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淩鴻曾經下過決心,再不去看方岩打球了。
她記得很清楚,有一次她親自跑到某中學去,替他們軍工籃球隊聯係籃球賽。其他幾個連隊的運動員接到通知後,都按時來到賽場,隻有三連的人一個也沒來。她急得四處尋找,才見方岩跟幾位主力隊員坐在工地上聊大天!這樣等比賽開始,中學生們都快上課了,勉強打了半場球,就被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占去了場地。淩鴻當時特別生氣,球也沒看完就走了。她認為是方岩對她組織的活動故意不積極,毫不顧及軍工籃球隊的聲譽!因此她暗自決定,再不充當熱情的觀眾角色了。
今天卻又例外,隊長老史約她去看比賽時,她居然同意了。因為老史不僅是籃球場上的勇將,也是宣傳陣地的骨幹。他一手編輯的“工地壁報”在軍工各連中獨占鼇頭,對她的工作也總是積極支持,她便不願拂他的意。再則,上次她沒去看軍工籃球隊和她母校西北中學的激烈比賽,已經把自己對此事的不滿情緒透露出來。比賽之後,方岩連球衫都沒換,就到指揮部來了。她當時正在整理稿件,沒有理會他,他在旁邊站了一會兒,似乎理解到她對自己冷淡的原因,便去倒了一杯茶喝著,又主動過來跟她談這談那的,直到她被他撫慰得心滿意足為止。所以她現在想,再不去關心一下軍工籃球隊,看看他們的比賽,自己這個宣傳員就要算“失職”了。
“老史,我正想跟你談談這事。”淩鴻一邊收拾桌上的材料,一邊對旁邊的老史說,“你們以後比賽時,隻讓方岩打半場吧?他身體不好,打完球還得勞動呢!我怕他吃不消。別鍛煉身體的目的沒達到,反而把人給累垮了!”
“不行,小方可是我們隊的主力,把他換下來,我們會輸的。”全工地隻有老史稱方岩為“小方”,雖然他自己也隻有三十多歲。
“你這個錦標隊長!”淩鴻堅持自己的主張,老史無奈,隻得答應相機而定。
吃過午飯,淩鴻有意約了一個女朋友去看球賽。她姓季,是廠黨委書記的女兒,在工地廣播站工作。她哥哥季大毛是方岩的同學,她本人對方岩也不陌生。看球賽的人並不多,屈指可數隻有她們兩位女同胞。淩鴻拉著小季,跑到充作看台的一個樓房的最高層台階上坐定,在那裏可以舒舒服服曬太陽,同時縱觀全場。
方岩突然走過來,把自己的手表遞給淩鴻保管。小季有點驚訝,但也沒說什麽。球賽開始後,她倆就忙著聊天,根本無暇觀戰,話題自然圍繞著方岩。
小季說,她哥哥和方岩就讀空軍技校便是同學,兩人的個頭差不多高,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挺顯眼,字體卻渾然不同。一個寫得比鬥大,一個小得像螞蟻爬。
老師常在考試中喝斥他們:“季大毛,字寫小點;方岩,字寫大點!”
逗得全班哄堂大笑。字寫得小點就認了唄,方岩那時還喜歡吹牛,誇自己毛筆字寫得好,並且得自於父親的真傳。別人請他當麵寫來看,他見桌上沒有毛筆墨硯,就靈機一動說:“對不起,這毛筆字寫得好,不等於鋼筆字寫得好!”
技校的學生一周放一天假,可以回家住一晚。有次方岩就對季大毛說:“你看著,我這次回家要住上整整一個星期!”
於是他星期天在家狠吃香蕉猛喝茶,然後拉肚子,請了一周的病假……
淩鴻聽到這裏,忍不住大笑起來。再看球場上,方岩正在猛打猛衝,截了一個籃板球,大約把他少年時期吃香蕉的英雄氣概都發揮出來了吧?淩鴻知道,方岩小時候很調皮,老馬甚至說,他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第一天上小學,老師點名時,居然發現他還在樹上!淩鴻聽後,覺得挺符合自己想象的方岩兒時的性格。有人說,小時候調皮搗蛋,長大後才聰明能幹。也許正因為他兒時腦筋靈活愛動彈,長大後才能具備今天這種堅忍不拔的意誌,豪放不拘的待人接物,以及健全的知識與智慧。
小季又告訴淩鴻,她父親在文革前期曾受過方岩保護,因此父母都挺喜歡方岩。有一次他應邀到季家去做客,她媽媽認定大個兒都很能吃,就準備了一大堆飯菜。結果方岩隻吃了一碗,就擱下了碗筷。說到這裏,小季的話挺有意思:
“我媽像對待大人一樣,還給他沏了一碗茶,他恭敬地說:謝謝阿姨!我在旁邊見他這麽規規矩矩的,忍不住笑起來。媽媽立即嗬斥我說:笑什麽?自己不懂禮貌,還以為人家都像你那麽粗野!”
小季說著,自己先笑起來。她的笑並不粗野,反而有些文雅。陽光照在她一口潔白的小米牙上,使她整張臉看上去頗有光彩。淩鴻的心突然一緊,想到一個問題:這小季跟方岩有過交往,她又是個耐看的女孩子,還沒結婚,年齡跟自己差不多,父母是老革命,跟方家門弟相當,她會不會喜歡方岩?最近這陣子她疑神疑鬼,凡是跟方岩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又對他有好感,她就會想到這點上,所以笑不起來……
這時上半場的比賽已經結束,她倆都清清楚楚地看見,方岩一副不舒服的樣子,走到籃球網下,扯過掛在架子上的衣服擦著汗,然後背靠籃球架休息。他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勻稱高大的身軀,竟然也在喘息中一起一伏,顯然很疲累了……
淩鴻著急起來,用眼睛搜尋著老史,心想他怎麽還不換人?好容易挨到比賽結束,淩鴻連比分都不及細看,就拉著小季走出球場。她想去街上給方岩買點吃的,讓他在指揮部好好休息一下,下午就別去勞動了。打了一、兩個小時的球,他這會兒準是累壞了。走了一截路,她才發現方岩的表還在自己口袋裏。
小季略帶詭秘地笑起來:“不要緊,表在你這兒,就丟不了。”
淩鴻不由得心虛了,也怕小季看出端倪,便問她知不知道方岩的女朋友是誰?
“是馮蘇嗎?”小季立刻說,“如果是她,跟方岩挺合適,也算門當戶對。”
淩鴻聽得小季這麽說,不禁怔住了——這個馮蘇又是誰?她想好好盤問小季,對方卻說不能再呆了,要回廣播站去播放稿件。淩鴻隻得自己買了點心,回指揮部去等方岩。想起他愛喝茶,又急忙打來開水,給他泡了滿滿一大杯。她一邊做這些事,一邊在心裏譏笑自己。她從小也算受寵,因為母親太勤快太能幹,她雖是排行老大,卻沒幹過什麽家務活兒。離開家庭去當兵,在部隊上更是生活馬虎,同事們都說她不會體貼人。跟楊波在一起也確實這樣。如今對方岩卻是感情細致,服務到家了!
左等右等,不見方岩來。淩鴻再也忍不住,一口氣跑到三連工地,正碰上兩位領導人在那裏商量事兒。方岩見她走來,就伸手向她。她把手表遞過去,又問:
“你怎麽不休息一下,就來參加勞動了?”
“上班時間,不好耽擱。去打球回來,已經遲到一會兒了……”
這話他用毫不在意的口吻說出來,表示她的關切至少在他看來是多餘了。
“可是你身體不好嘛!怎麽能跟那些小夥子比?”淩鴻心裏疼惜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達,竟然不顧楊連長在場,又似命令,又似撒嬌地說出了這樣的話,“你再這麽不注意,以後我就代表指揮部,不準你去打球了!”
方岩聽後,“嘿嘿”地笑起來,淩鴻臉上一熱,連忙轉身走開。
快下班時,淩鴻從總指揮部回來,見三連工地隻剩下方岩獨自一人,坐在一塊大石上寫東西,抬頭見她走來,就抽出自己的挎包,墊在旁邊一匹磚頭上。
“坐吧。不用怕弄髒了你那筆挺的褲子……”
淩鴻坐下來,突然想起什麽,連忙問:“你的女朋友是叫馮蘇嗎?”
“我不是說過,她叫杜青嗎?”方岩奇怪地問,“這馮蘇又是誰告訴你的?”
“小季說的……”淩鴻心想,看來方岩的女朋友還不少呢!
“怎麽會是馮蘇?”方岩似乎覺得挺好笑。“她是小季的同學,年齡很小,跟你差不多……我的女朋友是老高三的,比我隻小半歲,今年也快二十四了吧?”
聽他把自己列為小輩人,淩鴻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年齡不滿。她本該再盤問一下這個馮蘇的情況,但她卻輕輕放過了,因為還有更重要的問題。“以後你再去打球,就別回來勞動了。如果你身體搞垮了,難道你的女朋友不會埋怨你嗎?”
“她有時也說,但我很少理會她。我覺得你們這些小資情調都挺煩的!”
一句話說的淩鴻紅了臉,隻聽方岩又說:“我既然在連裏負責,當了個領導,就要給群眾帶好頭嘛!有點小病就不參加勞動,像話嗎?”
天晚了,他們起身回家。淩鴻推出自行車,來到大街上,隻見方岩正在前麵慢悠悠地騎著車,風吹得他敞開的衣衫不斷擺動,那樣子很瀟灑。她覺得,他仿佛在等著她追上去?但她心裏遲疑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直到他拐進了一條小巷子,她才清醒過來,而且猛然想起另一件事——糟糕!文燕今天約了她下班後去人民公園,她怎麽會把這事兒給忘了?現在文燕一定等久了!
在水磨石砌成的四方形的金魚池裏,一條昂首挺立的石龍神氣地噴著水。水珠像珍珠似地灑落下來,惹得各式金魚搖著漂亮的尾巴,竄上水麵來爭食。當它們發現受騙時,才悠悠地沉到水裏。這個金魚池很別致地修在一座湖心亭上,在靠近湖岸的一棵大柳樹下,長椅裏並肩坐著兩個姑娘。她們看來對色彩斑斕的金魚和威風凜凜的噴水龍都不愛欣賞,正在低聲交談著那些年輕女子永遠說不完的知心話。
“你幹什麽去了?這麽晚才來?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太陽都快落山了!讓人等了你一個多小時。今天真倒黴,在工地上沒找見李菲菲,你又失約!”
年長的那一位埋怨著剛剛坐下,喘息未止的女伴。她長得非常漂亮,尤其是那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總是奕奕有神,平添了許多豐采。她就是淩鴻的知心好友,以前的文工團員,如今的三級鉗工——文燕。
“去總指揮部了,在那兒耽擱了一陣,路太遠,所以來晚了。”淩鴻忙說,“李菲菲今天跟小華去辦結婚手續了,也沒來工地上班——謝天謝地,她總算要結婚了!早該這麽做了,否則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亂子來……”
淩鴻故意扯開話題,以免文燕追究她遲到的原因。李菲菲和華瑞林是最近才雙雙派到工地來勞動的。可想而知他們時常偷懶,方岩對兩個老朋友也多有照顧。
文燕聽了就笑起來,“是啊,他倆總算結婚了!李菲菲這人長得挺秀氣,鬧起事兒來卻像個潑婦!除了小華,沒人忍受得了她!還記得嗎?你剛下廠時跟李菲菲關係不錯。有一次方岩跟你談到她,提了一些對她的意見,讓你多幫助她。你呢,竹筒倒豆子,全都告訴了李菲菲。結果她去找方岩大哭大鬧,說什麽:‘共產黨員還背後犯自由主義!’硬要方岩給她賠禮道歉,簡直無理取鬧……”
淩鴻大吃一驚,“有這事兒?我當時可不知道!我把方岩的意見傳達給她,她態度挺好嘛,謙虛謹慎的!沒想到一轉身竟然這樣……都怪我,讓方岩受委曲了!”
“沒關係,方岩不會把這些事兒放心上,他沒有那麽多兒女心腸。”
“他心胸挺開闊,不像我們女同誌……”提起方岩,淩鴻心裏就熱呼呼的。
文燕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感,“哎,我去找李菲菲時,碰見方岩了。我問他,你在哪兒?他立刻臉紅了,一副不自然的樣子……怎麽回事兒?”
淩鴻心裏明白,是文燕所說的“異樣眼神”讓他不自在,她忙替方岩掩飾:
“他最近自尊心可強了,動不動就臉紅!那天總指揮部來人給三連照相,說是他們發明了翻鬥車運土,提高了勞動效率。我不過在旁邊順口說一句:土方任務還沒完成,照什麽相?話音未落,大家就笑起來,說:快別提了,看把我們方岩的臉都說紅了,當時弄得我也不好意思。還有一次,他正在我們指揮部裏,老馬回來碰見了,就跟他開了一句玩笑,說:老方,你日子過得不錯吧?幾天不見,怎麽越來越年輕了?他又是刷地紅了臉。還有一次,我跟他正在指揮部聊天,一個三連的人跳進屋裏大喊:指導員,叫我好找啊!怎麽也沒想到,你們倆竟然在這兒!他馬上轉過臉去,那人沒見到他的臉,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又紅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其實方岩這幾次紅臉,都是大值得探究,但文燕聽了卻毫不在意。
“他才不會那樣呢!我很少看見方岩有尷尬的時候,不管他身上穿著多麽破爛的衣服,照舊顯得十分瀟灑——他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獨特風度。”
“他確實挺有風度,那份樸素也很應該。但物極必反,有時候,他真是衣衫襤褸得不像話,我都實在看不下去了……”
淩鴻告訴文燕,有次在指揮部開會,方岩居然穿著一條破了個大洞的褲子。淩鴻有點替他害臊,下來就問他:怎麽破成這樣子也不補?他卻說,穿爛算完,以後回廠就穿新的了。淩鴻嘟囔著說,我還沒見過你穿新衣服是什麽樣呢!恰好李菲菲也來工地勞動,見方岩穿著這條破褲子,風一吹來,那破布片就像個小門簾似的來回翻動。她就捂著嘴笑個不停,還悄聲對淩鴻說,你瞧方岩的褲子,活像大掃**!
文燕聽了卻大起同情心,“你忘了,那是因為他家沒有女孩子,母親一氣生了八個兒子,還要忙工作,哪裏顧得上?你別以為他這樣的家庭,條件都很好,聽說兄弟們的衣服破了,都是他來補呢!現在他也去忙工作,自然就顧不上了……”
這些淩鴻都知道,說起來,方岩還是個巧手,不但會針線活兒,據說還會織毛衣,都是被生活逼的!她也一連講了很多方岩小時候的事,當然都是聽來的。文燕聽著聽著,不禁笑起來——她不但笑方岩兒時的調皮搗蛋,也笑眼前這位女伴的癡。她簡直跟著了迷似的,一見麵就隻談方岩,話題始終不變。幸而文燕性格文靜,又是個熱心腸的人,所以她隻是微笑地聽著,沒去打擾淩鴻的興致……
後來她才想起一件事,“哎,楊波給小麗的信,你都給方岩說了嗎?那可是他腳踩兩隻船、先對不起你的鐵證啊!方岩聽了怎麽說?”
“他先是笑,問我怎麽知道的?我說是有人偷看了他枕頭下麵的這封信,又告訴了我。他就說,這信並不是什麽重要的證據,關鍵是你們的感情已經完全破裂,維持不下去了,我們局外人對此也就無話可說。然後他又含蓄地提醒我,這種事應該辦得瀟灑點。別給那些愛管閑事的人留下話把。我問他怎麽瀟灑,他就有些不耐煩了,似乎想說,自己的事自己處理……本來嘛,這種事誰願沾邊?”
“是啊,他的處境確實不好辦。”文燕感歎道,“楊波也算是他朋友,又比較信任他,也會去找他出主意想辦法,你讓他幫誰?又該怎麽說才好呢?”
淩鴻歎道:“確實這樣,楊波也總去找他,還讓他帶條子給我,纏著我想恢複關係。他就來回傳遞,每次都是一聲不吭把條子交給我就走。有次我叫住他,想把楊波的條子給他看,問他有什麽看法?他卻揮揮手就走了,還說:問我幹什麽?”
淩鴻說到這裏很氣憤,氣楊波還不肯放手,也氣自己對此局麵竟束手無策。她也疑惑過:楊波為啥這麽做?他倆的感情早就消亡了!她不再愛楊波,楊波也同樣,兩人偶爾見個麵,都是客客氣氣隨隨便便……淩鴻也希望這樣,她膽小怕事,不願跟前男友結仇。她也不恨對方,聽李菲菲說,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卻恨不起來,可能是因為根本沒有愛吧?而楊波甚至借助方岩之手來糾纏他,肯定又是那幫狐群狗黨出的主意!這一來,方岩也被夾在其中很難處,他怕別人知道自己跟淩鴻關係好,又產生誤會,隻好退避三舍了!淩鴻也猜到這點,便小心翼翼。有次老劉告訴她,一個男同誌來指揮部找過她,說待會兒還要來。淩鴻以為此人是楊波,嚇得忙給方岩去電話,讓他千萬別來指揮部,以免被撞見。結果虛驚一場——那人竟是華瑞林!
文燕聽了又笑起來,繼而沉吟著說,“看來以後呀,你跟楊波的事還是不要告訴方岩,自己處理就行了。別讓他成為第三者,那可就不妙了!”
“是啊,我媽也這麽怪我,說我跟方岩太好了,什麽事兒都找他商量。孩子大了,不聽父母的話,隻聽朋友的……又說我提到方岩時口吻太親密,把我煩得不行!”
文燕仍在沉思著,“廠裏的人都說你跟楊波不像是吹了,大家都不把這事兒當回事兒,也真是少見……現在我看呀,你以後跟楊波相處沒問題,倒是跟方岩相處,反而不方便起來。現在你倆怎麽樣呢?他怎麽看待你們的關係?”
“誰知道?”淩鴻搖搖頭,“有時候,他像是在有意回避我,有時候,又喜歡往我們那兒跑。通知他開會,總是說不來,可又經常第一個到……”
“他來了之後,跟你說話嗎?”文燕開始感興趣了。
“怎麽不說?每次開會他都坐在我旁邊,說說笑笑十分坦然。反倒是我有時候挺不好意思——不知道指揮部的老馬和老劉老張怎麽看我們?有一次,部隊上的一位女友來看我,恰逢他也在,一起聊了會兒。事後她悄悄對我說:這個人對你的態度既親切又隨便,說話時老看你,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
“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感覺吧?”文燕高興地笑了,“那你對他怎麽樣呢?”
“我對他可真好!”淩鴻大方地說,“有一次總指揮部找他談話工作,他隨口說,小淩,泡杯茶吧?恰好茶葉吃完了,我連忙上街買。那時還不到九點,茶葉鋪沒開門。我找到營業員好說歹說,才買到一包。每次他和工地上的人去打籃球,我都會買好點心泡好茶,等他過來……還有一次,去幫他買《中國通史簡編》,我幾乎把全城都跑遍了,哪家書店沒進去看過?好不容易才在地下商場買到一本。他呢,接過來看也不看,就往挎包裏一塞,連聲謝謝都沒有!”
淩鴻說到這裏有些生氣,文燕卻大聲笑起來:
“世界上像你這樣癡情的姑娘實在難找!怪不得有人說,你早就愛上方岩了!果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誰這麽說的?”
“李菲菲呀,聽說很久前的一個晚上,宿舍裏的幾個女工在談話中提到:不知道方岩將來要找一個什麽樣的姑娘?你當時正在桌旁看書,突然插話說:方岩未來的女朋友,一定是又聰明,又漂亮,熱情活潑,而且愛好文藝體育……大家聽了都笑起來——那不是隻有你才合格嗎?”
“我怎麽不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傻話?”淩鴻的臉紅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捧著發燒的臉頰站起來,“咱們別老是坐在這兒了,去走走吧!”
她們走出楊柳低垂的金魚池,越過流水淙淙的鐵欄小橋,來到假山腳下。
四月初的人民公園,已是滿眼春光,花香襲人,湖上輕舟**漾,遊船競逐。太陽已經偏西,但湖對岸掩隱在樹蔭、水光和花叢中的茶館仍是高朋滿座,隔著湖麵傳送過來一陣陣笑語、歡歌、茶香……
文燕回頭看了看身旁的女友——可惜,她對這眼前的滿園春色竟一點都不在意,隻一味地沉思著什麽。她那緋紅的臉蛋上罩有一層薄薄的憂鬱,淡淡的清秀的眉峰下,那兩顆黛色的眼珠卻閃爍著向往幸福的神采……
文燕看著她那副俏麗、多情的模樣,不禁暗自歎息:
“方岩是有本事的——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竟然就這麽深地迷住了她!”
淩鴻不知文燕在暗中觀察她,心思早已飛回方岩身邊,想起許多跟他交往的小事。那時她特別喜歡到方岩的宿舍去玩,有天晚飯後,李菲菲不願陪她去,說幹嗎一個姑娘那麽愛去一個男人屋裏啊!她一點都沒聽出這話裏的意思,興高采烈地獨自去了。誰知一進屋,恰好看見方岩換好運動服,正要出去打球。在那個瞬間裏,一種奇妙的感覺把她從頭到尾地震住了——一個年輕男人那強壯矯健的身軀,突然就呈現在眼前,仿佛他體內煥發出的青春活力和陽剛之氣全都在往外冒,而且整個把她攝住了!淩鴻猛地感覺到自己行為不端,甚至很荒唐!等方岩邊穿球鞋邊朝她投來充滿疑問的一瞥時,那眼神竟跟李菲菲的話有著同樣含意,簡直使淩鴻無地自容了!她恨不得轉身就走,卻被方岩叫住,讓她自己找書來看,說完就出門了。淩鴻渾身不自在,隻好呆呆坐在方岩的**,把自己的荒唐行為痛恨了半天——她那晚確實沒想跟他怎麽樣,但卻把方岩當作一個隨意相處的親人來看待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情形真是很奇怪,似乎她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異性吸引……
還有一次,方岩向淩鴻借相機,淩鴻說,她父親不願把相機借給不認識的人。方岩卻笑道,你爸肯定知道我,前不久你生病了要請假,是你爸打電話來,指名要我去接,替你請假。淩鴻這才想起,有這事。方岩的名字自然是她在病中告訴父親的。既然她在患難中第一個去求助他,他必然早早就深入了自己的內心……
她又想起那次送相機到方岩家的情形。當他母親打開房門後,她一眼就看到方岩正坐在沙發上,跟他的幾個弟兄聊天。那是個半圓形的大屋子,沿著弧形牆麵是一排彩色玻璃窗,配著深紅色地板,顯得很華貴也很溫馨。壁爐旁的大書櫥,柔和淡雅的燈光,親切融洽的家庭氣氛,他的親人們溫和的態度,落落大方的氣質,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當時就浮想聯翩,心頭也湧出了陣陣暖流……
淩鴻想到這裏,不禁自語般地輕聲說,“看來群眾的眼睛,真是雪亮的……”
文燕沒有搭腔,兩人沿著湖邊默默地走了一陣,淩鴻又問:
“你說,方岩這個人真的好嗎?他真是值得我愛嗎?”
“當然好了!”文燕立刻爽快地侃侃而談,為女伴詳細地分析著,“第一,他非常愛學習,經常一學就是大半夜,所以他具有比一般年輕人都更高的政治水平,這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很重要。第二,他很早就擔任了領導職務,人又聰明,事業心強,工作能力也不錯。他對工作挺負責,你看他身體不好,但工作起來什麽都不顧,真有那麽一股‘虎氣’。第三,他生活上很樸素。我最討厭有些男人,什麽都不懂,卻打扮得漂漂亮亮,讓人惡心。馬克思不是說過嗎?一個人最好的品質就是樸素。這點也非常可貴。第四,他非常穩重,尤其在男女關係上,他從不含糊,但又總是大大方方的,脾氣、性格都很少見。那麽會隱藏自己的感情,真夠得上‘含蓄’二字。對於你這種心裏藏不住話,熱情奔放的女孩子來說,真是再合適也不過了!哈哈……你現在既然已經堅決地跟楊波分手了,當然可以大膽地去愛他,我支持你!”
文燕比淩鴻大五歲,很小就參加工作,生活經驗比淩鴻豐富得多。她也是聰明過人,又愛讀書,於是在戀愛上便成為淩鴻的另一個導師。她結婚前跟淩鴻住一個宿舍,淩鴻從她嘴裏知道了多少高尚的愛情故事啊!所以淩鴻跟方岩的關係並不瞞著文燕,還想多聽聽她的意見。但是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淩鴻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還不知道吧?方岩已經有女朋友了……”
“是嗎?”文燕不禁拍手稱奇:“這怎麽可能?我也從沒聽人說起過,總覺得他是個獨身主義者,會一輩子不結婚呢!”
淩鴻把自己和方岩在西北橋的談話內容告訴了文燕,她聽後半信半疑。
“也許是他覺得現在不好跟你談這個問題,所以才想出這個法子,編個故事來回絕你,誰叫你那麽癡情呢?”文燕揣摩著,“我看呀,這正是他的穩重之處……”
淩鴻心裏也隱約有過這個想法,但她仍覺得回春無望。“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你不信啊!他還說,以後結婚要請我去玩兒呢……”
文燕又低頭琢磨一陣,繼續幫女友猜測,“果真如此,那就是他把話給說絕了,好讓你斷了喜歡他的這個念頭……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對不對?”
淩鴻也覺得不無可能。或許方岩知道,隻有把話說絕了,她才會死心……但她仍是不甘願,又搬出一堆事兒來,讓文燕這個精神導師,戀愛專家來幫她分析。
“可是,我後來對他說,反正要等你結婚了,我才結婚。他問,我要是打一輩子光棍呢?你也就一輩子不結婚?我說,有我在,你就不會打光棍。何況,還有別的女同誌喜歡你。他為什麽要說,我不一定同意嘛……這就說明……”
淩鴻不知道用什麽語言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看法,就用天真的半肯定的眼光,將那層意思全都傾注給文燕。
後者聽了卻認為,這些話根本沒有任何含意,也沒什麽值得深究的地方。但她不想給女伴潑涼水——她喜歡淩鴻的熱情,因為自己當年也曾這麽熱情過。
“不管怎麽說,你最近還是別談個人問題為佳。”她聰明地扭轉了話題,“等過幾年,如果方岩真沒有女朋友,你可以再去找他,進一步發展你們的關係。否則,也就隻好永遠作一個知心好友了!等他結婚時,你再送他一份厚禮表心意吧……”
文燕本想用玩笑來衝淡淩鴻的陰鬱情緒,沒想到話一出口,反而加重了這情緒。見女友黯然不語,文燕猜透了她的心思,但又無從勸慰,不由得責備起她來:
“我是不讚成你現在就向他提出這個願望。你想想,你剛跟楊波斷絕關係,廠裏的人還沒弄清怎麽回事,他怎麽可能同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個人比較注意群眾影響。你如果主動追求他,難保不會引起他的反感,畢竟他是楊波的朋友,也是你們的領導,層次不一樣嘛!你太急燥,反而會使問題複雜化。等過個兩三年,楊波這事的影響過去了,你的心意他也看清了,你們再……那樣多好!”
淩鴻不語,心裏卻在說:那……萬一在此期間,一個姑娘看上了他,而這姑娘又比我強,他就答應了她呢?我又該怎麽辦?
文燕早已明白她想要說的話,不由得大姐姐般地笑了。
“你不要以為人家都像你那麽喜歡他。也許你十分敬重的一個人,別人卻看不上呢!我想,方岩既使有女朋友,她對方岩的愛,也不會像你這麽一往情深吧?”
“好吧,即使我不說,隻要存了這份心事,他也會看出來。”淩鴻不知道跟誰賭氣地說,“他這個人靈得很,卻又總是裝作沒看出的樣子……”
“你呀你!”文燕數落道,“你可真是癡情,真愛他呀!”
淩鴻也不禁低下頭,羞怯地笑了。轉而,她又深思著說:“我記得你說過,一個人一生中,隻有初戀是最純潔最神聖的,是真正的愛情……那我怎麽能在經曆過跟楊波的初戀後,又愛上另一個人呢?這是真正的愛情嗎?”
“這個……”愛情導師文燕不知怎麽回答,隻好說,“也許你是個例外?”
“我覺得,我根本沒愛過楊波。”淩鴻沉思著說,“至少我對楊波的平淡無奇的感情,絕不能和我現在心中時刻激**著的,這種神奇、猛烈、燒灼、醉人的感情相比……不,這次的感情比那次真誠的多,純潔的多,這才是我真正的愛情,真正的初戀!”她的神情變得堅定起來,“我現在確確實實意識到——除了他之外,我再也不需要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了!如果不能嫁給他,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這時她們已漫步爬上那座小巧琳瓏的假山。在這山頂上,可以遠眺一片城市傍晚的美景——屋宇在綠樹叢中沉浮,郊外工廠高聳的煙囪在藍天作畫。燦爛的夕陽下,晚霞輝映著,腳下的湖泊就如鏡子般閃閃發亮。湖岸的垂柳,天空的浮雲,掠過水麵的飛鳥,都一起投入了它的懷抱……
受著春風的美妙吹拂,領略到流入心坎的陽光溫暖,淩鴻的眼睛變得如同這藍天和湖水一樣地明淨了……
嗬,愛情與春天的開始,也頗有相似之處——人們在大自然中發現了春天就歡欣鼓舞,在心田中看到了愛情就情不自禁。要是春天算得上人生第一個戀愛對象,那麽愛情不就是心的春天嗎?
淩鴻終於到了把這世界上這一最寶貴的感情,看得更清楚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