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珊被這念頭嚇得靈魂出竅,失神地轉臉問汪華你剛才說,她是少數民族?來自……”
“我叫伊果,是彝族,來自阿芒山……”
聆聽這個回答時,林珊兒乎屏住了呼吸。事實上她早已得知答案,但卻懼怕萬分又驚恐萬狀地迫切想知道一切。楊佳英隨後出來,再一次瞥見林珊失魂落魄的身影。她那模樣就像大廳內著了火,或者是大白天看見了鬼一般!丟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姑娘在哪兒嘰嘰喳喳。
“她怎麽了?”楊佳英莫名其妙地問,“你們乂是在這兒幹什麽?”
這次是伊果率先回答,她眨了眨美麗的眼睛,輕言細語地說我們沒在這兒幹什麽。我隻是告訴她,我是從阿芒山來的,那位老師就走開了。”
“你很不幸。”汪華倉促之間就下了斷語,“我敢說,林老師不喜歡阿芒山!”
“可以說是很反感。”她身後的趙芸平靜地指出,給了伊果一道同情的目光,“你這次可能拿不到名次。”
“我不清楚。”伊果猶豫了一下,又小聲說,“好像你們都沒說對……但我也說不準……反正無所謂,我也不想拿什麽名次。”楊佳英對她的自言自語不感興趣,她對這一群到處亂跑的小妖精也不感興趣。就毫不客氣地說:“沒事兒快走吧!快走吧!別在這兒添亂了!”
“楊阿姨!”從人群背後傳來一道嬌嗔的女聲。
楊佳英抬頭看見高麗,同樣的沒好聲氣。這閨女真是被寵壞了!竟在公共場合暴露自己跟評委的關係!就不怕這群小麻雀說三道四?
被寵壞的小公主或許正宥意如此,那張小嘴還在搬弄是非:“我媽呢?你看見她沒有?剛才她還在這兒解決問題呢!”
楊佳英生氣地把她拉到一邊,“別在這兒大呼小叫地好十好?你自身就是個天大的問題!再叫一聲媽,我就取消你的參賽資格!”
她氣衝衝地走進休息室,把門“彭”地一聲關上,丟下高麗對亮子扮了個鬼臉。取消參賽資格?她才不相信呢!從小就喜歡她的楊阿姨一定是在開玩笑!怛她的滿不在乎卻引起了身邊的~片混亂。
汪華大聲說:“哇!人家叫評委都又是姨乂是媽的,比賽時還不大占便宜?”
其他人也是議論紛紛不是說要避嫌嗎?”“誰知道哇!”“沒聽說大賽有這個規矩!”
“我就是想叫一聲媽也沒門呀!”汪華還在那裏憤怒不已。伊果拉了拉她的衣袖,不動聲色地勸道:“你這樣說可沒什麽道理。難道母親當了評委,女兒就要放棄對美的追求?何況我們府該相信,比賽是公平的,機會是均等的。別忘了,還要去掉一個最高分呢!”
聽得有人替自己說話,高麗深深地看了伊果一眼,正巧銜住了對方的眼神。原來伊果也一直在注視著她,黑黝黝的眸子帶著難以言表的憂鬱,竟像磁石一般吸住她的心魂。高麗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她和安撫她。
亮子扣住了她的手腕,急促地說麗麗,我們快走,去那邊兒……”
高麗的思緒走了神,一直被拉到明亮的太陽地裏,目光才茫然地落到林珊身上:“媽,您這是……”
無怪乎她吞回了後半句話,林珊的神情確實出人意料。女兒記事以來還沒見過母親落淚,此刻她的臉上卻淌開了小河,整個人也顯得那麽荏弱無助。
林珊神經繃得緊緊的,兩條腿還是在簌簌發抖,腦海裏掠過一幕義一幕的畫麵,一幕比一幕慘不忍睹,而且給她帶來了生理上的惡心……
如果不是出於天良的逼迫,她一直希望著自己最好不要去翻動這往事的塵埃。但自從席傑重又走進她的生活,日子就再也不可能平靜如初了!那種對和錯的質疑,生與死的抉擇。罪惡與無辜的分際,伴隨著撼動心弦的情感,夜夜攪動在她的腦海裏,長久地盤旋不去,而且用悔恨的淚水一次次浸濕了她的枕邊現在又一個晴空霹靂襲來,使她幾乎承受不住這種打擊——她所遺棄的女兒還在!健康鮮活、青春美麗,帶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重又站到眾人麵前,活生生展示著她那痛不欲生的過去,而且粉碎了她現在的全部生活!
但是,在重新見到席傑和伊果之前,她的生活就完整美好嗎?這是一個更為可怕的問題。
連然也有過美好的東西。林珊淚眼模糊地看著另一個女兒時,在內心裏這樣肯定自己。這種肯定又導致了新一輪的痛苦。麵對著一無所知的女兒,林珊相信今後的餘生都將是一種沉重。
如果能吐出心中的鬱悶,或許會減輕許多痛苦。林珊及時地克製住這個念頭。任何母親都羞於跟女兒談論自己的戀情,何況是年輕時未婚先孕的風流韻事。她們不會懂得。生長在這個年代裏的高麗(還有伊果)那年輕的眼睛,不會瞟向隔世的淒風苦雨。
“媽,您這是怎麽啦?”高麗惶悚地抬起乎來,企圖抹去母親臉上的淚珠,又覺得這行為過於幼稚,不好意思地垂下手。
“沒什麽,心裏不大舒服,可能是累的……”林珊自己拿手絹擦了淚珠,平靜地說,“你知道為了這次大賽,媽有多辛苦……往常也有這種情況,辛辛苦苦把一件事搞成了,非但沒讓人高興,反而想痛哭一場!”
“哦,我知道了,那是歡樂的眼淚!”女兒內作聰明地笑笑,天真無邪地笑笑,“媽,您看到這次大賽能如期舉行,又有這麽漂亮的女兒參賽,也該高興高興哇!”
“對!你就是媽的驕傲!”林珊又好笑又傷心,痛惜而又愛憐地攬過女兒,歎道麗麗,你們真是趕上好時代了!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連件光鮮點的衣服也不敢穿,更別說打扮得花枝招展,上台去展示自己了!”
“所以呀,我請了一位專業攝影師,給我多拍幾張照片留作紀念!”
高麗借此隆重推出自己的男友。亮子早已識趣地遠遠站到一邊,看見林珊朝他張望,就高高舉起手中的照相機,而且豪邁地甩了甩一頭亂發。
“那小夥子是專業攝影師?”林珊不由地失笑,“我看倒像你的保鏢!”
“媽,你是知道的,女孩喜歡依靠有力量的男人!”高麗俏皮地眨眨眼,“高大、魁偉,粗獷,這才是男性的魅力。如果選佳城先生,這可是評分的標準喲!”
“你們這一代呀,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想二林珊看了看表,“快走吧,比賽要開始了。”
因為女兒頭腦簡單,又從事著一個頗具**力的職業,後麵總跟著一群男孩子,林珊沒少苦惱也沒少困惑過。此刻她卻不想跟女兒深談下去,以免影響她的臨場發揮。她自己也想獨自定定神再進賽場,卻終於沒能安靜得了。高麗前腳剛走,楊佳英後腳就到,看見她就直嚷嚷。
“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可是第二次了,我看見你在這家飯店門口眼淚汪汪!”
林珊知道她是來催場的,就一言不發徑自入內。楊佳英卻在倉促之間發現女友臉紅了。她更加詫異不解:林珊也會跟個年輕姑娘似地害羞?這裏麵有何隱衷?但她也同樣顧不上深究。因為到賽場沒幾步路好走,而這短短的距離中,她還要更重要的話要講。
“林珊,你知道你心胸豁達,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但這招呼我還是要打在頭裏。眼前要進行的事,對你我都很重要,千萬別把你跟羅蘭過去的那點不愉快,也帶到這次大賽中來,製造新的摩擦嗬!”
林珊這次是真地氣紅了臉。怛走廊兩邊都擠滿了人,不便說什麽。她一直走到大廳的入口處才站定,轉身平靜地對老同學說你看我像那樣的人嗎?”
楊佳英沒有答話,她被這個璀燦的盛會給吸引住了,不敢相信這五彩斑斕的夢境,就是自己一手策劃的現實。
場內安靜下來,大放光明,眾多佳麗在燈火輝煌中徐徐登日。
林珊迅速找到評委席坐下來,努力使自己的臉上容光煥發。隨著賽事的循序展開,心境也漸如雨後晴空那般明麗多彩。她從小就喜歡這燈光照耀下的舞台,覺得那片光環就是令人陶醉的仙境。即使在農村插隊時搞宣傳演出,那種離現實生活十分遙遠的浪漫景象,也總是讓她感到愉悅、溫馨、自然和貼近。回到大城市幹上服裝這一行,又十分熱衷於時裝表演,哪怕貼錢賠本也心甘情願。她認為有夢的人生總比無夢的現實好一百倍,舞台上的情景也總比生活中的現象更令人欣慰。它使世界變得高雅、美麗、神聖,而且充滿了刺激、興奮和新鮮感。當賽場響起一支支**人心魄的優美樂曲,她的心靈也渾忘了人世間的粗俗、頹唐、晦澀與陰暗……
其實任何形式的文體表演,都能給人以強烈的心理與感宮刺激。像“青春風采”這樣的激烈競爭,何嚐又不是攜載著大眾心靈的奧秘?姑娘們十人一組,順序登台,翩然亮相,逐個上前報出號碼與姓名,再用一、兩分鍾的時間介紹自我。年輕女性長期被文明與道德所禁錮著的美妙胴體,以及沸騰的生命活力,現在通過一個美倫美奐的方式噴薄而出,以其多姿多彩的形象激活了在場觀眾的情緒。
楊佳英深悔剛才說話造次,此時就親熱地靠向林珊,打趣道共有上千人報名,日測淘汰之後,也有六否多人參加初賽。三天的時間裏,我們每天要過兩百人呢!瞧那幾個老爺子,眼睛都看花了!”
林珊斜眼一瞥,身邊那個老教授正襟危坐,其認真勁兒令人感動。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總是先歪著脖子看看左右的評委如何打分,然後再提筆往自己的表上填。她也伸長脖子看了看,又發現老教授為了與旁邊的評委以示區別,所填分數不是莫名其妙地高一分,就是稀裏糊塗地少一分。她與楊佳英心照不宣地笑笑。看來在這類史無前例的活動中,文人也不比商人少添亂。誰讓人家有添亂的資本呢?
想到自己曾堅持要更換高檔次的評委,林珊也說了一句話以示和解其實初賽就是又一輪的精選,也是對評委水準的一次考驗。”誰料到老爺子們在底下誤人子弟,卻嚇得小姑娘們在台上不知所雲!
參賽的小姐大多數倒是口齒伶俐,普通話也說得抑揚頓挫,悅耳動聽。可惜演講詞幾乎千篇一律,無非是祝評委和大家好!”“希望能給你們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於後登台的姑娘大有鸚鵡學舌之嫌。說到參賽目的,好像她們全都重在參與,對是否拿到名次毫不在意。幾乎每個妙齡女郎的理想都是當公關小姐,部分人目光遠大一點,又必定是受了《曼哈頓的中國女人》那本書的影響。相形之下,倒是那個穿迷彩服的姑娘顯得直率可愛。她說她喜歡格鬥,認為愛美和練就一身硬功夫並不矛盾”火鍋店的女老板也給人印象頗深,至少她敢於承認自己的獨立。
就是那些陳詞濫調,也讓個別評委聽得津津有味,老教授更是搖頭晃腦,口中還念念有詞: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屁話!”楊佳英憤憤地說真沒想到,我們佳城的姑娘素質這麽低!光知道愛美,一點精神境界都沒有!”
林珊也很失望‘是呀!連說話都那麽缺少個性,怎麽可能出類拔萃?”
輪到伊果上場時,林珊隻覺得眼睛一亮,似乎五顏六色都在她麵前爆炸開來。她知道自己一直就在等待這個時刻,但這個時刻到來了,她又覺得滿目昏眩,內心疼痛難忍。仿佛那裏有一扇深鎖的門,不顧她的反對意誌而自行開啟,從中迸射出一種原始的代碼,並且昭示著她靈魂深處的母性本能。
伊果穿著費絢爛奪目的民族服裝:黑油油的發辮從頭頂盤到腦後,下束的五彩繡帕奕奕生輝,斜襟滾邊的短上衣散發出內斂的光芒,多折的垂地長裙搖曳生姿,脖子上還掛著幾大串色彩豔麗的木刻項鏈……在文明城市、高等學府裏,如此沉重的衣飾隻能壓箱底。現在身材高挑的大學生穿著它登台,卻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這身壯觀的盛裝立刻吸引住了全場人的目光。
“真漂亮!”楊佳英嘖嘖稱讚,“這就是那個聲稱不會化妝的彝族姑娘?她是成心想讓我們大吃一驚吧?!”
其實伊果從未登過台,也沒有任何表演的基礎。她不會扭那種時裝模特兒的“貓步”,也不會大幅度地擺“款”亮“份兒”。如果她穿著平常的服裝上場,一定會在評委和觀眾眼裏黯然失色。現在她看出這身裝扮收效頗大,便對自己充滿了信心,也對自己的行為有了新的理解。這使她產生了要跟所存人交流的願望。不是像其他人那樣的表麵交流,而是對內己的兄弟姐妹娓娓訴說一個故事,一種情緒,向在場的觀眾敞開自己的內心。伊果在尚未開發的蠻荒地帶所受的教育,竟在燈光輝煌的舞台卜。表現出了特殊的感染力。
“我叫伊果,是從阿芒山下走來的彝族姑娘。我不會化妝也不會表演,但我希望我穿的這身少數民族的服裝,能夠成為大家認讀的符號,而且表達出我內心深處的各種願望,各種情感。這就是我們本民族的文化,也是我們對生命的完整與美好的渴盼。我正是帶著這個追求自身完整的目標來參的。謝謝大家。”
這埋藏在錦衣華飾之下的內心呼喚,由一個至善至美的女孩形象使之外化和傾吐,由此打破了長久的重複與雷間所造成的疲勞心理。在場的人們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文化的宣泄,生命的圖騰。靜場片刻之後才爆發的熱烈掌聲,正是大家心靈的共鳴。
伊果熱淚盈眶,又有些十知所措,臉紅紅地站在那裏一小會兒,才想起躬身退場。
在她將退未退的片刻裏,林珊的心跳急劇加速,皮膚下麵像是燃燒著一簇簇火焰。大腦淺層的意識全都隱沒在一陣強烈的衝動之下——她隻想不顧一切地衝上場去,緊緊擁抱自己的女兒!
……但她的身子卻沉重無力。她不能!至少在這個片刻裏不能。如果她一定要迎上前,那麽燈光輝煌的舞台就會幻化成黑不可測的深淵。她強迫自己放鬆肌肉,壓抑住心跳,隻用無言的歉意目送著伊果退場。
“快看,你的小麗上場了!”楊佳英捅了捅她的胳膊,“我真羨慕你,有一個如此漂亮的女兒!而且那麽出眾,任何時候都不怯場……”
林珊覺得今天老同學格外饒舌,恐怕是興奮所致。她也捏了捏對方的手,卻不假言辭,內心湧動著一股酸楚。她不能讓任何人覺察到這個秘密。在她沒考慮出相應的措施,並調整好自己的生活之前,決不能。尤其不能讓這快人快語又熱心腸的老同學發現。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把目光投向舞台正中,內心很快平靜下來,臉上也浮現出欣慰和感激的微笑。
感激上天!她真是得天獨厚!這個女兒居然也同樣出色!
有賴T時裝表演的豐富經驗,不滿二十歲的高麗在台上顯得成熟和從容十迫,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表現出種超然的自信,而!!渾身上下煥發出真正的女性魅力。林珊欣慰的是女兒足夠聰明,那身黑絲絨晚禮服把她襯托得神秘又高貴,從而掩飾了較其他女孩都略豐滿的身材。
楊佳英俯身悄悄對林珊說:“不過小麗也真不懂事,賽前竟跑來找你!要是讓劉成和羅蘭得知了這層母女關係,不知又要起什麽風波!”
“羅蘭早知道了!”林珊不動聲色地說高麗就在她那個團裏表演時裝。”
楊佳英投去一個費解的眼神,林珊聳了聳肩:“她們這殘年輕人,誰管你老一代的矛盾!”
楊佳英又尋找到評委席另一頭的劉成,這位老板現在端出了十足的架子,儼然一副大評委的架勢。常常用筆在記分表上戳來戳去卻又遲遲不落,且滿臉都是任重道遠的使命感。
恰值在台上發號施令了半天的羅蘭溜到他身邊,想看看他筆下到底出彩了沒有?劉成的回答是:剛剛發現—個“亮點”,說著便用筆在“高麗”的名字上重重劃了個圈,仿佛想就此圈定這個女孩子的一生。
這可使羅蘭不大情願。“你怎麽會看上她?她是我們隊裏最胖的姑娘!”
“這並不妨礙她成為顆耀眼的新裏!”劉成信心日足地用筆敲條著記分表,“瞧,她的風度、氣質、儀態,都是第一流的!如她肯到我們禮儀公司來,那就是貨真價實的孔雀公主了!”
“孔雀公主更應該是苗條型的!”羅蘭嗤之以鼻。
“你懂什麽?島古以來就是燕瘦環肥,各有其美嘛!”劉成朝她眨眨眼,似乎故意唱反調。
羅蘭果真氣惱無比,“哼!你們男人都喜歡豐滿性感的女孩,對不對?”
“瞧你說到哪兒去了!”劉成不悅地轉動著筆杆,“你怎麽不分場合地點地亂吃醋啊?”
“我才不把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裏呢!但是我警告你,別想打她的主意!”羅蘭使出了殺手鐧,“你知不知道,她是林珊的女兒?”
“林珊的女兒也來參賽了?”劉成陰險地笑笑,覺得事情正變得越來越有趣。
在飯店舉辦大型活動,總經理一紀是最忙碌的人,好像總有處理不完的事情在等著他。歌舞廳的燈光是不是齊全?如果臨時停電該怎麽辦?看熱鬧的人太多,要不要增設門衛?那麽多人的飲水問題怎麽解決?還有評委和工作人員的就餐……
席傑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一開始就派小孫坐在評委席上,去圈定姑娘們的前程,自己騰出身來解決實際問題。怛他經過歌舞廳時,總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他來不及仔細品味這種感覺,卻很清楚是什麽人令他魂繞夢牽了。
中午進餐時,總經理又得以東道主的身份陪同大家。席傑和徐克、楊佳英等人桌。林珊在另桌,兩人之間偶爾交換的一瞥,似乎也是含意深長。酒過二巡,席傑終於忍不住去她們那桌敬酒:“感謝各位初次光臨,詿城飯店略備一點薄酒,不成敬意啊!”
在座男人都踴躍起立,紛紛說席總,我們要求革命小酒天天醉,少了哪一天也不成!”
席傑坦然微笑著這桌有好幾位女士,我們男人還是適度一點,不要讓女士批評我們沒宥酒德吧。”
羅蘭也活潑潑地笑著廣席總,女人也葙酒量呀!你敢不敢和我下一杯?”
“對不起!”席傑擺擺手,“我可不願給漂亮女士留下個爛醉如泥的印象!”
林珊丟下餐巾站起來,“我失陪了,先走一步。”
眾人還在那祖說酒話。過酒癮,隻有羅蘭注意到席傑的目光竟一直追隨著她。
晚餐吃得更是索然無味,林珊匆匆扒兩口飯就走開了。席傑揣著滿腹心事跟徐克聊了兩句,知道當天的比賽很順利,但沒有什麽令人歡欣鼓舞的發現。
第二天席傑仍有要事纏身。前次得罪的那批銀行大員們原班人馬殺來,說是核對飯店的收支賬目。理由堂而皇之,但此舉顯然不是為“貸款”而是要“逼債”。席傑惱怒萬分,卻也不得不提防。若再侍候不周,人家就會把側麵進攻改為正麵進攻,雞蛋裏也能挑出骨頭來。晚間自然又得耐著性子陪他們大吃大喝。跟大賽的工作人員同一個餐廳,隻是用屏風隔成兩半,由此不斷生出呰小插曲——總有人從屏風後麵**,發現風景這邊獨好,桌上擺著的菜肴也跟外麵大不相同,這才不好意思地笑著告退。那時席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往外冒火,隻恨他自己不能再瀟灑走一冋。
打發走了這群難纏的祖宗,席傑覺得酒直往上湧,情知沒有小孫愾駕,自己未免喝多了點。服務生過來收屏風時,見他依然獨自坐在杯盤狼藉的餐桌旁,就問他還要不要點什麽?他便要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著。席傑的酒量原本不錯,那是在阿芒山下被彝族同胞熏陶出來的。回城後的工作也少不了應酬。但隨荇年齡的增長,他對各種飲料的愛好已經縮減到清茶一杯了。或許,這正是中年人的品味:嚐受過太多,經曆過太多,就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最真……
“你獨自在這兒想什麽心事呀?”一道女人的聲音問。語調柔柔的,甜甜的。
席傑抬起頭來,隻見發話的是羅蘭,個隻打過幾次照麵的漂亮女人,當年紅遍全城的舞蹈演員。雖然也是人到中年,卻仍然保持著良好的身材和靚麗的容顏,似乎永遠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穿著一身白色爽氣的棉質休閑服,正好把這空****的餐廳當作訓練館,邁開兩條修長的腿,輕輕旋轉出各種優美的動作。
麵對一張姣好嫵媚的臉龐,席傑的心情也鬆弛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不是麽?”
“是呀!但你剛才想得入了神,這可不像你的行為。”羅竺停下步子,特別強調地指出:“一個精明的總經理的行為!”
席傑的笑意剛閃現一下就迅速消失了,原來輕鬆的心情也為之變。“你不可能了解我,因為我們剛認識。”
“要想了解一個人,最好去向他周圍的人打聽。”羅蘭索性走到他身邊坐下。她坐的姿勢也很誘人,是分開雙腿反方向跨坐在餐椅上,然後她把衣袖往上抹了抹,露出兩截光滑潤澤的玉臂,朝上支撐著一張容光煥發的臉。“現在我是在你的飯店裏,不是麽?”
席傑的腦子裏出現了瞬間的空白,就那麽定定地瞪視著羅蘭,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你也在研究我,或者說是想了解我,對不對?”羅竺歪著頭,神情裏帶出幾分與她年齡不相稱的好奇。
席傑分明感覺到自己心速加劇,太陽穴突突直跳,連忙深深吸了一口氣來鎮定自己,“哦,我對這個不感興趣。”
“那麽,你對什麽樣的女人才感興趣?”羅蘭抓住這個話柄,緊追不舍。
這是個可怕的問題,但席傑突然產生了靈感,便努力用輕鬆的語氣回答廣這次大賽是專門為女人而舉辦的。因此與會的每一個男人都應該申明,他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
“但這對你來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羅蘭臉上浮現出笑渦,伸出纖纖玉指指點著他,“我就發現,你對大賽中的某個女人感興趣。隻要她一出現,你的眼光就一直追隨著她!”
席傑猛吃驚。這個女人竟洞察了他的行為,而且梏穿了他的思想!還好,這時他的心智尚未完全紊亂,還能留意到對方的措詞,而且凝聚起精神去反駁她:
“這麽說,你也對這個女人感興趣,否則,你怎麽會注意到這一切?”
“你說得對。”羅蘭又丟給他一個銷魂**魄的笑,“我是她的老朋友。據我所知,她的婚姻設近出了點麻煩,據說,她正跟丈夫鬧離婚!”
“鬧離婚?”席傑的手一抖,玻璃茶杯就滑落到地麵,摔個粉碎。”
其實羅蘭也是一路說一路編謊,這個說法也是在交談中突然出來的,或許正好表達了心中的希望。現在她看見滿地的玻璃碎片,不覺巧笑嫣然哎,她鬧離婚關你什麽事?你剛才不是表示,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嗎?”
席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急忙想掩飾過去,“但願這也是一個謊宵。雖然你是她的老朋友,也未必了解她的一切呀!”
“看你指哪一方麵?”羅蘭又擺出一副天真爛漫的神態,“比如說,她還有一個女兒,就在我的模特表演團裏。這次也來參賽了,估計進入前三名沒問題!”
又是她的女兒!席傑恨恨地想,她的女兒怎麽無處不在?難道這次大賽就不能風平浪靜地渡過?一時間,他的腦子似乎脫離了控製,各種各樣的情緒也紛至畓來……
“你乂怎麽啦?”羅蘭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在說林珊和她的女兒高麗!”
席傑猛地一激淩:麵前這個女人想幹什麽?或者說她想知道什麽?有一瞬間,他暈暈乎乎的腦子裏居然開始揣度,各種細節公開後組委會將有什麽反應?他或許會被描述成一個負心漢、薄情郎;而林珊呢?就是被人遺棄的小可憐!雖然那個年代裏的人們常犯那種錯,但現在他仍要為此付出代價。席傑渾身的血液和著酒精一處燃燒,覺得自己的尊嚴與隱私都被破壞無遺!
他狠狠地瞪了羅蘭一眼我覺得,你對別人的隱私過分關心了!”
隱私?他竟主動提到這個詞!羅蘭覺得這場交流很有意思,說不定她可以利用它緊緊吸引住劉成?這也是她主動出擊另擺戰場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席傑對林珊的格外關注令她不悅。長期的舞台生涯使羅蘭具有強烈的明星意識,而且習慣於眾星捧月的角色。過去她的出場無不引人瞻目,“退居二線”後,仍希望能在各種場合聚眾人的目光於一身,尤其是聚男人的眼光於一身,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但在幾次照麵中,她卻未能引起席傑這個極其出色的男人注目,難怪她心裏頗不舒服,而要專門來探聽其中的底蘊了。
席傑卻對這場交流很反感,且深悔自己酒後失態,差點兒泄露了心中的秘密。他不了解這個女人,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對自己感興趣?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趕快結朿這場談話。服務生過來收拾玻璃碎片,席傑又要了一杯“人頭馬”默默地喝著,想用佯裝醉酒把羅蘭支走,使她誤以為剛才的一切,都是一個神誌不清的酒後之徒的囈語。但等羅蘭嘴角掛著小小的滿足退出餐廳,這裏席傑再要集中精神,卻是不可能了。他使勁兒地搖著頭,想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點,也是徒勞無益。不一會兒,他就趴在餐桌上起不來了。
服務生想他真是喝醉了,就過來攙扶他,又說做點醒酒湯。席傑這時的意識還沒完全模糊,擺著手不讓,又說沒事兒,隻是酒喝得雜了點兒。大家都知道總經理難得一醉,便有兩個人把他扶出餐廳,送他回辦公室去休息。
席傑一路搖搖晃晃,腸胃裏倒海翻江,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
在大堂碰見林珊時,他已快認不出她來了,但仍然強撐著收住腳步廣原來……原來你還沒走哇?”
“我一直在這兒等你。”林珊剛說完,就發現席傑醉得不成樣子,“你怎麽啦?怎麽喝這麽多酒?”
席傑點點頭,晃了晃身體甩開扶著他的人,卻又站立不穩地朝著林珊直壓過來。林珊猝不及防,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才扶住他,聞著他嘴裏噴出的一股股酒氣,又惱又恨:
“醉得這個樣子,像什麽話?”
席傑舌頭發硬地說:“人生……難得……幾冋醉……”還沒說完就一陣狂吐,全都不浪費地噴到了林珊身上。兩個服務生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反倒要林珊拿主意怎麽辦?
林珊回頭看了看,大堂裏靜悄悄地沒有外人,就小聲說:“來,我們把他扶到一個空房間,幫他洗洗吧!”
飯店裏當然有的是空房間。席傑身子賚在沙發上,還不明不白地抓著林珊的手不放,嘴裏含混不清地說對不起……”
兩個服務生走馬燈似地來回跑衛生間,一會兒給林珊擦拭衣服,一會兒給席傑涮毛巾洗臉。剛把他的頭扶正,腳擺順,他又是一陣嘔吐,這次完完全全地吐在自己身上,把兩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女孩嚇得不知所措,擦了他的臉和手,又擦他的衣服,忙上忙下總也忙不完。林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對席傑的醉態卻並不陌生。在生活幾盡絕望的時候,他曾跟當地的彝胞一樣,抱著酒壇子喝個大半宿,然後倒在火塘邊醉得人事不省。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既溫馨又傷感。
“算了吧!我來幫你們收拾!”她朝那兩個小姑娘擺擺手,“但你們出去後別告訴任何人。你們總經理也是為了飯店的事,才弄成這個樣子!”
服務生走後,林珊把燈光和空調全都打開,然後站到沙發前注視席傑,以平息淩亂的神經。這個男人即使在熟睡時仍然暗蓄強力,修長而又健壯的身軀也充滿了力量與男子氣概。但在那一刻裏,他的身體又給了林珊特別的感受,似乎他本身也楚個脆弱的易碎體,因而在夢中也不得不加強戒備,以免受到別人的傷害……
林珊望著他,隻覺得喉頭發緊,在心底深處有種奇怪的絞疼和憐愛。
真是不可思議!她隨即想糾正自己幾乎凝固的思維。這個男人曾嚴重地傷害過她,她怎麽會對他產生這種感覺呢?她定了定神,不顧自己因愛與恨交織而加速的心跳,也不顧那一股刺鼻的異味,彎下腰去給席傑脫皮鞋,解衣服,褪褲子……連襯衫上都沾滿了穢物。林珊絞了一把乂一把的熱手巾,輕輕擦淨他的臉和身子,動作就像妻子對丈夫那麽嫻熟與自然。意識到這點,令她自身也有一種灼熱的感覺。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做。她不是沒看見過席傑**的身體,但在他本人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收拾擺弄他,這還是頭一次。
她的手顫抖著拂去他額前的亂發,想麵對麵地暗暗審視他。二十年來他們的臉第一次靠得這麽近,彼此都能感到對方急促的呼吸。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無法遏止親近這個男人的欲望,似乎那是種跟呼吸一樣自然的需求。她也想透視他的五官以及躲在這偽裝的麵具之後的思想,還有那雙緊閉著的眼睛所壓抑的無數情緒……
在這一刻裏,她競不計一切代價地想要了解他。這種想法強烈到令她自身都感到卑微,似乎做不到這一點,她的餘生都將化為塵土,完全失去了意義!
她忽然感到慶幸,慶幸自己沒有吃完飯後就離開飯店,而是留下來耐心等候。否則,就不會有這樣千載難逢的良機,不會有這麽一個完全屬於她的靜悄悄的夜晚。但認識到這種慶幸的本質,乂讓她感到痛苦與不安……
胸口突然一陣絞緊,緊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為了驅除這種壓迫感,她連忙退回身子繼續工作。待她收拾完畢,席傑早已沉沉睡去,仿佛沉睡在夢的底部。林珊給他蓋好毛毯,又產生了一種溫馨的願望,希求自己也能滑入他的大腦皮層,沉進他的夢鄉深處,去感受那幽暗而又明淨的夢韻。夢的走廊就像是時光隧道,將把她拉回到充滿了實實在在幸福感覺的年輕時代。
這個靜謐的夜晚確實喚起了林珊對席傑潛在的,或者說是殘存的愛,使她重新擁有了一個女人所應該擁有的感覺。她無法控製這種感覺,她這一生,從未像現在這樣令人感到虛無飄渺和深不可測。衣服雖已被弄得肮髒不堪,她卻想不起去更換或者洗涮,索性端了把椅子緊靠著沙發坐下,凝視著靜躺在那裏的的男人。
她感到自己的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托起,遊到了不可知的遠方。她感到這種情緒也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房間,使他的夢和她的身體一起漂浮起來。她隻能盡力漂浮在這情感的表麵。但她卻希望自己永遠!己住它,每時每刻感受它。讓時間退遠,歲月遺忘,讓青春和它所帶來的一切美感都慢慢消逝……
她關了燈站起來,乂佇立片刻,爾後平靜地轉身離去。
席傑半夜裏在黑暗中醒來,頭疼欲裂。他摸摸索索地拉開燈,看清了是在自己飯店的房間裏,卻弄不明白原委。隻能模糊地憶起昨晚酒喝多了,還跟一個麵若桃花的女人聊了幾句,後來的事就記不清了……空****的房間裏反射著朦朧的燈光,一陣令人舒心的睡意襲來,席傑又閉上了眼睛。這是一個又短又長的夜晚。
當次口銀行打電話正式通知他,佳城飯店的貸款事宜告吹,席傑已能穩住心神,不跟他們多做計較了。遇到困難不能總自己兜著,也該向上級反映嘛!他喝下一杯濃濃的茶,回到自已那個隻能稱作是“窩”的家裏,換衣梳頭,然後直奔旅遊局。
在主管局裏和各方神聖的一番周旋,完全是在精心上演一出戲。席傑盡量表演得恰到火候,但又足以讓他們明白:佳城飯店已經支撐不住了!再不想辦法弄到一筆錢,他就要宣告關門破產。那時不等上麵來罷他的官,他就先要辭職不幹了!虛張聲勢了半天,總算得到上級領導的口頭承諾。至於到哪裏去搞錢?他們好像也心裏沒數,隻說是有了線索再告訴他,讓他回去聽信,繼續主持工作。席傑開著車回飯店,心裏好不窩火。這都成什麽世道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本來治個總經理就夠壓抑了,大賽中跟林珊相遇又平添煩惱,還架得住這麽為革命東奔西忙?
陽光也映照得玻璃車窗奕奕生輝。席傑坐在車裏不動,看了看表,又取出煙,卻沒點燃,繼續從反光鏡裏觀察著林珊,因為她已經從車身的後麵繞了過來。他有點氣惱自己。很顯然,人家這是在飯後散步,不見得會認出這輛“奔馳”,也不會發現坐在車裏的他,更不會上前主動打招呼。自從那天兩人吵架之後,他們還沒直接說過話。但林珊卻徑自走上前,而且一把拉開車門就坐進來。這可讓席傑大吃一驚,倏忽之間,就從那亙古不變的愛情遊戲中體察到人生的品味。
“你好!”席傑靜靜地看著她,壓抑住心底的歡愉。
林珊沉默了一陣,才嗓音喑啞地說:“一上午我到處找你……昨晚碰見你時,你醉得不成樣子,還是我把你扶進房間的!”她提這個意味著什麽?席傑有些不自在也有點惱怒。想到咋晚醉酒的原因,他陡然挺直了脊背,麵含譏諷地微微一笑那我應該謝你了?”
“沒什麽……”林珊也想起昨晚的情景,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對不起。”席傑順口溜出來,又微帶自嘲地笑笑,“看來,我們倆是準備坐在車裏客氣來,客氣去的了!”
“不!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說。”林珊急促地張望著飯店門內,大堂還是靜悄悄的空無一人。評委們這會兒正在休息,比賽也還沒開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跟她眼下策劃的事情一樣。“我們去你的辦公室吧!那裏談話方便。”
席傑點點頭,首先打開車門下去,做了個躬身相請的姿式,臉上溢出揶揄的笑容可是,為什麽要搞得這麽神秘呢?你不是在我的飯店裏作客麽?”
林珊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伸出手去扶她下車。林珊也有些不自在,連忙拿眼四處一瞅,似乎不願讓任何人看見。卻意外地發現花壇外還有一個男人,正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一幕。顯然他已經在那兒站了很久,把兩個人坐在車裏的情景也看在眼裏了!
天哪!是高文強!他來這裏幹什麽?林珊更是心慌意亂,連忙縮回手來。席傑腳下並未停留,隻是臉上布滿疑問。林珊勉強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來,額角已是冷汗涔涔,臉上的血色也簍時褪盡……
她知道,一切又都恢複原狀了!她,她的丈夫,還有席傑。在阿芒山就形成的三角關係,似乎回到大城市裏還不能斬斷,而且總會在某個區間狹路相逢!
進了總經理辦公室,席傑那敏捷的心思已經理解了她的壓力,就率先坐在沙發上,輕鬆自如地問你喜歡這間辦公室嗎?”高文強可能會一直追到這裏來,時間很寶貴,林珊頗不情願這麽漫扯開去。看見昨晚躺著的身軀在沙發上來回晃動,她的胃部又不禁一陣陣收縮,半呻吟著說:
“那你到這兒來幹什麽?”席傑突然以一種流暢但令人驚訝的速度跳起來,聲音變得異常粗啞,話也像鞭子一樣嘶嘶作響,“既然你認為,我們早已成為路人,毫不相幹了!”
林珊沒想到他一上來競盛氣淩人,她絞扭著自己的手凝視了他很久,好似要一直望進他的靈魂深處,以便找回昨晚的那種感覺。但席傑佇立不動的身形看上去隻像個頑強的敵手。
“本來我確實這麽認為。”林珊再開口時,語氣裏有一種令人心酸的痛楚。“但是有件事改變了這種狀況,有件事需要我們共同處理!”
“我們共同處理?”席傑從鼻子裏噴了一聲,“你不怕再有什麽損失得不到補償嗎?”
“當然有。”林珊提高了聲音,“我的尊嚴。”
“看來你學會一個新的字眼了!”席傑嘲笑著,大步上前逼近她說,“在此之前你就沒想到過,我也有自己的尊嚴嗎?哪怕在最艱難的時刻也沒有力量能夠粉碎它,但你卻想毀掉它,就因為我無法忘記過去的切?”
林珊的背部碰到辦公桌,被它阻斷了後路,一陣無法抑製的恐慌自她喉頭冒出,“你是不想聽我說,還是不敢聽我說?”
“那要看你說的是什麽了?”席傑繼續逼視著她,目光就像凝固了一般。
林珊分明感覺到那挺直的身軀,傳達出一種強悍有力的男性氣焰。在這個瞬間裏,一陣強烈窒人、無可避免的親近感也襲上心頭。林珊繃緊了全身,重又意識到那種身為異性的不安全感。畢竟,他們曾有過無數次肌膚之親,就在昨晚,她還碰觸過他強壯有力的身體。而此時漲滿了兩人之間的,正是這種帶有危險性的氣氛。
她快步繞過辦公桌,輕輕喘息著。“席傑,我想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說實話。你是不是回過阿芒山,而且打聽過我們遺失在那裏的孩子?”
“我們遺失在那裏的孩子?”席傑表情冷冷地重複,“據我所知,這並不是‘我們’共同處理的事!”
林珊氣得嗓音直發抖,“你要是還堅持用這種口氣說話,我就一走了之,再也不來找你!”
席傑用力搖了搖頭,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然後他背過身去,望著陽光燦爛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的,我回去過也調查過,徂是一無所獲。現在我當然很奇怪,你怎麽會主動提到她?提到這個你一宵對我隱瞞的事?”
他著重強調的最後句話,又使林珊氣惱得變了臉色,“我沒有對你隱瞞什麽!因為那時我跟你失去了聯係,根本無從得知你的意見!”
突然,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刷地流下來。席傑原以為自己會有一種勝利的快感,但是遺憾得很,把她逼到這個地步,他隻覺得自己也是身心疲憊。一種悔恨的浪潮劈麵而來,他兒乎在衝動的漩渦中朝她伸出手去,做一個力所能及的安撫動作。
林珊靜靜地拭去淚水,抬起深如海洋的雙眸,容顏被不堪回首的記憶所扭曲。“是你被推薦上了大學,就一去杳無音訊。不怛沒給我來信,連放假的時候也不回來看看……”
席傑一挑眉毛,目光澄明如水,“恰恰相反,我兒乎每周都給你寫一封信,而你自己倒沒有寄來隻言片語。學校放假的時候,我父親正巧在五七幹校病重不起,我不得不先去他那裏。等我下一個假期再回阿芒山,你已經轉到別的生產隊了,而且無從尋覓。”
想到是自己轉隊時有意斬斷了聯係,林珊又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們都應該向前看,也不要再彼此折磨,互相刺激了!”
“我同意。”席傑倒了一杯茶遞給她,然後凝視著她,目光裏仍有一種奇異的不安。“這麽說,你今天來這兒,並不是為了解釋往昔,評說功罪?”
林珊皺起眉頭退後了一步,正好退到沙發前,她就把整個身子無力地靠上去。
“席傑,她就在這兒。”
“誰?”席傑突然覺得喉頭發緊,站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好像深怕驚擾了她,令她不敢再往下說。
林珊語調空洞:“我們的女兒。她叫伊果,就在賽場裏!”席傑默然無語,似乎被這個回答悶住了。林珊迎視著他深沉詢問的目光,看見他臉上不可置信的神情,覺得那裏麵的痛苦已穿透了她的心,成為她自身的痛楚。頃刻間,罪惡感就泛濫全身……
席傑再不答腔,轉身大步朝外走去。林珊端著茶杯惶惑莫名,待他拉住門把手才驚問你要幹什麽?”
“我要去把她找回來!”席傑咬緊牙關說,“既然是我的女兒,那麽我憑感覺也能一眼認出她!”
“你不能!”林珊急促跳起身來,茶水潑了自己一身。她忙放下杯子搶上前,擋在席傑與門之間,“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為什麽?”他冷冷地橫了她一眼,“你沒有這個勇氣去見她、認她?把一切都告訴她?”
“現在不行!”林珊劇烈地搖著頭,而且顯然被對方的口吻惹惱了。“我說過,這是我們要共同處理的事!因此你不能單方麵采取行動!”
掛出一個嘲諷的冷笑,看見林珊痛苦與責難的眼神,才又改口:“哦,你是怕大賽爆出醜聞?”
林珊緊緊地抿住嘴角,兩人之間出現一片緊張的沉默,上麵飄浮著一些難以言宣的情愫。這時,他們都急切地想要窺知對方心靈最隱蔽的角落,也感覺到彼此目光裏的熾烈詢問。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榮譽?自尊?還是親情?如果情願付出代價,能否就此扭轉乾坤?
席傑穩穩地看住她廣但是據我所知,你還苻一個女兒在參賽。
林珊胸口沉甸甸的都是憂慮,似乎被他多看一眼,就又歌了兒分。“唉!那已是既成事實,沒法子……”
席傑聽出了弦外之音、難言之隱。他站在那裏注視了她好一陣,鄭重地考慮是否給她這個麵子?畢竟,過去的錯誤不應該強加給她一個人。他的目光落到她反複纏繞的手指上,心裏突然生出一種溫暖而又親切的感覺。他對她從來就沒有敵意,隻有難以平複的深層次的痛楚。而現在,他隻想重新接受這些纖柔手指的愛撫,就像饑渴的心靈祈盼著甘露的滋潤……
席傑閉上眼睛垂下頭,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好吧!我答應你,等大賽結束以後,再去認這個女兒!”
席傑再度睜開眼睛,辦公室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他默默地環顧四周,好像這是一個陌生的所在,頭腦裏也是一片空白。繼而,寂涼便似潮水漲滿了胸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