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黃昏時分的藍色雄偉地把透明的河水輸向遠方,激流卷起了急速的旋渦,破壞了幾片倒映其中的玫瑰色雲影,以及來往於岸邊的稀疏人影。一群雪白的鵝正在河邊飲水,矜持地昂著大紅色冠頂,“哦哦”地叫著……太陽逐漸落山了,朦朧的暮色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河麵上,水由蔚藍色變成了鐵青色。鳥雀在樹枝上嘰喳啁啾著,流水在石堆間響起愉快的笑聲——這是一個四月的美好黃昏。

連著好幾個周末的晚上,都是這般充滿了浪漫色彩,因為淩鴻是跟方岩一起在這兒渡過。爸媽可能對她很不滿,因為每逢周末晚上,他們所住的軍區後勤部——俗稱“西較場”——都要放露天電影,女兒卻從不跟父母一起看電影,總是獨自搬個小板凳坐到銀幕背後的草坪上。父母不了解女兒的心思,當明星剛在夜空中升起,方岩就會出現在大門外。淩鴻便悄悄把小板凳藏到常青樹叢裏,跑出去跟方岩一塊兒坐在這條大河邊……這可真有點神秘幽會的味道!隻是每次淩鴻都要敏感地覺察出,方岩人雖來了,但坐在她身邊時,卻比平時對她更疏遠,在他的神情和言語中都有一種權威,仿佛在告訴她:我來是尊重你的意誌,卻不受我意誌的認可……

而淩鴻在這時總是很體貼很謹慎也很溫順,她小心翼翼地屈服於他的權威之下——因為在自尊心允許的地方,對於像他那樣堅定的意誌低頭,在她的天性上也會感到歡樂。何況這一個個夜晚是多麽安靜與美好,又正逢人間四月天……

但方岩卻時常很冷淡,有時甚至板著一張臉。淩鴻便想方設法地讓他開口。

“你怎麽不說話?”每次幾乎都是由她率先這麽問。

“讓我說什麽呢?”他照例反問道,“好像沒什麽可說的!”

往常她會對這回答動氣。但有一次卻例外——她當時正沉醉於歡快和喜悅中,沒計較他說話的態度。這晚的一切都像幻夢般飄浮,像夜色般輕柔,她不由得會去想,他們是在什麽時候,如何一起到了這個神秘而幽靜的地方?第一次的相會平淡無奇:淩鴻受人之托,請方岩代買一張火車票,約好晚上在她家門口遞交。他準時把票送來,正要離開,淩鴻便毅然決然地挨近他,急促而輕聲地提議道:

“咱們再找個地方坐會兒吧?現在天黑了,又不在工地上,不怕人看見……”

他默許了,於是她把他帶到附近一個僻靜的小車站,背靠著一片矮樹林。

“怎麽?這就是你選中的地方?”方岩看了看四周,顯然不滿意。

淩鴻笑了,“那就走得遠一點……”

就這樣,他們來到這條大河邊——就在百花潭公園對麵。這個地方真是又靜又美:低低的水流聲,草蟲的鳴叫聲,輕風吹動樹葉的碎響聲,都是那樣的平靜;月色、波光、流水、樹影都是那樣柔美;跟她充滿了**的心境溶合,竟然幻化成一種說不出的動人境界。隻有那飛逝的時光,在他們四周落下了陰鬱的暗影……

自從兩人在西北橋有過那次不平凡的談話,淩鴻對於眼前所展開的生活就不再抱有更多的希望了。她原本不敢奢望會得到方岩的愛,他們的處境天差地遠,兩人的心意也太過懸殊。就連她吐露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種微妙的祈求上蒼讓她一試的心理。所以現在按他定下的調子,運用他的力量去牽製自己的心,使那些**漸趨平和,跟方岩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友好關係,在她並不是一樁太難的事。更何況這幾個周末,他們幾乎約定俗成的在這條河邊會麵,有了這份常跟心愛的人在一起的歡樂,也是生活給予她的另一種獎賞,足以抵消熱情所遭受的種種冷遇了!

這會兒她坐在這裏,神情顯示出夢想的甜蜜。而一旦這夢想偏離現實,她就對自己微微一笑——這微笑中有著少女日趨成熟的見識,她似乎在輕視自己的暇想,知道盡管眼前是玫瑰色的天空和碧綠的樂園,腳下卻有一段黑暗和不平的曠野要走……

淩鴻搖搖頭,像似要甩掉自己的幻夢,對沉默的那一位說:“喂,又不說話,——你幹嗎這樣冷冰冰地給人臉色看?我真有點怕你了!”

“有什麽辦法呢?”方岩這才從容不迫地開口,“我還覺得自己笑容可掬呢!”

“得了吧,你沒看自己那張鐵板似的臉!不過我聽說,這是你經常故意采取的一種待人措施——尤其是對女性——如果真那樣,我倒可以原諒你。”

“哦?這是誰說的?”

“你的好朋友——她也是一位女姓。”淩鴻故作神秘之態。

“文燕?”

“不是。”

“那是誰呢?”方岩仍舊不慌不忙。

“你自己想想,跟誰說過這話?”淩鴻笑著提醒。

方岩卻好整以暇,“懶得去想,還是你告訴我吧……”

“待會兒自然要告訴你。”

見她那樣神秘,那樣認真,方岩不由得笑了。淩鴻這才鬆了口氣。她能感覺到,方岩坐在自己身邊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不大情願,兩人一直顯得挺疏遠。所以她挖空心思找些話頭來跟他交談。直到他改變態度,跟她一樣沉浸在美好的月色中……

暮色已經很濃,幾乎難以辨清河對岸的景物,那些林中空地及矮樹叢,在黑暗中看起來都變了樣。每過一分鍾,暮色還在加深,如同一張厚厚的褐幕向頭頂罩來,其中還閃耀著幾顆靜悄悄的星星。它們的光芒也反映到水裏,像燈光一般動也不動……

淩鴻為了吸引方岩那思索的目光,就調皮地扔了一塊小石子到河麵上,引起層層波紋,那些倒映在水中的滿天星鬥也跟著晃動和閃爍,在水麵上搖**起來……

突然,出人意料的,毫無先兆的,方岩指著河流說,“杜青就住在這河的上遊,我們認識好多年了,我隻到她住的院子裏去過一次……”

最近每次見麵,不管有意無意,方岩總要提起這位神秘的女朋友。淩鴻卻猜測或者盼望這是他杜撰,便想捉弄他,就打趣道:“你們認識這麽長時間了?這麽說,你們當時都很年輕嘛!她剛摘下紅領巾,你也不到選舉年齡,還不算一個成年公民,這可是不符合婚姻法哦!再說,你倆經常不來往,關係也並不密切嘛!”

“我們當時隻是朋友,還沒談戀愛嘛!由朋友到戀人,期間的過程一直是漫長的,心照不宣的……而且直到如今,我們誰也沒有正正經經地開過口。”

“那,怎麽能算是戀愛關係呢?”淩鴻有意逗他。

“不算就不算吧。”方岩似乎並不在意,“由你。”

每當方岩提到這位年輕姑娘,淩鴻的心裏總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那並不是妒忌——她的感受還不能拿這個字眼兒來解釋——那是一種羨慕,一種希望。她羨慕“她”的幸福,因為有一天,“她”可以從容走進他的內心深處,探索他那吸引人的力量的源泉,分析他豐富的思想裏蘊含著的精神寶藏。她希望見見“她”,並且要當著他的麵——她天真地想看到他們如何相處?想看到他怎樣地屈服於“她”,怎麽把心獻給“她”……淩鴻無法理解方岩將會怎樣談戀愛?他能夠愛上的又是什麽人?她總感覺到,他不是那種能把自己的感情輕易交出來的人。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的心雖然很絕望,但還是會崇拜“她”——能得到方岩的愛,絕不是一個尋常女子!

她正在沉思默想,方岩遞過來一張黑白小照片,她就著路燈一看不免吃驚:照片上是一片楊柳複蓋的荷花池,楊波坐在一塊大石上微笑,她側身站在旁邊,低頭沉思……這是某次跟楊波沒完沒了的“最後攤牌”時,一位路過的本廠工人拍下的。此人並不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正衝他坐的楊波又鼓勵地微笑著,就在她尚未發現之際,完成了這一荒唐傑作。現在她看著這張“最後的晚餐”,不覺又羞又惱又悔又窘……

淩鴻遵照父母意願,抱著不傷害楊波的原則,跟他進行了最後一次商談。淩鴻拿出大姐款,跟哄小弟弟似的,讓楊波好好學習幾年,工作幾年,再來談個人問題。這樣似乎沒把關係完全斷絕,還給了楊波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但楊波聽了卻不滿,竟然嘟囔著:“那我沒臉見人啦!”“我要離家出走,再去當兵……”之類孩子氣的話。回廠後又辦些蠢事,說些蠢話,使淩鴻對他殘留的一絲憐恤心也化為烏有。

“唉,還說什麽再考驗考驗!”她在心裏暗自埋怨父母,“就他現在這個樣子,也讓我徹底看清了他的本來麵目——真是一個不懂事的浮誇少年!”

方岩見她暗自沉吟,就說,“這是楊波叫我捎給你的……”

淩鴻的臉猛地漲紅了,楊波偏讓他給自己捎照片,含意何在呢?是向方岩表明自己初衷不變?還是報複性地炫耀他們的幽會已被世人得知?楊波盡管思維簡單,但背後也有人給他出些擾亂人心的鬼點子,陰魂不散似地老纏著她。淩鴻對他這些小聰明了如指掌,卻無可奈何。如今這張並不說明什麽問題的照片,又好似一片陰霾遮住了她的未來。她內心隱隱作痛,咬緊了牙關暗想:難道這件事真要影響我的一生?她不想再追究下去,也決心也把自己跟楊波的事,從眼下的談話中消除……

淩鴻默默撕碎照片,換了一個話題,“你和你女朋友的事,華瑞林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本要告訴他,但轉念一想,他身後有個包打聽——就是李菲菲——所以不說為妙。可笑華瑞林不知情,還給我介紹了幾個女朋友,都被我拒絕了。”

“他妹妹不是跟你挺好嗎?我們還偷拆過她寫給你的信呢!”

“算不得挺好,在一起的時候挺多,經常一起聊天。因為小華的母親簡直把我看成她兒子的救命恩人,逢年過節就要請我吃飯,跟她女兒的接觸也就多起來……”方岩說到這裏猛醒,“怎麽?剛才那句話就是小華妹妹說的?”

“是啊,李菲菲告訴我的,說你曾對小華的妹妹表示過,決不拜倒在石榴裙下,對所有女性一概冷臉相待。即使將來有了女朋友,對她也決不例外,是嗎?”淩鴻的情緒活躍起來,戲弄地指點著方岩,“真是大男子主義!驕傲,冷酷……”

“別亂扣帽子!我從沒在這個問題上驕傲過。隻是覺得,為愛情折腰太沒男兒氣了!”方岩輕聲說,“況且我最近思想有些混亂,更不願在這些事上花心思……”

淩鴻突然領悟到他的思想混亂與自己有關,不由得受其感染,也沉默下來。

一層薄薄的雲霧,邊緣半透明,在月光下迅速地向他們頭頂飄來……這兒的一切可真靜啊!沒有一匹樹葉動一下,也沒有一片花草擺一下,然而周圍的景物全都在發著微弱的閃光,如同一個用夜色蝕刻成的純淨無瑕的屏幕……

寂靜中,隻聽方岩緩緩地開了口,“我昨天回廠,跟文燕聊了一會兒。聽她說:你知道嗎?淩鴻這次跟楊波分手,你是有責任的——淩鴻老跟你在一起,事事拿你跟楊波作比較,這一比,可就把楊波給比下去了!”

“什麽?”淩鴻大吃一驚,“文燕真是這麽說的?”

“是的。”方岩十分平靜地回答,又看了她一眼,點著了一枝香煙。

“那你也是這麽認為?”淩鴻的心有點慌亂了。

“是的。”語氣更加平靜和堅決。

“為什麽?”她這才抬頭看他,有些急切地想分辨,“可是我……”

“因為你實在是因我而看到了另一種類型的人!”方岩幹脆打斷了她。

淩鴻沒料到他會說出這般誠實坦率、自信而不自誇的話來,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告訴過文燕,有關我女朋友的事兒嗎?”方岩又緊逼著問。

“告訴過,是這樣……”

“我也這麽想。”方岩第二次打斷她,“你隻能告訴——這是你的脫身之計。”

淩鴻又一次無言以對,半晌才吐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我想,她會保密……”

“她告訴別人也沒關係。昨天我已經對她公開這件事了。我說,我確實有女朋友,之所以不來往,是因為兩人都不想影響工作學習,而將這種感情壓抑了……”

“她聽後又怎麽說呢?”淩鴻的腦子也很亂,順口這麽問。

回答卻大出意料:“她說,她不相信有其人其事。”頓了頓,方岩故意望向別處,卻加重了語氣,“她還說,你也不相信有這個人!”

淩鴻聽後又是一驚——她曾經不相信嗎?回答是模糊不清的。也許,她強迫自己相信過,然而內心深處仍是半信半疑。也許,她始終希翼著那不是事實,卻又無可奈何地想到這畢竟是事實……但不管怎麽樣,此刻從方岩嘴裏吐出的這番話,仍是強烈地震醒了她的神經和思維:原來在潛伏著的意識中,她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層心靈的秘密一旦被揭去遮蔽,她不禁再次紅了臉。最初幾秒鍾裏,她是又羞又恨——羞自己的癡心,恨他的敏銳,夾帶著對文燕也不滿起來:她為什麽要告訴方岩這一切呢?而且說得如此明確。很顯然,自己的“不相信”三個字背後還另有文章!

方岩始終不看她,輕聲而堅決地說:“我當時回答文燕,你不相信也罷,淩鴻不相信也罷,事實終究是事實,我確實有女朋友了!現在我再跟你重申一遍……”

“我也要重申一遍。”淩鴻羞怯地開口說時,自己也能感覺出那聲音的抖顫,“自從你宣布了這一點,我跟你在一起,就隻想做個普通朋友!盡管我對你印象很好,心裏仍然……”她咬住嘴唇頓了頓,又鼓足勇氣說下去,“我仍然愛你,但卻沒有其他想法了。我現在隻希望你能快樂,如果將來你跟杜青在一起生活得美滿幸福,那我也就歡樂和幸福了……文燕為什麽跟你說那些?我不太清楚,但有一點可以告訴你——我沒有那樣對她說過!我確實沒有明白地告訴她,我不相信這件事。”

“因為你沒有理由不相信啊!”方岩抽著煙,略帶歎息地說。

“我也沒有不相信!”淩鴻又羞又惱,也變得固執起來。

“文燕後來又問我,對你印象如何?”方岩冷靜地繼續著他的敘述,“我回答,印象不壞。但是……”他停下來,又加重了語氣,顯然希望能引起對方注意,平靜而堅決地說,“要是談到那件事,就永遠地、絕對地不可能!”

“……”淩鴻好似有哽在喉,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因為我的感情已經給了別人!”方岩仿佛明白她要說的話,就扔掉煙頭,解釋一般地重申著,“雖然我和她的關係不一定成立,將來如何很難預料,但如果現在就明確說——跟她不成了,再跟你怎麽樣——那畢竟太荒唐了!不是個正經主意!”說到這裏,他見對方仍無反應,聲音也低下來,“真的,不是個正經主意……”

淩鴻默默聽著,有一種東西在她心裏融化了,隨著奔流的血液在全身蔓延,酥軟麻醉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她感到虛脫般地暈眩無力,在心的深處有著渾濁的失望殘渣——那是一些未滿足的渴求和不安分的想法,仍然在她心裏衝動地攪活著……

奇怪,就是在西北橋,他的回答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使她感到強烈的失望,仿佛從前一刻的天堂,立時便墮落到眼下的地獄……是因為他第一次說出這樣清楚明確的拒絕言詞嗎?是因為最後一線希望、一絲光明也從她眼前消逝了嗎?可是他上次並沒有給過他感情的希望,他也從未把愛的光明投向過她嗬!並且,她自己也再沒有想過要獲得他——她剛才還在想著,要去崇拜他的“她”呢!那麽她的心為什麽要抖顫得這麽厲害?她的眼睛為什麽要變得如此灰暗?

……嗬,那一層陰霾的霧又罩住了她——她愛上的他,的確是曾經帶著幸福的希望和愛情的光輝,流星一般從那裏閃過,而現在剩下的,又將是無邊的黑暗了!她雖然生活純潔、有良知而且熱忱,不願意奪去別人的幸福以歡悅自己,但對她失去的那片精神上的樂土,仍是懷著一點點私心的、令人痛苦的惋惜——這種惋惜她一直避免去想到,實際上卻一直無情地主宰著她……

“幸福本來就不屬於我……”她眼望著河水,又像視而不見地喃喃低語。

“我也並不幸福。”方岩又出人意料地說,“不管在政治上、工作上,還是個人私事上,永遠有一些令人煩惱的問題來困擾我。別人還以為我活得好瀟灑,好快活,實際上呢,我也有灰心和頹廢、喪氣的時候,甚至於會想:反正活著也幹不成什麽大事,還不如一頭紮到這河裏……那樣也好,免得給你帶來這些痛苦了!”

“你唱的這是什麽調子?”淩鴻苦笑著,“忽高忽低的……”

“忽高忽低的才好呢,老唱高調,嗓子受不了!”方岩不忘幽默。

“你……”淩鴻哭笑不得,情緒卻因之而有好轉。

“我爸昨天又在罵我電話多。”方岩趁機說,“電話都被我們兄弟幾個占用了,一天到晚電話大作——我電話最多時,竟達一天二十七個!而且接到這些電話,就見我召之即去,去之不回,至晚方歸。有時還通宵在外奔波,爸媽怎能不氣?”

“是怪我給你打電話多了?”淩鴻不禁疑心大起。

“不止你一個人打電話來,朋友確實太多,我也愛瞎幫忙……唉,古人雲,為朋友兩脅插刀。但現在我發現,我兩脅都插滿了刀!這可怎麽好?”

“插刀斷水,和朋友絕交嘛!”淩鴻賭氣道,“有話就直說,別含沙射影!”

“你可真敏感,真多心啊!”方岩笑了,“我隻好不開口了,免得你神經過敏……”

淩鴻無奈地苦笑著,“算了,你愛咋說就咋說吧,我還能把你怎麽樣?”

“可你心裏始終拿著盾牌,以抵擋我的攻擊。”方岩也苦笑著,“說你多心一點都不冤枉,你竟然懷疑到我的女朋友頭上了……哎,我何時騙過你?”

“剛才我都申明過了,我基本相信。現在再申明一次:我完全相信——相信你說的每一個字!這總行了吧?”淩鴻終於發泄出自己的不愉快及不耐煩。

“文燕後來對我說,你這幾年不會再談個人問題了……”方岩毫不動氣,顧自說下去,“我當時回答:這是她自己的事,與我無關。”

“既然與你無關,現在又來提它幹嗎?”淩鴻這下真的冒火了,“你今晚總說這些什麽意思?是不是你專門為此而來?來跟我攤牌?”

“好,那我們就換個話題吧。”方岩仍然笑眯眯的。

見他態度平和,淩鴻反倒為自己的大光其火而不好意思。

“今晚是我不好……”她歎了口氣,低聲說,“你一定對我印象壞透了!”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對你印象一直挺好……”

“你說的是,不壞。”淩鴻認真地糾正著。

“不壞,就是好唄!”

兩人都笑起來。方岩見談話趨於理性,就遞給淩鴻一本世界名著《斯巴達克斯》。這是淩鴻托他去借的書,跑了幾個地方才找到。淩鴻頓時高興起來,她看過波蘭人寫的那本同名小說,還想看看這本美國人寫的——這也是他們經常交流的內容。

“故事差不多,但這本書上的範萊麗雅不是皇後,而是女奴。”方岩說。

淩鴻立刻變得興致勃勃,“那麽這本書的情節肯定更合理。我早就在想,斯巴達克斯和皇後範萊麗雅怎麽可能相愛?他們地位相差那麽懸殊,有共同語言嗎?難道就因為彼此愛慕,便產生了這種超越階級的感情?”

方岩也侃侃而談,“實際上在有階級的社會裏,這種事很少。作家是選擇了典型事例,把他們放在一個特殊的環境裏去寫了。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不可能這樣自由地處理婚姻問題,榮國府的焦大也不會愛上林妹妹。即使在我們的社會裏,不同的出身、階層、地位,也會給婚姻設置種種障礙,使人們不能完全自由地結合……”

“因此你也要找個同階層、同地位的女子,是吧?”淩鴻不無惡意地問。

“不完全是這樣……”方岩不由得支吾起來。

“我雖然相信你有女朋友,但你總誇她如何聰明,會背多少馬列,還能寫多少好文章……這,總有摻假的成分吧?”淩鴻卻更加坦率地問,口吻還有些不服氣。

“哦,她確實比你聰明。”方岩回答得倒也爽直。

淩鴻果然不樂意聽他如此比較,因而又換了個話題,這也正中方岩下懷。

“我發現你認識的人真多,人怕出名豬怕壯,你也該收斂一些。”她說。

“所以我剛才也有這層意思……”方岩笑了,“我要跟一些朋友斷絕來往。”

這本是他設下的套,淩鴻卻傻嗬嗬地問:“也包括我嗎?”

話剛出口,淩鴻就後悔了——在跟方岩常作的這類談話遊戲中,她總在犯這種錯誤。果然,回答是預料之中的:“也包括你。”

“喂,我給你提了那個意見,你就先拿我作筏?”

方岩卻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說,“是這樣,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還是不要太特殊了吧?正如剛才我們所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自由,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的行動都要受到限製。因此,今天就算是我們的最後一次長談了!”

他那雙黑而有神的眼睛坦率地望著淩鴻——很久以來,他就想把這句話的意思表達給她了。他了解她單純的心靈裏一切美好的願望與向上的熱情,他也為她第一次不幸的戀愛而感到惋惜;他願意幫助她解除內心的痛苦,願意像一個慈愛的兄長,一個真誠的朋友那樣關心她,但卻不能接受她的愛——在這點上,越是有意誌,越是冷靜的人,也就越無法放縱自己。因而,他總是想壓抑她的情感,排除她的希望,為了免掉她自尊心的損傷,甚至編些故事來欺騙她……他一麵不得不答應她的請求,時常跟她見麵長談,一麵又有意識地顯露出矜持與冷淡,想讓這些故意做出來的疏遠之態,使她明白一些清醒一些……但,一、兩個月過去了,他卻看出來,她對他的愛意隨著他們不斷的接觸,是越來越熱烈,越來越深厚了!這種感情,從她那坦率而熱情、絕對信任的言談舉止中,從她那雙湖水一般澄澈的、充溢著情感渴求的眼睛裏,不斷若隱若現地流露出來。他心裏交織著複雜的情緒——即不想使她痛苦,又無法使她幸福,於是隻好一次次無可奈何地同她見著麵,聊著天,內心裏卻為這些會麵談話的發展趨勢而惶惑著,不安著……現在,也許就在一分鍾之前,他才終於明白——要想斬斷她的情愫,是非得果決一些不可了!他不應當再拖下去,不應當再讓自己苦惱,讓眼前這個女孩子苦惱了。他要對自己負責,同時也對淩鴻負責……

就這樣,方岩在突然的情況下,果斷地說出了自己久經思考的話。

這些話顯然是淩鴻沒有預料到的。在那短短一瞬間,她仿佛停止了呼吸一般,靜止地呆呆地望著河對麵。然而那裏的一切——星光、樹影、路燈、樓舍,卻並未滑過她的視野。在她心裏翻滾著的波濤摧毀了先前的平靜,而且這波濤還不斷奔湧出迷幻的魔影,籠罩住她的身心,她立刻就陷入了難以名狀的絕望境地……

許久,她才問:“必須這樣做嗎?”

這是沉靜的語音,但無論怎樣,仍然流露出了震驚與絕望的情緒。

“是的。”回答也同樣沉靜,但輕微到難以聽清。

“是因為你跟文燕談了一次話?還是因為我不相信你有女朋友?”

方岩不是沒聽出這話裏的痛楚與無奈,但卻聰明地避開了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你覺得我們這樣常在晚上會麵好嗎?這到底算是什麽關係?同誌?朋友?”

“我知道你一旦拿定主意,誰也沒有意誌來改變。”她果然領會了他的含意,隻是用了那麽悲傷的語調說,“不過我確實感到,沒有你的友誼太痛苦了……”

“這樣好一些,我想,你認真考慮一下,就會明白其中道理。”他柔聲勸導。

淩鴻默然不語了。淒涼的月光晶瑩地照到她臉上,這張臉上突然充滿了絕望的悲哀——他所指的那些道理,她何嚐不明白?可是當命運安排你身臨其境、要求你身體力行時,又是另一碼事了!她現在隻覺得有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苦痛,強烈地震撼著她的神經,深深激**著她的靈魂……許久以來,她就覺得方岩已經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了,他仿佛已跟她血肉相連。而他說出的那些話,就像是一把利刃在撕裂著這些血肉……哦,她不能離開他——她感到正是這種生離死別的悲傷使自己痛苦,而那一陣陣絕望的情感饑渴,又遠遠超過了親人離別時的悲痛。因為她即不能伏在親人身上痛哭,接受他們的愛撫與慰藉;也無法用柔情蜜意打動親人的心,製止這種在她看來是不必存在的分離——因為麵前這位變得陌生起來的男子不是親人!他坐在她身邊,語音沉靜,態度堅決,看來不會也不願去理解她的痛苦!她隻得承受,隻得壓抑;承受一切打擊,壓抑一切痛苦……這種心靈的悲劇真是無法描述啊!

“我真是恨不得大哭一場呢!”淩鴻兩眼含淚,傷心地說。

“那你就嚎啕嘛!”方岩仍是不忘幽默,這個生性詼諧,卻又情感冷峻的人哪!當二者在他身上混合,竟使他在這悲不自勝的場合,說出了如此生硬且不合時宜的話!真該明槍暗箭還他一句……可是淩鴻非常熟悉並且喜歡方岩性格裏的這一因素,所以聽了這話反而大受感動。

“唉,你真是個特殊的少見的人,誰要是認識你,那真是三生有幸呢!”

“認識我的人本來就不少嘛,他們確實挺有幸……”

“卻惟獨不叫我有幸!”

這話是從那麽一種淒涼感傷的胸腔裏發出的,讓人聽了不得不被這個少女的赤誠所打動。所以,方岩在以後的時間裏就再也沒開口……

天晚了,隔著他們身後那道高高的城牆,竟能聽到部隊大院裏傳來的陣陣喧嘩,那是電影散場了,淩鴻也不得不回家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默默起身,又默默地推著自行車走著。四野清幽恬淡,河邊影疏波平,身周風涼水靜……

他們來到西較場大門邊,兩旁站崗的哨兵身形凜冽。淩鴻停下腳步,倚在一棵樹幹上,似乎再沒有力量支撐自己了。方岩立在她對麵,兩人就這樣互相凝視著……

大門對麵是一個工廠的住宅區,高大樓房的窗口吐出一縷縷淡黃色的燈光,結著奇妙窗花的玻璃上,映現著搖曳不定、忽大忽小的人影——也許,母親們正晃著嬰兒的搖籃,醉心地哼唱著催眠曲?也許,父親們正伏在桌上,往那敞開的筆記本裏記載著生活的步伐?也許,孩子們正用悅耳的童音帶著純淨的歡樂,述說著幼小的內心世界裏那無窮的奇聞?也許,青年們正聚焦在燈光下,暢談著青春的理想與人生的抱負……總之,有一點確信無疑:他們——那些沉浸在平凡生活的瑣細歡樂或巨大幸福中的人們,誰也沒有覺察到這兩個年輕人的行為。

“方岩,我從來也沒想到過要跟你怎麽樣。”淩鴻又一次傷心地傾訴著她的悲痛,“我現在隻希望和你保持友誼——哪怕是最最一般的同誌似的友誼,難道你就連這一點都不能答應?難道……我們就非得成為路人?”

“真的,真的……這樣做好一些。”方岩輕聲回答。

從樹梢透下的月光好似薄霧一般,映照著他那棱角分明、被連鬢胡構出一圈優美弧型的方臉盤,在他這張神情質樸、淳厚的麵龐上,在那雙沉穩的眼睛裏,在他剛毅的嘴角旁,突然浮動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溫情。當他向下望著淩鴻蒼白俊美的麵孔上,那雙含著晶瑩淚珠的黑眼睛時,在這個果決剛硬的男子漢心裏,也不由自主地湧現著一股柔情——那是對於眼前這個如此依戀他的年輕女孩所獨有的,憐惜與愛撫混雜在一處的柔情……傷害了她的感情所引起的惶惑不安,是這樣在他寬闊的胸膛裏翻騰著,以至於他竟強烈地產生了一個想要抱住她的雙臂,像對待一個年輕不懂事的小妹妹那樣好好安撫她的願望。他想在他所傷害的地方塗上止痛膏,想再跟她詳細地解釋自己的行為和動機,想幫助她從那種巨大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但不知為何卻無從開口。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語言的貧乏——這在他是少有的——於是隻好簡單地重複著那句話……同時他也開始懷疑起自己:這般堅決地跟她斷掉一切來往,真是有必要嗎?她對自己的感情,真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嗎?如果回答是否定的,如果她真的隻是希望得到自己的友誼,而這友誼又真能給她失去愛情的心靈一些溫暖和慰藉,那麽,他又何必要這麽冷酷,非要奪去她最後的一點企盼和光明呢?

可事已至此,他還能作什麽說什麽呢?大概,他是不能再作什麽說什麽的吧?

激越的青春熱浪,就這樣第一次奔流過他的全身,使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忐忑不安……然而他緊緊閉住嘴唇,盡量控製住自己,保持著沉默。

“得了吧,你就總是記著,我是女人,你是男人,我們不能交朋友!”

淩鴻說這話時,感到極度的疲乏無力,似乎她為了追求一種什麽東西,已經消耗了自己的全部精力,卻沒有地方去補充這些精力。而且最糟糕的是——直到這個夜晚,她仍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思想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竭力追求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激烈的愛情?單純的友情?還是兩者都兼而有之?

“是嗬!”方岩輕輕笑了,“這個我從不敢忘記。”

“那樣你就很瀟灑了,我可瀟灑不起來……”她低聲歎息著。

方岩又不作聲了,直到西較場對麵的兵站裏去看電影的人,陸續從那道戒備森嚴的大門裏走出來,又一個個喧嘩著離去,他才歎了口氣,溫和地說:

“好了,今天太晚了,電影也散場了,你快回家去吧……”

“不,你不說清楚,今天我就不回家!”

淩鴻腦子裏還是暈呼呼的,不知在想著什麽,但說得挺堅決。

看來方岩慣用兄長般親切寬厚的態度,來接受這位女友的依戀與嬌賴。隻聽他微笑著,像在哄勸自己的小妹妹似的,柔聲說:“好吧,好吧……那,以後我們再另找時間談吧。現在你趕快回家,再晚一會兒,你的爸媽可要著急了!”

……繁星閃耀著洞察一切的眼睛,目送這個年輕女孩子回家。它那輕柔細軟的光華披在她肩頭,像是慈母在關切地撫摸她,安慰她……不過,它的擔心是多餘的:真誠坦白的愛情自有它的預感,知道愛能生愛——而且在愛情中,有些思想和行為,對某些心靈來說,不就等於神聖的婚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