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02
“我一看組委會名單,就知道這個林珊是誰。事實上,我這些年一直都在關心著你,你所取得的成就,我也略有耳聞。”
大賽的組委會和評委會實際上是一回事,就這麽幾個人在唱主角。林珊想起名單上隻印著佳城飯店公關部經理的名字,便更加生氣。似乎席傑比她先知道對方的存在,也是一樁無法平衡的事。
“恰好相反,這些年我從沒聽說過你,也不知道你在哪兒發展你的宏圖大業。我記得在農村插隊時,你就雄心勃勃,而且自命不凡嘛!”
席傑重重地歎了口氣廣林珊,我們不要一見麵就唇槍舌劍的好不好?過去的事巳難挽回,但我相信那是個誤會,等你心情好一點,我們再好好聊聊。目前我們共同麵臨的問題,是如何把這次大賽搞好?你我都是為了自己的企業,為了共同的目標坐到一塊兒,至少我可以希望,不要因為過去的事而影響了今天的合作,影響大局吧?”
林珊渾身的血液都湧到臉上,又在四肢百骸裏奔騰。往日的恥辱與痛苦也如野馬闖上心頭。她咬緊嘴唇,為了不讓自己淹沒在情感的潮水中,便把臉扭過去看著別處,看著身遭四周:旋轉不停的景象,色彩繽紛的畫麵,語笑喧嗔的人物,似乎都與她無關,但又像是在以其歡樂加濃著她的悲哀,並且用一種虛假的喧囂,表達出真正意義上的痛苦。
席傑知道自己的率直與坦**,已經揭開了事物最殘酷的一麵,他清楚人性的極大部分,就隱藏在這一麵,也知道再往下揭露,就等於毀滅了大半人性。或許他最終不得不這樣做,但現在還不到時候。現在,他隻能沿著自己規劃好的路線走,按自己設計的角色去扮演。
各式生菜一盤盤地端上來了,席傑扭開礦泉水的瓶口,用餐巾紙仔細地擦幹淨後,再遞給林珊。他假裝沒看見她那副悲痛難抑的神情,故意用一種輕鬆愉快的語調說:
“別用玻璃杯啦,直接對著嘴喝反而衛生……哎,你們廠確實隻生產女裝嗎?我們飯店要做一批製服,春秋裝,1套,你接不接?別看數量少,檔次可是很高,連布帶料包給你,利潤也就不小!隻要你把這條路子趟開,我敢打賭,全市的飯店都會找上門來!”
林珊的眸子閃丫閃,雖然仍是寒眉冷眼,嘴角緊閉,但整個麵部的表情已變得柔和。席傑往自己的杯子裏倒著啤酒,趁熱打鐵:“我這麽做,可不是拿著公事調劑私人關係,而是因為你們廠的信譽很好。再說你這個人我也很了解,哪怕再小的貨單交給你,你也會當做頭等大事來做。”
林珊迅速在心裏盤算了一下,正欲抬起眼簾說什麽,身後響起一道甜膩膩的女聲喲,席總,你也在這兒吃火鍋?……哦,還有位女十!”
林珊以為遇見了他的熟人,忙把臉扭向一旁。席傑卻認得那位已見過兩麵的女孩子,便笑笑說你也來吃火鍋,看人都坐滿了,趕緊找個地方吧!”
原本是想把這自來熟的姑娘支開,誰知她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反倒在他身邊坐下來。席傑不安地看了林珊一眼,正不知怎麽辦才好,汪華接下來的話卻讓他吃驚不小:
“我才不需要找地方呢!我就是這家火鍋店的老板。”
“什麽?”席傑問:“這店……是你自己開的?”
“是啊!”汪華調皮地看著他怎麽?火鍋店的女老板,就不可以去報名參賽嗎?”
“沒什麽……隻是感到意外而已。”他又想起一件事,“那個女孩子,就是關在電梯裏不舒服的那個,她現在怎麽樣了?”
“哦,她是民族學院的,叫伊果。剛才我叫了輛出租,把她送回去了。”汪華學著席傑的口吻,“她也沒什麽,隻是有點低血糖而已。”
林珊轉回身來,瞥見席傑的日光突然變得朦朧、困惑,似乎在這個瞬間,他腦子裏正有各種印象在融匯交流,因而反映出一種撲朔迷離的神情……
像汪華這樣在如花似玉的年紀,就經營著一間紅紅火火的店麵,好比擁有了一種誇財鬥富的美貌,或者是找準了一種魅力四射的職業。她之所以要去報名參賽,動機也很單純:倘若“紅芙蓉”火鍋店年輕的女老板,竟在這樣的大賽中奪魁,顧客知道了,還不踏破了門才怪!
這美麗的憧憬對於汪華來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序曲。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姑娘,決不甘心一輩子圍著火鍋轉。
汪華的父親早就拋妻棄女另尋新歡,全靠開雜貨鋪的寡母含辛茹苦把女兒帶大。汪華高中畢業後,便利用家裏兩間臨街的房屋,辦起這家火鍋店。她聰明伶俐又柝商業頭腦,不到一年就還清債務,三年後銀行賬戶上已經在了六位數。寡母心想給她找個老實巴交的男人,過一種平安無事的小康生活,但汪華對自己的未來卻另有打算。
店內的四壁掛了幾幅巨大的黑白藝術照,照片上的她明眸皓齒,美豔動人。顧客見了都要豎大拇指,說這玉照比彩色掛曆上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還要強。對!當攝影模特兒,甚至更進一步,當影、視、歌星!火鍋店和卡拉0K文化,已經造就了一代自命不凡的準星族。汪華相信己能一舉成功。從紅白湯裏撈出來的利潤,將成為她的物質基礎,一步步把她推上超級明星的寶座。
送走了席傑和林珊這兩個她著意討好的評委,汪華躲進裏屋,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新上身的是紅色呢套裝:短衣短裙,作為飾件的金鈕扣閃閃發光。再配上一頂紅色的圓簷女士帽,看上去嬌豔可人。又推出一輛紅色賽車,她就這麽全國山河一片紅地招搖過市,直奔郊外。
大都市的夜晚真是絢麗輝煌。鱗次櫛比的小商店全都燈火通明,生意興旺,歌舞廳門前的霓虹燈閃閃爍爍,明明滅滅,把一種濃厚的現代氣息播揚到城市上空。汪華的時髦打扮果然引得不少人行注目禮。她心情良好,車速越加輕快。穿過一條路燈昏暗的小街時,突然聽得身後有人咳了一聲,低頭一看,街麵上的兩條黑影巳緊緊交織。汪華抿唇一笑。這種事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連點刺激都談不上。誰讓她這麽年輕這麽帥,又是個單身女郎?
那條黑影逐漸逼近了,一道緊張得略顯嘶啞的男聲問:“小姐,能跟你交個朋友嗎?”
往常她不是罵聲“臭流氓”!就是愛答不理,或者幹脆一蹬腳輪,甩掉這些馬路天使。但今天她心情特別好,忍不住打了個哈哈怎麽交法?”
那人來了勁兒,又緊追兩步,急速地說:“去前邊的小酒吧喝杯咖啡好不好?我請客。”
小氣鬼!連頓火鍋都請不起,兩杯咖啡就想成事!汪華暗罵。
汪華的滿腔愉悅化為烏有。騎進“女子特種技藝學校”的院子,尤在憤憤不已。媽的!真該到這種地方來練練,再遇上那種事,也好大顯身手。
顧名思義,這裏是培養女保安和女警官的地方,雖然設在郊外,地痞流氓卻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摸上門來。都以為女學員個個是虎背熊腰,沒想到這裏仍有沉魚落雁。這一期公推的校花叫趙芸,汪華走進宿舍時,她正獨自躺在**看報,見了好朋友進來,連眼皮子也不抬一下。汪華重重地咳了一聲,就邁開時裝模特兒的那種“貓步”,在房間裏扭了幾個間。
“好了!好了!別來煩我了!”趙芸扔下報紙,翻了個身索性臉朝裏。
汪華取下紅呢帽,擺出個顧盼神飛的“亮相”姿勢,說:“艾,你轉過頭來看看,後天我就穿這一身參賽,怎麽樣?”
趙芸斜眼瞅了瞅,不無惡意地說:“紅色太俗,隻怕評委給你最低分。”
“為什麽?雅俗共賞不好嗎?”汪華仍是采用丁字步站立不動廣‘紅色是我的吉祥色,我一穿上就精神十足。”
“那就省點勁,到時候表演給評委看吧!”趙芸說完,仍以背對著她。
汪華走過去,拿起那張報紙看了看,頭版上正好登載著有關大賽報名的消息。心裏頓時明白了。便坐在好朋友身邊,推了她一把哎,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一塊兒去報名。怎麽你今天沒來?害我好等了半天!”
“我又不想去了!”趙芸懶洋洋地坐起身,手肘抱著兩個膝蓋,雙目無神,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為什麽?”汪華倒有些急了。“從小學到中學,老師和同學們都說,不知道我們倆誰比誰更美。這次正好由評委來打分,夠公正的了,怎麽你倒臨陣泄氣啦?難道是怕輸給我?”
從小學到中學,她們都坐同桌,也是大家公認的美人胎子。
美這個說法對於少男少女來說,是好事也是壞事。天性聰慧、心理健康的女孩子,人們的讚美眼光和鼓勵言詞,就像陽光和水份一樣,有助於她們的正常生長。但如果領悟力稍有偏差,也可能因此而長成一棵歪脖子樹。比如眼前的兩位姑娘,如果不是童年時期有著太多的苦難和貧寒,也就很難想象她們會長成今天這個樣子。
和汪華的身世有相同之處,趙芸也是由踏三輪的老爸獨自撫養大。所不同的是她母親死於肺病,因而直到今天,仍然以最美麗的形象活在父女兩人心中。老爸除了愛喝幾杯,沒有任何惡習。但缺少女性關照的趙芸,卻長成個男孩子性格。包括她的名字,也是父親從茶館裏聽說書時得來的靈感。
有著男孩子性格的趙芸,偏偏生了一副俊美的麵容。她五官長得很精致,分布也很均勻,膚色白裏透紅,兩眼晶亮有神。最為出色的是兩道漆黑修長的眉毛,形狀優美,向兩旁鬢角飛揚出去,顯得神采非凡。小巧的嘴唇也搭配得很妙,給整副麵孔增添了陰柔之美。這樣的姑娘當然向往那輝煌的場麵,但趙芸另有一番心事,不便跟好友汪華細講,而隻端出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正因為是好朋友,才十想跟你競爭呢,讓你一個人去獨領**吧!”
“那多沒勁兒呀!”汪華急得直嚷嚷:“不行!我拽也得把你給拽去!”
趙芸見推辭不掉,就另找托辭不是不想去,是沒法兒去。俗話說,人是樁粧,全靠衣裝。沒有漂亮的衣服,也就沒有漂亮的小姐。我可不像你那樣,有那麽多時裝。難道穿一身迷彩服上場?”
汪華眼珠子一轉,頓時笑得直不起腰來對,就穿迷彩服上場!”
“我跟你說心裏話,你倒來取笑人家?”趙芸賭氣地又想躺下。
汪華上前一把拽住她,“別別別,跟你開玩笑呢!告訴你,大賽已延長了報名時間。初賽那天,我的時裝隨便你挑!”
“這麽說,你倒成了我的讚助人啦?”趙芸想了想,固執地昂起頭來,“我可不想拿名次,無非是看在老同學、好朋友的份上,陪你走一遭吧!”
汪華不再吱聲,心裏卻想,到時候可就由不得你啦!
一個家庭傍晚的氣氛,應該是一天中最合諧的。誰知林珊回家後,又和高文強爆發了一場爭吵。
她用鑰匙打開門,悄沒聲地地走進門廳,瞥見客廳一角的小餐桌上,扣著整整齊齊的幾碗菜,心裏猛然一陣抽搐。糟了。!還說早點回家做晚飯,怎麽跟席傑進了火鍋店?一年四季中,她這個廠長倒有大半時間不在家吃飯。高文強早已戲稱自己是“家庭婦男”,而且在長期的燒烤烹炸中,練就了一手好菜藝。但林珊知道,丈夫心裏也早就窩著一爐火了。
高文強和林珊一起下鄉插隊當知青,一起上調回城進工廠。林珊迅速成為服裝廠有名的技術尖子,裁料打版都和她本人一樣出色。高文強從財經學校畢業回來,算盤珠子也能撥成富有節奏感的奇妙音樂。工人們都很讚賞這一對的結合。當時林珊看上的,正是高文強那份執著的精神。十幾年過去後,也是這股子認真負責的勁頭,令當了廠長的林珊頭痛不已。因為高文強太容易得罪人,凡是對他深惡痛絕的,也決不會跟林珊好好合作。誰叫你們要開夫妻店呢?而林珊自己遇到點事想通融通融,高文強同樣不給半分麵子。這種互相掣肘的局麵維持不下去了,林珊才找到楊佳英,請她幫忙把丈夫調過去。不料高文強到了百貨公司一如既往,跟領導的關係又弄得如此之僵。好友埋怨起來,林珊也隻得裝作沒事人了。
林珊掛好風衣和提包,輕手輕腳走進客廳。電視機的音量放得很大,高文強躺在沙發上卻是無聲無息,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生悶氣。林珊到臥室取了條毛毯想給他蓋上,他一個翻身坐起來,反倒嚇了她一跳。
“喲,你沒睡著呀?也好,免得感冒了。”
“哼!你還知道關心我呀?”高文強氣咻咻地坐到餐桌旁,“還是關心關心你自己吧!聽說全城都在流行二號病,總在外麵吃飯,可別傳染上了!”
“這是什麽話?難道我應酬客戶也不行?現在不像過去了,用廠長基金請客也得你批準!”這套預先編織好的謊話,竟使林珊說紅了臉,她忙岔開去,問高麗呢?她也沒回來?”
“唉,有其母必有其女呀!”高文強逐一揭開蓋菜的碗,拿勺子去盛飯。
女兒幹了時裝表演那一行,也經常不回來吃晚飯。想到丈夫總是獨自進餐,林珊深感內疚,急忙搶過飯勺。“飯都快涼了,我去熱熱。”
“算了吧!我可沒這個福氣!”高文強又搶回飯勺,“俗話說,不幸生在帝王家。我呢,是不幸娶了廠長妻!”
林珊這下真的生氣了哎,你有完沒完?在商場裏就衝著佳英亂放炮,回到家裏又跟我過不過。我們聯手搞個公關宣傳,也招你惹你啦?”
“招我惹我的不是那點廣告活動費,而是你和楊佳英嘩眾取寵的做法。”高文強丟下飯碗,擺出一副大辯論的陣勢。“我認為,你們利用這個大賽來達到商業目的,格調實在不高!”
“格調不高?”林珊把整個身子拋到沙發上,也索性拉開應戰的姿態,“我明白了。招你惹你的,不是那些銷售數字,而是全市愛美的姑娘們,還有她們臉上抹的那些玩藝兒。可能你壓根兒就覺得,不該生產那些格調不高的商品吧?”
“商品和姑娘跟我們討論的問題無關,我是在替你們擔心。”高文強也拉了把椅子,坐到妻子身邊,語重心長地說‘現在整個社會正處於變型期,新生事物還找不到統一的是非標準,甚至許多說法,都不可能準確、到位。”
林珊也覺得此話有理,但大賽的序幕已經拉開,開弓哪有回頭箭?隻好對丈夫交底廣別管人家怎麽說,你我心裏都很清楚。這種大賽的實質不過是一場公關戰,廣告戰,也就是商業競爭。”高文強執拗地擰起脖子:“我不反對商業競爭,但是反對你們這種標新立異的做法。”
“想不到你這麽守舊,這麽傳統。”
髙文強早已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護:“別忘了,我們中國人曆來有自己的傳統,有固定的看法,有守舊的觀念。我們的政府決不會提倡這種做法,我們的市民對美也有自己的認識,我們佳城的姑娘,更是缺乏那種勇氣,站到台上去任人挑剔,任人評說。最後,我們的評委也沒有什麽真正的水平去評頭論足!”
林珊的最後一點耐心也快磨滅了,沒好氣地問廣你這麽說,有什麽根據?”
“其他不談,對於最後一點,還用我說麽?”高文強站到妻子麵前,舉起手來指著她,就像是要宣布結果的總裁判廣如果我沒有判斷錯,讚助的企業都會弄到一個評委的名額,對不對?你和楊佳英倒也罷了,那些沒文化、低檔次的大款,是不是也花錢弄了個定奪花魁的權利?這不是把咱們佳城的小姐當猴耍嗎?”林珊再也不想跟他爭論下去,急忙起身避到陽台上,邊走還邊說就算你有理,我說不過你!可你也不能總跟領導唱反調啊!”
“那是唱反調嗎?那是在幫助領導改正錯誤,那是對自己的本職工作盡責!”
林珊“砰”地一聲,把陽台門關緊,隔斷了身後那道固執的聲音。高文強的固執己見和善辯,也真可以上台去評比領獎了,準能中個頭彩。但林珊今天煩心的不是這個。跟席傑見麵的情形一直纏繞著她,令她心潮起伏,思緒不寧。埋藏了二十年的心事,終於在相逢的這一刻被觸發了。
今晚,她特別想單獨呆一會兒,好好理理自己的思緒。在皎潔的月色裏回顧自己的一生,林珊滿腹惆悵。她想起在阿芒山下度過的那些夜晚,想到了那黯淡無光的少女時期,想到了給那種枯燥無味的生活增添光彩的初戀,也想到了知青大返城時,與親生骨肉生離死別時的情景……
那時她剛夠當媽媽的年齡,卻覺得生命已經沒有什麽意義。獨自一人拖著個孩子,在窮山惡水裏呆下去,僅這個念頭就讓她不寒而栗。招工單位堅持要未婚青年,是高文強給她出了這個主意。那時孩子還小,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她卻像剜去心頭肉一樣痛不欲生……
為什麽?為什麽對失去的親人的懷念,從未像此時此刻這麽強烈?甚至都有被這種回憶湮沒和卷走的可能?為什麽那時再痛苦,也不願留下來跟孩子相依為命?而回到了大城市裏,反倒不止一次夢見那山那水那情那景?
林珊的身體搖晃起來,她閉上眼睛,讓滾燙的淚水流下麵頰。她明白了,那時她擁有一種純粹的愛——無所顧忌,無所羈絆,在她靈魂深處熊熊燃燒的生命的火焰。但當初令她欣喜若狂的,後來卻讓她悲痛欲絕。因而她不能留下那條生命的活證,證明她曾經被幸福托起,乂被幸福衝走。她寧肯讓那一切無所依亦無所終。
但她那時太年輕,也太自私,因而從未想過這麽做,對另一條無辜的生命是多麽不公平!難道她自己所不能承受的,那條生命就應該承受麽?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心底:如果她還活著,今年就二十歲了,正是參賽“選美”的年齡。
席傑和林珊分手後,便宵接返回飯店的辦公室。今天不該他值班,但他心事重重,又沒處可去,還不如回到自己的領地。至少在這裏,他可以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
卻終於沒能平靜下來,因為他在辦公室裏心緒煩躁,坐立不安,突然想到該跟遠在加拿大的妻子通一個電話。往常他打越洋電話都是去郵電局,而且嚴令飯店職工不準公話私用。今犬跟林珊的邂逅深深刺激了他,竟至聯想到自己的婚姻。妻子比他大一歲,兩人是高校同學。讀英語的妻子那時是大學裏的“一枝花”,卻不理會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眾位高材生,欣然嫁給他這個無名之輩。時光荏苒,昔日的校花已成為旅遊局的外事處處長,做丈夫的還在科技部門苦苦攻關。為了把席傑調進這個油水不小的單位,夫妻倆狠狠地幹了一架。因為學理工的席傑不想走仕途,更不願利用妻子的裙帶關係。
但他卻沒能拗過妻子,或者說,是科學技術拗不過商品經濟。精通計算機軟件處理的席傑,進了管理部門當然是如魚得水。他很快在本單位脫穎而出,成為各方麵的佼佼者。但做妻子的心理仍不平衡,她又在籌劃著出國深造。她的專業和她的職務,都給她提供了這方麵的優勢與便利條件,而做丈夫的,好像永遠跟不上妻子設計的進度。或許出於心理上的原因,席傑和許多男人一樣,不願做妻子的附庸。當出國研修的妻子為他辦理手續時,他們又吵了一架。結果兩人心平氣和地分手,一個留加拿大謀職,一個繼續在本國為人民服務。席傑覺得,這種分手很像球場上的“暫停”,最多給對方一個時間上的休整,接下來,兩人還會為道路與目標的不同而產生矛盾。席傑感到很累,那時他剛調到這座飯店任職,不想把精力放在家務糾紛上。再重大的家務事,和事業相比也是一樁小事。這又是大多數男人的看法,也符合席傑的思想。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受到了刺激。感情上的刺激。如果當初是跟林珊結合,兩人之間還會不會有這麽多的不一致?她是和妻子絕不相同的女人,但他們竟然失之交臂,正像俗話所說:有緣無份。
後來席傑不得不承認,在心情不好的時候給妻子打越洋電話,簡直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因為他把電話撥過去,加拿大那邊還不見天光,妻子從被窩裏驚醒,自然沒好氣:
“傑,你又花錢打電話幹什麽?”
席傑想申辯自己沒花錢,但突然沒有了情緒,隻是簡單地問聲好。這使妻子更加憤懣不已廣沒事你還打電話?我寄的邀請書收到沒有?你到底還來不來加拿大?最近去看過兒子沒有?
你可別忘了自己當父親的責任!”
一連串的迫擊炮在席傑耳邊轟響,他摔掉電話,痛苦地抱住頭。
夜深沉了,他覺得心裏憋悶得難受,還有無法言說的孤單。這時候,他突然想去一個熱鬧的地方,熱鬧喧嘩,可又彼此陌生的地方。擠在一個熱鬧而陌生的地方,感覺可能會不同。
他開車去了城市的另一端,一座比他管理的飯店更為堂皇的地方。他上到最高一層的露天餐廳,找了個遠一點、靜一點的座位,要了一杯咖啡,然後走到平台的欄杆處,俯瞰著夜幕下的萬家燈火。城市的輪廓是一團澄明,但無限延伸的卻是更為廣袤的蒼穹。巨大的黑影籠罩著一束巨大的光明。席傑在天和地的依托中得到了安撫。
再回到座位上,原來的位置已被兩個年輕人占據。高大而英俊,一看便知是情侶。兩個人的歲數加起來,恐怕跟他的年齡差不多。衣著光鮮、氣度昂揚的小夥子和姑娘,卻不懂得社會規矩,不懂得做人的禮數。要在往常,席傑會很有風度地點點頭,步態瀟灑地離開,另找個餐桌了事。但今晚不,今晚他正巧心情苦悶,沒處發泄。這兩個年輕人算是碰在刀口上。
他們狂妄自大,不可一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早該教訓教訓了!
而他席傑,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不是什麽品德高尚的成功人士,更不是佳城飯店的總經理。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市民百姓,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一個不難侍候的顧客,可也是一個不容欺負的男人。
“先生,對不起,這是我的座位。”一開始,席傑盡量壓低音量,說得也很客氣請你們另找個地方吧!”
“這是你的座位?你叫它,它會答應嗎?”小夥子不慌不忙地抽著煙,抽一口朝夜空中噴一口,“如果你能把它叫答應,我就讓你!”
席傑腮幫上的肌肉跳了跳,這會一張嘴,準會蹦出句粗話來。他可是好久沒罵人了,罵那種令人解氣又興奮的粗話。但不行,那樣做失水準,欠風度。還是再沉一沉,看那姑娘怎麽說。
那姑娘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裙,裙擺長及腳麵,胸前綴著一片銀光閃閃的亮飾,背景襯著漆黑的夜幕,看上去風姿綽約,宛如天人。現在席傑想起來了,他剛走進餐廳時,這兩個青年正倚在欄杆邊上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後來這姑娘又在平台上擺出許多姿式,讓那小夥子拍照。閃光燈時時劃過空中,倒給這不夜城增添了幾分情趣。當時他還想:這姑娘挺美,不知去沒去報名參賽?她長得也確實漂亮,如果說有什麽缺陷,就是稍稍豐滿了一點,但卻不失為一種雍容華貴、氣質高雅的美。這會兒她正不緊不慢地喧著瓜子兒,瓜子皮井然有序地從那張曲線優美的嘴唇裏翻出來,倒是破壞了那大度那富態,反而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算啦!亮子,咱們另換個地方吧!何必跟他爭這個?”
“麗麗,你別管!我讓他,誰讓我呀?”那小夥子伸手拉過一條空著的椅子,順勢把腿架上去,滿不在乎地對席傑說,“喂,我說你呀,也別先生先生的了,還是趕緊另找個座吧!這兒很舒服,所以我不打算讓給你。”
“是呀,算起來,你們還是我的後生晚輩呢!”席傑仍是和言悅色,“這個位置確實很舒服,正好挨著平台欄杆,又僻靜又愜意。可惜我比你們早來了一步,因此它就該屬於我。你瞧,我的咖啡杯還放在這桌上呢!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對不對?”
“嗨,你這人有完沒完?”那個叫亮子的男青年縮間腳,挺起胸,直起腰,意在讓席傑看看他肩膊上發達的肌肉。“跟你說過了,我喜歡這座位,說不讓就不讓!什麽先來後到的,我管不到那麽多!我隻知道剛才這兒沒人!誰知你他媽的是哪路貨色?安沒安好心?沒準兒是看見一個漂亮姐兒坐在這兒,想來過把癮呢!”
“你他媽的才不是好貨色!就欠挨揍!”
席傑道出聲來,自己也吃了一驚。這是他嗎?堂堂飯店的總經理,成天價教育員工們說話輕言細語,做事彬彬有禮,而且永遠信奉顧客是上帝。不過沒關係,這兒不是佳城飯店,這是個陌生的地方,誰也不認識他。席傑突然想在這陌生的地方放鬆放鬆自己,就跟這蠻不講理的小夥子打一架,怎麽樣?
小夥子看出他眼裏的怒意,也站起來挽袖捋胳膊的。他穿著一身休閑服,肩寬體闊,臉方鼻直,蓬鬆著一頭濃密的黑發,個兒足足比席傑高了半個頭。
“怎麽著,想跟我比試比試?你他媽的有種就上啊!”
小夥子幾次掄起拳頭又放下,似乎被麵前這個人的風度震懾住了。席傑的氣度是有些特別,尤其當他怒火滿腔的時候。別人罵出那句粗話,早已漲紅了臉,扭歪了嘴,他卻麵不改色,自然平和,沉著冷靜,隻是把自己的拳頭也捏得咯咯響。
那姑娘不安地站起身,拉了小夥子一把,“算啦!不就為了一個破座位嗎?打這麽一架多不值得!”
小夥子顯然不願在女友麵前丟份,還在不依不饒地喊著:“不行!我今天跟他沒完!憑什麽該我們讓呀!我就要教訓教訓他!”
“還是讓我教訓教訓你吧!”席傑話到拳到,早已掄圓了胳膊。
中國人都愛看熱鬧,任何場合都不例外,這會兒便在四周圍了一圈。有叫好的也有指責的。在他們剛開戰之際,那個穿紅背心的侍者就來勸過架,一疊聲地說:“對不起,我另給你們找個座。”可是沒人理會他。現在眼看打起來了,連忙叫來餐廳經理。
席傑這一巴掌掄過去,便找準了“發泄”的感覺,真是又超脫又痛快。做個普通人好愉快!可以伸手就打,張嘴就罵。沒有職位的約束,也沒有身份的妨礙。他這才體會到,自己平時活得太累了!這二十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東西太多了!
小夥子毫無防備地應聲倒下,嘴角淌開了血,眼珠子不敢置信地圓瞪著,似乎不相信自己這麽容易被人打倒。那姑娘驚叫著去扶他,雪白的衣裙鋪滿一地。
“同誌,你怎麽隨便打人呀?”餐廳部經理神色嚴肅地走上前,“請問,你是哪個單位的?”
經理身旁有人驚叫了一聲:“席總,是你?!”
原來是自己飯店的人,公關部經理小孫。席傑也吃了一驚,驀然覺得手掌火燒火燦地痛,臉也一下子漲得通紅。他第一次體驗到真正的痛快之後的溶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