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聞發布會還沒開始,各報各台的記者就已擁進佳城飯店。徐克看見這種盛況,不禁躊踏滿誌。
年方五十的徐克坐上商報副總編的位置後,沒少得意也沒少風光過。商報是去年剛批準的公開報紙,因為沾了商業行情的光,發行量節節上漲,廣告收入也很可觀,本就該高枕無憂。誰知一夜之間醒來,報人們不無尷尬地發現,自己正麵臨著大眾傳播的地毯式轟炸——那街頭巷尾名目繁多的小報,已如雨後春舞般嶄露頭角。醒目刺激的標題,活潑辛辣的文章,精彩紛呈的版麵,競相爭奪大城市裏各階層的讀者。一直統治著人們精神的大報正刊,幾乎被困窘地擠出了世人的視野。這使剛誕生的大眾文化領域成為燥動不安的無秩序狀態,成為旋轉多變的萬花筒般的世界,成為神秘莫測的迷亂星空。
但這一切對雄心勃勃、始終窺視著總編寶座的徐克來講,卻是個大顯身手的好機會。貫徹中央精神,傳達北京聲音,宣傳改革開放,那是頭二三版的事。分管第四版的副總編,正該挖空心思、花樣翻新,搞出點讓大眾喜聞樂見又雅俗共賞的名堂來。“佳城小姐首屆青春風采大賽”於是橫空出世,挑起了這份重任。
在此之前,徐克曾考慮過是否獨自承擔這件事,不跟新聞媒介發生任何關係?這樣一旦大賽成功,就相當於在佳城“製造”了樁新聞。那將是佳城報業史上空前輝煌的勝利!但若失敗呢?那商報的號召力和影響力可就要打個大折扣,而徐克本人也就一敗塗地了!這種患得患失的矛盾心理,直到記者們紛紛擠進會議室才達到平衡。因為有如此眾多的新聞界朋友來捧場,本身就很說明問題。徐克暗暗高興。自己的前半生可說是平淡無奇,總算在接近尾聲時,有望劃下一個光榮的句號。
正在心花怒放之際,手下一個編輯拿著份報紙匆匆走近:“徐座,您瞧瞧這篇文章,分明是在跟我們對著幹嘛!”
這是本市一家晚報的專題評論,首先跳入眼簾的字眼就十分刺目:
“選美!選美!自八十年代起,一股選美的浪潮鋪天蓋地而來,席卷了大半個中國……”
徐克氣得手直發抖。哼!狗屁不通!完全是惡意攻擊!他壓低嗓門,密授旨意你趕快動筆,好好措詞,也寫一篇文章反駁它!標題就是……嗯,光榮與夢想——美之舞!”
那編輯答應著記錄下來。徐克又低頭看了看報紙的日期:“是今天的文章,希望宣傳部的頭頭腦腦們還沒來得及看上說曹操,曹操就到。市委宣傳部的某處長已經出現在門前。徐克忙把報紙塞到那編輯手裏,又將他往身後一推快!你從後門出去,別讓他看見這個……還有,我們的報道今後也要字斟句酌!千萬別帶上‘選美’這類犯忌的字眼!”
處長在人群裏東張西望,徐克連忙迎上他的目光哎呀!處長大人!你到得很準時嘛!來來來,這兒坐,門口太擠了!”
處長驚鴻掠影般地四下裏一瞅廣如今的天下,是記者的天下嗬!怕沒我們的位置吧?”
“這是說哪裏話?主席座早就給您預備下了!”徐克的態度恭敬無比,親自提水壺端杯子沏茶。“我剛才還派車去接您,可能是走兩岔了!”
處長心滿意足地坐下來,大模大樣地伸手托了一把話筒,又順勢滑向桌上的果盤。嘴裏也沒閑著。“這個會夠火爆的!徐克,這下你可成名記了!”
“名妓?”忙於應酬的徐克簡直懵了,腦子裏轉不過彎來。“就是著名記者呀!”處長剝開香蕉咬了一口,笑眯眯地點著頭,“國外的名記靠什麽出名?是靠身經百戰,親曆百險,千方百計打入黑社會,戰鬥在敵人心髒,才能獲取寶貴的第一手資料,報道頭號新聞!更有甚者,那就是自己製造新聞!”
徐克聽得入神,順口接下去:“而我們中國記者呢?無險可探,無奇可獵!”
“身處一個有秩序的社會,自己製造新聞的本領也極其有限。”
徐克正要像遇上知己那般推心置腹,猛然想起對方的身份,便硬生生地刹住:“處長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呀!明察秋毫!”處長微微側身,朝他詭秘地笑笑:“一語道破天機了吧?”徐克有幾分尷尬,卻佯裝不解地眨眨眼天機?我有什麽天機?”
“對對對!”處長扔掉香蕉皮,掏出手絹擦擦嘴,“天機不可泄露呀!”
徐克心裏一動,反倒把椅子挪過去:“還得請領導指示!”
“部裏都已批準的活動,我有什麽指示?你自己掂量著辦吧!”處長意味深長地瞟了他一眼不過還是小心為妙。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徐克聽出弦外之音,越發纏住不放。這處長平時跟他關係不錯,樂得順水推舟,便從公文包裏取出那份報紙:“看看吧!已經有人跟你們唱反調啦!”
徐克緊張地注視著他:“部長對此是什麽態度?”
“哎!怎麽隻關心部長的態度?這正是部領導不便表態的事!實話告訴你,部裏其他人倒有各種意見,甚至對你都有看法,說你那是巧立名目,掛羊頭賣狗肉,拉大旗作虎皮……”徐克本就苦喪著臉,此刻越聽臉色越難看我就知道在中國辦這種事,準不得好報!”
處長本來意猶未盡,這會兒反倒安撫他:哎,你別管人家說什麽,隻須牢牢抓住這八個字就行了:經濟搭台,文化唱戲。上麵一直有指示,意識形態不能放鬆,經濟領域卻要搞活。你就把這事楞往經濟上靠,爭取把它辦成一台有聲有色,令人刮目相看的活動,不就行啦?”
“對對對!”徐克忙不迭地點頭:“還有什麽具體指示?”
“唉!我今天反正是上了你的賊船啦!”處長誇張地搖搖頭,也壓低嗓門,麵授機宜告訴你,現在正四處掃黃,你可別讓我們佳城的姑娘穿著三點式就上台呀!”
徐克心裏暗暗叫苦,表麵上還得點頭稱是。
“徐總編。”楊佳英這時湊上前來,“人都到齊了,宣布開會吧!”
席傑走進會議室,新聞發布會剛剛拉開陣勢,鎂光燈正閃爍個不停,幾部攝像機的焦距都對準了主席座,鏡頭前的楊佳英卻坦然自如。看來她常做此類表演,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我們舉辦這次大賽的宗旨,就是要在全市掀起一次對美的重新認識。在過去的年代裏,我們女人不敢提美,不敢講美,連花哨一點的衣服也不敢穿出去……今天我們終於能夠大膽地站出來提倡美、迎接美、呼喚美了!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健康和積極的活動。我們希望全市人民都帶著新觀念來看待它,也希望佳城的姑娘們能以嶄新的麵貌出現在我們麵前,更希望新聞界的朋友們以極大的熱情來報道它,推動它……”
席傑一邊走日自己的座位,一邊納悶為何主持發布會的商報不出麵講話?可能是新聞界內部太複雜,太勾心鬥角了,才讓這賣百貨的女人先打頭陣。如此推出這個大賽,也未免太簡單化了!坐下來後,他又為小孫的會場布置而備感欣慰。團團圍坐的對話形式,當然比台上台下的交流大為活躍,也增添了隨便與熱烈的氣氛。更值得慶幸的是,他的座位恰好挨著夢麗服裝廠廠長,這下她可無處逃遁了吧?
當這高大、魁偉、渾身散發著陽剛氣息的雄性體魄徐徐落座,林珊的身軀立刻發出一陣戰栗。她在一秒鍾內產生了一百個念頭,卻隻抓住了一個不容置疑的想法:絕不能讓這個男人再越雷池一步!絕不能讓他再輕而易舉地傷害自己……她不敢也無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一定會當眾淚流滿麵。但竭力克製這種幽怨無助的心情,又令她本人倍受折磨。
席傑對此似乎毫無察覺,竟還朝她俯下身去,語調親切地說:“你能親自來參加這個會,讓佳城飯店略盡地主之誼,我感到很榮幸!”
“別這麽厚顏無恥!”林珊挺直了腰杆我來這兒與你毫不相幹!”
“那可不一定!”席傑滿不在乎地揚手一指,“瞧他們倆窮於應付的樣子,說不定我們待會兒還得珠聯璧合,上場救駕呢!”
、他這麽說而不怕激怒林珊,當然是由於昨晚的冒險推進。雖說一來一往全憑他單方麵的感受和體驗,卻帶出點心照不宣的味道。林珊心中湧動著一股難言的哀痛,大有深陷夢中之誤。
這時,從四麵八方投來的記者問已趨白熱化程度,當真令麥克風前的那幾個人窮於應付。
“請問對於這次大賽,官方究竟持何種態度?”
“為何預賽、複賽都不對外開放,也不允許采訪?這裏麵是否另有文章?”
“決賽時,會不會請市委和市政府的領導參加頒獎?”
“奪冠的選手,獎金是多少?是否都靠企業讚助?”
“能否公布一下數字,到底有多少人報名參賽?”
“有沒有考慮過清公證處公證,以示大賽的公允性?”
市委宣傳部的處長正襟危坐,卻不肯開口說一個字,其實正暗底裏後悔不該蹚這渾水。他的出場本身有點壓陣的意思,現在反倒成了徐克內心的壓力,令他不敢放開膽子講話。另一位楊佳英又是個急性子,在記者的叫勁中不耐煩地敲打著麥克風,好像在跟話筒過不去。徐克也不敢鼓勵她多說什麽,深怕這火爆脾氣出頭反而攪亂了陣勢。
主持者唯唯諾諾,理屈詞窮,記者們更是百無禁忌了。一道尖銳的發問有如炮彈出膛,呼嘯著掃過全場剛才主辦單位宣布,大賽時選手們都不穿泳裝上場,這是為什麽?既有主辦這類活動的決心,何必猶抱琵琶半遮麵?”
徐克回答前頗費思量。瞧處長大人那副穩如泰山的架式,指望他挺身而出,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但這問題又無法置之不理。哪怕明知對方已設下圈套,也隻能硬著頭皮往裏鑽了!
“這個嘛……噢,是有關方麵通不過,我們也不好辦呀!”一位看上去就血氣方剛的年輕記者,猛地站起來問是不是上麵有禁令?”
徐克滿頭大汗,為保護麵色陰沉的處長而口不擇言不不不!是有某些讚助單位不同意,要是穿泳裝上場,企業就不肯出錢!”
“這不大可能吧?”一位老記者幽了一默,“企業讚助不都是衝著廣告女郎而來叫了?現在哪條廣告t沒有大芡人兒?而且美人身上的衣服也越穿越少。你們這麽精心地幫人家挑選美女,功不可沒呀!”
在人們的哄笑聲中,席傑低聲對林珊說:“機會來了,我們得趕快日場,替他們解圍。”
林珊沒吭聲,隻來得及瞟了他一眼算是首肯,席傑已經迅速站起來,以其沉著的語調和鎮定的眼神懾住了全場。
“各位新聞界,企業界的朋友們,佳城飯店和組委會熱烈歡迎你們參與此次大賽,和我們共同舉辦這個空前的盛會。文化活動總是離不開新聞輿論的支持,離不開大眾傳播和廣告效應。事實上廣告媒介正是在美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大眾文化。廣告宣傳、雜誌封麵、各種掛曆、畫冊乃至模特兒表演等等視覺環境中充斥著的美人形象,正是大眾視覺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她們是在為廣告服務,也在為當代文明服務。成功的廣告女郎必然要以她的美和女性魅力吸引公眾,從而向世界啟示一種神聖、完美的境界。她所召喚的,也是一種至善至美的社會道德。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女性對美的召喚,既不是當代人的發明,也不是商品意識的專利,而是一種源遠流長的文化現象。比如矗立在紐約的那座高擎火炬的自由神像,就是具有強烈美國文化意識的廣告,是一個被徹底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古典詩人歌德,也曾寫過這樣輝煌的詩句——永恒的女性,引導人類飛升。”會議室裏鴉雀無聲,人們聽得津津有味,隻有攝影師的鏡頭在旋轉不停,拍下了這個精彩動人的演講場麵。
老記者不服氣地叫道:“你說得那都是西方,美國。我們這是中國大陸,崇尚東方文化!”
林珊一旦脫離那種單純的痛苦,專注於眼前的情勢,當既看出席傑已成功地避開危險的話題,而把輿論導向引入更高的層次。讚歎之餘,她不假思索地起身予以支持。
“在古老的東方文化中,原始的象征著自然力量的神祗,也有女性形象呀!”
老記者笑道:“原來你們二位都是女權主義,推崇的是女權文化!”
林珊嚴肅地說:“我們討論的是女性的召喚能力,以及廣告文化。”
“還有女性的美學意識。”席傑跟著補充。
年輕記者揶揄了一句為什麽你們不選佳城先生呢?也給愛美的男士一個亮相的機會呀!”
林珊衝他點點頭,風趣地笑了笑因為在各種文化活動中,女性作為大眾審美欣賞的對象由來已久了!英語中的‘美’這個詞匯,同時就具有‘漂亮女人’的涵義。而古希臘哲人對‘美’的確切定義,也就是‘美麗的小姐’。縱觀世界文明的發展史就可以發現,美人形象是一個在審美活動中反複出現的主題,時且也投射出你們男性的趣味和理想。”
男記者啞口無言,席傑乘勝追擊:“美麗、健康、聰穎、有自信心,有競爭力……無論現代文明與原始文化的距離有多麽遙遠,這仍然是公眾社會對女性的審美標準,是真正人格意義上的完美追求,也是我們這次大賽的唯一宗旨!”
人們用熱烈的掌聲,肯定了席傑與林珊相得益彰的聯袂演說。就連徐克和那位處長也相視頷首,似乎大大鬆了一口氣。劉成和羅蘭走進擠得水泄不通的會場,正碰上記者們紛紛打聽這兩個發言人是誰。
劉成朝女伴微微一笑:“喂,我們遲了一步,又讓你的老朋友搶了頭彩!”
羅蘭的眼光卻投注在林珊和席傑身上,似乎捕捉到了兩人之間難言的隱衷:
“哎,他們倆的關係好像很微妙呢!”
“關係微妙?”劉成哂笑道這次大賽可有好戲看了!”他大步搶上前,又是那麽用力地拍著席傑的肩:“佩服!佩服!老兄真是妙語聯珠呀!到底多喝了幾瓶墨水!什麽時候有空,也幫老弟我提高提高啊?”
“有空再說。”席傑收回目光,正看見林珊悄然擠出會場。“對不起,我現在有事,先走一步啦!”
劉成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不悅地皺緊眉:“這小子!還挺傲的!”
羅蘭湊近他身邊粲然一笑難道你還沒看出名堂來?”
。劉成轉而睨視羅蘭,心裏一動,承認這個女人遠比他所了解的更有頭腦。
林珊走進自己的辦公室,緊張和疲倦的感覺還未消退。有好一會兒,她覺得連房間也似乎變得不那麽真實了,就跟她心裏的紛亂情緒一樣陌生。她向來是喜歡收拾愛好整潔的,現在卻一切都改觀了!
都是因為那個男人的出現!因為那個曾信誓互旦要和她廝守終生,而最終又無情無義拋棄了她的人!還有孩子!
該死!他甚至不知道有這個孩子!
但也不盡然。根據某種傳聞,席傑畢業後似乎回過阿芒山,應該聽得一點風聲。
想到那個被遺棄的女兒,林珊內心一陣絞痛。她像找個支撐點似地歪身靠在桌麵,眼光便無意識地碰到一幀鏡框。彩色照片上是個美麗健康的女孩子,笑容如陽光一般燦爛,披肩長發在風中飛揚……
這是她的女兒,是她跟另一個男人的愛情果實,是她生命之樹的延續。她直覺感到兩個女兒將毫無共通之處。就像她對那兩個男人的感情一樣。即便是同一棵愛之樹上的兩片綠葉,也是絕不相同的……承認這一點令她心碎。難道?難道經曆了那一切之後,她還在愛著席傑?要不,她怎麽會在情緒激**的一瞬間,失去應有的客觀與自製,挺身而出做他的後盾呢?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但卻已經發生了!事過之後,席傑還在掌聲之中轉過頭來朝她微笑——那麽熟悉、那麽溫暖又那麽親切的笑!她當時幾乎要伸出手去,一巴掌打掉這個虛假的笑!
她當然不會在公共場合失態,因而隻能掉頭走人。
林珊慢慢喝下一杯水才平息了情緒,坐下來開始工作。無論當前的局麵如何惱人,定做飯店製服的事她無法推脫。這點倒被席傑說中了,哪怕是再小批量的訂單,大廠長也得親自勞動。快下班時,她已經選準了製服的樣式,定好了尺碼與衣版,也核算出有利可圖的價格。她有過打電話給席傑報價的衝動,又及時打消了念頭。這麽小的一筆生意,何須他總經理點頭批準?為這種事打電話太便宜他了!她收拾設計圖和價格表的時候,又暗暗惱恨自己:她這裏丟不開放不下的,人家那邊可是毫不在意!當初他不就是這樣嗎?完全不顧她的處境,兒乎把她推到地獄裏去!
屋裏的光線暗淡下來,林珊以為是太陽落坡了,正要去開燈,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斜倚在門前,遮住了外麵的日光。席傑穿著一身得體的銀灰色西裝,卻沒打領帶,潔白的襯衫衣領微微敞開,露出肌肉強健的脖頸。
林珊發現這身注重修飾但又並不刻板的穿著,正是令自己心儀的裝扮。但她矜持地沉吟著,決心不給對方任何可乘之機。席傑也正思索著如何打開話題,並未留意到主人欣賞的目光與冷淡的態度不相一致。
“你一直都沒有變,還是那個崇尚簡樸而不注重奢華的林珊。”他高高揚起眉,打量著四周。“這間辦公室的布置,也正體現了你的風格。”
林珊冷冷地開門廣你不可能知道我有沒有改變,因為二十年來,我們一直都沒見過麵!”
“我們昨天曾共進晚餐。”席傑刻意強調著剛才我們還一唱一合,配合默契!”
“那是為了工作,就像這筆小小的生意!”林珊搶著打斷他,隔著辦公桌把材料遞過去,“我想除此之外,我們雙方再也無話可說了!”
那可不行!席傑想。他在新聞發布會上就悵然若失,回到自己的飯店也無心工作。匆匆而去又匆匆而來,可不是為了單純談生意。這麽小的一件事,也根本不用總經理插手。不!他是來還一筆夙願。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來討一筆舊債。事隔數年,他比年輕時代成熟、堅定多了,也有了豐富的智慧與經驗,但是一談到這件事,他仍怕控製不住自己。尤其是麵對著這個朝思暮想的女人。雖然經過商場的曆練,塵世的點染,她依舊顯得那麽自然清純,那麽樸實雅致。隻是他不知道在她清麗動人的外表下,是否掩飾著一顆冷酷無情的心?
不!當年的一切都無法避免!席傑堅信這點,是環境造就了他們的分離。回到阿芒山後所做的一番調查,更證實了他的推斷。很可惜,他不能將真情和盤托出,因為那樣做會傷害到另一個人。而傷害那個人就等於傷害了林珊。盡管席傑現在比過去更成熟,更堅強,卻無法硬起心腸這麽做。
那麽,一切隻能自己承當了!誰叫他是個男子漢?標準意義上的男人。
席傑吞回一肚子的苦水,強裝笑臉接過那幾頁材料。他的目光掉在桌上的鏡框裏,笑意頓時消失了照片上的這個女孩是誰?”
林珊挺直身軀,心底的怒火突然爆發了:“我看你這個飯店總經理,也快成選美大王,超級星探了!我桌上的照片,關你什麽事?”
“我見過這女孩!”席傑肯定地說,再度急迫地追問廣她是你的什麽人?”
林珊深深地吸了口氣,目光刻毒地看著他:“她是我的女兒,你怎麽可能認識她?”
“你的女兒?”席傑時間瞠目結舌,“你的女兒?!”
他在勃然大怒之中脫口而出那麽我的女兒呢?我們的女兒,她在哪裏?”
林珊渾身發抖地瑟縮在椅子上,刹那間天旋地轉,胃腸翻攪這麽說他知道了!一切都清楚、明甶了,還跑到她這兒來無理取鬧!這真是令人無法置信!當初他那麽冷酷無情地對待她,對待她和他的女兒,現在倒有臉來尋釁質問了!她這會兒除了憎恨他也憎恨自己以外,再沒有任何感覺了!她早已失去了理智——不!她根本就用不著克製自己!跟這種不知羞恥的男人根本用不著!
“我們的女兒?你還好意思這麽問?那個上了大學就變心的男人不是你嗎?那個不顧雙方的自選行為,把我人推到血裏火裏去的不是你嗎?當時我周圍的人怎麽議論我,領導怎麽處置我,招1:單位怎麽看待我,你曾經想過問過嗎?現在你倒有臉來朝我要女兒了!在她的出生以及成長期間,你這做父親的連影子都找不見,這會兒怎麽倒鑽出個‘戀女情結’來了?!”
她所說的每句話都像鞭子般抽打著他,席傑感到自己的心已被抽成萬下碎片。伹他知道這場責罵足他罪冇應得。畢竟她說的適事實,的確是他先拋棄了她。而他本該跟她們母女風雨同舟艱難與共的。如果那時他就知道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他一定會這麽做。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他隻想找問向己的女兒。
席傑急急繞過辦公桌、走近蒙麵抽泣的林珊身邊,盡量低聲下氣地說過去的一切確實都怪我,我能夠理解你此時此刻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也能明甴我的感受。從這個女兒出生起,我就沒看過她一眼,甚至好艮時間不知道她的存在!難道你就忍心不告訴我,她的下落嗎?”
林珊在驚悸中分明聽出,席傑巳經知道了這個女兒並不在她身邊。出於羞憤,也出於愧疚,她把滿腔怨懣遷怒於他:“這麽說,你已經知道我遺棄了她,就像你遺棄了我一樣?”
席傑睜大眼睛,又驚又怒廣你認為,我們這樣互相羞辱對方,就能討回自己的青春歲月?”
林珊也抬起頭來怒日而視:“我認為,我的青春歲月正是被你巧取豪奪了!”
席傑陡然間疲憊不堪。重又見到林珊之後,他再也不願承受回憶的痛苦,隻想打開塵封的往事,恢複真實的本來麵目,至少是爭取恢複到兩個人和諧相處的地步。現在他終於發現,自己的願望跟對方心中的感覺完全不一致。他們之間早已是陳年舊事,而時間又把她對他的感情腐蝕殆盡,隻留下冰冷的嫌惡與憎恨。況且,他們又都成為企業強人,他們之間的關係隻能是摒除切私情的。他們應該彼此客客氣氣地來麵對這一切。
於是他客客氣氣地甩下一句話,返身就走:
“那麽我奉勸你,今後處理這種事要格外慎重!”
席傑悶悶不樂地坐在後座上想心事,根本沒注意到小孫把車開到什麽地方。
每當他心情不佳時,乖巧的公關部經理就會取走車鑰匙,而且把車開得小心翼翼,無聲無息,盡量不去打攪他的思路。這種對領導既尊敬乂體恤的做法,時常令鐵石心腸的總經理也動容,甚至認真考慮過,是否把這小夥子提拔上來當個助理之類的。但今天席傑鑽下車來,抬頭看了看燈火輝煌的大飯店,卻是怒火中燒:
“誰讓你定這個地方的?成心出我的醜是不是?”
小孫又不禁滿腹委屈昨晚你在這兒打架之前,我已經交了訂座金。”
真是哪壺十開提哪壺!席傑氣得說不出話來。小孫關好車門,一邊繼續他的解釋,好像成心要把總經理氣個半死。“您不是說,用飛機空運海鮮嗎?全市隻有這家飯店能做到……至於昨晚在這兒發生的事兒,席總您就放心吧!保證不會有人再提!人家那個餐廳經理,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兒沒見過?”
席傑咬牙切齒地說:“看來,我真該把他淸到我們飯店去,頂替你這一角!”
小孫嚇得再不敢作聲,一溜煙繞過他身邊竄進電梯。席傑氣鼓鼓地走向另一部電梯。站在門日的領班小姐身著大紅色的人造翻毛短披風,下穿一條高叉直筒的黑呢L:裙,舉手投足間起伏有致,充分體現出女性的線條美。席傑不由地聯想到自己飯店的員工製服,但願林珊能設計出更新更美的款式,超過這家!
“先生,請問您上幾樓?”小姐唇紅齒白,笑吟吟地問。
人家這電梯也比自己飯店的漂亮,四周全是錚亮照人的鏡麵,腳下鋪了一張華麗的地毯,繡著當日周幾的問候。席傑內心一動,連忙提點西己,如果想在今晚弄到貸款更新電梯,首先得把林珊趕出腦海。實際上對他而言,那個女人早已經不存在了!頂樓餐廳生意興隆,賓客如雲,手捧托盤的服務小姐在華服貴賓之間穿梭不息。天花板上掛著摧璀燦燦的水晶吊燈,雪白的桌布上鮮花、美酒與佳肴紛呈,人們杯盞交錯,笑臉相迎……席傑突然間覺得無聊巳極。唉,人生的盛宴少了一個她,還有什麽意思?
小孫正忙著分派一撥人人席,看見他就連連招手。席傑穩住步子,冷不防斜刺M迎出餐廳經理,衝著他微笑地欠了欠身:“席總,歡迎光臨!”
席傑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覺得那份矜持隱藏下的意蘊深不可測。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跟請來的銀行家們一一應酬著,同時伸手接過服務生遞上的熱手巾,又從後者習慣性的笑臉上讀出一絲嘲諷。席傑就感到氣不順,再次暗地裏埋怨小孫:
“怎不把席桌訂到平台上?外麵的空氣也新鮮一點嘛!”
“總經理你……”小孫摸不著頭腦,睜大了鏡片後的眼睛。“你是怕我觸景生情,再次失態?”席傑淡淡一笑,“是有這可能。但坐在裏麵我更覺得憋悶!待會兒你來替我應付他們,讓我躲到平台日去透透氣!”
小孫覺得今天的總經理確實令人費解,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大將風度,或者T脆就是心不在焉。他不敢怠慢,進酒伊始就坦誠相待,把這頓飯的日的和願望都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
吃這頓請的個銀行要員,當既警覺而乂困惑地問:“這麽說,你們飯店又想貸一筆款?可是你們前債未淸,我們後賬不便理呀!”
席傑背靠椅子沒有作聲,臉上掛著漠不關心的神情。
小孫不安地瞟了他一眼,急急地說那是前任總經理的事。席總這一任上已經盡了力。這……這客觀情況大家也都知道嘛!”
席傑回了他一個淡淡的笑容,毫無鼓勵之意。
小孫覺得沒趣,忙把筷子伸向擺疊美觀的大拚盤:“來來來,這烤乳豬和鹵水大腸可都是地道潮州菜,就連這海蜇皮也是從廣州運來的,不像存些飯館以次充好,全是假貨……”
別人還沒感覺到什麽,席傑先忍不住笑出聲,隨即又歎了日氣廣瞧我們小孫,陪客陪得都快成美食家了!”
在座的人都能聽出他話裏的含意。小孫正在奇怪總經理為何今天處理這類事全無技巧,那邊銀行的一個人尷尬地笑笑:“唉,我們也有難處呀!最近上麵對此有異體指示:不能把銀行辦成某些人的錢櫃!”
“那麽我們就專門跟上麵對著幹,就是要把銀行辦成某些人的錢櫃子!”席傑的語氣聽來毫無退讓之意。他見滿座的人都!宅異地盯著他看,又緊跟著發揮,“隻要這些人生財有道J!財路正當,苻何不可呢?這樣銀行才能從中牟利嘛!你們不想把錢借給我們,不就楚因為我們飯店生財無方,財運不通嗎?”
“哎,不能那麽說,不能那麽說!”另一人見座中空z。緊張,連忙打岡場,“你們飯店也是盡了力的!這點我們銀行心裏明廣!!”“明囪就成!”席傑揶揄地高挑著眉,順次看看那幫人,“你們都是錢滾錢的大玩家,跟你們做生意,我們隻能拜下風!八年來我們還了你們兩T多萬,還欠你們兩千多萬!是何原因咱們不管他,那是釀的事!怛你們也不能隻算出賬不箅進賬呀!”“說得對!”那人滿麵堆笑地說,“其實我們銀行賺錢也得靠企業,企業冇利可圖,我們才有利可圖。所以這件事還可以商量嘛!大家慢慢商量……”
席傑甩下餐巾,冷冷地說:“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們飯店的電梯已經出了好幾次故障,急需更換。如果你們哪天催債上門也碰到這類問題,可不是好玩的!”
“我怎麽聽出一點威脅的意思?”在座的一個權威人士繃緊了臉。
“我就是借酒壯膽,也不敢威脅銀行啊!”席傑把。拜著酒杯,慢悠悠地說,“我隻是想告訴你們,這種事不好慢慢商量。這種事對誰來說都是生死攸關,一刻也不能耽誤!”
“是呀!”小孫機智地眨眨眼,用一句玩笑替上司補台,“我看你們就快點表個態吧!哪怕是給我們定個死刑,也比總拖著不判決好啊!”
那撥人麵麵相覷一陣,就有個好酒之徒站起來轉移話題:“二位真是快人快語呀!但這事總不能在飯桌上決定吧?來來來,我們還是先喝酒,生意不成仁義在嘛!”
“是呀!這種事就全看大家的交情了!”那撥人跟著起哄,“感情淺,抿一抿,感情深,一門悶!”
“你們別急,慢慢喝,反正有小孫陪著。他可是久經(酒精)考驗啦!真正的海量,豪飲!”席傑又諷刺地笑笑,“再說,海鮮還沒上來呢!”
聽他這麽一說,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射出的眼光也變得寒冷無比。
席傑知道自己今天會把這事弄砸,也許還將釀成終生大錯。但他毫不在乎。說來也奇怪,一旦置身這個曾令他恣意放肆的環境,那種輕鬆自如,想要無羈無絆地駕馭自己命運的渴望就漲滿了心靈。他一直就無法容忍這種應酬,更不想在這類場合虛以委蛇,屈尊俯就。以他現在的心情而論,也和那幫執掌國庫金鑰匙的人攪不到一塊兒,事實上他們都無法接受對方。
當那條碩大無朋,由雪甶晶瑩的冰片堆砌而成的龍蝦船端上桌時,席傑終於無法自製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對不起,我失陪一會兒,你們慢慢吃吧!”
他丟下那桌人大快朵頤,獨自上了餐廳外麵的平台,同時對自己的衝動震驚不已。今晚他仿佛又回到血氣方剛的青年時期,渾身充滿了不安份的細胞,奔騰的血液和旺盛的鬥誌。他深信如果今晚能把林珊拉到這個地方,保證她也能重新回到那個純真的年代,還原為一個美麗、善良、清新、樸實的好姑娘。
這正是當年結識林珊時,他所獲得的印象。
那時席傑由於海外關係的牽連。在同期插隊的男知青中十分孤立。而正宗工人血統出身的林珊卻對他格外照應。他們同在阿芒山上放羊,一同研究如何改良綿羊的品種,如何多剪羊毛,增加本地區牧民的收人……但他們所在的是“老、邊、少”地區,當地的少數民族根本不懂得發展生產和提高收人,每到冬天就把羊宰了吃肉,然後抱著酒壇子喝得酩酊大醉,到了來年再依靠政府救濟。這使大城市裏來的知識青年們感到絕望。當然也有不舍的掙紮和企盼,但對於生存的種種努力與奮鬥,最終都變得虛無飄渺了……
也是在這麽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夜晚,林珊把自己美好的處女之身獻給了他。那時他們的青春放射出極樂的光芒。出於對這種愛心的認同,也出於對生活的感激,他把林珊抱得很緊很緊,渴望自己能一次一次深入她的體內和心靈。
現在他們之間卻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是命運和它的不確定性造成了這種距離,還有無情的歲月從中作梗。那種不顧時勢而隻在乎對方的意識,那種兩位一體又一無所求的擁荷,那種仿佛懷裏抱著整個世界的充實,難道隻能發生在年輕的生命裏,而與中年人的感覺無緣?為什麽在以後的婚姻裏沒有這種永駐的極樂存在?
而她的婚姻呢?席傑不敢去設想,也不堪設想。他隻知道她和高文強已經有了一個女兒。昨晚他第一次失去控製揮拳反擊,向自己的命運也是向她的命運揮拳反擊時,她的女兒正好目睹了現場。那麽美麗又那麽清純,穿著一身潔白飄逸的衣衫,像白色的精靈,又像聖潔的仙女。
他和她的女兒呢?會不會也這麽美,這麽純?或者已被凡俗塵世所玷汙?
伊果從未見過這般花團錦簇、佳麗如雲的情景。放眼望去,隻見滿場都是珠光寶氣,衣香鬢搖。歌舞廳裏似乎集中了所奵的顏色,燦爛奪t!地烘托出一個五彩世界,一個錦繡天地。相形之下,穿著一身素淨衣衫且又缺少裝飾的伊果,無疑是隻毫不起眼的醜小鴨。
怎麽辦?是臨陣脫逃?還是繼續參賽?
伊果知道,自己現在是站到了人生的交叉路口,麵臨著真正怠義上的選擇。
鉭伊果所懷揣的願望,卻是無法與她們心靈共享的秘密。盡管她也在渴望著成功,卻無法與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交流。她所要圓的夢,是對自身完整的呼喚,是心靈的依附與歸皈。
伊果再次印證了自己的願望,也肯定了自己的行為,便義無反顧地擠進臨時化妝室。這裏也是脂粉濃鬱,笑語喧嘩。參賽的小姐們大都濃妝豔抹,極盡粉飾之能事。也有許多人緊張怯場,甚至驚慌失措,不是丟了耳環,就是找不見項鏈。有個女孩子穿錯了別人的鞋,還有一個姑娘胸前的鈕扣都沒係好,就那麽敞著懷跑來跑去。另一個姑娘吸氣時太猛,把背後的拉鏈撐開了,急得直哭。牆角落擠著兒個瑟瑟發抖的女孩,互相交流著臨陣前的恐懼。
“天啊!我都快緊張死了,怎麽還不開始比賽?”
“是呀!再不上場,我的勇氣都快沒了!”
“看到沒苻?這是勇敢者的較量。沒有自信心,就別來這兒湊熱鬧!”
伊果聽見這道熟悉的聲音,急忙扭過頭去,隻見汪華和另一個女孩從她身邊擠過來。年輕的火鍋店老板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顯然裏麵塞滿了漂亮衣衫。那女孩長得也是眉清目秀,一身迷彩服引人側目。在大多數姑娘看來,這是男孩子才喜歡的打扮,盡管看上去也滿精神滿瀟灑的,怛出現在這種場合總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
汪華眼明手快地搶了一張帶鏡麵的梳妝台,對女伴說:“趙芸,我預備了好幾套新款時裝,趕快把這一費換下來,別讓人家笑話!”
“這一身不挺好嗎?”名字就非同凡響的女孩緊緊腰間的皮帶這才叫瀟灑走一問!”
“當真要穿這一上場?”汪華吃驚地瞪大眼睛這不是成心敗下陣來?”
趙芸避而不答,朝一旁努努嘴,“你瞧那幾個女兵,不也穿著軍裝上場?”
汪華不肩地撇撇嘴,卻又不忍不住好奇地站起來看了看。就這麽一動一靜的工夫,梳妝台已被他人占領。入侵者著一件黑絲絨的晚禮服,低肩緊身短下擺,露出冰雪凝脂一般的肌膚,和兩條修長的**。她的身材比一般人都高,但是豐滿勻停。白嫩細膩的脖頸上掛了一串珍珠項鏈,人造的顆粒晶瑩圓潤,更襯得她麵如銀盤,明眸皓齒。汪華一瞥之下就看呆了。如此雍容華貴。氣質不凡的女孩子,的碑把化妝室裏的大部份姑娘都比下去了!
“你還要長敵人的誌氣,滅我們的威風?”汪華橫了女伴一眼廣她仗著自己塊頭大,就任意霸占別人的地盤,看我怎麽收拾她!”
說著她就走過去,毫不客氣地拍拍那姑娘廣哎,這位黑絲絨小姐,有沒有人告訴你,這次大賽的評分標準之一就是禮儀?你這樣蠻不講理地搶人家位置,就不怕評委扣分?”
黑絲絨正要將滿頭宵絲往頭頂上綰,她卷著乂黑乂亮的發辮,把唇形優美的嘴角微微朝下一撇這位置是你的?你叫它一聲,它能答應嗎?”
汪華氣得手直發抖,趙芸擠上來,一指放在梳妝台下的旅行袋大家看看,我們的東西還放在這兒呢。我們連身子都沒動,她就把位置給搶走了!”
黑絲絨又舉起一隻假睫毛,對著鏡子比劃廣對不起,今天這兒很擠,大家互相關照啦!我很快弄完就讓你。待會兒上場還得自我介紹呢,我可不想跟你吵架弄壞了嗓子!”
正換衣添妝的姑娘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但誰都不肯過來幫腔。好像人人都知道要在賽前保護自己的嗓子。既然動口動手都不宜,汪華隻好吃個啞巴虧了。
這時門口又起了一陣不小的**,有人在喊男的不準進來!不準進來!”
“桂!小姐們都昏過去啦!”“讓列寧同誌先走!”隨著這幾聲誇張的呼喊,一個身材魁梧、不修邊幅的男青年闖了進來。他脖子上掛了一部照相機,手裏還提著一個專用的攝影器材箱,兩臂做分水式撥開人群,“劃”到了汪華她們麵前,衝著正安假睫毛的黑絲絨姑娘叫了一聲高麗!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名叫高麗的女孩衝著鏡子眨眨眼,以適應它的新包裝,一邊諷剌地笑笑:“你可真是野牛闖進了花園。今天的比賽不對外開放,你怎麽混進來的?”
“咱有這個!”那男青年驕傲地拍了拍照相機,昂起亂發蓬鬆的頭我還有全圍攝影家協會的會員證,門衛敢不放咱進來?”守候在一旁的汪華不耐煩了,“喂,請你們抓緊時間吧!我們還等著化妝呢!”
高麗不悅地揚起黑眉,丟給男青年一個眼色。那護花使者倒也明白得挺快,眼珠子一轉,就叫道廣嗨!都擠在這兒幹什麽?我剛才聽說,因為參賽的人太多,把評委休息室也改成臨時化妝室了!你們還不快點過去?”
美麗姑娘們大都頭腦簡單,壓根兒沒誰懷疑這話的真假,就爭先恐後地往外跑。汪華擠過門邊的圓柱時發現了伊果,她正露出個饒有興趣的笑容,默默打量著這群虛榮心重又經不住哄的女孩。那模樣好似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太無聊,也太累人,可乂是歡樂的一種源泉因而舍不得放棄。
其實精明的女老板早已看出端倪,隻是不肯放過一個在評委跟前露臉的機會。那男青年卻看著她們的背影樂不可支。“哎,高麗,又得勞動你媽去收拾她們!”
高麗整了整自己柔潤的胸前那串假珍珠,擰起眉毛瞪了他一眼。
“亮子,你真是滿肚子的壞水!”
林珊站在評委休息室的窗邊,注視麵前矗立著的佳城飯店。這是一座正統的中式建築:規整劃一的結構,四角方正的輪廓,排列整齊的窗戶……從外表看,談不上豪華與氣派。隻因為多了一個他,就顯得那麽生機盎然!
這是席傑的王固,在春日的輝映中傲然挺立,再度提醒著他本人的存在。而林珊卻似看到了陽光下的陰影。因為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分崩離析了,在昨晚兩個人的激烈爭吵中支離破碎。那地方也是她的王國。她確曾一直把他擺在心上,如此奮鬥出一片天地來,多少也是想要他刮目相看。現在一切都變得那麽空虛和荒涼,好像過去的挑戰、競爭以及所獲得的成就全然失去了意義。
楊佳英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看見評委們鬆鬆散散地坐在那裏,喝茶聊天,頓時動了氣廣哎,各路神仙都請下凡吧!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還沒統一評分標準呢!”
林珊竭力掩飾滿麵惆悵,不等好友來請已然坐到評委堆裏,主動掏出記分表。真被高文強說中了,的確有不少讚助單位出任評委之職。擋然,也聘請了部份專家權威。比如某某大學的美學教授,或某某著名畫家、戲劇家、化妝師等。總之,來得個個都是文化名流,在本行業出人頭地,渾身都充滿了藝術細胞,且智商和天賦都屬上乘。這會子全部擺出萬分投入的架勢。林珊注意到席傑沒出麵,委派了他的公關部經理做代表。徐克也詫異地發現評委竟是雙數。而據說凡是檔次高、爭議大的比賽,評委都得是單數。他正想提出新的見解,卻被林珊搶了先。
“我有一個新的看法,現在提恐怕不大合適,怛再晚就來不及了!我提議讚助單位的代表都退出評委會,評委應該由真正具有審美眼光、欣賞能力、文化水準和藝術品味的人來擔任。”
徐克已赫然占據了大賽的半壁江山,正欲飽餐秀色一覽群芳,聽了此話就不大自在,但又不得不點頭表示理解:“說得也存道理。隻是這時候變動評委,顯然來不及了!況且,評委名單旱就在報上公布了!”
林珊也發現自己的提議與徐克的心思不相吻合,但她的動機純粹是從大賽出發,無心取悅任何人,便堅持說至少我們可以向佳城飯店學,不一定都由企業頭頭親自掛帥。比如我向己,廠裏工作一忙任務一重,就不能保證每次都到場。據我所知,荇的評委也經常缺席。這對具存連續性的比賽來說,是件很不嚴肅的事。
另一個評委主任楊佳英,也對好友的建議不以為然。她是個計劃性很強的人,最反對臨時改弦易張。況且這次活動對她舉足輕重,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將搭上錦繡前程。現在大賽迫在眉睫,再作任何變動都是極不明智的。她趕快接碴,試圖轉移話題。“哎,我也覺得,咱們劉老板最近好像生意繁忙,不常露麵呢!”
“我已經來了,而且聽見了你們所有人的發言!”
坐在門口的人不由地閃了閃身,讓劉成和他的隊伍旋風般地掃進來,後麵還跟著嫋嫋婷婷的羅蘭。劉老板似乎沒看見評委們的抗議眼神,先忙著指揮手下人分發一箱箱果茶飲料。
“這是我專門給評委們準備的,還有場內場外的工作人員……天氣開始熱了,大家也很辛苦,應該喝點高級飲品嘛!”組委會本來準備的一杯清茶,與這彩紙精裝的易拉罐無法匹敵。一罐罐飲料發到眾人手裏,連文藝界泰鬥也改變了臉色,盡都樂嗬嗬地品嚐,嘴裏還嘖嘖稱讚,說多了劉老板想得周令。林珊看了更加反感,隻是不動聲色。她深信對方這種**裸的表演,定是要“導”出勢在必得的戲來。劉成跟每個評委都套了近乎,把眾人的馬屁都拍足了,才站到休息室的巾間地段,發表他那驚世駭俗的演說。
“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大家也把這事看得太嚴重了、太深沉了!這種活動,說是比賽就是比賽,說是鬧著玩兒,就是鬧著玩兒嘛!隻要漂亮小姐們往台上一站,再來幾段精彩熱烈的歌呀舞呀的,保證觀眾看得高高興興,暈暈乎乎。至於評出個什麽樣的佳城小姐,他們能有什麽意見?評委坐在底下打分,也隻是一種形式,一種尊重參賽者的表麵現象嘛!其實誰誰誰該得高分,誰誰誰該刷下去,大家夥心裏很快就有數了,還用得若我們這麽瞎忙乎?”
這倒是給林珊開了個泄憤的閘門。在此之前,已就評分標準進行了界定,將滿限數“十分”劃成五個項目。容貌、身材、儀態、談吐、服飾各占兩分。劉成的一席話等於從根本上推翻了這個方案。林珊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情緒噌”地一下子就站起來。
“我不能同意這種說法。這不是調戲觀眾,調戲參賽者,也調戲評委嗎?如果要那樣,隨便從大街上拎一個人來也能打分,何須我們這幫人坐在這裏?”
“是呀!我們要評的是漂亮小姐,又不是農貿市場上的馬呀牛呀的,隻消看看牙口好不好,骨架大不大就成交了!”某位大學教授想幽他一默,說出口來卻是個再俗不過的玩笑。
這回連徐克的眼睛也冒出了火星,楊佳英趕緊說:“哎,你們還有完沒完?我看這事就別再討論了吧?吋間也不等人丫!”
一番唇槍舌劍,林珊已經明白了劉成是何等路數,什麽貨色,暗暗埋怨楊佳英引狼人室,這會兒卻來息事寧人。劉成神情也有些灰溜溜的,但並不想偃旗息鼓,而是摘下墨鏡在胸前玩弄著,有點不肯罷休的架式。原來剛才的演說不過是開場白,正戲還在後頭呢!
沒什麽文化水兒的劉成,商業嗅覺和市場靈敏度倒很高。他不但在本市成立了第一家禮儀公司,還希望能在這個新興的行業中獨占鼇頭。為此,他必須要讓他的禮儀公司的“白孔雀”們成為第一流的小姐。這就得通過一個公關手段去大肆宣傳,才能取得轟動效應。舉辦“佳城小姐”這樣的活動,對劉成是個名利雙收的大好機會。從報刊宣傳到組織報名到擔任評委,他個人和他的公司得到了最廣泛的傳播,從正擋渠道大大提高了知名度。而且決賽晚會還要上電視!花個幾萬元的讚助費,不比單純打廣告強十倍百倍麽?他讓麾下的美女們全都報名參賽,而且要力爭入圍、奪冠。如此盛名,還怕“白孔雀”小姐們不豔絕全城?再趁大動幹戈在全城搜美之際,將其中的佼儀者羅列過來,豈不更是錦上添花?
如此壯舉,僅靠自己去慧眼識紅顏,未免不勝重荷。適逢羅蘭老在他耳邊聒噪,也想鬧個評委當治,因為某個名聲遠不‘及她的藝術家,業已坐上了那把交椅。劉成正中下懷,不管羅蘭亮的最高分會不會被取掉,總是麥田裏的一棵苗,森林裏的一棵樹。海星公司能否鬧個滿堂彩,就在此一搏了。由於林珊跟羅。蘭的過節,劉成更有種興奮感。他喜歡在各種場合挑起矛盾紛爭,以此攪亂局勢,好趁混水摸龜。
劉成與林珊短兵相接之時,嘴蜜笑甜的羅蘭已經取悅了文藝界的老前輩,同行紛紛表示,她當個評委是綽綽有餘。生就這般花容月貌而不能上台去爭妍鬥豔,已是佳城的一大損失了。如果再不能坐到台下去亮記分牌,必將粉碎人們對美的信念。至於評委是否泛濫成災。這和他們有什麽關係?這邊完成了鋪墊,那邊劉成提出補充評委的意見就順理成章了。正好雙數變單數。人家海星那麽熱心腸,又有大把的資金作後盾,而且已經體現了“功夫在賽外”的真本事,還有誰會來投反對票?
林珊見在座的人都把注意力投到自己身上,起初還真不想再起爭端。何況跟羅蘭的關係理當避嫌。值事關大局,眼看無人反對,又隻好攬到南己舁上。“我想提一個疑問:羅蘭身為藝術總監,負責晚會的歌舞策劃,如果又躋身於評委之列,決賽那晚她的工作崗位應該是在台上?還是在台下?”
一言定乾坤,劉成也隻好甘拜下風。羅蘭氣得漲紅了臉,身體在座位上扭動不停,以表示心中的激憤。楊佳英又給林珊丟了個眼色,後者裝作沒看見。幸虧一群突如其來的闖入荇,改變了在場人各具情態的局麵。
一群急待化妝的姑娘闖進門,發現評委們正在開會,嚇得紛紛止步。
離門口最近的林珊聽得嘈雜聲,連忙出去觀察動靜。此舉意在暫時問避,躲開休息室裏還未擺平的那場紛爭。反正她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采不采納都是組委會的事了。她出來時沒帶上門。因為大賽有規定,參賽者與評委不能私下接觸,她不想獨自處理這事。大家的關係已經很不愉快了,若有什麽把柄落到別人手裏,可能又會無事生非。所以麵熟的汪華朝她媚笑,她卻視而不見地問:
“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麽?初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趕快回去做準備吧!”
姑娘們縮頭縮尾,誰也不敢出頭露麵說話,深怕自己的言行無法取悅眼前的評委,那樣扣分就太冤枉了。在人們的唯諾聲中,汪華又一次表現出不凡的機智和超群的膽略。她搶前步大聲說:“我們中間有人不會給自己化妝,又不知道允不允許帶,化妝師,所以來問問評委。”
“有誰不會給自己化妝?”林珊含笑打量著眾人,“我看你們一個個都化得滿漂亮嘛!”
事實上,這些姑娘大部份在家裏就已塗抹完畢,隻是到現場來補裝、換衣。一聽這話,就笑得花枝亂顫。汪華急中生智,乂把伊果推出來廣她是少數民族,她就不會給自己化妝!”
伊果猝不及防地羞紅了臉,卻也落落大方地站到林珊麵前:“請問這位老師,一定要化妝才能上場嗎?自然妝就不行?”“最好還是化點妝,。天可以化得淡一點。淡淡裝,天然樣麽!”
林珊順口回答著,待她把視線緩緩投到伊果臉上,薄羊毛裙下的大腿根部突然起了一陣震顫,而且迅速蔓延到腹部,繼而漲滿了胸間……
天哪!她被這個女孩天然的美貌徹底震撼了!
伊果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長袖連衣裙,腰間係著一條藏青色的皮帶,把苗條修長的身軀緊束得玲瓏有致。她是那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平常女兒家,質樸真實而又不食人間煙火。她嘴邊掛著平靜、自然的笑容,那笑容好熟悉,熟悉得令人心痛!還有那雙線條優美、清波**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