若媛的保護神和指路人,她似乎明白女友的心思,當晚又自告奮勇地要帶她去康峻山的宿舍。“你應該先找他談一談。”她說,“讓他對你為什麽去搞基建的原因,也能夠早點理解。我相信,你們會很快找到共同語言。”

在這種大膽和興奮的情緒支配下,兩個姑娘很快就出了門,朝那稱之為13號工房的男工宿舍走去。晚上的空氣寒冷而清新,黑黑的夜空又透出隱隱的深藍色,襯托著那些崎嶇小道上的樹木,就像霜雪中的冰掛一樣光彩奪目。謝若媛也是同樣的容光煥發,即將見麵的喜悅洋滋在心頭,清除了她一直猶豫不決的苦惱。

康峻山的房門敞開著,潘雅書拉著謝若媛的手闖進去,後者簡直擔驚受怕,深恐有什麽爆炸性的效果。然而很遺憾,她們要找的人不在宿舍裏。難道他回家了?或是去了圖書館?謝若媛很不甘心,站在陳設簡單的小屋裏不肯離去。突然間,她發現了什麽,朝唯一的那張床奔去,抓起**的一條長褲,不禁大笑起來。

“潘姐,你快來看呀!這是康峻山的褲子吧?天哪,他打了多少個補丁?讓我來數一數……足足有18個!真讓人想不到!”

潘雅書也走上前,接過那條褲子看了看。這是一條洗得發白的大號工裝褲,散發著一股男人的汗氣和煙味兒,但是洗得幹幹淨淨,上麵補好的補丁也是平平整整,針腳橫平豎直,又細又密,讓人看了咋舌不止,真不相信這是一個男人的手藝!

“沒想到康峻山五大三粗,卻擅長針線活兒!他的手可真巧!”謝若媛感歎道。

“嗨,年過25,衣破無人補!”潘雅書把那條褲子塞到謝若媛手裏,“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的革命工作了!小姐,學著點兒吧……”

謝若媛做了個鬼臉,把褲子貼到自己胸前,盡情地聞著那股男人的氣息,心裏麵卻在想,明天見到康峻山,又會是個什麽情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