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3月20日

南方初春的早晨,一片薄霧仍彌漫著全城。半上午時,霧靄中閃耀出一道怯懦的的陽光,接著便是第二道,第三道……一道比一道勇敢。太陽一出來,霧就逐漸變得更稀薄,化成一片片玫瑰色的雲彩,嫋嫋上升了。透過這些輕霧,能漸漸看清寬闊的市區大道,街沿上那幾棵高大的梧桐樹,十字路口聳立的新華書店大樓……

太陽升得越高,它的光芒越溫暖,城市的輪廓也就越清晰地呈現出來。終於,周圍的一切都曆曆在目了:人行道旁有條紋的米黃色欄杆,交通警察站著的尖頂小崗亭,馬路兩旁新修建的還來不及安上玻璃窗的高樓大廈,以及更遠一些的,那廣場盡頭巍峨壯麗的展覽館,還有它麵前高聳的偉人雕像……

剛上班,我就帶著幾個連隊的宣傳員來到人民南路中段,這裏橫放著幾條已經寫好的巨幅標語,紅色字跡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那麽鮮豔潤澤,閃閃奪目。我們要把這些標語掛到新華書店樓頂上去,幾個人剛牽起標語繩,就聽得有人在叫我。

回頭一看,是方岩騎車經過這裏。他駛到我跟前,沒有下車,雙手扶把,兩條長腿支住地麵,笑著問:“今天下午我要回廠,你有什麽事兒要辦嗎?”

“我正想給楊波捎去一張條子——我要跟他攤牌了!最近這幾天,他不斷請朋友來當說客,我都快煩死了!必須表明態度,好讓他徹底死心!”

方岩聽了沒吭聲,我邊說邊打量著他——剛入陽春,他已換了單裝。上身還是那件洗得幹幹淨淨、有點發白的舊軍裝,下麵卻是一條比較新的深灰色的確良長褲,腳下穿一雙嶄新的白底黑麵北京布鞋,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俐落幹練。剛剃過胡子的方臉盤在春陽映照下格外年輕英俊,難怪我一時沒認出——他從來沒有這麽帥氣過嘛!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不由得看呆了,暗想文燕真沒有白誇他……

方岩可能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聲“走啦!”,一偏長腿,上車離去。

我也有些窘迫,心想今天怎麽啦?早知道不能以一個人的外表去評價他,倘若那樣,楊波可比方岩漂亮得多!但當他突然收拾整潔,換上一身樸素大方、更適合他的穿著時,我仿佛覺得他整個人——連帶他的思想靈魂——都變得更加可愛了!

旁邊有個宣傳員看我長時間目送方岩,便上前問:“這人是誰?”

“三連指導員。”我清醒過來,順口回答,“他也是我們車間副主任……”

“你們車間的領導這麽年輕啊!”那人驚訝地叫起來,“我們廠派來的那些連幹部,都是四、五十歲的老頭子,哪有小夥子當指導員的!”

我聽了這話,心裏突地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愉悅——因為方岩進廠時間較長,擔任職務較多,加之他穩重老成的工作作風,深思熟慮的待人接物,跟我在一起又總是擺出老大哥模樣,甚至是長輩一般的姿態,使我感到在他麵前低了一頭,矮了一輩。尤其是當他擺出兄長的架子,親切的訓斥我,悉心的嗬護我,或者善意的嘲弄我時,隻覺得他是個比我年紀大許多的領導。現在聽了這人的話,我才頓時感悟到,方岩也是個年輕人嘛!並不比我大多少!我們是平輩,是同齡人!而他身上那股熱血青年的蓬勃朝氣,那種正當風華的青春活力,也是周圍每個人都能清楚發見的……

我和宣傳員們一起登上新華書店頂樓,跑來跑去地拉標語。我在那寬闊平坦的陽台上,像個小姑娘一樣蹦蹦跳跳。我的心舒暢的就如那太陽光灑在平台上的金點子,我的心歡動跳躍的就如那隻在春風的拂動裏,輕輕搖著翅膀的小蝴蝶……

掛好標語,回到指揮部,路上就看見一堆人正圍在招待所門前吵吵嚷嚷。我發現那些人都是三連的,卻沒看見方岩。隻見矮壯的楊連長臉脹得通紅,結實的拳頭高舉過頭頂,正在那裏大喊大叫著,活像一隻好鬥的公雞……

走進指揮部,一眼就看到方岩背對我,披著那件舊軍裝,望著牆上的圖表深思。

“你怎麽在這裏?”我趕快上前問,“三連的人在那兒吵什麽?又出事了?”

“小聲點,我都知道了!”他回身對我擺擺手,“他們是想硬撞開招待所的後門,好從那裏運土進去,那樣就會方便得多……”

我也看看圖表,“自從招待所關了後門,你們的土方任務總是完不成。”

“是啊,招待所的做法是不好,但我們也該憑組織原則辦事嘛!吵,並不頂用。但我說服不了他們——楊連長的性子你也知道,所以我就躲到這兒來了……”

我會意地點點頭,去給他泡茶。方岩也點起一枝煙抽著,隻聽他說:

“哎,那天我們去西北橋,碰見的那個人果然是三連的!他又大嘴巴告訴了別人……這兩天好多人來問我,是不是跟你出去過?我說,是有那麽一回事!”

“啊,你都承認了?”我有些吃驚,還有些不安。

“這有什麽關係?何必否認呢?”他卻毫不在意的樣子。

我隻好改了話題:“新華書店來了一套《中國通史簡編》,你要嗎?”

“什麽?通道打開啦?”門外跳進來楊連長,大聲叫道:“招待所同意了?”

我嚇了一跳,“我是說通史簡編!你怎麽聽見一個通字,就瘋魔了!”

隨後進來的人都笑起來,楊連長坐下,歎了口氣,“小淩呀,你不知道,這陣子真把我急壞了!你是三連調出去的,我們任務完不成,你可得幫我們說話呀!”

我也笑起來:“我隻能在宣傳上幫你們說話,有什麽好人好事,隻管介紹。”

楊連長還沒開口,方岩就跟著插科打諢,“如要采訪,我們楊連長可是第一個先進典型。他傳土時也要唱語錄歌,而且挺腹收胸,好一副戰士本色呀!”

我笑得前仰後合。這時,又陸續走進來幾個連幹部,還有總指揮部與招待所的人,看樣子要開會解決此事了。我連忙小聲問方岩,他什麽時候回廠?

“你瞧這陣仗,一時半會兒的,我怎麽走得成?”他懶洋洋地說,“何況你不是要帶條子給楊波嗎?沒有你的手令,我也不敢走啊!”

我連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攤開一張紙,“好,我馬上寫,你開完會再走。”

他卻仿佛下命令似地說:“哎,把你給我泡的那杯茶遞過來……”

“你自己過來端茶嘛!”我趁機對他示意,讓他坐到我身邊來。

他果真聽話地坐到我身邊的椅子上,隨即開始亂掏我的挎包,翻看那些疊得挺整齊的各連稿件,把一個抽屜翻得亂七八糟,好像知道他有這特權似的……

我見他要打開我的筆記本,連忙搶過來,“真討厭,別亂翻人家東西。”

“偏要翻,是你教我的……”他俏皮地說,“忘了?你還偷看過我的信呢!”

經他一提醒,我也想起那件荒唐事。那封信是一個女人的筆跡,李菲菲猜是華瑞林妹妹寫給方岩的,我卻莫名其妙有點緊張,隻怕那是一封求愛信。聽說華媽媽挺喜歡方岩,想招他做女婿。所以李菲菲要拆開看,我也沒阻止,內心也想偷窺……

事後方岩責備我們說:“你們這些複員女兵,真是兔子打傘,無法無天啊!”

我想起自己跟李菲菲都屬兔,不禁哈哈大笑。現在卻有點不好意思……

“又說,都說了好多遍了!”我佯裝生氣,背過身去,“再說就不理你了!”

“真的不理?一輩子不理?”

我回過身來,隻見他偏著頭,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那副神態和語氣裏,有著明顯的大哥哥對小妹妹的喜愛與逗弄,以及明知說話人地位顯赫的驕傲……我不禁紅了臉,一味按自己的猜想去領會其中的含意,越想臉越發燒,還怕別人看出來。

幸虧這時,馬總指揮也回來了,立刻宣布開會。於是爭吵又從頭開始,大家也就顧不上發現我的異樣神態。兩個單位都有意見,兩方人馬各執己見,吵得不可開交。楊連長尤其激動,臉紅脖子粗的。方岩卻坐在那裏從容觀陣,一言不發。

老馬見此情形,就笑道:“連長衝上去了,指導員應該穩得住嘛!”

此人是東郊工業局派來的幹部,聽他說,曾在市委書記——方岩父親的手下工作過,認識他們一家,跟方岩也挺熟。他第一次見到方岩,就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好啊!市委書記的三公子,小時候爬樹上房,無所不為,現在也當領導了……”

我們聽了都忍俊不禁,方岩卻不動聲色,照樣在會上反對馬總指揮的“神仙計劃”,指責他是在搞“大、洋、全”。老馬也隻好苦笑著,不跟方岩計較。

此時方岩聽了老馬的話也不以為意,竟然沒表態,似乎打定主意要作壁上觀。

老劉見狀,就說:“方岩也是毛頭小夥子嘛!年輕人哪能忍得住?”

“哼,若不是指導員不讓,我們早就衝進去了!扁擔羅筐扔一地,看他們怎麽關門?”三連一個馬臉排長說,他是我們廠的工人,也是方岩手下一員戰將。

“衝進去?”老馬冷哼一聲,“衝進去就要挨批評!”

這時連我都盼著方岩站出來說句話了,他卻仍然不吭聲。當爭論更加激烈時,他索性離開會場,不知去幹啥了?開會總是遲到的六連長恰好這時走進來,看也不看就坐在方岩的座位上。過了一會兒方岩回來,我隻得眼睜睜看著他坐到會場盡頭那把空椅子上,心裏頓時覺得挺失落,便回頭瞪了六連長一眼。那是個老實憨厚的中年人,以為我是在不滿他的遲到,連忙報以歉意的笑容,氣得我轉身不理他了。

這時我新結識的朋友——總指揮部的宣傳員冷梅來了,在門外喊了我幾聲。她搞到兩張精彩的籃球票,沒時間去看,就給我送來了。這冷梅原在市委基建係統工作,很有辦法,可以說是手眼通天。她也讀了不少書,自然就跟我聊得來,還挺佩服我的文才。她走後,我拿著票走進屋,見方岩居然以主人翁的姿態坐在我的座位上了。我悄悄走過去,在椅子背上敲了兩下,他頓時會意,就跟在我身後走出來。

“你想去看籃球賽嗎?我這兒有兩張票,好不容易弄來的。”我問。

他大約是誤會我要跟他一起去看,連忙擺手,“沒時間,下午還要回廠。”

“那就讓它作廢吧!”我撕碎了籃球票,又想起一件事,“哎,前幾天我不在,有人送稿件來,說是交給一個複員軍人了……我原想不起指揮部裏哪有這樣的人?剛才見你坐在我的位置上,才想到可能是你吧?你把這稿件放哪兒了?”

他正要回答,忽聽老馬在裏麵高聲叫他,他連忙答應著進屋。我覺得自己七進八出地擾亂了會場,不敢再跟進去,就下工地收稿件了。

待我回來,會議結束了,三連的人還沒走。老馬見到我,就開玩笑地說:

“小淩要請老方看戲了!為什麽不請我們?”

“沒這回事,不是的……”我連忙否認,臉“唰”地就紅了,竟然很害羞。

老馬卻指著我笑道:“還不承認,我看見冷梅給你送來兩張票嘛!”

“哎呀,你的眼睛真尖!那不是……”我語無倫次地分辯著。

方岩有意替我解圍,就遞過來一個水瓶,“沒水了,打水去吧……”

我連忙跑開,心裏卻很詫異。每當遇到這種事,我就心慌意亂傻不拉及,方岩卻落落大方,從容應對……是否因為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才會這般光明磊落?

我打回開水,老馬等人都去吃午飯了,屋裏隻剩下……居然隻剩下方岩,和可能是剛從廣播室回來的冷梅在聊天。哎,我有點奇怪了,他倆怎麽認識的?看來冷梅是個自來熟,竟然沒通過任何人,就跟方岩聊上了,兩人還聊得挺起勁!

我不知道怎麽的,見此場麵就有點不快。連忙坐下來,位置正好在他倆中間。這樣也好……這時方岩正伏在我桌上寫著什麽,冷梅卻推推我的手臂,有話要說。

“哎,我想看看他寫的字怎麽樣?”她指指埋頭寫字的方岩。

方岩的字不怎麽樣,雖然他也在練字,但他個子挺大,字體卻很小。而且他寫字就跟大姑娘精心繡花似的,目中無人,拒絕打擾。於是我也推了推方岩的手臂……

他回過頭來,似乎明白我們想幹什麽,粗聲大氣地說:“莫名其妙!”

我跟冷梅對看一眼,都伸了伸舌頭,無聲地笑了。突然間,我就跟她站到一個陣營裏,而且互相有了共識。冷梅年紀不小,今年二十八了,還沒找到對象。我就猜測,長相老成、性格穩重的方岩在她看來,或許是合適人選?而我呢,也沒資格不準她接觸方岩,說到底,他又不屬於我。當然我知道,冷梅也跟我一樣沒戲。

方岩把一個空杯子給我看,意思讓我再泡茶,我立馬就辦。冷梅卻在旁邊說:

“年紀輕輕的,又抽煙又喝茶,成三水幹部了!這些東西吃多了不好。”

“什麽東西吃多了都不好!”方岩仍是粗聲粗氣的,“飯吃多了還會撐死人……”

他們說話的當兒,我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待會兒我送你回家,好把條子給你。”又推送給方岩。他看了不動聲色,在紙上寫滿字,掩蓋了我的字跡。

於是我站起來說:“該回家吃午飯了,都快十二點半了!”

他也站起來,“是呀,我們該走了……”

“我還想再聽聽你的高論呢!”冷梅卻不舍,看樣子不願意走。

“你們不走,我可怎麽鎖門呢?”我催促著,“回家晚了,我媽又該說了!”

“那就走吧,小淩父母對她管得嚴……”冷梅這樣說著,還是不想起身。

方岩瞪了我一眼,“她啊,就喜歡人家把她當小孩子看。一個人要是離不開家庭、朋友這類‘拐棍’,去獨立生活,她可就一輩子長不大,也幹不了什麽大事了!”

他看我一臉不高興,就把頭點了點,不再往下說,轉身走出去。

我和冷梅分手後,連忙鎖上門,騎著自行車,在院子裏追上了他。

天色驟變,氣溫猛降,遇上“倒春寒”了!一陣陣寒風夾著冰冷的雨點,直往人身上撲來。行人都裹緊了衣領,匆匆趕回家。仿佛受了這惡劣氣候的影響,我和方岩心情陰鬱,沒再說話,彼此覺得疏遠,但又不甘心這疏遠地默默騎了很長一段路。

後來他停住車,示意我別再往前騎了,然後自己加速離去。我一直目送著他,心裏充滿了孤獨的不由自主的哀思,隻覺得自己比以住任何時候都想留住他,想跟他在一起!但我不能那樣做,隻能站在那裏,任憑寒風吹亂了我的頭發……

3月23日

今天的天氣還是不好,吃午飯時,又下起淋漓的小雨,我隻得把車丟在家裏,披著雨衣,徒步去工地。按規定,雨天要停止土方作業,工地上雨蒙蒙的,看不見一個人影。指揮部的人在這樣的天氣裏也自動休假了。我打開門,果然空無一人。屋子裏陰沉沉的,一陣陣涼風刮來,吹得那幾扇破舊的碎花格窗葉咯吱亂響……

我坐下來整理稿件,一邊胡思亂想著:這裏又冷又寂寞,但若方岩一來,這房子將會變得多麽充實,這裏的空氣又將變得多麽活潑啊!

我毫不猶豫地去給方岩打電話,打到他家裏,問他下午還來不來上班?

“工地上有人嗎?”他的聲音通過耳機傳來,篩去了平日那種略帶粗魯的嘲弄口氣,變得十分純正、動聽、沉靜,簡直令人著迷了。

“沒有人你也該來看看呀!你又不是普通老百姓,什麽事都不過問的……”我編了些理由,想哄他來。“再說,你不是要給我帶一本書來嗎?我還等著呢!”

“那麽,我等一會兒再來。”他笑了,仿佛明白我的心思。

“不行,要來就快點,最好馬上!不然,我就要回家了……”我開始撒嬌。

“好吧,馬上,馬上!”他笑著答應了。

方岩的家離工地很近,但是過了大約半小時,他還沒來。這時雨停了,天空還是很陰沉。我打算起身去接他,剛跨出門,就看見方岩披著雨衣從院外走進來。

“久等了嗎?”他看見我,不禁笑起來,臉色還微微發紅。

我轉身回屋,等他進來,就連忙關上門:“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豈敢,豈敢!我哥一接到電話就說,看,都來電話催了,還不快點去!我當時正躺在**睡午覺,看見下雨了,本不打算來……”

“好啊,你這個指導員,命令大家下刀子也要來,自己卻賴在家裏。”

“我沒下過那命令,我隻是很委婉地說:下雨可以不來,但要瓢潑……”

他說話總是這麽風趣,逗得我大笑起來,剛才的陰霾情緒果真一掃而光。

方岩說著,要去倒茶,我一把搶過茶杯,“少喝點吧,你每次一來,必定要把我們指揮部的水喝光才罷休。也不怕你吃的那些藥,都被茶水給解了!”

他又搶過茶杯,“管不了那麽多,反正我吃的藥都沒什麽用……”

我隻好把茶葉筒扔給他,又想起一件事,先顧自笑起來。“真有意思!我媽聽說你經常把一天的藥一次就吃完,下了個評語說:方岩是個二百五!”

“你好像經常對你媽提到我?”他立刻警覺了,“你媽還說我是及時雨呢!”

這陣子在工地上,離我家不遠,我幾乎每天回家吃午飯,也確實跟我媽談起過方岩。那個“衝破天”的評語就是我媽給的。聽說方岩的工資經常借給工人們,我媽又皺起眉頭說了一句:“他想當宋江嗎?真是個仗義疏財的及時雨!”我想我媽也看出點名堂來了,但我沒跟她老人家說過自己對方岩的感情,否則我媽可能會反對……

我也不想跟方岩細說這個,便搪塞道:“我媽對我的每個朋友都很熟悉……”

“那隻好由你去說了!”他掏出一個大煙鬥,點上煙絲,悠然自得地抽起來。

我猛一發現,稀罕得不行。“喲,你怎麽也有這個,活像個老古董嘛!”

“這個節約,年輕人,你不懂。”他微笑著教訓我。

“看把你節約的!連件棉衣都買不起,又是穿你弟弟的吧?”我瞧瞧他身上穿的那件舊綿衣,很舊很小,大約是天氣驟冷,他胡亂抓了一件來穿,不太合身。

“你別看我窮,若不是工資總被工人們借走,我現在也該有幾百元家當了!”

“這我相信,誰叫你窮大方呢?聽說有一次,你連飯票都買不起了?”

“是有那麽回事,我嚼了幾天幹胡豆充饑,連煙都抽不起了……”

我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叫道:“你竟然窮得戒煙了?聽說抽煙的人輕易戒不掉?”

“我就能戒掉。隻要我想戒,就可以不抽。”他驕傲地宣布。

對於方岩抽煙一事,我其實並不反對。我身邊的人都不抽煙,反倒讓我覺得,抽煙的男人挺瀟灑,有風度,身上那股味道也怪好聞,或者那就是陽剛之氣?

“抽煙也沒啥,隻是別抽得太多。那樣對身體不好。”

“你幹脆說,抽煙的人活不到三十歲。有個醫生就對我這麽說……”

我嚇了一跳,忙說:“哎,醫生的話你該聽,你也太不注意身體了!比如說吧,這天還不熱,倒春寒就得捂綿衣……你呢,經常光著膀子幹活,不怕招涼嗎?”

“汗水把衣服都濕透了,要是不脫下來,貼在身上更招涼……”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反正一句話:按倒點!”

“喲,從哪兒撿來的四川話?”他樂了,“你總是把我當病人看待,其實我身上這些病,沒有一個算得上是‘病’……”

“病就是病嘛,還有什麽算不算的?別忘了每次輸血,你總是被刷下來!在廠裏檢查身體,你也隻有肺活量和握力這兩項合格。李菲菲說你就是半條命!”

“也沒她說的那麽嚴重。”方岩毫不在意地笑起來,“在我所有的病中,隻有習慣性腸炎厲害點吧?每年一開春就要犯,靈得很……”

“那……”我馬上想到,“要是你今年也犯這病,還怎能在工地上勞動?”

“不要緊,死不了,我的命長著呢!那個醫生曾預言說,我活不過二十五歲,可是你看,我這不是快要翻過死期了嗎?還活得好好的……我怕的倒不是早死,短命,而是但願在我死後,不要聽得人說:這個人活著就沒做過什麽有利於人民的事,對國家的貢獻也太少!那我可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若不是今天聊得這麽深,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許多病!但看他那個血氣方剛、精力充沛的樣子,誰又會相信這話呢?我又想,方岩還不至於因為我對他的感情,而編出這些瞎話來嚇唬我吧?那他真該多注意了……

還沒等我開口,他就擺手道:“哎,別勸我,你們女人都這樣!我媽也是,經常叨叨說,我不注意身體……我就很不耐煩,總要頂撞她老人家。”

我隻好說:“那你媽媽不是挺傷心嗎?”

“我認為,要是接不好他們的班,我們的父母才要傷心呢!像我這樣的家庭,溫順和孝心並不能寬慰長輩的心……”

他說得挺革命,他也是這麽做的,我還能說什麽呢?隻得讚同地點點頭。

方岩又笑著說:“再說我媽年紀大了,叨叨起來也挺煩人。你們女同誌啊,就是嘴碎!喜歡東家長西家短的,互相交換情報……這都是你們女同胞的特點。”

“也包括我嗎?”

“無一例外。”

“你的女朋友呢?別忘了,她也是女同胞。”

“不包括她。”

“怎麽?她就那麽偉大?”我不服。

“她不在這裏嘛,暫時不屬於此列。”

“幸虧她不在這裏,否則你一定要像輕視我們女同誌一樣輕視她,同時也像欺負我們一樣地去欺負她!”

“哦?我這輩子還沒欺負過人呢?是該找個人來好好欺負一下……”

“哎,這話可別讓你的女朋友聽見了……”

“我當她的麵說過了……”方岩突然意味深長地說,“昨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了我那位朋友的消息。她還在外地當兵,她說,不打算跟任何人通信!”

我看了看他,理解到他為何突然提起此事——他就是這樣,經常會冷不防地說出一些深思熟慮的事,讓你措手不及。於是順口問了一句,“也包括你嗎?”

“聽她告訴別人說,也包括我在內……”

“你們這樣好嗎?”我滿腹疑慮,卻難以表達,隻得喃喃說,“萬一失去聯係……”

“那倒不至於。我們分手時雖然沒有明確此事,但兩人早已心照不宣了。也許是她嫌我太冷了,而我又嫌她太熱了吧?她就索性冷一冷了……”

“一冷就冷了這些年?我看主要怪你,人家女同誌不好意思,你該主動嘛!”

“怎麽能怪我?她知道我的地址,我不知道她的,應該她先來信嘛!”

“那你不會去打聽一下?”我是真有點替他著急了,哪有這樣談戀愛的?

“我打聽有什麽用?何必鬧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呢?她若是想跟我好,自然會來信,否則,我打聽也沒有用……你說呢?”

他居然把球踢給我,我不知說什麽好,隻能點點頭。盡管他說了一大通,但這位女同胞的形象仍然很模糊,我甚至懷疑過,此人是否真正存在?不如問個明白。

“你的女朋友性格活潑嗎?愛好文娛體育活動嗎?”

“她在中學打過籃球,但打得不算好。文藝活動嘛,大概愛好一些。聽說她有次在部隊的晚會上表演獨唱,震住了所有人……至於性格,怎麽說呢?活潑也有輕浮和穩重之分,不能相提並論。比如李菲菲,再怎麽活潑,也不能博得我等好感!”

我聽了點點頭,突然厭倦了這個話題。不管怎麽說,他的女朋友也不會博得我的好感呀!而且我總覺得方岩提到她時,有一種不能讓我信服的神情……

正好說到李菲菲,我就改口問:“這個月的糧票,我怎麽收到兩份?你和文燕都給了我一份,是不是其中有李菲菲的?你們誰搞錯了吧?”

“我給你的那一份,是你們車工班黃師傅交給我的,怎麽會搞錯?”

“哎呀,偏就錯了!黃師傅調到磨工班了,她給你的糧票準是李菲菲的!”

“那我記不清了,反正她當時讓我帶給誰來……”

“那你就認定了是給我的?瞧你這馬虎勁兒!”

我嘴上這麽說,心裏卻熱呼呼的——記不清帶給誰時,他第一個想到的竟是我!

在這溫馨的氣氛中,我不禁放低了音量,柔聲對他說:“我媽今天警告我了,說我要是瞞著家裏有了第二個男朋友,他們就要開除我的家藉了!”

這是我放出的又一個試探性氣球,方岩卻帶著寬容的善意微笑著,也低聲說:“誰叫你把和我的事都告訴你媽了?”

我臉上發燙,不禁用手握住臉。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不知說什麽好。

這時已到下班時間,工地上照例停止廣播,氣溫又開始下降了,屋裏越來越冷,但我們誰也沒有提及回家的事。這也是他的一種寬容吧?他早該知道我叫他來工地,根本就沒有什麽事做。而他一來,整個指揮部裏就溫暖如春。我們放鬆地漫談了這麽久,我歡快地覺得,這個男人就像一盆火似的,隻要跟他在一起,我心裏總是很燙貼,充滿溫暖,能忘掉一切:饑餓、疲憊、嚴寒……

“指導員,關心一下宣傳工作吧?”我又找到了新話題,“你們三連的稿件,每個月總是最少。你們的土方任務,也總是拉後……”

“你就知道逼著我要字麵上的東西,其它一概不管。你也不看看,你們指揮部訂的都是什麽‘神仙計劃’,哪項任務能切實完成?工地上編製又這麽混亂,人員這麽龐雜,大多數都是為了偷懶、貪玩才來參加勞動。幹部也沒有誰真心出力。最重要的是,這人防工程修了管不管用哦?在這裏幹下去真沒勁!可你們呢,還在大喇叭裏唱高調,什麽‘十裏金河紅旗飄,千軍萬馬逞英豪’,聽了就讓人惡心……”

他第一次大發牢騷,我很驚訝,這些問題我也確實沒想過,反倒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高興。“哈,就算你說的有理,但我決沒想到,你也有意氣消沉怕困難的時候!昨天三連的副指導員老周還跟我說:你們廠來的方指導員真革命,每天都埋頭苦幹,拚死拚活的!把自覺的人都給感動了,不自覺的人還是照玩兒不誤……”

這本是一種褒獎,方岩聽了卻悶不做聲,可能覺得這樣做稀鬆平常?我又故意逗他說:“老周還說,沒見過這樣當領導的,讓我寫稿子批評你呢!”

“等你的批評文章寫出來,我已經不在工地上了……”

“你要到哪兒去?”我吃了一驚。

“回廠去。”

“廠裏同意了?”我知道他早就想回廠,提過幾次卻未獲批準。

“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四月份肯定要打回老家去,直接殺到車間裏。這副主任我也不幹了,回鉗工班,摸起我的工具就幹起來,廠裏還能把我咋的?”

“你敢亂來?”我心情複雜,肯定要阻攔,“你還是黨員呢!別忘了黨內正在吐故納新,你要是這麽做,肯定會被人家勸其退黨……”

他索性說個痛快。“黨員要有黨性,但廠裏也不能總拿組織原則來壓我!大學不讓我上,車間不讓我回,我成了一根臘肉骨頭——啃著沒味,丟了還舍不得!”

我本該從他的話語中聽出那份無奈——身為走資派的兒子,他心裏不知道裝了多少委曲!而我卻總想著,他此舉是不是又想躲開我?一旦得逞,他倒是可以自由行動,我卻被“固定”在指揮部裏動彈不得,那我跟他的關係真是徹底無望了……

於是我寬慰道:“別這麽說,廠裏是培養你,以你的年齡,肯定是青年接班人!”

“那也沒有這麽培養的!**時,老幹部為什麽受衝擊?有些幹部為什麽在群眾中沒威信?就是因為這些人不學習,對主席政策理解得不透,跟不上時代前進的步伐,缺少或者根本沒有組織才能和領導藝術。有些是上麵硬提起來的,工作能力不夠,所以群眾對他們有怨氣,要他們下來,先學會當老百姓再說……難道我現在不該接受這個教訓嗎?如果廠裏真心要培養我,就該把我放到生產第一線去,紮紮實實地當好一個工人,在實際勞動中多得到一些教益和經驗。這樣過了幾年,看我果真是個當幹部的料,有了一定的生產經驗和現場實踐,具備了政治水平和領導能力,在群眾中也有了堅實的基礎,那時再提拔才對嘛!像現在這樣,人家可能會說我是靠父親地位爬上去的,或者說我是借造反之風登上青雲的,不是真本事!以後一個運動到來,我不就爬得高,摔得重嗎?那還不如讓我現在就下來呢!”方岩說著,好似半開玩笑,又意味深長地吟道,“上不去,就滾下來,切勿吊在半空中……”

“你可真能糟踏自己。”我驚歎他的成熟,隻好說,“但你肯定是個皎皎者!”

“非也,你們很多人都不能正確看待我,廠領導也是這樣,從不為我著想——他們自己走過的路,為什麽還要我再去走一趟?他們的路快走完了,我還長著呢!”

“得了吧。”我又打趣道,“醫生不是說你短命嗎?你的路也不長了……”

“就那樣,我也有一、二十年的歲月吧?”方岩被逗笑了,“你們呀,尤其是文燕,總把我看作工作能力很強的人。其實我心裏很明白,我這個人不行……”

“可不,文燕經常說你聰明,注定了這輩子要幹大事!”

“那她過獎了,我還不如她的朋友淩鴻同誌聰明呢!”他故意跟我開玩笑。

我反而不好意思,忙說,“我聰明嗎?我最傻了……”

“不,你是挺聰明的,也有一定才幹。雖然我對你思考問題的方式方法不太讚同,但對你的聰明,我卻佩服得五體投地……”

“又來諷刺人了!”我故意撅起嘴,裝作不高興。

“真的,這話完全發自內心,是由衷的!”見我直搖頭,他又笑道,“大約是我不太會說話吧?這麽動聽的話讓我說出來,也使你覺得不入耳。”

“你挺會說話,就是以後應該少說,尤其剛才那些話,”我也變得一本正經,“這些問題太複雜,想了說了,也解決不了,弄不好還得扣上一頂大帽子,何必呢?”

“那我不想這些,又去想什麽?去想吃什麽穿什麽?國家大事不聞不問?”

“你一個人關心國家大事有什麽用?要大家都來關心,一起解決才行。”

方岩認真起來,“別忘了,你我都是工人階級的一員!”

我知道說不過他,賭氣不開腔了。這時天色已暗,外麵全都黑下來了……

方岩喝了一氣茶水,起身說。“好了,同誌,我們也該走了吧?”

他不待我回答就走出屋。我收拾好東西,在大門外等了很長時間,他才出來。

“怎麽搞的?推個自行車這麽久啊?”我說,“今天回去晚了,要挨罵了……”

“那你隻好聽著唄!”他說,跨上車去,“我回家也得挨罵。前天我的腸炎又犯了,拉肚子拉得人都虛了,一進家門就不行了,差點跪在地板上!把我媽嚇得眼睛都直了,她讓我今天去看病,我卻跑到工地上,陪你聊了這麽久……”

“不好意思!”我歉意地叫道,“看來你真該回廠,不能在工地上幹下去了!”

“沒關係。死不了!”他還是這麽說。

我趁機央求道:“那就送送我吧……”

他沒回答,算是默許。這時天已黑盡,在路燈的照耀下,雨後的馬路如同玻璃般平滑如水,閃亮如鏡,反映出我倆一前一後的身影,是那樣的清晰修長。自行車的輪圈也像一束束光壞,時時閃現在我們眼前。初春寒冷的夜晚裏行人稀少,我們盡可暢懷疾馳,隻有某個電影院散場的盛況,把我們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方岩眼望前方,突然漫不經心地說:“我下個月回廠後,就誰也不理,當個清教徒了!閉門好好讀幾本書,即使不能學出什麽名堂,也應求個‘博覽’。”

“連我也不理嗎?”我問。這時我們又拐進了一條清靜的小巷子。

“你還在工地呢。”

“回廠之後呢?”我又中招了,不禁步步逼問。

他給我開了一個口子,我卻不依不饒。“你以後就不來我們指揮部玩兒了?”

“還來幹什麽?”他這時的語氣,仿佛已經回到了廠裏。

“你不給我送工資來了?”我終於想到一個過硬的理由。

“我交給別人帶來就行了!”他見我繃著臉兒不高興,又補充道,“以後有事就來,沒事,自然就算了唄……”

到了巷子盡頭,發現有家小賣部亮著燈,他就跳下車來,“我去買包煙。”

我一個人站在暗處,看著他高大的身影在小賣部門前綽約的燈光裏搖動,一種悵惘——又似若有所失,又似失而複得——的情緒攝住了我。那正是一句古詩詞所提及的影影綽綽的境界:“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心裏一動,種種念頭都紛紛然湧上心頭,讓我如醉如癡,難以自禁……

正在我細細品味,想得發呆時,方岩回到我身旁,叫了我一聲。我猛然清醒過來,怔怔地上了車,跟在他身後默默騎著。然而好一陣子,我都無法平靜自己的心緒,也來不及把那一瞬間湧至心頭的各種念想,好好整理一下……

“你在想什麽呀?”他回過頭來問。

我笑了笑,加快速度跟上他,低聲說,“我在你麵前也不知怎麽的,隻剩下服從、溫順這種心態了……其實,我從來不是這樣的人。”

“那就拿出你的本來麵目嘛!”他笑著,又回頭看看我。

我搖搖頭,也笑了,“不,你是不吃這一套的……”

走到我們上次談過話的那個小巷子,我又感受到一種異樣的情緒……

方岩似乎也有所感,竟然跳下車來,“推著走吧,這裏太黑,我看不清路了……”

我心頭一熱,卻故作輕鬆地問他:“怎麽?怕摔跤嗎?”

“我無所謂,但你年輕輕的,骨頭嫩,摔不得呀!”他也同我開玩笑。

“得了吧,你才比我大三歲,別這麽倚老賣老的!”我調皮地笑著。故意逗他。

“大三歲怎麽啦?”他果真被我惹惱了,“我都會說話了,你才生下來!”

我們上了燈火輝煌的大街,方岩指著兩旁閃爍著點點燈光的大樓說:“你看市裏蓋的這些大樓,建築有多糟……我想呀,將來咱們也隻能住這樣的樓房了!”

我知道他父親讀過大學,是很有文化知識的高級幹部,曾在本市的城鎮和道路建設中提過許多良好建議,都沒被采納。但他話裏的“我們”二字仍讓人充滿了想象……

但我卻故意說:“你不會,你的女朋友在部隊上,居住條件會好些。”

他“哼”了一聲,“我才不會去沾她的光!”

來到我家大門前,我在幾棵高大的梧桐樹的濃蔭下站定,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對了,以後你們結婚時,洞房花燭夜,可別把我的事兒當笑談啊!”

“給你打預防針嘛!”我說著,才依依不舍地跟他告別,騎車回家。

有趣的是次日早上,工地做飯的師傅到指揮部來,對我說:“常跟你在一起的男同誌,昨天大約加班了?很晚才走。大門關了,他出不去,是我領他走的小門。”

我笑了笑沒說話,這才明白昨晚他為啥遲遲沒出來。問題是連做飯師傅都知道我們的事兒了?看來整個工地上,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