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席傑第一次見到伊果,是在大賽報名的最後截止日。他頓時被那副純真的少女儀容吸引住,驚懾住了!

那樣的青春勃發,美麗光澤,不加修飾,但卻暗含渴望,又正是如花似玉的季節,像林珊當年一樣的芳齡!席傑好似被什麽東西擊中,心裏酸痛不已。這是跨越了二十年時空的猛擊。周圍的人潮和語聲都變得淡弱,逐漸退遠,隻剩下被歲月**滌過的生命空白。

豪華氣派的大堂像在舉辦什麽盛會,摩肩接踵的人群時時遮住他的視線,席傑在這個瞬間裏陡感疲憊。飯店總經理連值幾個夜班不過是尋常事,今天他卻感到好累,好累……

有人直接踩到他的腳背上,然後語笑詳焉地跟他道歉:“對不起……”

席傑轉過身來,眼前是另一張嫵媚柔嫩的臉,像一朵花似地嬌豔欲滴,單單缺少那股令人扼腕的清純。可能是脂粉塗得太濃的緣故。他的心情急劇變壞。見鬼!怎麽現在的妙齡女郎都不知道如何愛美,還得靠這類賽事來推出楷模,領袖群倫?

他眼神分明溢出一絲冷漠,那女郎道歉之後卻不離開:“先生,請問在哪兒量身高體重?”

席傑在大賽中扮演的角色,使他不能對這類提問裝聾作啞。但緣於剛才那種情緒的導引,便沒好氣地把球踢開廣不是有大賽組委會麽?請上那邊打聽去!”

他想趕快繞開這個女孩子,走向亂哄哄鬧嚷嚷的報名處,去尋覓那張心中久巳失遠的麵影,偏又被另一個人拽住胳膊席總,正好在這兒碰上你!”

大賽組委會主任、“佳城商報”副總編徐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五短身材,鶴發童顏,臉上洋溢著足以告慰的典型神情。旁邊捧一疊表格的卻是席傑的屬下、佳城飯店公關部經理小孫。此刻這年輕人的嘴角也向腮邊滑開去,可見還真有不少愛美的追夢人,因而樂壞了這幫護花使者。

“席總,足有上千人報名呢!”小孫扶了扶金邊眼鏡,表格遞過來。

“不足為奇。”席傑淡淡一笑,順手翻了翻報名表深圳的廣告新星大賽,共有六千人報名。何況咱們這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

“那是沿海城市,咱這兒是內陸地區,沒有可比性呀!”徐克高高揚起疏淡的眉梢說實話,當初我真捏著一把汗呢!你想想,商報是本市第二大報,花這麽多精力,辟出這麽大版麵,來搞這種活動,我這個副總編身上的壓力不輕嗬!本想給佳城人民辦點好事,至少,也是豐富市民的文化生活,提高人們的審美情趣。但若是辦砸了搞糟了,我頭上的頂帶花翎還要不要?如果根本沒人來報名,弄得冷冷清清,那你們這幫讚助人還不把我給生吞活剝啦?!”

席傑把報名表還給小孫,仍是付之一笑。他和新聞界人士不熟,跟這位大名鼎鼎的副總編也沒有私交,因而聽不出這番話的用意。他也懶得去猜測。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誰也甭想懵誰,誰也別想說誰。倘若較起真來,他還怕徐克發難,反倒指責佳城飯店隻提供報名場地和初賽、複賽場地,竟躋身於讚助者之列是太過劃算呢!

小孫深知他的心思,複又托起徐克的手臂走走走,徐總編,我們再到那邊去看看……”頓時把個老頭子腳不顛地撮走了。

席傑才鬆了口氣,就見報名處又是一陣**,幾乎人人都把脖子扭向旋轉門,去看那批剛進來的顯赫人物。所謂顯赫,是因為這撥男人實在紮眼。才不過陽春三月,就清一色地換上了白襯衫、黑西裝,而且都不打領帶,敞著懷。為首的大漢足有一米八高,手裏提著大哥大,一副碩大的墨鏡足足遮去了半邊臉。身上那件名牌襯衫更顯得雪白,鍍金鈕扣閃閃發光。他不僅沒係領帶,大幅度敞開的衣領裏還晃動著一根寬寬的金項鏈,係在過粗的脖子上讓人聯想起寵物的模樣。

度傑此刻的心情,最怕跟不倫不類的人打交道。何況這彪人馬故意把自己弄得氣度非凡的樣子,非但沒讓人肅然起敬,反倒頓生厭惡。可他想躲開卻來不及了,那為首的大漢已經摘下墨鏡,滿麵春風地朝他走來,不容抗拒地在他肩膀上又是拍又是捏的。

“席總,了不得,你這兒真是門庭若市呀!好家夥,把報名地點弄到你的地盤上來,這一招很厲害嘛!我是望塵莫及,甘拜下風啦!”

席傑把自己的胳膊從這陣拍打中輕輕抽出來老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當然是好意思。”那大漢俯下身軀,狡黠地眨眨眼這次大賽如果有什麽轟動效應,你可是近水樓台,最先得利啊!”

“大家都得利,誰也不會吃虧。”席傑隨口敷衍著:“劉總,你這彪人馬好不整齊,好不威風,是要去拍廣告片吧?”

廣告公司總經理劉成仰天大笑廣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絕妙的廣告詞呀!”

席傑故作不解哦?你老弟改做化妝品了?”

劉成豪邁地舉起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你老兄不像是這裏缺根弦的人啊!那不是楊佳英的專利麽?告訴你,我劉成絕不跟女人搶生意!至於要借這次大賽搞什麽,恕我暫時保密……哎,難道你就沒想法?大家心照不宣就是啦!”

這幫人旋風般地掃過大堂,居中的劉成把步子邁得更大更快。席傑心裏很生自己的氣,怎麽一念之差,竟和這幫個體戶大款攪和到一塊兒?哪怕是飯店揭不開鍋了,也該保持國營企業的氣節嘛!

就這麽一陣工夫,大堂裏更加熱鬧和喧嘩了。又有幾個報社記者趕來,憑著自己的感覺采訪報名的姑娘。電視台更是不甘寂寞,架好攝影機選準角度,不停地捕捉有價值的鏡頭。等席傑轉過身來,從人頭攢動的空隙裏看過去,那個長著熟稔麵孔的少女已經不見了!

今天林珊從一大早就氣不順,分管銷售的副廠長來問何時裝貨,被她一個釘子硬生生地碰回去廣不是你職權範圍內的事兒麽?怎麽倒來問我?”

副廠長嚇得不敢作聲,一溜煙跑去派車。

林珊所領導的“夢麗時裝廠”,曾占盡了佳城的風流。她作為本城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和優秀企業家,也在婦女界中聲譽鵲起。昨晚的電視節目裏,還播出了采訪她的專題片。雖隻十分鍾的時間,卻是不花錢白打廣告嗬!“夢麗”牌時裝的銷售數字,可能因此而竄上去一大截!

但林廠長心裏很清楚,由她領銜主演的那個美好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幾年前,佳城還未受到京、津、滬、廣服裝的衝擊,港、日、台、韓的進口貨也還沒登上大陸。專做女裝的“夢麗”名牌曾風靡全市,堪稱婦女追逐潮流的時尚領袖:林珊本人由於多次在全省乃至全國的時裝大賽中得獎,更是成為名媛淑女們效仿的揩模。那是林珊生命裏最輝煌的時光。可惜美景不長,好花不再。隨著商品經濟大潮的襲來,佳城婦女不再對“夢麗”情有獨鍾。更新潮的女性,也不再保持陳舊的消費觀點和理性的潮流意識,而是想穿什麽穿什麽,完全由著性子來。

舶來品和進口時裝對地方輕工業的衝擊,也隻有林珊這種飽經風霜的企業家,才能真。正品出滋味。從生產量和銷售額來看,“夢麗”時裝在本市仍然獨占鼇頭,但年底核算的利潤卻不容樂觀,瞻望前景更是黯淡無比。好端端一條引進的成衣生產線,如今淪落為外貿出口的加工點。幸虧廠子裏的硬件設備和技術力量尚屬一流,否則,堂堂林廠長,大設計師,也隻能領著上千的工人去喝西北風了!

正是在這種服裝業每況愈下,工廠生死存亡的關頭,林珊才接受了好友楊佳英的建議,加盟“佳城小姐首屆青春風采大獎賽”,想重振昔日的輝煌。從廣告效益上看,隻需出資一筆不大的款子,便能贏得全市的美女回眸,還是相當劃算的。

但林珊沒想到,自己會和獨生女兒高麗跳進同一條戰壕。今早她和往常一樣準時七點起床。那是她堅持了十數年的習慣,以便利用做早飯的間隙,在腦海裏盤算和料理一下當曰的事務。她把早餐端上餐廳的小圓桌,丈夫高文強也起床進入衛生間洗漱。守時已成為這一對夫妻的最後共同點,林珊感歎著去臥室裝扮自己。每天換一套時裝,持之以恒,這做法給四平八穩的生活帶來了一種日新月異的感覺。服裝這一行,“新”就幾乎概括了一切。

林珊從衣櫥裏拿出一條米色長袖連衣裙,是純羊毛織物,細軟、飄逸,小尖領,大裙擺,緊腰窄臀,勾勒出中年女性豐滿的身肢。胸前綴著一片疏淡的同色繡飾,映襯得臉龐明麗光澤。四十五歲的林珊依然有一張姣好的麵容,時光似乎對她格外青睞,還未在她前額刻下滄桑的痕跡。但那雙盈盈妙目裏卻種植著異樣的情緒:某種失落,某種渴求,某種不得慰藉的東西……

穿好衣裙,時間已經不多了,林珊從橢圓型的梳妝台上抓起一把木梳,飛快地梳理著原本就柔軟燙貼的卷發。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變得爽心悅目。鏡子裏又出現了另一張臉龐,比她更為年輕,更為嬌媚,也更為冰清玉潔。

“媽!”那張曲線柔潤的櫻唇輕啟妙合,溢出令她醉心的仙音廣我要生您的氣了!那件事您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林珊回頭摟住了女兒的腰身,仿佛這一刻才發現,高麗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了!一米七的身高,寬肩,**,窄臀,長胳膊長腿的,天生一個時裝模特兒的料!雖然繼承了母親白皙的膚色,卻因襲了高文強的眉眼和臉龐,從而長成另一個極品。林珊每每失落在女兒那雙漆黑晶亮的眸子裏,不知道是該遺憾還是該告慰。

林珊自己的眼睛也是一般明亮清澈,卻是細紋單眼皮。

丹鳳眼。席傑嫋年如此戲稱。

林珊猛然感到一陣揪心的酸痛,眼睛裏頓時湧出隔世的惶悚和悲哀。

“媽,您怎麽啦?”女兒扶著神思恍惚的母親坐下,嬌嗔地跺了跺腳,“我說的是青春風采大賽!您怎麽不告訴我,您就是評委?”

林珊的身體抖了一下,思緒才從二十年的漫長時空裏返同。“怎麽?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怎麽沒有關係!”女兒風擺柳一般扭動著腰肢,想以此引起母親的注意我已經報名了。您要是評委,我倆就得避嫌。那該誰退出呀?”

“這問題我們還沒有研究過。”林珊沉吟著,“不過麗麗,你應該知道媽去當這評委,可不是為了自個兒出風頭,而是想宣傳企業呀!”

“那有什麽不同?都是為了生存而競爭嘛!”高麗不悅地鼓著花朵一般的小嘴,“媽,您也應該知道,人家都老大不小的了,總不能老千時裝模特兒呀!”

“那就幹點別的,或者進修學習。”這是母女倆常爭論的問題,林珊的語調也不大高興。“一個人呀,最重要的是心靈美。”

“哎呀,媽!您又在說教了!”高麗從背後摟抱住母親,把自己的臉貼在林珊臉頰上您應該知道,我最討厭說教!都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那你的意思,就該我退出了?”林珊真有點生氣了。

女兒格格格地嬌笑著誰知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唄!”

這個問題突兀地擺在麵前,林珊到了工廠仍然不快。唉!

女兒大了,正是花朵一般的年齡,哪還記得住綠葉與根的情意?一個虛榮的願望,竟淩駕於上千工人的溫飽之上!可她們這一代,不就隻知道愛自己麽?

林珊突然對這個被稱之為大眾傳媒的活動失去了興趣。就在這時,楊佳英的電話來了廣喂,在幹什麽呢?”

既不詢問姓名,也不自報家門,活脫脫一個女強人的嘴臉。林珊想象著女友正坐在豪華、寬大的辦公桌前,一麵手捧著電話,一麵批閱各種營銷計劃和開支方案的情景,不由地抿唇失笑和你一樣唄!”

楊佳英快活的笑聲從話筒裏傳出來,有幾分失真。“哎,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了,你這個大評委,還沒去看過吧?”

林珊歎了口氣,心裏實在羨慕這位朋友的福氣。上億資產的大百貨公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交椅,總攬全市化妝品的銷售數字,再加上一個堅強後盾的老幹部丈夫,和一個其貌不揚因而便懂得埋頭讀書的女兒,省了多少閑氣!

楊佳英聽了她的煩惱卻不動心。“嗨!第一次搞這種活動,又是你我的讚助人,還不讓小麗去闖一闖?不是要去掉一個最高分嗎?”

林珊忍俊不禁。“瞧你這評委主任說的!咱們都是搞數字的,還不知道去掉一個怎樣的最高分,對總成績會有什麽影響?”“喂!別把數字看得那麽重好不好?我發起舉辦這次大賽,就是想推出咱們佳城的美女!”楊佳英的語調裏增添了一絲揶揄,“我們商家每到一處,總是聽得別人說,佳城的姑娘如何漂亮如何美……這就是這方土地最吸引人的特點,所以,才有人想把貨幣、商品和資金投到這裏來,這座城市也因之而興旺發達。

“哈!這下不打自招了吧?”林珊搶過話頭,似乎在跟女友鬥嘴、抬杠。“我看了你登在報上的答記者問,大談特談此舉是為了啟發婦女們愛美的意識,引導正確的消費觀,樹立現代化城市的精神文明典範……原來統統都是騙人的鬼話!隻有提高化妝品的銷售數字,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還有服裝的銷售額呢?”話筒另一端也是反唇相譏,“我也看了昨晚的電視節目呀!”

兩個女強人在一陣善意的嘲諷中結束了通話。林珊放下電話,環視著自己的辦公室。

這棟八十年代才蓋起來的新廠房,曾經威風八麵,不可一世,現在卻時常在客戶與主顧的睨視下顯得灰頭土臉。廠長辦公室本該有最豪華的景觀,但也抹不掉一種遺世的蒼涼。生鏽退漆的鐵皮櫃,磨去毛邊的沙發圈椅,缺角少蓋的茶具,都在默默傾訴著企業的窘況。隻有玻璃板下壓著的當年榮獲全服裝大獎時,部領導們接見的彩照,仍然映現出昔日的輝煌……

林珊心裏陡然萌發出一陣衝動,也想到那眾美薈萃的佳城飯店去瞧瞧熱鬧!

伊果在阿芒山下度過了人生最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時光。那也是一段最沒功利思想,和最沒理想負擔的日子。她和阿爸相濡以沫,默默耕耘著希望的原野,一個在抽象一個在具體的意義上。蒼天不負有心人,阿芒山下終於傳開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伊果要上大學啦!而且是去遙遠的省城。

在阿芒山下,誰都不否認伊果是最漂亮的姑娘。她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就像一隻快樂飛翔的吉祥鳥。但老一輩的當地人卻常用神秘的眼光打量著伊果,說她根本就不像個彝族姑娘。

於是從懂事起,有關自己的身世之謎就時時纏繞著她,困惑著她臨離開阿芒山的那一晚,火塘的火烤紅了屋裏漆黑的四壁,阿爸“吧達吧達”抽了大半夜的葉子煙,才取出一件小小的“百納衣”交給她。說那千針萬線密密實實縫出的心意,出自二十年前來過阿芒山的一群漢族青年,伊果的生身父母也在其中。後來他們理所當然地離開了,因為阿芒山不屬於他們,他們也不屬於阿芒山,而屬於一個美麗的城市,就是伊果現在要去讀書的省城。

至於生身父母離開阿芒山時,為什麽沒有帶走伊果?不識一字的阿爸木訥了半天,也拿不出任何像樣的說法。他隻是說,隻要她有誠心,蒼天一定會使她們骨肉團圓。

震驚和迷茫中,伊果哭倒在火塘邊,淚水浸濕了阿爸的衣襟。

在後來的淒風苦雨的心路曆程上,在芸芸眾生的閑言碎語中,在對前生後世的渺茫認識裏,伊果完成了一個年輕女性最初的自我塑造。她就是生命的本色形象,要多完美有多完美,要多清純有多清純。或許美也是大自然的寵物,必須經過秀麗山水的雕塑,純樸風物的點染,和艱難時世的特殊處理,才能洗淨鉛華,陶冶出奪人心魄的萬種風情。

伊果帶著對美的最為簡樸因而也是唯一正確的認識,從民族學院的課堂走進“佳城小姐”的報名處。她此時的念頭新鮮而大膽,被希望的光芒刺激出一派輝煌。但報名地點卻被人世間的紅男綠女所點綴,色彩雜亂並且毫無詩意。

伊果拿著一張報名表看了又看,遲疑不決。如果不是遇上位熱心腸的姑娘,她的舉動不堪設想,很可能就是偃旗息鼓,無功而返。因為報名表上規定得嚴格,必須填上父係母係的全部情況,恨不得是在向她要一份無從得知的家譜。

“哎,在填報名表之前,先要去量身高、體重,還有三圍尺寸。”

說話的少女也是容貌秀麗,體態輕盈,言談舉止利落大方,處處流露出一種涉世頗深的風韻。此時她那一雙盈盈秋波,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伊果。

伊果紅了臉,把表格疊起來放進兜裏。“謝謝你,我不報名了。”

“不報名,還把表格帶回去幹什麽?”

那少女的目光好敏銳,伊果的心評評直跳,好像做了賊被人抓住,又像手被燙了一樣,連忙抖出報名表,扔回桌上。“哦,對不起……”

“對不起誰?”那少女格格地笑起來,“我又不是大賽組委會,是跟你一樣來報名的!這兒亂糟糟的,沒人管。因為是最後一天,好多尺度都放開了。也不目測了。來的都是些勇敢者,自我感覺良好就行。”

“我剛才看見一個胖女人報名,好像是來比賽擲鐵餅的!”少女笑得有幾分做作與輕狂,但卻不讓人討厭。伊果甚至覺得這笑容很新鮮,很夠味兒。她真希望自己也能這麽開懷暢笑。

“幹嗎?你不開心?”少女一眼便看穿了她我剛才就在觀察你。你的氣質很憂鬱,也很清純。是那種具有高貴血統的美,有點貴族的味道……哎,可你看起來不像是我們城裏人哪!”這般直爽地**胸臆,不像是在嘲弄鄉下人。伊果歎了口氣,溫和寬容地低下頭去:“我叫伊果,是民族學院的大學生。”

“哦,我明白了!”那少女撮起嘴唇,像男人那樣吹了一聲口哨是少數民族,對吧?那你可就大沾便宜了!告訴你,這種比賽最適合你們少數民族,可能會格外加分的!”

“不!我不參加了!”伊果脫口而出,決斷地轉身離去。

那少女直眉豎眼地看著她,愣了愣神,隨即追上去,親熱地摟住她的肩嗨!怎麽,要打退堂鼓,臨陣逃脫?難道你還不如那個胖女人?拿不拿名次倒沒關係,重在參與嘛!”

伊果好生感動。雖然報名的人數已逾上千,怛挽留一個人就等於挽留了一個競爭對手。她為對方的氣度和膽識所折服。當這個叫汪華的姑娘自願帶她上樓去量三圍時,便再沒勇氣拒絕了。

“這家飯店勉強夠上星級,在本市隻能算中檔。你瞧,連個寬餘的地方都沒有,報名在大堂,量身高、體重又在三樓——多討厭,還得爬樓!哎,正好電梯下來了,咱們坐電梯吧!能省一步是一步。”

汪華一路繞舌,伊果隻是微笑著不搭腔。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姑娘頭腦靈活,點子很多,感覺也是良好。有這種感覺的人都會擁抱成功,而伊果就缺少這份自信,隻能跟著感覺走啦!

她跟著感覺走進電梯,陷入一陣不大不小的麻煩之中。

席傑正是年富力強的那一撥企業家。屬於這個年齡階層的男人,如今幾乎主宰了中國的半個經濟領域。席傑從未去描摹過自己的前景,但他知道應該一步步走向輝煌。時代和社會有這個要求,女人和家庭也有這個要求。而男人卻要在曆史劃定的圈子裏,按照一定的規則來玩這場遊戲。所以男人們都感到很累。

席傑從旅遊局調來接管這家中檔飯店時,說好了隻幹兩年,兩年後就放他出國與妻子團聚。誰知一幹就是四年,花了整一倍的時間,也沒能把佳城飯店理順。無論是複雜的人際關係,還是簡單的資金問題,全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棟大樓是八年前貸款修建的,整一個抗日戰爭的艱苦階段都過去了,還沒賺到足夠的美元來償還債務。因為貸款是外匯,八年來匯率翻了好幾番。總經理恐怕得變成孫悟空,才有可能把跟鬥翻得那麽高。再加上飯店地處市郊,門岸也不大理想,逢上旅遊淡季,利潤就直線下跌。席傑走馬上任之際,滿心也想大刀闊斧地幹一場。誰料當家才知柴米油鹽貴,為了償還基建貸款,已是殫精竭慮,再想施展其他的拳腳,卻是難上加難了。為此,他才接受了公關部經理的提議,參與舉辦“佳城小姐首屆青春風采大賽”,指望通過一個大動作來力挽狂瀾。

報名前曾開過預備會,席傑隻跟主要人物徐克、楊佳英、劉成見了見,就放手讓小孫去當全權代表。反正評委都是濫竽充數,比賽結果也與他毫不相幹。但今天看大堂亂哄哄的樣子,他的眉頭又皺緊了。回到辦公室,心裏就像吃了蒼蠅似地膩味。便把小孫叫來,訓斥一通:

“這兒是飯店!你怎麽把報名處設在大堂?搞得到處亂哄哄,影響了飯店的業務怎麽辦?還有,來來往往的客人看著像什麽?趕集趕場?開交流會展銷會?還是派對?”

小孫深感委屈,漲紅了臉申辯:“前幾天沒這樣,都是在公關部的辦公室裏,今天是報名的最後一天,人來得太多了,辦公室裏擠不下,才移到大堂……你不是說,要把咱們佳城飯店的招牌打出去,要把這事兒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轟轟烈烈,以便擴大影響,招徠顧客,提高客房使用率嗎?”

席傑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好一陣才吐出兩個字。“愚蠢!”見小孫怔了怔,他猶自不解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小孫不敢頂嘴,取下金邊眼鏡,又掏出一張手巾紙慢慢擦著。他麵部呈現明顯的睡眠不足狀,眼睛四周有一圈青暈,襯衣領子也黑了一溜邊,皺巴巴地搭拉著。席傑的心軟下來,反倒詫異自己今天為何如此反常?為何這般不體恤下情?參與這項活動,確實經過自己同意、批準,理由也就是剛才小孫說的那些。為何到大堂裏走了一遭,便底氣不足,虛火上升了?就因為瞥見那張熟悉得令人心悸的麵影,勾起了深藏已久的滿腔心事?

辦公室裏幾乎凝固的空氣,被匆匆走進來的客房部經理打破了。他手裏拿著一封信,眉頭也是緊鎖著。“席總,這封信是消費者協會寄來的。有在飯店住過的顧客去投訴,說我們這兒的電梯經常出問題,反映了多次都得不到修理……”

席傑接過去匆匆一瞥,眼神顯得更加冷峻:“人家反映屬實嘛!”

“不但是電梯。衛生間、餐廳和其他公共設施,還有客房,都應該修繕。”客房部經理不會察顏觀色,管自喋喋不休,“一般的大飯店,過了這麽八九年,早該重新裝修了!”

席傑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廣可錢呢?錢在哪兒?你就是把我這個總經理拉到自由市場去賣了,也籌不出這筆錢來!”

客房部經理詫異不解找銀行貸款呀!他們正該為企業解決這種難題!”

“哼!銀行貸款?”席傑從鼻子裏噴出一股不平之氣,“我上任這四年,哪年不給銀行上交幾百萬?我算了算賬,最初的基建貸款也就是兩千五百萬。八年的時間,咱們還給銀行的錢,都夠蓋一個同等星級的飯店了,可咱們呢?還差著人家兩千萬!”

“當初旅遊局真不該借外匯!那是利滾利的高息呀!這倒好,借的時候是一比二點八,還的時候是一比八點二,還到哪一年才是個頭呀!”客房部經理連聲歎氣,“唉!上級領導也不管,咱們算是背上高利貸了!”

小孫剛戴上眼鏡,立刻噴笑出聲,又覺得不妥,連忙想逃開:“席總,沒事我先告退了!”

“回來!”席傑喝住他,低頭尋思了一陣,“你這公關部經理,也別陷到那場大賽裏去,其他的關係都該打點打點,銀行那裏你還是再想想辦法吧!這恐怕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了!”

“我明白。”小孫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明天我就安排一場宴會,把銀行的幾個頭頭請來。地點呢?還是咱們飯店?”

“當然。”席傑不解地抬起頭,“還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小孫囁嚅了半晌,“他們說,這年頭都不想吃肉。”“那好辦。”客房部經理搶著說讓餐廳多弄幾個青菜。”“你懂什麽?”小孫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人家是要吃海鮮,海鮮!”

客房部經理瞠目結舌;席傑用手指彈了彈那封“消費者來信”,幽了一默:“用飛機空運海鮮,從沿海運過來,如果咱們有飛機的話!”

“得令!”小孫快活地朝客房部經理眨眨眼。

後者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像是倏地想起來廣席總,我倒有個主意。咱們的餐廳和歌舞廳經營情況都不大理想,還不如承包出去呢!”

席傑在房間裏走了幾步,沉思地說我正在想,我們國營企業的職工智商也不低,個個都是能人,怎麽就做不過個體戶?”

“因為體製不同,還有經營手段。”客房部經理肯定地說,“你知道那些小飯店是怎麽招徠顧客的?說出來你都不信!我若是敢那麽做,非侮你要撤我的職,公安局還得把我請進去!”

“對啦!”小孫又活躍起來,“我倒是想承包餐廳和歌舞廳,問題是收入和個人利益沒法兒掛鉤。席總你敢給我發高工資,或者高額提成嗎?你就是敢那麽做,咱們內部也擱不平!”

“你們這問題提得好,我也有同樣的疑問,隻是無法在職權範圍內解決。”席傑揶揄地揚手指天,“看來,咱們隻有矛盾上交,找旅遊局去!”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大作,席傑一接聽,立刻變了臉色,甩下話筒就走。電話裏的“嗡嗡”聲還在響個不停,客房部經理抓過來聽了聽,原來擔心的事兒還真在這節骨眼兒上發生了。

汪華和伊果跟在一群談笑風生的客人後麵,擠進了電梯。兩個姑娘心懷同一目的,但從外表上看卻恰成對比。

像伊果這樣的女孩子處於什麽樣的環境之中,都顯得寧靜而自然。她也有一米七的身高,一件乳白色的棉質套頭衫,把身材襯托得格外勻稱,露出纖細的脖頸。洗得發白的牛仔褲,使兩條長腿顯得更加修長。腳下是一雙穿了幾水的運動鞋,絕非名牌。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她將那條黑油油的發辮盤在頭頂,隻在耳旁垂下一縷青絲,給自己增添了幾分綽約的風姿。除此之外,她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首飾,那些東西對於這麽清純的姑娘來說,實在是太多餘了。她的膚色是那種令人渾然動心的白皙,但又泛著健康的潤澤。她的眼睛不大,而且是單眼皮,有點細長,但眸子極黑,眼睫毛也很長,清波流轉時好像**漾著兩汪清泉。她的唇線豐滿而又迷人,腮邊還綴著兩個小小的酒渦。她的臉頰總是停留著那種淡雅的微笑,使整副麵容看上去,就像是經過甘露浸潤的美麗花瓣。

和伊果相比,汪華個兒矮一點,也略為豐滿一點,尚屬勻稱動人的身型。尤其是當她挺起乳峰高聳的胸部,伸直流線優美的腰肢時,更是平添了一股難以抗拒的性感的魅力。她的皮膚應該屬於奶油蜜,略略發黃但光澤柔和。她長著一副典型的瓜子臉,五官輪廓都恰到好處,一雙眸子水靈靈的,屬於越看越耐看的姑娘。但所有的風光就到此為止了,再要挖掘出更多的美感,就非天然而要靠人工修飾了。包括她身上那Y牛黑色的風衣,也是長短不一、筋筋吊吊,極盡風流時款之能事。

有人聞到汪華身上濃鬱的香水味兒,偏過臉來瞅了她幾眼,她立刻報之以甜蜜的笑容。那笑容不能說是故作天真,可也絕非質樸自然,倒有點像商家對待顧客的笑容,成熟老練,帶著幾分職業化,幾分心機。伊果在心裏揣摸著汪華的職業,剛才早該問個明白。又想沒關係,這些情況都反映在報名表上,待會兒一看便知。

就在這時,她發現頭頂的紅燈已指示到三樓,沉重的鐵門卻紋絲不動,沒有一點開啟的跡象。汪華置身於一群男人中像個發電的閃光體,頻頻接受電波和傳達信息。但伊果拉了她一把,她卻沒醒過神,還是其他人先叫起來:

“喲,這電梯門怎麽不開呀?”

“是不是有毛病啊?”

“怎麽搞得?快打電話,去叫飯店的人來!”

汪華這才慌了神,伸手在各種開關上瞎摸胡按一氣,所有的指示燈都亮了,紅光閃閃的一片,唯有電梯門仍沒動靜。有幾個人沉不住氣,早用拳頭在四壁上亂砸開了。方寸之間擠擠挨挨了大約十來個人,倒騰到後來,頭頂上的排氣扇也不轉了,空氣似乎也凝結了。

“真倒黴!”汪華揉著紅腫的指掌,氣喘籲籲地說,“早知這樣,咱們還不如爬樓呢!”

“沒關係。既來之,則安之吧!”伊果靜靜地靠在一壁,閉目養神,“電梯停止運行,飯店會想辦法的。”

其實飯店的人早來了,在外麵鍥而不舍地折騰卻未奏效。半小時過去後,電梯間裏的空氣似乎不夠用了,人們的呼吸也開始困難。汪華花容失色,汗水淋淋,那幾個客人又急又氣,破口大罵。

“請大家不要著急,飯店正在想辦法,很快就會把我們弄出去的。越是心裏著急,煩躁不安,越會覺得憋悶、難受。還不如靜下心來,養養神……”

伊果一氣說完,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聲音清亮,微笑甜美。客人聽得有理,紛紛側目,問你是這家飯店的服務小姐?”“不是,我們是來報名參賽的!”汪華搶答,像似怕伊果一個人占盡風頭。

“參賽?參什麽賽?”

“嗨,聽說是選美,飯店也跟著瞎忙乎!”

“拉倒吧!有那工夫,不如把這破電梯修修好!”

在一陣激烈的抨擊聲中,電梯門無聲無息地滑向兩邊。新鮮的空氣大量湧進來,支撐了半天的伊果卻覺得一陣惡心,剛走出電梯,就開始翻腸倒胃,連忙跑向最近的痰盂。

席傑在外麵親自督陣,叫部下又是撬又是砸的,總算讓裏麵的人重見天光。他瞥見這個熟悉的麵影,心裏一動,立刻跟上去小姐怎麽啦?哪裏不舒服?”

伊果搖搖頭,手扶住牆壁幹嘔一陣,又沒吐出名堂來,隻是臉色煞白,額頭直冒冷汗。人們還圍在電梯旁抱怨不休,隻有汪華在一旁接茬,她也是柳眉倒豎,氣憤難抑:

“還不是你們的電梯!都快把人給憋死啦!”

席傑認出是剛才打過交道的姑娘,卻顧不上搭理她,一門心思扶住伊果的腰,祈盼著她能回過頭來,讓他一睹芳容。

正在這時,小孫帶著個女人匆匆走來:“席總,組委會有人要見你!”

席傑抬起頭來,在驚悸之中看到了一張逝去那麽久遠,卻又那麽切近,諳熟的麵孔。

顛倒乾坤的一瞬間,林珊同樣被震懾住了,她帶著尖銳的痛苦從席傑身邊跑開,一直跑到大堂的拱廊門外才駐足。眼神裏充滿了驚駭與恐懼,仿佛剛才看見的是一個幽靈,一個從地獄裏返回的魔鬼。

大賽召開預備會,林珊因廠裏的事務脫不開身而缺席,席傑盡地主之誼時他們連個照麵都沒打上。“夢麗”時裝廠廠長大名鼎鼎,席傑當然有所耳聞,因此瞥見伊果時竟浮想聯翩。但佳城飯店總經理名不見經傳,林珊絕不可能將之與她生命中曾有過的男人聯係起來。現在這種不期的相遇,這種莫名的震痛意味著什麽?難道冥冥中真有上蒼在安排著人們的命運?

時光在這一刻凝固了,往事不堪回首。

十幾年來,兩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裏,卻始終無緣相見。否則,他們的生活有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她也曾在心裏產生過類似的幻覺,幻想過他們重逢的那一刻。事實上她既渴望見到他,又害怕見到他。從她茫然失措、落荒而逃的情形來看,害怕的成份似乎超過了渴望的成份。

故人重逢總是人生的一大景觀。除非在這種賞心樂事背後,埋伏著令人無法接受的殘酷具象。林珊從席傑身邊跑到飯店門外,仿佛重又經曆了二十年的歲月,仿佛跑進了這世界某個未知的時空裏。她和他之前確實隔著二十年的時空,她腦子裏飛速掠過屬於他們的那些故事。她還以為他的微笑如白馬過隙,已經湮沒在如煙的往事裏,沒想到他從時間與空間的交叉點上凸現出來,卻是這般清晰。

她生命中曾有過席傑這一事實,也從未像今天這般清晰。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是不是感覺有些老?

不知什麽地方飄出的這首歌子,竟是那麽的貼切、真實,如泣如訴,林珊內心大慟,滾滾熱淚刹時間便湧出眼眶。

林珊在神思迷離中被楊佳英拉進桑塔納轎車,仍未從往事的淒風慘雨中抽回身來。直到好朋友抓住她使勁搖撼著,懷疑她腦子出了毛病似地,把眼珠子都快落到她的臉上,她才停止抽泣,強自鎮定下來。

“不是泰山壓頂不彎腰嗎?什麽人什麽事把咱們的女強人都給壓倒了?”楊佳英困惑不解。

“不是,剛才猛地吹來一陣風,沙子迷了眼睛。”林珊勉強笑笑,用明顯的謊話支吾過去。

楊佳英仍覺有幾分古怪。她和林珊是小學同學,兩人中隔著很長一段時空的距離,也就會發現一種陌生的感覺。陌生而又熟悉的同齡人。

楊佳英讀書晚,實際上比林珊大了兩歲。但她總覺得林珊身上有一種自己缺乏的東西:柔韌、剛強、沉著、含蓄,心思縝密,感情深邃。與她相比倒像是長了幾歲。楊佳英也很欣賞林珊那種活得十分真實與坦誠的性格。但她又時常覺得,林珊還有什麽事瞞著她,那些巳經過去,或許將永遠封存起來的記憶。楊佳英認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也該允許別人保留自己的隱私。她尊重這種隱私,因為她自己的過去是**著的一片空地。生活太風平浪靜的人,往往也就沒有精神財富可言。

她瞅著女友被淚水浸潤過的麵龐,幽默地笑了笑了女人也是有淚不輕彈嗬!哭得太多,百分之百死細胞,損傷紅顏。瞧你這陣工夫,臉上的皺紋又增添了幾根!”

林珊的眉宇逐漸鬆展開來,她從手提包裏掏出一小包紙巾,輕輕擦拭眼角和臉頰。這樣做時,又瞟了前座的司機一眼。顯然是在暗示對方,她不想在車裏繼續談這件事。

楊佳英也打開了自己的手提包,摸出一盒裝璜精美的化妝品遞過去:“還是使用佳佳化妝品吧!它能減少你麵部的皺紋,使你的肌膚變得更加白嫩。”

“成天說這些累不累?看你都快成推銷員了!”林珊恢複常態,打趣了一句。

楊佳英無可奈何地拍了拍手有什麽辦法?現在商業競爭太厲害,大商場鬥不過個體戶呀!”

“有些個體戶,實力也夠強的,比如那個劉老板。”林珊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這次大賽的讚助,他和你也是平分秋色吧?”“那可不一樣!”楊佳英意味深長地眨眨眼,“他這冤大頭是拿現錢,我們呢,一半現款一半實物。就這樣,還怕咱們那財務通不過呢!”

林珊似乎不想就此深人地談下去,楊佳英卻興致勃勃,“哎,你知道嗎?那個劉老板和羅蘭搞到一塊兒了!”

“在這座城市裏,真是沒有秘密可言哪!”林珊淡淡一笑,“我跟羅蘭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對她的一切都不感興趣。”楊佳英知道她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這正是林珊的處理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稟陚與個性。楊佳英不由地想,她這位女友永遠是那麽獨立不羈,卓爾不群。而楊佳英自己則喜歡循規蹈矩,亦步亦趨。她還認為,搞服裝設計的人未免太標新立異,想法太。浪漫,也太不著邊際。但這點認同,並不妨礙兩個有著獨立思維能力的女人成為至交好友。

“是呀!一個頭腦精明的企業家。”楊佳英若有所思你們倆認識?我記得在這兒開預備會那天,你有事沒來呀!”

“哦,也認識也不認識。都在一個城市裏嘛,誰沒聽說過誰呀!”林珊嘴邊的笑意有幾分勉強我隻是想知道,他們飯店讚助些什麽?”

“不就是出個報名地點和比賽場地嘛!”身為組委會主任的楊佳英點評道:“所以我說那個席總很精明!他這場地也是不用白不用,倒幹撿個讚助單位的名義!話又說回來,我們另外去租地方,也得花不少錢。”

林珊笑了笑,不再作聲。楊佳英也識趣地轉移話題你們廠呢?打算讚助些什麽?”

“還沒考慮好呢……”林珊看了看表,“哎,我還有事,不跟你說了!讓司機把車開到我們廠裏去。”

“都快下班了,你還回廠幹什麽?”楊佳英急忙提議:“不如到我們商場去轉轉,看你的時裝櫃上又賣出去多少貨。”

林珊常做這個例行檢查,樂得順水推舟。轎車飛快地駛向市區,駛向高聳在市中心的百貨大樓。坐在車裏的人誰也沒發覺,在這輛桑塔納的後麵,還緊緊跟隨著一大一小兩部車。

作為一個身家不過幾百萬的私人企業老板來說,劉成的外形、打扮、氣質都太張揚,太招搖。但不能就此看低了他的才氣與智商。這個因舉止的擺動幅度太大而顯得有幾分誇張,又長著一幅臉譜化形象的款爺,其實是個有心計,有決斷且思維敏捷的人。佳城的不少花邊新聞,新奇逸事,都是經他一手策劃、炮製出。比如這個什麽小姐的什麽大賽。

十年前,劉成不過是畫院裏的一名普通電工,經常無故曠工,和領導鬧別扭,跟人鬥毆吵架。有次宿舍大樓的電源跳閘,雖隻燒斷了根保險絲,眾多著名的書法家和畫家卻都束手無策,單等電工來解決。偏巧他那晚喝了點酒,一位省內知名的老畫家不過提點了幾句,說他喝了黃湯恐不能擺弄那要命的事,劉成就大發脾氣,掄起工具箱裏的鐵鋃頭朝著電源箱一陣猛砸。事過之後,公用事業局、畫院保衛科和當地派出所同時找他,人已跑到了天涯海角。又不能為這麽點事動用國家機器發布通緝令,借酒撒瘋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三年前劉成卷土重來,已是腰纏萬貫,腦滿腸肥。在海南創業發家的曆史不難考證,無非是從打零工賣苦力到做生意炒股票再到買賣地皮折騰房產的循序漸進過程。真正引人注目的,是他當了“還鄉團”之後的一係列大動作。

先是弄了個“甶孔雀禮儀公司”,搜羅了全市的漂亮小姐還不算,愣有本事從俄羅斯搞來幾個金發碧眼的姑娘,為中國的改革披紅掛彩,扯旗放炮。接著又在市中心豎起千人瞻萬人望的巨幅廣告,開口閉口“P基”、“彩稿”“電分”。再後來成立了“海星廣告策劃總公司”,成天價把個“。!”掛在嘴邊。從這再往下發展,他好像成心要改變自己的老粗形象,讓畫院裏的那撥文人心裏更不平衡,搞得皆是與文化沾邊的事兒:印掛曆、搞出版、承攬大型文藝演出、拍廣告乃至拍電視專題片……這次由他參與舉辦的“佳城小姐首屆青春風采大獎賽”,也屬於萬眾瞻召的大手筆。

此刻他見楊佳英那輛桑塔納駛離了佳城飯店,便跟坐在身旁的女友羅蘭炫耀自己:

“怎麽樣,還是我有辦法吧?一個大賽,就把你的宿敵都招攬過來啦!”

剛才他正把車停在飯店外麵等羅蘭,無意中瞥見了林珊悲痛欲絕的那一幕。這會兒倆人雖還沒搞清事情的原委,但他們都屬於愛幸災樂禍的那一類。何況羅蘭和林珊還真有“宿仇”

呢!

這個城市盛產美人,羅蘭也是花容月貌。雖然她已過了女人最嬌嫩的季節,卻照樣笑靨如花,柔唇似水,皮膚也仍然吹彈得破。時光若能倒轉回去十年,準是她本人親自上台占盡春色,蟾宮折桂,而不像現在這樣,憑昔日風流才掛上藝術總監之名。既是藝術總監,那麽決賽晚會的鶯歌燕舞全靠她一手策劃。這對於身兼歌舞團副團長之職的台柱子來說,隻是小菜一碟,完全用不著報名伊始就深入下層,到佳城飯店來湊這份熱鬧。但背靠劉老板的經濟實力,羅蘭總有一種當家作主的感覺,非但常常拋頭露麵,而且走過人前時總要驕傲地揚起雪白的脖頸,活像芭蕾舞“天鵝湖”裏那個美麗的公主。

至於她和劉成是什麽關係,兩個人還沒達成共識,內心的想法恐怕更差了十萬八千裏。

多年輝煌的舞台生涯,使羅蘭見夠了世麵也提高了眼界,不少好姻緣便與她失之交臂。她自己也沒想到時至今日,卻被一個衣錦還鄉的風雲人物迷住了。但他們在一起同床共枕的時間也不算短了,羅蘭卻沒找準婚姻的感覺。幹脆地說,劉成對此毫不在意。羅蘭那頭已經在考慮購買多少克拉的結婚戒指,劉成這邊卻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承諾,也沒有離掉糟糠之妻的念頭。往常他們一見麵,便要就此製造磨擦。今天多虧劉成開了個好頭,把話題從婚姻大事引到人生的成敗之上。

羅蘭一側身,把剛剝好的口香糖塞進劉成嘴裏。“你是說林珊吧?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不過她跟我,原本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你說你和林珊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但你們確實在一個鍋裏舀過飯吃——那個什麽模特表演團,不就是你們共同創辦的嗎?”

“應該說是我一手創辦,林珊隻不過出了點主意,給了點資金支持。”羅蘭撅起嘴來作不高興狀,但這副表情並不適合她,因為她已經過了撒嬌的年齡,任何故作天真的神態,都會帶上表演的痕跡。“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畢竟分手了,現在誰也不欠誰!”“賬可不能這麽算!”劉成嘴邊浮起一絲陰冷的笑紋對於你們那次合作,我不敢妄加評論,我也不認識那個女廠長。但你本人有幾斤幾兩,我還是能掂量得出!”

羅蘭變了臉色,似乎就要發難,但秋波一轉,腮邊又浮起了盈盈笑容,隻是那笑容顯得有點僵硬。“這麽說,你對那個女裁縫倒頗有好感嘍?”

劉成把臉扭向窗外,看著馬路邊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這座髒兮兮的城市需要美化。聽說,她是個著名的服裝設計師。”“哼!我還是著名的舞蹈家呢!”羅蘭不服氣地說。

“和著名的時裝表演教練!”劉成緊跟著揶揄,“隻是你的隊伍目前資金不足,正麵臨著被我收購的危險。”

羅蘭含笑帶嗔地問:“告訴我,你打算如何重整旗鼓?”劉成得意洋洋地晃了晃碩大的腦袋,“目前還沒什麽高招。你那群小姐素質太低而且人心渙散,我可能得移花接木。”

羅蘭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所以,你才對這個大賽如此積極?”

劉成伸手擰了羅蘭的臉蛋一把告訴你,男人都不喜歡太聰明的女人!”

“這就是你不肯跟那個黃臉婆離婚的原因?”羅蘭也冷笑了一聲。

劉成哈哈大笑,一手掌方向盤,一手摟過羅蘭親了親別生氣,我們這樣不也挺好嗎?”

“我可不這麽認為!”羅蘭怒氣衝衝地地推開他我真是想不通,你有什麽把柄捏在她手裏?是在外地殺了人?搶了銀行?還是走過私、販過毒品?”

見她又繞到往常爭執不休的話題上,劉成倏地收住笑容,慢吞吞地說:“這幾件事,我還真都幹過!”

說完他就像撒野一般,把車開得飛快如箭。不料還有人想超車,在後麵急不可耐地摁著喇叭。從反光鏡裏看去,是輛黑色的“奔馳”。劉成自負地笑笑,也摁了摁喇叭。哼!想趕上我?比我快的人本城還沒誕生呢!

楊佳英跨入商業行當已近二十年,她的勤奮為自己換來了一頂頂桂冠:售貨員標兵,“三八”紅旗手,優秀企業家、省勞動模範……時至今日,她已坐上了公司裏的頭幾把交椅。但她並不滿足一般意義上的發號施令。她了解自己的潛質,知道自己還能走多遠,她更明白在現行製度下,一個副總經理的權力會受到什麽樣的製約。簡單一句話,要想把自己的主張與意誌貫徹始終,就得不遺餘力再上一步台階。為此她才潑出心血,參與策劃了“佳城小姐首屆青春風采大獎賽”。這個活動如能在全市打響,楊佳英就將成為一顆商業巨星,在佳城上空冉冉升起……她挽著林珊的手走進商場,想用這裏的熱鬧氣氛影響鬱鬱寡歡的女友。她熟悉這裏的每一寸地方,也清楚每一架貨櫃上陳設的商品。七拐八彎的,就把林珊引到化妝品銷售處,叫來售貨員說:

“哎,把我們剛進的那一組魅麗化妝品拿來,給這位女士看看。美顏霜、麵膜、磨砂膏、緊膚水都要配齊嗬!”

售貨員答應著,轉身去貨架上取,林珊連忙敲了敲玻璃櫃台廣先別忙。佳英,你這是幹什麽?要把家底抖出來呀?你是知道的,我從不使用這些東西。”

“我當然知道。夢麗時裝廠的廠長從不使用化妝品,而且所穿的每一件衣服,也都是自己生產的。”楊佳英揶揄地扯了扯林珊的衣裙擺,“都像你這樣小生產意識,自給自足,我們商家還活不活呀?”

“你別急,有你忙的時候。等我上了五十歲,天天拉著你進美容院。”林珊拿起精美的化妝品盒,一個個擰開來看看、嗔嗔。“聽徐總編說,你這套係列產品,也將作為大賽的讚助項目之一,由大會指定給入選的小姐們使用?”

“評委可以先沾光嘛!你那些女工見廠長都用這個,還不緊跟?”楊佳英笑嘻嘻地說,“大賽的獎品也包括它。進入決賽的姑娘,都能得到一套紀念品,奪冠的小姐就終身使用……”

“楊副總,我不同意你這個方案。一套化妝品就上百元,你這不是慷國家之慨嗚!”

一個渾厚的男中音猛然間響起,帶著它固有的熟悉的聲調,急促地伍迫著林珊的耳膜。她沒有回頭,而是與楊佳英交換了一道眼光,後者仍是笑顏不改:

高文強臉上不帶一點笑容,完全是公事公辦的模樣這事跟她沒關係。我現在是以財務部經理的身份,在給商場的領導提意見。”

林珊無可奈何地笑笑,把臉轉向丈夫:“文強嗬,你這是對領導的態度嗎?我看你這固執又認真的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掉?”

高文強瞥了妻子一眼,正色道廣辦事認真,是一個財務管理人員的優秀稟性。固執己見,更是幹我們這一行必須具備的品德。凡是違反財經製度的人和事,我們都要堅決地和它作鬥爭!”

此言一出,兩個女企業家也不免尷尬。她們的友誼已維持了很長時間,這樣不留情麵的事兒為數不少。但在公眾場合,楊佳英臉上的笑容便有點兒掛不住。

她努力控製住不快,對林珊說瞧你這位老公,還是那麽好激動,那麽愛提意見。我製定的這個公關計劃,總經理都通過了,就是他不同意,說三十萬的讚助款不是個小數字,要靠多少銷售額才來賺取。但算盤珠子不能隻朝一麵撥,我們這個商場,年利潤都是兩個億,就算用百分之一來搞廣告宣傳,也是兩百萬哪!”

林珊附和地笑笑,瞥見一旁的售貨員都支楞著眼睛往這邊瞅,明知這場戰爭不會煙消雲散,隻有趕快躲開這是非之地。“哎,這是你們公司內部的事,我應該避嫌吧?”

“別走啊,正要請你評評這個理。”

楊佳英還想拉住她,高文強不高興了這又不是家務事,輪不到她發言。”

林珊急忙拋下一句話作煙幕彈,掩護自己撤退:“今晚回家吃什麽,總該我說了算吧?”

最近一段時間,他們的夫妻關係很緊張。按林珊對楊佳英所說,就是革命處於低潮。跟一個認準了理便死不回頭的人生活在一起,確實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惱。但那畢竟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在家庭的港灣裏,相互都有包容的空間。然而高文強在工作上,優點和缺點就更為突出。他熟諳財經業務,在全市同行會考中拿過第三名,也是商場裏人人稱道的紅管家、金鑰匙。但這位財務主管對工作的兢兢業業,卻到了令人頭疼的地步。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敢於直言不諱地“諫上”,不切實際地指望上司跟他一樣勵精圖治。這違反趨勢不合潮流的做法也不是沒人欣賞,因為當領導的都希望麾下是忠臣。問題是高文強較起真來六親不認,很難把他往哪條路線上靠。反正是誰違反了財經製度,或者誰大手大腳毫不心疼地花國家的錢,他就跟誰過不去。這樣的人在經濟改革時期,反倒成了人人憎嫌的刺兒頭,也當真是商品社會的一大奇觀。

林珊一邊走一邊逐磨丈夫的為人,不知不覺已來到服裝自選廳。這裏有本廠的時裝專銷櫃,林珊常來檢查銷售情況,順便聽聽顧客的意見,今天可謂公私兩便。她還像每次來時那樣,先不忙著去櫃台查賬,而是走進鋪天蓋地的服裝陣地,一排排的驗看價格,品味款式,麵暗暗感歎。這個世界上的商品貨物,有一多半是為女人生產的,因而麵對女人的購物欲,就相當於麵對了整個市場。“夢麗”時裝之所以撇開男裝不做,隻在女裝上狠下功夫,也是這個道理。

林珊遠遠地抬起頭來,看著斜倚在櫃台旁的男人。那身軀,那體魄,那副眉眼表情,都是她十分熟悉的。熟悉得令人心痛,又令人忿懣。林珊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急劇地抖動開來。這是怎麽回事?他這個人怎麽這麽無恥?竟然從飯店追到商場裏來!

男人站直身子,遠遠地朝她笑笑,卻不開口,任憑售貨員上前說端詳廠長,那位先生想買一件男裝。我告訴他,我們廠隻做女裝,不做男裝。他聽了還不走,說早就認準了夢麗這塊牌子,非要跟你談談。”

林珊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目視著那個魁偉的身形一步一步走近。嗬!他沒有改變,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或許,是這張臉經常出現在夢境裏,因而形成了固有的模式:眉毛、眼睛、鼻子、嘴唇……

初春的黑夜來得迅速而又無聲無息。濃鬱的梧桐樹下,忽明忽暗的人行道上,隻見一簇簇形影在晃動,仿佛全市的人頃刻間都閑散到大街上來了。

席傑心緒萬千地開著車,黑色奔馳箭一般駛過市區。坐在他身邊的女人神情凝重,臉龐一會兒**在路燈下,一會兒遮掩在夜色中。這是張依然風采魅力不減的麵容,它曾長久地占據了他心中的位置,後來他卻鬼使神差地失去了它。

席傑永遠不可能忘記當年那個不施脂粉,但卻光彩照人的年輕姑娘。

現在他們又重逢了,重逢在對美好事物的認識中,也重逢在一個惱人的局麵裏。因為屬於他們的美好事物已經變異了。但席傑堅信,某些隱藏在事物內核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亡的。包括他年輕的情愫,他生命中最貴重的感覺,他們的身體彼此接觸時曾弓!起過的戰栗,還有剛才兩個人互相凝視對方時,眸子裏重新燃燒起來的火焰……

同樣的感受也在林珊心中激**。為什麽?為什麽他到現在才出現?為什麽沒有見到他時,所有的時光都被回憶充斥了?為什麽見到他時,對往事的懷念更加強烈?這麽多年的奮鬥,人們所渴望的她似乎都已經得到了。為什麽一見到他,過去關於生活的種種努力,立刻變得虛無飄渺起來?

她無法透視自己的內心,但她清楚自己曾強烈地思念過這個男人。確切地說,她一直就在祈望著這個重逢的日子。她相信會有這麽一天。否則,她的一生將被回憶所淹沒,她的自我也會迷失在往事裏。誰知見到他時,她又被卷進新一輪的痛苦和失落之中……

那麽她所希求的這個重逢,究竟該是什麽樣子呢?她自己也無法分說。

在沉思默想和備受熬煎中,席傑已把車開到一條小胡同口。遠遠看去,隻見胡同裏燈火通明,沿街麵一溜排著好幾家火鍋店。在纏綿的春夜裏,圍定熱氣騰騰的湯鍋真是別有情趣,所以佳城的火鍋店每到夜晚就生意興隆。嫋嫋由煙散發在夜色中,烘托出幅市井平民的夜生活景象。

“現在我沒胃口,也沒心情。”林珊搖了搖頭,眸子在黑暗裏隱隱閃光,“你有什麽話,就在車裏說吧!”

席傑俯下身來,微笑著廣二十年沒見啦,還是那個老脾氣!就算我求你了,難道你連這點麵子也不給?”

林珊了解這個男人的剛強性格,也熟稔他這略含懇求的語氣。在過去的歲月裏,在阿芒山下,在青水河邊,在麵對他或她牛命中的障礙時,席傑也曾以這種俯就的方式,處理過些堪稱為困難的事。何況他看著她的眼神中,還分明透出某種強烈的饑渴……

她發出一聲歎息,或者,更像一道呻吟。然後下車隨他走進那片燈火輝煌的喧嘩之中。

殷勤的服務小姐先送上兩杯熱騰騰的茶,又端來兩小碗擱了蒜泥的芝麻香油,磁後呈日—份油膩膩的菜單。席傑同樣沒心情大快朵頤,無非是借這鬧鬧嚷嚷的場合,把氣氛搞得熱烈一點罷了。菜單在兩人之間來冋推讓,最後胡亂點兒樣了事。服務小姐還不走,又問要什麽飲料。

“問她吧!”席傑指指林珊,“女士都喜歡甜品。”

誰知林珊繃著個臉兒說,“來瓶礦泉水,甜的東西跟我無緣。

席傑點點頭,“也好,無昧的東西可能更冇味道,隻要你會品嚐。”

服務小姐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直到林珊揮揮手才走開。這邊席傑掏出一支煙,點上,苦笑了笑廣看來,你還是沒有忘掉過去?”

林珊正言厲色地看著他:“剛才在商場裏咱們說好了,今天隻談與大賽有關的事。過去的一切,已經在我心中死亡了,希望你不要再提!”

輪到席傑感歎萬分,不知怎麽往下說才好。火鍋旁圍坐的人形形色色,嘈雜喧鬧,他此刻的感覺卻是又孤單又落寞又傷感。千百種滋味襲上心頭,就像剛端上來的紅白兩色、五味俱全、滾燙翻騰的沸湯。

櫃台裏的錄音機似乎很陳舊,磁頭也破損了,因而放出的歌曲也嘶啞得不成聲調,但卻混合了隔世的滄桑和人生的悲喜,回腸**氣地飄浮在胡同上空謝謝你對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席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該做這樣的詠歎?因為他的生命中也有過同樣的痛失。回想起來,當時覺得很悲慘很黯淡的日子,恰好是人生最富有光澤,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時光。就像保存久遠的一張黑白照片,雖然不輝煌,不華麗,但無論什麽時候取出來,都能印現出歡樂與完整的一刻。

放在林珊包裏的BP機突然叫起來,她急忙打開,取出一部小巧的手提電話,對著話筒講了一氣。席傑很注意地看著這一幕,隨即聯想到林珊的身份,和自己從飯店追到商場的借口。心裏動了一下,神態也從容起來,端起茶杯不急不徐地喝著。待林珊擱回電話,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