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汪國強也認識楊四海,跟他打了個招呼,就拉著方劍雲出門,步行去吃午飯。兩人走在大街上,恰成鮮明的對比:方劍雲西裝革履,高大魁偉.氣宇軒昂,汪國強卻瘦削精悍,一身樸素的便服,腳下永遠是一雙老式的白底黑布鞋。他們的口味也不同:方劍雲愛吃西餐,牛奶麵包和雞蛋,汪國強喜歡素食,粗茶淡飯。兩人都不抽煙,但方劍雲喜歡喝啤酒,汪國強滴酒不沾。這些反差極大的興趣愛好,並不妨礙兩人成為好朋友,在未來的路上並肩攜手。
他們穿過馬路,繞過小街,閑談著走向常去的那家小飯店。路人看見這饒有情趣的一對,都忍不住回頭看上幾眼.後來惹得他倆自己也笑起來。
“他們在看你,你是有名的美男子嘛!”汪國強指指方劍雲。
“是在看你。”方劍雲也笑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為啥一年四季總是這身打扮?”
“你又想說,我這樣子像陝北農民吧?”汪國強哈哈笑道,“別忘了在延安,你那一身比我還土。有一次,你把拖拉機都開到溝裏去了,我還沒出過這種洋相呢!”
方劍雲收起笑容,“老兄,你回北京後,想過延安嗎?我可是常想……”
“我不但想,還回去看過幾次……”汪國強認真地說,“什麽都沒變,還是那麽苦!”
兩人不約而同,都想起了青年時代,那也是他們的崢嶸歲月。那些日子早就埋藏在記憶深處,但他們從未忘卻過。一提起陝北,一想到延安,腦海裏就會浮起那黃土高坡,那光禿禿的山岡,那熾熱的陽光,那清涼的狂風,還有黃昏時分沿著河岸趕來的牛車,車上石頭般靜默的老漢,他眼裏映照出天邊渾圓的落日……
驀地,一聲蒼涼從老漢那幹瘦的身軀裏進裂了出來,在天地間久久回旋.頓時撥開了頭頂飄**的白雲,把他們帶到遙遠的遐思中:東山上那個點燈,西山上那個明;四十裏那個平川也不見人。
方劍雲還記得,這首信天遊正是汪國強喜歡唱的。那時汪國強就像個知心老大哥,總愛在他們這群知青情緒低落、看不到前途時吼幾嗓子,好給他們鼓鼓勁。汪國強也是口才極好,一口京片子抑揚頓挫、鏗鏘有力。他又喜歡讀書,背功了得,居然能把“老三篇”唱成京韻大鼓,讓你五體投地。汪國強不但嘴皮子快.腦子也好使,做起思想工作一套一套,嘮起嘖來在情在理,說得青山見日流水見底,在知矛中也頗有威信。方劍雲所在的生產隊,跟汪國強的知青點相距不遠,有空他就喜丈往那)L跑,跟這個老大哥聊聊,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情趣盎然了。
有一天沒活兒幹,方劍雲無聊之極,頂著大風闖進汪國強的窯洞裏,發現他正三整理書籍。好家夥,滿滿一箱子書!方劍雲拿起幾本翻了翻,五花八門什麽都獷,除了社科類,還有小說。方劍雲羨慕不已。他們知青點隻有幾本破書,翻得毛2都沒有了,還在搶著看呢!
“沒想到,你這麽喜歡書!”他由衷地說,“竟然帶了這麽多書來……”
汪國強把書仔細地放進那口木箱子,“誰不愛書,誰就不愛智慧;誰不愛智泉,誰就會變成愚人!而智慧是生命的動力……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一個教育家說勺。 ”
此人平時出口成章,原來秘密都在書裏,這讓剛滿十八歲的方劍雲更加敬佩。
他連忙說:“也借給我幾本歎,這是精神食糧呀,我也需要!”
“借給你可以,但要小合,別讓你們生產隊長知道。”汪國強小心翼翼地看看亨洞外。
“前兩天,我剛當選為生產隊長。”方劍雲不禁笑起來。
汪國強怔了怔,也大笑起來,“忘了告訴你,我還是我們生產大隊的革委會副三任呢!咱倆都一樣,是可以改造好的黑幫子弟嘛!”
兩人正笑著,突然有個知青跑來說:“快,公社書記來了,要查你的書……”
窯洞裏頓時一陣忙亂,那個知青幫著他倆,飛快地把書箱子藏到一堆柴草裏,戈後穿件舊軍裝的公社書記就大駕光臨。這是個沒多少文化的複員軍人,在部隊裏的盲,天生對讀書人沒好感。他拿眼掃了掃窯洞裏,大概不好意思去翻那個明顯獷嫌疑的柴草堆,便教訓了汪國強一通,說你是下鄉來接受農民再教育,還讀哪門二書啊?難道你不知道,這讀書就是四舊,是資產階級思想,那是絕對禁止的……戈同誌口沫四濺地修理了他們一通,並沒說出什麽道理來,但就是不準他們讀書,子生霸道!汪國強卻笑嘻嘻地聽著,送走瘟神,照讀不誤。
後來方劍雲時時想起這一幕,深感汪國強與其他知青有諸多不同。那是一個翻三雲覆手雨的年月,一代青年都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從叱吒風雲的紅衛兵到接受再交育,曆史的車輪讓他們應接不暇, 目瞪口呆。不少人無法適應,放浪形骸,到了夏村後成天罵娘,甚至雞鳴狗盜、裝病回城……原本熾烈的奮鬥熱情與壯麗的革命衛想,跟廣闊天地的生存空間形成了巨大落差,還有幾個人能在昏暗的油燈下堅持含馬列?或在農業學大寨的艱苦實踐中去執著信念?而汪國強卻做到了!他熱情仍〔,理想未泯,用諸多承受苦難的書籍、文章和格言來激勵自己,咬牙苦熬、隱忍d上,從沒消沉和頹唐過,更沒有自我嘲弄和放逐;有的隻是對青春理想的深沉緬卜與再度追求,對生命力從不同角度的又一次托舉和張揚……
方劍雲的插隊生活比汪國強要難熬得多。他年紀尚小,不到十六歲就被趕下鄉。時任河北省委書記的父親關在秦城監獄,多病的母親也未能幸免,被造反派關押起來,直到他臨走時,才允許見一麵。方劍雲看著麵容憔悴的母親欲哭無淚,小小年紀,他已經逼著自己堅強起來。
母親早有準備,遞給他一遝顯然是悄悄存下來的零錢,大約有二十多元,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他永生難忘的話:“孩子,這些錢你都帶去吧,窮家富路呀!”
方劍雲捏緊了錢,一陣心酸。可想而知,這區區幾十元,就是母親的全部家當呀!
他落戶在延安城外的橋兒溝,離當年父母讀抗大的地方不遠。沒想到根據地還是那麽窮:老百姓大多家徒四壁,幾個人穿一條褲子。冬天砍完柴,燒熱炕,門都不敢出,因為沒有過冬的衣物。有些人四季就一身,夏天把棉絮扯出來,冬天又塞進去。生產隊裏都是坡地、梯田,種的糧食都是玉米、小米、高粱,沒有水稻和麥子。一年到頭分下的白麵,知青們一頓就吃完了。一個月領到的口糧,半個月就吃光,隻好到老鄉家去“蹭飯”。老鄉家也沒什麽好吃的,大家一起吃糠咽菜吧,那真是苦不堪言啊!方劍雲首次嚐到挨餓的滋味,餓得五髒六腑都難受極了!來自繁華大城市乃至首都的知青們,哪裏吃過這種苦?他們不會計劃過日子,常用分來的糧食去找老鄉換雞蛋,沒吃的就去偷雞摸狗。很快村裏就聽不見雞叫聲了,後來連狗叫聲都聽不見了,全讓這幫知青給吃了。老鄉對他們挺寬容,還說:“瞧這些娃苦的!”
方劍雲雖是男孩子,但因出身高幹家庭,從小也是嬌生慣養。插隊到延安,對他的意誌和毅力都是個考驗。從沒做過農活兒的他,如今要跟老鄉們一起下地、砍柴、燒窯、燒磚……白天曬太陽、流大汗,背著跟自己體重一樣沉的東西爬坡上坎,晚上跟四五個知青一起睡在窯洞裏,光禿禿的炕上冰涼冰涼,簡直冷透心尖!山溝裏麵什麽都沒有,沒有電,甚至連煤油也沒有,打個電話也要去幾十裏以外的公社。一開始四五個人住的窯洞.後來隻剩下他一個人,其他知青都陸續調走了,而他卻因出身不好與之無緣,招工、回城、上大學更是沒有自己的份兒。有一年春節,他口袋裏沒有一分錢,煤油燈裏沒有一滴油,獨自躺在黑暗中,真是絕望極了,覺得此生都不可能回北京,隻能一輩子待在這荒漠偏僻又貧窮落後的山村了!
艱苦的環境確實鍛煉人。在這樣的境遇下,他居然從會計、生產隊長幹起,一直當到大隊副支書,這才贏來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美名,也真是付出了許多汗水。
那一天,隊裏分得一輛手扶拖拉機,找不到人開回來,就派他去。方劍雲知道隊裏屬自己文化高,隻好硬著頭皮去了。他在縣城裏反複琢磨半天.總算找到一點竅門,試著把拖拉機開回來了。走到延河邊時,要過一道橋,他不知這拖拉機上下左時為反操作,一不小心,就把拖拉機開到橋下去,一頭栽進了河裏!河水不算磷,但也淹到他脖子。他又慌又亂,心一急.便昏過去,以為自己今天死定了!醒印寸,他已經躺在當地駐軍的醫療所裏。原來是幾個解放軍戰士救了他,還幫他脫;濕透的衣服,換上幹淨的軍裝,一直把他送回知青點……
在以後的歲月裏,方劍雲想起這些艱難的往事,沒有懊喪,隻有驕傲。剔除掉仁中的生活所迫和政治因素.那些青春的狂熱高亢,理想的璀璨昂揚,**的態意E洋,勇氣的義無反顧,畢竟都是美麗純真的,呈現出年輕生命的天然風采―這尤是他的青春之歌!他像一個長途跋涉的旅行者,雖然曆經了千辛萬苦,還有孤奴寂寞的考驗,但內心的熱情並未熄滅;直到今天,他仍在為自己的理想目標而奮卜,為此還要去攀登更高的山峰。而延安那段生活就像人生的燈塔,永遠照耀著他立進的方向,也是他自信的力量之所在。
兩人默默地走著,都在細細品味自己的青春,如飲香茗一般,彌久而醇厚,平眨而悠長,知足而從容。相似的歲月、情感和經曆,構成了他們生命中同一條軸壇,相近的地域特色又感染上相同的情緒,始終縈繞於懷。他們用共同的心境,體立和感悟出同一種極富人文色彩的人生基調,滄海桑田,刻骨銘心……
“哎,你剛才說,你什麽時候回過延安?”方劍雲突然問,“有何感想啊?”
“那是我去延安調查農村金融.那裏已經搞起了小貸公司、村鎮銀行、農村信習社等存貸機構,有關部門還張羅著,想把這農村信用社改成農村商業銀行。一旦友樣就要跨區域,成本就高了。我說農民養雞養鴨養豬那點兒利潤,怎麽養得起你]這些開汽車住大樓的銀行人員?”汪國強思索著說,“咱們的金融改革,就不能或地製宜嗎?”
方劍雲笑起來,“一麵是苦苦養豬的農民,一麵是金融改革,還真是兩難已! ”
“所以人家說.我像個生產大隊長呢!”汪國強也笑起來,“不過我想,最完是的政治製度,是有那種能夠給人民提供最大的幸福、最好的社會治安以及最穩定勺經濟收人的政府。咱能不能順著這條思路,去琢磨我們的金融改革?”
方劍雲聽了很驚訝,他覺得自己就缺少這份情懷。他也關心金融改革,但那隻奎為了自己的公司,難免有私心;相形之下,汪國強的政治頭腦和思想胸懷都更為磷遠高闊。
“你隻是個金融人士啊!”他不禁小心地問,“難道以後,你還會從政嗎?”
“誰知道?”汪國強從容笑道,“我輩的人生之路,不可能完全由自己來決定旦?”
他們腳下這段路正是頗具特色、最有京味兒的老區,幾條曆史悠久的小胡同,勺端都與繁華熱鬧的大街相連,沒有老街舊巷的那份落寞。濃密的林蔭樹下,時尚的跑車與古老的三輪交錯行駛,來往穿梭於古色古香、紅門灰牆的四合院之間,隱隱透出不凡的文化底蘊及曆史地位。他們走了二十分鍾,才來到一家高檔飯店,門前也是車水馬龍,裏麵更是高朋滿座。他倆並沒進去,卻走進隔壁那家賣刀削麵的小鋪子,這裏客人不多,清風雅靜,隻有十幾張桌子。老板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據說家裏有點兒背景,卻出來自己闖**。他親手做的醬豬肚算是一絕,方劍雲和汪國強經常來品嚐,相互都已經熟識了,見麵就友好地打招呼。
“兩位大哥,今兒又來了?”老板殷勤地微笑著,“還是老規矩嗎?”
“老規矩,半斤豬肚,兩碗刀削麵.再給他來一瓶啤酒,我就清茶一杯。”汪國強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迫不及待地對方劍雲說,“快跟我談談那事兒,我還真感興趣!”
方劍雲卻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又聊了幾句別的,直到那一盤黃澄澄、油嘟嘟、香噴噴的醬豬肚端上桌。這是私房廚藝的獨家秘製,先用自己熬的鹵水煮熟豬肚,再切成細絲,調上香油,配上醋碟,吃起來肥而不膩,人口化渣,方劍雲和汪國強都愛這一口。方劍雲並不好酒,此時卻要喝點啤酒,似乎就著這美食佳肴,才能有滋有味地把美國之行細說一番……
汪國強聽了很振奮,一拍桌子說:“好啊,這幫海外精英,倒是跟我們想到一塊兒了!我今天找你來,就想聊聊這證券市場的事兒……你快說說,咱們中國也能這麽幹嗎?”
“這要看時機,看條件成不成熟?”方劍雲卻謹慎起來,“那幫海外學子當然是一腔熱血,但他們對國內的情況並不了解―這事兒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不過我覺得,中國的經濟開放還有金融改革,遲早需要一個資本市場,晚弄不如早弄……”汪國強思忖著.“也許天意如此,它就該在我們這幫人手裏誕生?”
方劍雲玩味地呷了一口啤酒,“這是件大事,總要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吧?”
汪國強吃得不多,但是談興大發,興致勃勃。
“好,那我就跟你說說兩件事兒。第一件,你可能都知道了,去年秋天在人民大會堂.有關部門舉行了一個中美金融市場研討會。參加者有美國前國務卿羅傑斯,前商務部長、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董事長兼執行主席約翰遜·凡爾霖,還有一些華爾街大亨,都是美國金融界的頭麵人物……”
方劍雲想了想,“我知道這事兒,小平同誌還接見了他們,新聞媒體也有報道。”
汪國強點點頭,“我有幸參加了這個研討會,規格很高啊!包了長城飯店一個俄們的政府也正在嚐試,用一種嶄新的方法,去促進社會生產力,和人民的創造 ”
“這就跟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接軌了!”方劍雲很興奮,“美國人口的四分之三壓在股票市場上,享受著越來越多的利益,這數以萬億計的資金,又維係著國家的濟增長……”
“是啊,雖然有些參加研討會的政府官員,對這件事還不太理解,但大家都明,必須對股票這個新生事物來個重新認識。中國資本市場的建立,也隻是個時間題了!”
方劍雲一氣喝幹杯子裏的啤酒,急不可耐地問:
“第二件事呢?你再說說……”
汪國強還沒開口, 自己先笑起來,“就在這次會上,凡爾霖向小平同誌贈送了L約證券交易所的證章。按理說,我們也得回贈美國人一個禮物,但送什麽好呢?二家都很犯愁,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人行的官員們就說,我們也送他一張股票
“什麽什麽?”方劍雲瞪大了眼睛,“可是,中國還沒正式發行股票呀!”
“問題就在這兒。”汪國強一邊說一邊樂,“後來你猜怎麽著?這建議竟然被匕準了,好像是上麵有人說呀,外國人能辦到的,咱中國人也能辦到,他們有股霎,我們也有……於是那些未獲批準就私自發行的股票,一下子成了香悖悖,都被之集起來,攤在桌上看,送哪一張才好?”
“哦?真有這事兒?”方劍雲覺得很稀奇,“我還沒聽說過。”
汪國強施展他那嘎蹦脆的京片子,就像說評書一般:
“去年沈陽有幾百家企業發行股票,上海更牛,有一千多家!但向社會上發行J並不多,隻有十幾家,人人都說自己是中國第一股……後來決定,還是送上海的、飛樂吧!因為這隻股票印製得還算漂亮!”
方劍雲樂不可支,似乎又回到延安時代,聽這位知心大哥講故事。
“說.接著說……”
“這漂亮的小飛樂呀,就成了上海人民的尚方寶劍,由上海人行的一個處長專程送到北京。凡爾霖接過股票也很高興,但仔細一看,這張股票上的名字不是他,是上海一個副行長的。正巧他們一行人要去上海,於是凡爾霖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證券交易所的董事長,就去一個小小的隻有十平米的信托服務部.辦理這股票過戶手續。他還架子挺大,想要警車護送。上海人民不答應,說國家元首才有這特權。於是老凡同誌就花了200()美元,去過戶一張麵值50元人民幣的股票,還頗費了一番周折,辨明了真偽,確信不是假的,才高高興興打道回府……”
“哎喲,這故事我可是百聽不厭!”方劍雲笑得肚子痛,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了,故事講完了,我們言歸正傳。”汪國強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說,
“劍雲,我今天找你來,就想告訴你,雖然咱們的老祖宗,馬克思、恩格斯都說過,資本的每一個毛孔都是肮髒的,但這西方的資本運作方式和證券市場,總有一天會進人中國,否則我們就要被時代拋棄……為了促成這件事兒,你看我們能不能這樣?先找幾個人來聊聊,就找銀行金融界的人,要找那些年輕人,他們才有銳氣和開拓精神。我們要好好研究一下,看在中國能不能也這麽幹?”
方劍雲大為讚同,“好,我盡快去安排……你先說說看,都應該找些誰?”
兩人就在飯桌上商量了一下,湊了十幾個人,都是青年官員、商界精英和新銳……
汪國強最後又說:“我看這件事,還真得由三股力量來推動:地方政府和企業,他們有發展的衝動,期望從市場籌資嘛!還有知識精英層,包括海外以及我們這些人,理性而敏銳,認為發達國家有的,中國也必定會有。然後是中央高層,總有一些開放的官員,會認識到資本市場的重要性。這三股力量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個突然降臨的機會,方能破中國資本市場之冰!”
方劍雲點點頭,“是啊,除了意識形態,還有技術操作的問題……”
“那是下一次的議題了!”汪國強站起來,爽快地說,“今天就到這兒?”
方劍雲卻有點兒意猶未盡,真想再跟老汪同誌暢談一陣,說說自己公司那些事兒,分享如何從一無所有走向人生巔峰的經驗。但又轉念一想,以後還有機會。
結束了這頓原汁原味、意義深遠的豬肚之餐,走出小飯鋪,方劍雲又看見一群鴿子響著哨鳴,在藍得透明的天空上飛過。他不由得想,北京的鴿子跟紐約的鴿子,也是心意相通嗎?
華爾街是夢想的代名詞,集成功與財富於一身。因其優越突出的地理位置,具獷挑戰性和高難度的工作性質,以及豐厚的回報與世人的豔羨,一直是各國人才聚熟的場所,尤其是中國學子們向往的地方。眾所周知,倘若回國工作,哪怕是努力爹鬥,他們的個人收人與職業生涯,也遠遠不如此處輝煌。但現在,夏啟明卻想回習了!
他對自己名義上的女朋友葉楚圓笑稱:“我在華爾街,是讓美國人在剝削我的泳明才智。我想把這些都帶回去,以後再來剝削他們美國人!”
葉楚圓也是冰雪聰明,遂笑道:“改革開放以後,你第一個在美國東部取得剛幣資格,年薪又這麽高,你所在的律師事務所,曾經的合夥人就是現任美國總乞,你還有什麽不滿足?你的上司和同事都巴不得你留在美國,你為啥偏偏逆向思鑫?”
夏啟明淡然一笑,“我才不稀罕他們的挽留呢!實話對你說,人這一生,不能光乳著自己,總得對國家,對社會,甚至對人類有所貢獻吧?至少像我們這樣的人,應灰有這個光榮使命……我覺得,還是回去為好,回到中國,這貢獻會更大!”
“那麽你留在美國,就沒有這些貢獻了嗎?”葉楚圓故意刨根問底。
“當然也有,但我從沒改變過回國工作的想法。幹脆說吧,我從來就沒想到過丈回去!”夏啟明索性坦承,“尤其是在方劍雲來了之後,詳細了解了國內的一些警況,我更加堅定了這個決心―我要回國去幹一件大事!”
“這件大事,是在中國建立資本市場吧?”葉楚圓似乎有意跟他對著幹,“哎,卜是不是瘋了?在中國,誰要說股票市場還有些許好處,誰要敢跟領導階層提這件驀,那他說不定就會身敗名裂!倘若不信,請看茅盾同誌所著的(子夜)。”
“你說得也對。所以,我們要用心做個局,想辦法把這物件捎回去……”夏啟明望拿窗外思忖,“這物件往大裏說.是資本交易機製,往小裏說,就是股票交易所。”
他們正身處華爾街美聯儲大樓的底層咖啡廳。整棟大樓都不對外開放,隻有這匡提供簡單的食物和飲料。夏啟明覺得這裏的牛排還不錯,滋潤嫩滑,有益健康,乙能填飽肚子。葉楚圓也喜歡吃這兒的水果,尤其是那紅燦燦、水靈靈的草萄,沂鮮爽口,十分誘人。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玻窗照射進來,灑滿了咖啡廳。透過窗戶,可以看見一塊巨大的紅色招牌,就橫掛在寬敞的大門上方。咖啡廳外人聲鼎沸,擠滿了午餐時間出來放鬆的華爾街雇員。他們個個都西裝革履,卻喜歡夾著三明治,捧著可樂杯,在陽光下愉快地交談。咖啡廳裏倒很安靜,可以讓他倆舒舒服服地討論人生,安排命運。
“我覺得你就像堂吉訶德,硬要挺著長矛刺風車!”葉楚圓聰慧地笑起來。
“別忘了咱老祖宗馬克思說過的話:資本從頭到腳的每個毛孔裏,都流著血和肮髒的東西。你想把這資本主義的核心物件捎回去,真是千難萬難呀!你又憑什麽認為, 自己能幹成?”
夏啟明並不正麵回答,卻劍走偏鋒。“你喜歡古典文學,那你應該知道,世俗生活中很少有文藝作品中那些自由、獨立、革命、犧牲等等崇高的情感。盡管已經在美國立足,但我們仍然是小白領或打工族, 日常生活不過是拚命工作,然後就是吃喝玩樂,或者看一場電影、搞一次派對那樣的精神享受;人生計劃也不過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或者咱倆來個浪漫的婚禮―如果你願意嫁給我的話。但在內心深處,我們仍然向往著什麽?那是超乎吃喝拉撒睡的形而上的東西,我們需要被崇高的情慷和意義所打動!”
“明白了!”葉楚圓斜眼看他,“你說這話時,就像個文藝小青年……可你已經三十六歲了,你不覺得自己對這種崇高的刻意追求,有點兒矯情嗎?”
“我並不這麽認為。追求和向往這些詞兒,在我看來仍然具有魔力,哪怕它經曆了漫長和艱苦的歲月考驗,但至今由人們再喊出來,還是如此富有震懾力!”夏啟明認真地說,“我對這些詞兒的解讀,是不能被世俗的濁流所裹挾,而對生活喪失正確的判斷能力。我也無法在紅塵滾滾的華爾街,一邊拿著美國人的高薪,過著聲色犬馬的日子,一邊還在思考人生的意義。生命對每個人來說隻有一次,在目前商品社會和消費主義泛濫對人們的刺激下,我希望能超越普通的生存環境.讓自己得到升華……可能這種選擇,對許多人來說是匪夷所思,但對我來說卻是唯一:我要讓自己活得更有意義,否則我此生都會於心不安!”
U十楚圓沉默了片刻,爽朗地笑起來,“你猜怎麽著?其實我挺支持你。世界的金融中心也會轉移,說不定哪一天,會轉到咱中國去?而你就是開路先鋒了!”
夏啟明長舒一口氣,望定她緩緩地說:“你猜怎麽著?其實我挺需要你的支持。我甘願粉碎現有的一切,回中國去重新創業,幹一件不合時宜的大事,內心也一點兒都不會忐忑……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個不切實際的空想,甚至要抱著掉腦袋的危險!而我感到最可怕的,卻是自己信任的人也不讚同,那就太糟糕了!”
葉楚圓的臉微微發紅,但她卻堅定地說:“你的選擇沒錯,總有一些空想能成為現實,總有一些堅冰需要去打破。為此可能會有所失,但我相信,你肯定也會有所得!”
兩人不再開口,腦海裏都閃過了一些靈感的火花,思想的碎片……
確切地說,葉楚圓應該算是夏啟明的紅顏知己。至少現在,她還沒打算嫁給,雖然朋友們都說,他倆很登對―都是如此聰明絕頂,又理智冷靜,情商智商挺高。
葉楚圓的這一生,也在不斷粉碎自己現有的一切。她性格熱情豪爽、崇尚自,從雲南支邊回到北京後就扶搖直上,如今在北京大學政治經濟係當副教授。她愛這份講馬列的工作,更喜歡著書立說。她談過幾次戀愛,但由於那份機敏和任,每一段情感經曆都不能長久。三十歲之後,她打定了主意不結婚,因為她的工需要全身心投人,所以無法兼顧。沒想到此時,她卻遇上了夏啟明。她想辦法來國當訪問學者,對夏啟明深人淺出地了解一番之後.並不完全覺得這個男人就屬自己,也沒想好該不該把終身托付給他。她總覺得自己是個異端,也許此生都不遇上一個真正相愛的男人?她相信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仍然是個自由之身,種情形並不比一個女子所遇非人更壞―她將始終是自己的中心。
葉楚圓是將門之後,父親是共和國的一代將軍。星光閃耀,照徹門庭,她從小一直都很順,雖然兒時有些男孩子脾氣,但誰敢欺負她?誰又敢小看她?直到落雲南建設兵團,每天上山去割橡膠,她才感到生活的那一份艱辛。盡管如此,她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麽嬌氣,或者吃了苦之後隻知道流淚。她屬於把淚水流到肚子,然後擦掉眼淚再接著幹的女中豪傑。但她也不是那種隻知道埋頭拉車的傻逼,一個同學手裏借來的《資本論》,讓她在空閑時有了新的遐想。毫不誇張地說.她讀了第一章的前幾頁,就開始問自己:我們的剩餘價值都哪兒去了?知識青年不是被剝削了?此後她割完橡膠,就會坐在樹下發呆,其實在苦苦思考:為啥我一年到頭如此辛苦,賺來的錢還不夠買一件自己喜歡的毛衣?
西南邊睡的大山連綿不斷,遮天蔽日的樹木望不到藍天.也看不見陽光。但她著《資本論》,心裏卻一天天敞亮起來。她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烏雲終究不住太陽。
五年後葉楚圓回到北京,在明亮寬敞的教室裏學馬列,興趣更加濃厚,知識麵更加廣泛。再重讀《資本論》,她有一個重大發現:許多人並不知道,這本老馬誌最著名的厚厚的書,隻是他理論的幾十分之一,或者是馬克思體係的一個總。他還有許多著作也談資本,論人性,可是有多少人認真研討過?又有多少人能正理解?她不想不求甚解,便一直讀到碩士,儼然成為圈子裏最有水平、最具權的馬列主義研究者,如假包換。
這些大部頭理論雖然放之四海而皆準,但用來指導自己的生活就不靈了。所以和夏啟明還都一直單著。原以為到了美國,出於孤獨和寂寞,兩個人總會走到一,沒想到這法子也不靈―對於兩個聰明人來說,他們時刻都挺清楚明白:這不是愛情。
葉楚圓也不乏女性的自尊,她想夏啟明若真的愛她,定會向她求婚。但他一直沒有正式開這個口。她也佩服他的沉穩,卻不知道他若開了口, 自己會不會拒絕?兩人都渴望真情,但對於那份執子之手、白頭到老、心心相印、至死不渝的承諾,他們又能否擔當得起?
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夏啟明提議出去走走,說我送你回學校吧?葉楚圓在一所大學講課,順便做博士論文。不遠萬裏傳播馬列,居然有外國人喜歡聽,誰都覺得不可思議。
走出咖啡廳,外麵是另一個世界。天藍得透明,晴空如洗,陽光照進狹窄的華爾街,灑向兩旁的大樓。那些整齊漂亮的綠草坪上,開放著鮮豔奪目的花朵,讓人看了賞心悅目。一陣清風從哈德遜河麵上吹過來,花草都輕輕搖擺著枝葉,仿佛在向他們微笑……
葉楚圓看見一個小姑娘歡笑著,撲向媽媽的懷抱,不禁也笑起來,還指給夏啟明看,“你瞧,那些美國孩子多漂亮,真是會動的洋娃娃……我好喜歡他們!”
夏啟明知道,葉楚圓這樣說並非向自己暗示什麽。她就是如此率真,甚至說話不假思考。她的微笑也挺眩目,但卻無法讓男人醉心。葉楚圓如同所有高智商的女人一樣,五官端正,但相貌平凡,最多稱得上是蘭心蕙質。平時很少打扮,經常素麵朝天,她們從不在這上麵耗時間,費功夫。當然,她們也自有一種令人動心的優越氣質,但她們給人的感覺不是心跳,而是安全……對,心跳的感覺.這世界上隻有一個女人才會讓他擁有。夏啟明想到這裏, 自己都有些汗顏。男人是多麽貪婪和虛榮啊,什麽都想要―心跳與安全。
“喂,你在想什麽?”葉楚圓問,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
夏啟明微微臉紅,掩飾般地問她:“哎,你在想什麽?”
葉楚圓在這方麵並非那種心思細密的女子,居然大咧咧地說:“我在想華爾街……你瞧,這裏似乎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所以有人說,紐約是天堂,也是天獄!”
街上擠滿了人,多數是坐地鐵上下班的白領打工族。經過一天辛勞,他們都急忙往家趕,想盡快回到溫馨的家園。夏啟明突然對葉楚圓有了歉疚,她也在向往一個家吧?
“你看,楚圓……”他艱澀地開了口, “咱倆要不要往一起,再湊湊?”
葉楚圓一怔,隨即調皮地朝他眨眨眼,“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就算是吧!”夏啟明咬咬牙,硬著頭皮說。“咱倆也拖得太久了……”
葉楚圓爽朗地笑起來,“瞧你這樣子!你不像在求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沒有一個男人求婚像你這麽隨便,即使在喧囂的華爾街,身為繁忙的經紀人,不能這樣……”
“那我應該怎麽樣?”夏啟明甚至有些困惑。
葉楚圓幹脆地說:“既然你都不知道該咋辦,那我就幫你解脫,至少在今天,先拒絕你吧。尤其在你已經打算回國之際,咱們更應該想好了再做呀!這麽久都過來了,對不對?”
就在這一刻,夏啟明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跟葉楚圓之間.一直沒太鬧明白的關:他們現在還不是情人或愛人,而隻是同誌和朋友。或許這種友情裏也摻雜著一朦朦朧朧的,戀人才有的那種微妙情慷,但這種感情卻隻能意會,不可言傳。換之,他們倆都互相喜歡,但還沒有真正相愛。夏啟明尤其發現, 自己喜歡看到楚圓的笑臉。雖然她長得不算漂亮,但她那聰慧的笑容是從心底湧出來的,真切自然。他看到這種笑容,就會覺得自己也由衷地感到歡樂,仿佛世界也充滿了希,生命更是充滿了活力,就像現在一樣。
夏啟明控製住自己那難言的激動和隱隱的遺憾,輕聲說:
“楚圓,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當然。”葉楚圓又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希望我們永遠保持這種良好的關係!”
夏啟明打算找到陳亦飛好好聊聊.幹脆也勸他回國,跟自己一起幹,人家卻總是空。原來就在這幾天,陳亦飛所在的紐約證券交易所經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股災。
這是個黑色星期一。清晨剛上班,胖乎乎的值班經理就驚慌失措地跑來,拍著對眾人說:“不好了!我一生都沒見過這麽多賣單,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賣股卻沒一個人買!”
大家都盯著他看,交易廳裏一片沉寂,似乎誰都不想打破這安靜,耳邊隻聽見錄交易時間的老式掛鍾,在分秒不停地滴答響著。陳亦飛也很不安,前陣子股票’較大下跌,後來卻陸續收到超量的買單。此時再出現這種情況,的確很反常。
陳亦飛剛來紐約證券交易所不久,但他人緣極好,因為親和力是他強項,很快能跟經紀人打成一片。仿佛最牛的大腕兒級別的王牌經紀人,還有涉世未深的電推售員,都一下子成了他的好哥兒們。他喜歡經紀人這個智慧與數字組成的群羨慕他們開豪車、拿高薪,以及無論行情好壞,總能拿到傭金的本領。現在他發現,這幫牛人都要崩潰了!尤其是那些專業股票商,似乎直接承擔著買單的壓他們的任務就是利用自有資金,在市場出現不平衡時起調節作用。但在1987年這個秋天,當紐約股市正式開盤時,他們卻發現自己無力承受了―80%的股票在拋,數量之大讓人震驚,到了無法正常交易的地步。
證券交易所的主席約翰遜,就是陪同過方劍雲參觀的那一位,立刻找人摸了摸行情,測算結果讓他震驚不已:哪怕是以往最熱門的股票,價格的下滑也讓人不可思議;有些報價簡直使他目瞪口呆,竟比上周星期五跌了十個美元都不止!約翰遜立即把華爾街最大的十多家證券公司老板都請來開會,征詢他們的意見,看還能不能繼續開市?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毫無疑問,如果繼續開市,所有的股票價格都將繼續下跌,證券公司隻能買進不能賣出,很快就沒有資金來周轉了。但若停市,則會讓人們更加喪失對市場的信心。兩害相權,最後決定繼續開市。
“糟了!”與陳亦飛鄰座的一個經紀人對他說,“我們都要大禍臨頭了!”
陳亦飛不敢隨聲附和,也不敢妄加評論,他還沒遇到過這種事兒。
那個胖經理又衝過來,聲音嘶啞地說:“你們都這麽想才糟糕呢,明白嗎?你們趕緊的,去賣力向客戶推銷股票,用投資前景來努力說服他們……知道嗎?你們得想辦法挽回局麵,要時刻牢記這一點,把自己手上的股票全都賣出去,否則就全完了!”
沒有人發笑,或者指出他的前後矛盾,眾人都趕快忙碌起來。今天的日子不好過,但死活都得扛下來。有人在盤算編什麽理由,好讓客戶下決心買進。也有人在抓緊整理文案,看能否找到什麽來刺激一下市場活力。還有一些人衝向樓梯,猛抽了幾口煙,好讓自己能熬過這困難的一天。陳亦飛也好比驚弓之鳥,早就撥出了十幾通電話。恐怕沒人知道,他手裏下跌的股票比誰都多,客戶們也在向他發難,埋怨他動作太慢!陳亦飛的襯衫揉皺了.亂發衝天就像刺猜頭,嗓子也快啞了……他比別人更不好受,剛把老婆孩子接到美國,他需要養家糊口,還要繳納房貸和稅收。本來生性樂觀的年輕人發現,這個黑色星期一足以毀了他在華爾街的前程!他開始不計後果地去招呼客戶們,希望他們散盡千金來投人這場賭局。
然而厄運剛開始,災難還在後麵。又過了一小時,股指掉到2000點!這是人們的心理支撐點,超過這個臨界數值,股市就很難反彈!經紀部主任、交易所總經紀師,這些平時很難見到的大人物都出現了,叮囑誰也不準行動。陳亦飛身邊的人都沒見過這種場麵,大家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指數下跌。幸虧不久,居然出現了反彈,重回2100點,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接近中午收市,這波大動**已經傳到華盛頓。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主席盧德打來電話,跟約翰遜商量對策。後者反對政府幹預,說除非總統提出停市,我才會考慮。而剛剛上任的盧德卻不夠經驗豐富,竟然對此發表講話.說不排除短暫停市,來處理這種訂單的不平衡。
股市一向聽風就是雨.立刻對此做出極大反應,又在交易所掀起了新一輪的狂賣風潮。下午一點過,連那些基金和保險金也加人了拋售行列。在這重炮轟擊下,本來岌岌可危的股指又跌到1900點!最後的防線崩潰了,到處一片喊賣聲,就像狂暴雨十二級巨浪。電腦自動報價係統應接不暇,報價顯示時間比成交時間晚了許,誰也不知道價格掉在哪裏,事態又將向何發展。無數的未知加劇了恐慌,人們都昏了頭,似乎世界末日已快來臨。
陳亦飛的鄰座突然意識到,這是個重要的曆史時刻,便拉著他說:“走,去交廳看看!”
陳亦飛下班後已是筋疲力盡,突然收到“請走後門”的通知。原來前門正在上新聞大戲,無數的媒體記者與好事者圍觀者,竟有上千人擁在那裏,每個經紀人會遭遇連珠炮般的盤問襲擊。多數人掩麵而逃,也有少數人忘乎所以,在那兒慷凍詞,次日卻後悔莫及……
陳亦飛走出交易所,又聽到隔壁教堂用高音喇叭傳來了布道聲:“上帝早已預,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你們這些吸血鬼,專門坑害老百姓,上帝警告你們!”
一個在街頭賣熱狗的小攤販,也幸災樂禍地對陳亦飛說:“我早知道有這一天!”
還有惡作劇者高呼:“快看!有人跳樓了!”
陳亦飛和其他人都抬頭往上看,這才發現交易所和證券公司的窗戶平常都是密的,根本不可能有人往下跳。後來他才聽說,這次股災中確實有人跳了樓……
收市以後,約翰遜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像個英雄似的宣布,明日繼續開市。
然後他又沉重地告訴記者們:“交易所差一點就崩潰了!”
美國的各大銀行都明白這一點,當晚就緊急開會,商量要不要救市?否則華爾的資金就會幹涸!整個華爾街都會停擺!但答案是否定的,證券交易所隻能自己自己。
第二天,交易所開盤後,一反前一天的慘狀,開始大幅度反彈。然後好景不,又遭遇新一輪下滑。中午收盤時,指數比前一天還要低。眼看麵臨崩潰,各大券公司紛紛要求停市。約翰遜也曾動搖過,但最終堅定不移―他已沒有任何退,隻能堅持到底。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半小時過後,奇跡出現了!期貨市場首先出現了穩定的升,然後帶動了股市,最終由陰轉晴,大批買單蜂擁而至,價格也穩步回升……
後來陳亦飛才知道,是聯邦儲備局主席給所有商業銀行打了電話,要求他們支證券業。該局也出麵買回一大批國庫債券,向銀行注人大量資金.促使銀行調整率。市場上充足的資金增強了人們的信心,兩天時間也讓不少人冷靜下來,又重振旗鼓地投人……
夏啟明得知消息,在那寸土寸金的摩天大樓空隙間找到陳亦飛,他剛好如釋重負地走出來,說是獲得一個假期,想帶老婆孩子去休假。過去的一年裏,陳亦飛就沒好好休息過,他欠家裏人太多太多。現在他隻想拋開一切不管,去海邊釣魚,享受天倫之樂……
夏啟明忙說:“不行,你哪天都可以去釣魚,今天卻要跟我走,商量一件大事。”
“你真想回國?我也想回去!這兩天在證券交易所,可把我憋壞了!”陳亦飛貪婪地呼吸著河風吹來的新鮮空氣,情不自禁地說,“我正在想,啥時候咱國內也上演這一出?那我們可要大顯身手了!咱在這兒什麽沒見過?眼睜睜地就看著那金子流走了……”
夏啟明聽他細說了剛過去的那一幕,也很興奮,“是啊,憑什麽美國有的,咱中國就沒有?亦飛,倘若你真有雄心壯誌,咱倆就回國好好幹一番,闖出個新天地!”
他倆興致勃勃地走了幾條街,又穿過連接金融中心與世貿中心的通道,來到世貿中心的二號樓。門口那兩排整齊漂亮、葉子蒼翠的棕桐樹,映襯著亮燦燦卻冷冰冰的玻璃大樓,給這棟著名的建築增添了絲絲縷縷的自然風光。走進一樓大廳,這裏也裝飾得極為豪華氣派,一道氣勢磅礴的巨大瀑布從二樓瀉下來,像水晶一樣懸掛在空中。葉楚圓坐在休息區一張白皮沙發上,顯然刻意修飾過:一頭齊肩的中長發潤滑黑亮,一件深藍色打底的繡花中式上衣,裹住她那苗條的身軀,看上去很知性。發現他們,她就站起來笑道:“走,今天我請客!”
陳亦飛瞥了夏啟明一眼,有些不明白他倆的關係。
“你們倆,現在到底怎麽樣了?”
夏啟明和葉楚圓互相看看,又一起笑起來,氣氛頓時融洽了許多。
“還那樣歎!”夏啟明幽默地說,“我認識她,她也認識我。”
“我們都來自中國北京,在美國拿到博士,現在又都想回去!”葉楚圓說著,更是大笑不止,“亦飛,你還想問什麽?這些共同點還不夠嗎?”
“我是真不明白!”陳亦飛歎道,“你倆都那麽傑出那麽優秀,又那麽般配,大家都說,你們是天生的一對,怎麽還不趕快結婚?還等什麽呀?”
“因為我倆都很冷靜。”夏啟明平靜地說,“我們在為自己的冷靜付出代價!”
“我倆還很酷,冷酷的酷。”葉楚圓認真地說,“這樣的關係才不落俗套。”
陳亦飛感慨地指指他和她,“你們的確是冷靜的一對,但你們會後悔的。”
他們乘坐迅速上升的電梯,隨著人流來到世貿大樓的一個餐廳,這裏正在舉行月一次的“中國特別節”,簡言之就是吃中餐。三人占據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點自己喜歡吃的中國菜,然後就大快朵頤。夏啟明興高采烈地吃著糖醋魚,葉楚圓嚼著炒豆芽,陳亦飛則拿筷子夾著麻婆豆腐,心情都挺複雜。來美國的時間不算了.思鄉的情緒跟這些美味一樣,總是揮之不去。而美國的主流社會,居然也開·接受中國菜了,這是一個怎樣的大逆轉?他們今天又能否做出正確的決定?每個.的生活都會隨之改變,或許,還將有奇跡發生?
“這說明我們老了!”夏啟明歎道,“幾年前來美國,我們還是熱血青年呢!時留學太容易,這兒的大學還給我們發獎學金·····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啊,我該走了!”
“可惜這華爾街,滿街都流淌著金子,我們卻帶不走。”陳亦飛深有感觸,前兩天,證券交易所剛經曆了一場股市風暴,幾乎崩盤,又起死回生。我見證了一切……”
夏啟明一拍桌子,“但我們能帶回去一個大東西,那就是資本市場。方劍雲中國的經濟改革必然要觸及金融改革,我們可以大幹一場了!”
他轉頭幽默地問葉楚圓:“喂,馬克思大弟子,你怎麽想?”
葉楚圓沒有立刻回答,她喝著清涼的礦泉水,似乎想讓自己冷卻下來.然後才謀遠慮地說:“回國的決定當然是正確的,甚至是個聰明的抉擇。但我們必須承這裏麵也有風險。你們要回國去幹這件事,好比豆子從發燙的火盤跳到了火炭蹦得很高,但也挺燙手……至於這件事能否成功,誰也說不好,可你們倆卻要棄太多的東西,包括高薪及遠大前程。”
“是啊,我也明白這點,這事兒對我們影響很大―事業、家庭,還有心理上承受能力。我曾多次跟一些人商量過,也有人熱情高漲地想跟我回去,後來卻不了之一”夏啟明神情凝重,“但我已經考慮好了,說回去就一定回去,要下定心。尤其咱們還要幹那件事,時間不等人啊!越早回去越有利,你放棄得越多,家對你的信任度也就越高嘛!”
“說得好!幹事業就要有付出,不怕打爛自己的壇壇罐罐……”陳亦飛也拍了拍桌子,“其實在美國的生活就那樣,每天在那個名利場打拚,休假時再帶老婆孩子去享受海風和釣魚,以後幾十年的日子都這麽過,不會有大變化了!還不如回國幹一場,或許能闖出一條新路?”
“我支持你們,因為成功的幾率也很大。”葉楚圓一口女中音,不溫不火。
“國內正在搞經濟改革,有商品市場和勞動力市場,怎麽會沒有最重要的資本市場呢?所以我預計,中國的證券交易所即將誕生,五到八年內,這件事一定能搞成。
夏啟明深表讚同,陳亦飛也深受鼓舞。
葉楚圓又聰慧地笑道:“但你們光有這番報國熱情還不夠,還要把自己的退路想好―萬一、不幸……你們又該怎麽辦?”
夏啟明看了陳亦飛一眼,“我是沒有退路了……亦飛,你怎麽樣?”
陳亦飛熱血沸騰、摩拳擦掌,“還要什麽退路?啟明,你我今天就約好,回國一起幹,五年內不言退!如果五年還幹不成這件事,你我再各奔東西!”
陳亦飛想了想,“我就在北京城西賣包子―我特別喜歡吃包子。”
“你倆都放棄了自己的高收人,也不留戀快到手的綠卡. 自斷後路,回國創業,這種精神值得我學習啊!”葉楚圓慨然說,“我也人一股吧,跟你們一起回國,歡迎嗎?”
夏啟明和陳亦飛互看一眼,異口同聲:
“當然歡迎了!”“那我們就是三劍客了!”
葉楚圓詼諧地說:“好,那咱們三個人啊,就算在這世貿大樓下三擊掌相約了,以後若此事不成,我就在秀水市場擺地攤賣服裝―女人都喜歡服飾嘛!”
夏啟明深感欣慰,陳亦飛也興高采烈。
葉楚圓又心思細密地說,咱就這麽空著手可不行,應該帶點什麽回去,比如說,一份給中央領導人的建議書?夏啟明拍手稱好,說就叫“關於促進中國證券市場建立的政策建議”吧?陳亦飛急不可耐地打開公文包,掏出紙和筆,說成立那個促進中國證券發展委員會時,我也提過這建議。咱就別再空口說白話了,現在立刻起草吧……
三人草擬完“建議書”,走出這棟摩天大樓,已是傍晚時分.陽光卻仍然燦爛。夏啟明瞥見一群鴿子在藍天上打旋,飛快地掠過那樓與樓的間隙,不禁愉快地笑了紐約再見!
北京郊外有一片植物園,綠蔭蔽日,巨樹參天,繁花盛開,空氣新鮮,好比與匕隔絕的世外桃源。喬韻覺得在這裏工作簡直是一種享受,喧囂的城市仿佛退得很作為一個現代建築師、規劃工作者,她繪製城市藍圖必須考慮到這些美麗的花樹木;給它們安個家,也是給城市一葉綠肺。下班後,她總是等局裏的人都走三,才收拾好桌上的設計方案,獨自經過這片淨土,深深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這刻板的吸氧方式,是她返回紅塵世界的必要程序,這樣她在公共汽車站等車時,乏都快黑了,周圍也全是些焦心若焚急著回家的人們。
今天可能公車出了點意外?似乎遙遙無期,等車的人也比往常多。方劍雲曾提下班來接她,但往返路程長,耗費時間多,他又諸事繁雜,不敢保證每天必到,一向體諒丈夫的喬韻,就不再提此事。其實每晚這個時刻,她都在盼著他,盼望奇巨會出現,盼望那輛深藍色的轎車會從天邊飛馳而至。她真有那麽愛他嗎?結婚五三後,他還會對她有這麽大魅力?忠貞的感情是不是隻出現在女人身上?男人呢?三是不是跟她一樣,每天分手後都在思念她?
也許人間真有奇跡出現?就在喬韻沉思默想之際,暮色蒼茫之中,果真有一輛冬車緩緩行至她身邊停下。喬韻驚訝地屏住了呼吸,茶色玻窗降下來,伸出頭的卻叁夏啟明!喬韻使勁搖搖頭,不相信自己看見的這份真實―光線仍是灰蒙蒙,她口麵對著一張笑意盎然的臉。
在周圍人羨慕的眼光中,喬韻趕緊坐上去,夏啟明穩健地發動了車,她恍若夢
“哎,你不是在國外嗎?啥時候回國的?又怎麽會到這兒來?”
“我剛回國,今天不是專程,而是順路。”夏啟明淡淡一笑,又補充道,“我乏遺憾是這樣。我真的好希望每天都來接你……哎,要不要我就此批評一下劍舜? ”
喬韻抿唇笑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深信他一直愛著她。盡管夏啟明對此從乏表白過,但他的眼神卻時常流露出這一點。夏啟明的父親是建築師,他在北京沒獷任何背景,全憑自己的本事幹到今天,據說在美國已經考上了律師!雖然他如此優秀,但在戀愛結婚這件事上,喬韻從未考慮過他。也許因為他祖籍南方,身量不高的緣故,似乎被高大帥氣的方劍雲壓下去了!他們的三角關係延續了很久,但有一點沒變―夏啟明始終是個局外人,另一種意義的第三者。現在喬韻望著他,竟被一種莫名其妙襲上心頭的負疚感弄得很不安,甚至不知說什麽好,好像她真的辜負了這個男人?她趕快甩甩頭,甩掉這想法。往日的時光都流逝了,她已經選擇了方劍雲,並且從沒後悔過。坦白地說,在她心中,方劍雲從來都是高夏啟明一頭。
夏啟明利落地把車開上立交橋,隨著眾多車流轉了個大彎,駛向燈火輝煌的市區。雖然他想盡一切辦法,盡快地處理回國事宜,但也拖了半年之久,現在已經是1988年的春天了。陳亦飛比他早回來,他們還沒聯係上。葉楚圓也早回來了,他還沒跟她見過麵。夏啟明回到北京立足未穩,就找朋友借了一輛車來看喬韻,卻沒敢把實情告訴她。他一向以思維敏捷、行事幹脆著稱,是個解決疑難問題的高手,沒人知道他心裏也有軟弱的一麵,那就是在這個女人身邊的時候。他當然清楚自己的感情所在,但他卻不露聲色,似乎跟平常人一樣過著平凡的日子。頭腦清醒和絕不浪漫是他引以為自豪的秉性,但一靠近喬韻,他就覺得自己的血液流速加快了,隻好用一些花言巧語來輕輕掩過。為什麽當初他不向她吐露一切?在喬韻還沒遇上乃至愛上方劍雲時,他完全有這個機會,他卻錯過了,失之交臂。難道他也深信自己不如方劍雲討人喜歡?現在隻有一點很明確,那就是他將終身做他們夫妻的好朋友,繼續把這一切都深藏心底。
“哎,那家夥還好嗎?”夏啟明見喬韻不說話,就微笑著開了口。在她麵前提起方劍雲,他喜歡用這種戲謔和嘲弄的口吻,“今天他好像去過我家?我相信,我那堅持原則的好父親,肯定是把他刺打了一頓,為了那個什麽,長安廣場的項目……”
“他最近好像不開心?啟明,我們是老朋友了,希望你在他困難時,能幫他一把……”
“沒問題,隻要不超出原則。”他衝她擠擠眼,“在這方麵,我跟我爸幾乎一模一樣。”
喬韻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天哪,她這是在求他嗎?她知道丈夫最近的苦惱都源於工作,就是那個該死的高層項目,集購物、休閑、娛樂於一體的長安廣場,昨晚夫妻倆說得很不愉快!現在求這個突然歸來的好友,又有什麽用?他能為劍雲解什麽危難?
轎車平穩地行駛在長安大道上,夏啟明斜眼看了看喬韻,沒話找話說。“你氣色不錯。你們規劃局設在植物園裏,工作就等於養身,確實延年益壽啊!”
“空氣新鮮嘛!”喬韻神情淡淡地點了點頭,“我都跟你爸說了,請他以後也三局裏辦公,保證身體會好一些……他老人家也是閑不住,都退休了,還兼一堆
夏啟明打了個哈哈,‘他有很多事要做。他手裏還捏著一些王牌,絕不會輕易〔手。”
喬韻憋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是不是關於長安廣場的項目?”
“這件事你最好不要過問,也不要插手。”夏啟明嚴肅地回望她一眼。
“當然了.我應該避嫌嘛!”喬韻盯著他,“可是,如果劍雲親自去求你
“他不會。”夏啟明搖了搖頭,‘他知道,我也做不了老爺子的主。”
喬韻瞥了他一眼。這個男人在外形上跟方劍雲恰成反差,他開的車也和方劍雲生不相同,不是引人注目的名牌車,而是貌不驚人的灰色捷達。但他和丈夫一樣,石是意誌堅決;他們不是成為誌同道合的好朋友,就是成為勢均力敵的對手。她應夏慶幸是前者而不是後者。
兩人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夏啟明輕輕笑了。“對不起,在你麵前,我也忍不住乏則了一把。可能是習慣成自然。所以說,人不能當律師,再當下去,我就沒有一、朋友了!”
喬韻沒吭聲,她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學著跟他一樣漫不經心和不偏不倚。但在互一刻,她真想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他怎麽看待她。她對他而言,隻是一個老J友,還是一個昔日的夢中情人?也許男人都這樣?他們不必在若幹年後,再來承、當初的一段舊情。不過這樣也好,她也可以收藏起自己那份內疚和不安,永遠不二任何一個人知道。
於是她說:“不,我理解你,無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們全芝的朋友。”
夏啟明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是不是有點兒鐵石心腸?是不是不符合你們叮人心中的紳士標準?我覺得,似乎方劍雲當年就是這樣,你才對他產生了好賓……”
夏啟明沉默一陣,才平靜地說:“這不是真的。喬韻,但我相信,一切都是自弋而然發生的,所以它就是必然。在這點上,我承認失敗。其實當年,你根本都沒三眼瞧我一下!”
喬韻有些慌張,忙說:“你失敗什麽?瞧你現在這樣,華爾街的高級律師,海卜歸來的優秀學子,誰敢不正眼瞧你?再說我們現在的關係,不也挺好嗎?”
“別緊張。”夏啟明沉思地說,11我承認我這個人,並不善於處理這種事。我老是一語雙關,含蓄深沉,卻沒把自己的心事抖摟出來,你也就無法理解……不過現在都過去了,你跟方劍雲過得挺好,我希望,我能終身作為你們的朋友,在一旁關心著你們,為你們祝福。”
喬韻沒有馬上回答.這時車已開進了她住的那條街道,麵前出現了一個氣派非凡的大院,按照北京人的說法,這裏全是部長樓,住的都是北京的上層人物。分手在即,她卻覺得,他的話觸動了她內心最深處的什麽東西。以往的情景像夢境一般浮現出來,極其微妙地橫亙在她和這個男人之間。她醒了,手心在出汗。她清楚,沒人會知道他今天跟她說了什麽,這件事將成為他們之間的最大隱秘―問題就在這裏,她什麽時候與他結成了同盟?
夏啟明把車開人寬敞的通道,在路燈下發現,兩旁的梧桐樹幹已綻開新苞。他不能再說下去,他跟她說得太多,超過了他的本意。也許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他跟她相逢也是天意?但他們還是無緣―在一些更高層次的含義上,在生命最本質的問題上,在人生的大道上。
“好了,你到啦。”他停下車,盡量輕鬆愉快地轉向她。
“謝謝你送我。”喬韻有些猶豫不決,“你不上去坐坐?他可能還沒回來……”
“不了。”夏啟明勉強自己發出一個笑容,“過幾天我會專程去找他,為了別的事兒。”
喬韻望著這輛灰色的車開人夜色中,知道自己今後將很難見到這個男人了。同時,她也突然意識到, 自己失去了這個世界上一些最重要的東西。
喬韻當然明白,男人和女人的追求根本就不同,男人看重的東西女人應該放手,但她做不到。或許夏娃就是亞當身上那根最重要的肋骨?那她又為何在這世上苦苦流浪?喬韻平生信奉和追求的除了工作,就是一個充滿愛意的伊甸園,而她卻差點兒親手打破。
昨天晚上,喬韻回家也挺晚,發現公公在客廳看報紙,婆婆在書房練書法。喬韻嫁給方劍雲之後,就住進了公婆家,跟老人相處和諧。他倆是評選北京十大優秀青年時認識的,彼此都很欣賞,便結為伉儷。直到今天,她仍然忘不了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情景。
“這是方劍雲,剛從海外留學回來,是新一代金融家。”有人簡單地為她介
她飛快地掃了他一眼,發現他挺年輕,還不到三十歲。怪不得呢!真有一種高昆的氣質……不僅如此,喬韻在心裏承認,他長得堪稱漂亮,是她見到過的最最俊垂挺拔的男人,隻是神情有些高傲,像極了英國小說《傲慢與偏見》裏的男主人聖,那個名叫達西的家夥。
喬韻喜歡看小說,尤愛古典小說,仿佛神遊其中,就能忘掉現實生活中的不如氯和不順心。此時她已經感覺到, 自己被這個高大帥氣的男子所吸引。她後來常篡,這可能就是她的宿命吧?因為她天生就喜歡達西那種英俊而又驕傲的男子,正月書中所寫,人家有這驕傲的資本呀!
“我給你拍一張照片吧?”方劍雲居然主動招呼她。
“你認識我嗎?”喬韻感到很詫異。她在會上沒發言,覺得自己還不夠格。
方劍雲的嘴角揚了起來,她發現他笑起來很好看。
“都是會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嘛!”
喬韻發現他的聲音也好聽,令人著迷。與這樣的男人對話,一定很浪漫吧?可彗喬韻不善言辭,隻覺得心裏有種莫名的情緒在攪動。事後回想當時的情景,她暗紐承認方劍雲對她有著罕見的吸引力,或者說,她對他有強烈的好奇心?她竟希望劫己跟對方能有進一步接觸。
她讓他用一部微型照相機,給自己和其他人都拍了照,聚餐時也有意無意跟他怪一桌。當時的氣氛挺熱烈挺歡快,聯袂出席的北京市長和市委書記也是笑容滿氮,頻頻舉杯。喬韻仔細觀察,發現方劍雲是個風雲人物,年輕的精英都搶著給他玫酒,似乎他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
當他端著酒杯給她敬酒時,那張臉龐似乎少了一層傲氣。
“敬我們偉大的建築師!”他笑嘻嘻地說,“也許哪一天,我會來求你幫忙尼。那時,你一定要高抬貴手哦!”
“怎麽可能?”她忙說,“我們那裏是清水衙門……”
他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
“清水也可能變渾水,這個時代變化大呀……”
她還想說什麽,他已經端著酒杯走開,又跟另一夥年輕人聊到一起。他在其中哭高采烈、如魚得水,喬韻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卻覺得自己跟他們格格不人。或午, 自己真是在清水裏待慣了?當她想遊出來見見世麵,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大變羊!她心裏突然感到悵然若失……
方劍雲第一次打電話來約她時,她稍加猶豫就答應了。他們第一次去看電影,她就主動告訴了他有關自己的一切。九個月後,她嫁給了這個卓爾不群的男人。
結婚後他們相處得挺好,幾乎沒紅過臉。因為兩人都很忙,實際接觸的時間並不多。況且方劍雲又經常出國,出差更是家常便飯。喬韻知道丈夫出息是件幸事,現在誰不追求這個?她的圈子挺小但也有幾個閨蜜,朋友們說起來都很羨慕哪!丈夫英俊非凡,事業又如日中天,你喬韻到底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但她心裏卻有隱隱的遺憾。別的不說,跟這樣出色的丈夫一起肩並肩地去逛街購物,或者像過往那樣去看一場電影,已經成為難以想象的奢侈。 日子久了,做妻子的難免有怨言,方劍雲也挺歉疚,但他沒辦法,公司還沒完全上路,需要他付出時間和精力。他正想著找個什麽法子補救,不料為了長安廣場的項目,兩人竟然發生了爭執。
那晚喬韻跟公婆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連忙回到自己屋裏。在樓下看到了方劍雲的車,她正在為丈夫今天回來得早而高興。本想兩口子親親熱熱地聊會兒天,卻見方劍雲獨自坐在小圓桌邊喝咖啡,一臉陰沉,似乎心中有氣,或者是誰得罪了他?
“你怎麽啦?”喬韻輕輕走過去,拿走了他的咖啡杯,“這麽晚喝咖啡,會失眠……”
“反正今晚我也睡不著了……”方劍雲淡然說,“咱倆先學學文件吧?”
喬韻有些驚訝,她已經逐漸了解丈夫,知道他語氣越淡然,心頭火氣就越大,那不過是他控製自己情緒的一個手段。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夾,“什麽文件啊,要在家裏學?”
她信口這麽一說,還真惹來對方的火氣。
“是跟改革開放相違背的文件!而且是你們局下達的,可能也跟你有關吧?”方劍雲的嘴角向上翹著,一臉的嘲諷表情。
喬韻大吃一驚,連忙翻開文件夾看去,不覺渾身一震,竟是她主持批複的,那份有關在市中心黃金地段蓋長安廣場的方案。她清楚地記得, 自己投了反對票,卻沒想到這項目屬於東方公司!
方劍雲猛然站起來.他那動聽的聲音在夜空裏傳來,激人耳鼓,讓她很不安。是啊,我都聽說了,你們動員和組織了一批專家,陸續到長安廣場的這塊地來勘。這裏麵有建築家、政協委員和文物專家……他們有的準備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聲疾呼;有的準備聯名上書,要求調整工程方案,總之都是持不同意見。這裏麵得最厲害的,就是夏啟明的父親夏子峰,他老人家真是痛心疾首,就跟我們挖了祖墳似的……”
喬韻忍無可忍地打斷他,“劍雲,你太刻薄了!別忘了,他是我的老師。”
“你也別忘了,我們剛認識,我就說過,有一天我會求到你……那也算是未雨繆吧?”方劍雲更加刻薄地撇撇嘴,“夫人.現在我就請你行行好,還是高抬貴,讓我過關吧!”
“你什麽意思?這麽大一個項目,豈能由我一人做主?”喬韻也生氣了。
方劍雲憤怒地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聲音雖不大,但也足夠讓對方警醒:可我萬萬沒想到,我妻子竟然帶頭反對我抓的項目!要知道,在北京搞這麽大型房地產項目,有多麽艱難!我們好不容易才拿到土地,籌到資金.又設計規劃好個樓群,卻因你們的限高而受阻……難道你就不替我想想?我在公司裏怎麽交?你讓我這個總經理,怎麽當下去?”
喬韻的臉漲紅了,她從來就不善言辭,在丈夫這般犀利的語言攻擊下,已經無抵擋了。隻好喃喃地說:
“我真的無法做主……要不,你自己去找夏老師吧?”
夏之峰是這個項目的審批委員會主任,又是北京著名的老建築學家。方劍雲正k算第二天去找他。但他仍是憤慈難平,又恨恨地甩下一句:
“這就算是我求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喬韻還想說什麽,方劍雲已經拿起公文包,又扔下一句:
“我回辦公室了,還有事兒……”
喬韻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丈夫離開家,又砰的一聲關上門,她欲哭無淚,卻沒阻止。
半夜時分,方劍雲才回來。喬韻假裝睡著了,沒有理他。方劍雲自己窩在小沙裏躺了一夜。次日醒來,他已悄然離去。就在這一天,喬韻遇上了夏啟明,不禁頭感慨萬千―如果當年她嫁的是這個男人,他還會如此對待她嗎?
也是在同一天晚上,林依依回到了上海。遠遠望見胡同盡頭那座孤零零的小她心裏突然湧來一股溫馨的感覺。上海人稀有這種居住環境,簡單一句話,林依有個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