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們坐在郊外一條洶湧激流的高峻河岸上,身後是一塊碧綠的草地,河對岸工廠的煙囪裏,縷縷青煙嫋嫋飄旋,不斷追逐著天邊的白雲。
太陽已經偏西,天空仍是無瑕的湛藍。微風從河麵吹來,野草的香味使它變得更加甜蜜。激流豐滿而清亮地朝更低的河床傾注著,飛騰起朵朵白浪,從太陽借來金光,從天宇借來碧藍,一路歡歌湧向遠方。柔軟的草地精致地裝飾著各種野花,像繁星閃耀在蔚藍的天幕……他們周圍是一片燦爛的春光!
方岩坐在一塊大石上,安靜地抽著煙。那雙平時充滿了果斷、剛毅與自信的眼睛,今天徐徐射出的光芒卻是鬆散和疲懶。春日的餘暉,讓他身心都沉浸在輕鬆舒坦的暇想中。這種心的甜蜜休息,是一個勞動者在工作之餘不可多得的享受。若是身旁沒有那個女孩子,他準會舒舒服服地躺在這絨毯一般的草地上,任憑那斜陽的餘光溫暖地投射到他身上,任憑那春天的風像母親一樣輕拂著他的手和臉……
淩鴻坐在他身邊,兩手托腮,眼望著奔騰的河水一動也不動,仿佛也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她的額頭、臉角都發著燒,那裏有一片片紅暈。但她的眼神已經鎮定,不至於把現在正衷心流溢在她全身的那種輕鬆,那種歡樂泄露了……
他們剛進行了一場特殊的對話——淩鴻在下決心跟楊波斷掉時,找方岩征求了意見。過去也許是出於莫名其妙的羞愧,或者不願提及往事的心緒,淩鴻很少跟方岩談起這段戀情。但因方岩和楊波關係也不錯,方岩對他們的事了如指掌,甚至清楚到讓淩鴻惱火的地步。有一次跟楊波約會,他口口聲聲說:方岩怎麽樣,方岩怎麽說……當時淩鴻大光其火,看見楊波對此人五體投地的崇拜樣兒,不禁叫人惱恨起他背後的那個“指揮者”!更多的時候,淩鴻聽得自己和楊波的一些言論,竟然被方岩當麵帶著些微嘲弄透露出來,也是令人沮喪或者哭笑不得。盡管如此,淩鴻卻是誠心誠意地信服著方岩的判斷力,她要采取這個舉足輕重的行動,事前怎能不向他討教?
……如今,在這場費心費力的談話之後,他們的目光雖然表現著不同的情緒,他們的心靈卻好似交融在同一思想中——未來應該屬於他們自己的了!
淩鴻的心安寧而愜意,經過那麽長時間的痛苦和煩惱,混亂的爭吵與思緒的折磨,她終於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了。況且她最近汲取了那麽多豐富的營養以補充精力的消耗;斬斷與過去有關的一切噩夢對她是如此急迫,獲得了精神上一切自由的念頭對她是如此重要,未來新生活對她的吸引力又是如此之大,這就難怪她要覺得今天空氣比平時更新鮮,陽光比平時更溫暖了——她好似獲得了一個新的生命!
但眼前這條奔騰的大河,仿佛也承載著她悔恨的淚水,她心中的激流更是**:河水就如她過去的生活般流逝,那失去的再也不能追回。她不能忘卻,她也曾有過這樣明媚的春季,但她好比一個不懂事的少年,歡樂了一陣子,卻不明白歡樂的真情和意義,枉然浪費著自己的青春與精力……此刻她憂傷地望著那永不再返的流水,在內心裏悲觀地想著:那沉痛的後果是否也要跟隨她的一生?
方岩叫了她一聲,才把她從沉思中喚醒。聽得他說:“車間主任找我說,最近他想把要你回去,可能有什麽用得著你的地方?”
“哎呀,可別!”淩鴻急了,“這時我可不能回廠!車間裏那些人若知道我跟楊波吹了,閑話就會聽不完!我在這裏是眼不見心不煩,等過了這風頭再回廠吧!”
“怕什麽?讓你回去就回去唄!你又不是走資派,幹嗎怕群眾?”方岩轉過頭來,風趣地看著她,口氣卻很認真,“這是你個人的事,誰能管得著?就算有人議論,你隻當沒聽見嘛!就像那部蘇聯十月革命的老電影裏所說:我們不理睬他,人民委員斯大林。還有,馬克思也教導過我們:走自己的路,讓人家去說吧!”
淩鴻心裏一熱,嘴上卻說:“好吧,可我還是不想,現在就回廠……”
“你應該回去。”方岩沉思地說,“回到車間好好表現,再鍛煉一下,去上大學吧!今年的指標可能沒希望了,明年再爭取,讓你的聰明才賦有發揮的地方。”
提起上大學,淩鴻很興奮:“我是知道消息晚了,沒報上名。昨天回廠,在辦公室磨了半天也不行……你呢?你不是報名了?到底行不行啊?”
“我可能也沒希望,車間同意,但廠裏不鬆口,說招生對象是工人,我已經提幹,不在此列。真是好笑!不過,我沒死心,還在爭取……”
方岩回答得十分輕鬆,實際背景卻很複雜。他剛滿二十四歲,已經入了黨,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完全有資格。但前不久在北京召開的解決成都問題的會議上,他父親受到江青的點名批評,說他有意裝糊塗,用江浙話來說就是“丫丫烏”!這個詞即刻傳遍大江南北,老頭子本就討厭這個裝腔作勢的女人,回來後便悶頭不出,成天在家翻看線裝書,也不關心省市權力之爭,他的“解放”一事便被束之高閣。作為“走資派”的兒子,方岩當然要受牽連被影響,廠裏那些趨炎附勢的人,明裏不敢把他怎麽樣,但上大學這等好事怎能輪到他?而人防勞動這種別人不願幹的活兒他卻推不掉。方岩早就洞若觀火,對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卻滿不在乎,他也想遠離工廠,免得去幫那些剛搞完“清隊”的造反派爭奪交椅——“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他這樣嘲笑以前一起造反的哥兒們。當年他太年輕,也曾熱血過。如今他早已從那種狂熱中清醒過來,再也不願去當某些人手中爭權奪利的工具了!他出身高幹家庭,看慣世態炎涼,論“官癮”,他一點沒有,而且原本就鄙視那些“火箭幹部”的升遷。但這一切,他都不便告訴在政治上還挺幼稚的淩鴻,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
淩鴻也是才聽一個朋友說,要招工農兵大學生了!這位本車間女工小李是廠裏極少數的城市戶口,正在跟一個複員兵談戀愛,淩鴻曾幫過她,兩人挺談得來。昨天小李專程趕到工地,告訴淩鴻這個好消息。淩鴻喜歡讀書,也夢想過上大學,頓時喜出望外。她急忙趕回廠,可是晚了,車間已決定讓另一個男青工去讀書。淩鴻深感遺憾,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離開工廠真是上策。小李見她很失落,晚上又把她帶到車間黨支書家裏,讓她來一番陳情。淩鴻破釜沉舟,居然提到自己與楊波當斷卻斷不了的關係,希望能借這個上大學的機會遠遠離開他。支書也認為淩鴻是個去讀書的好材料,但可惜這陣子她不在廠裏,竟讓別人捷足先登。真是有得必有失啊!據說淩鴻怏怏走後,支書的妻子還同情地問:“這女娃咋把她的個人問題搞得這麽複雜?”
淩鴻也沒跟方岩吐露詳情,反而天真地說:“你若上大學,一定要給我寫信哦?”
“八字沒一撇呢!到時候再說吧……”
淩鴻又說:“昨天我回廠,聽文燕說你在我們宿舍跟李菲菲談話,就沒回去。”
這回方岩沒隱瞞,爽快地對淩鴻和盤托出:原來李菲菲又懷孕了!這是第三次,但她這回仍不願跟華瑞林結婚,還想去流產。華瑞林都快急瘋了,他想趕緊去辦結婚手續,名正言順地把孩子生下來,李菲菲卻不肯,要做流產手術。華瑞林心疼她,也心疼未出生的孩子,不由得跟她爭吵起來。李菲菲毫不留情地揮動小手,把華瑞林身上掐得青一把紫一把。華瑞林一連給方岩打了三個電話,緊急請他回去處理。一見到方岩,華瑞林就委曲萬分,還脫下外套讓方岩驗傷,請他主持公道。方岩既是領導又是好友,本該勸解,但他一直看不上李菲菲,覺得她人品太差,也批評過華瑞林不該以貌取人,為了找一個“看上去順眼的”,便被如此糟踐!但華瑞林根本不聽,此際方岩就無話可說。不料李菲菲又聞訊趕來,當著方岩的麵大動幹戈,砸破了一個碗朝華瑞林扔過去。方岩連忙鑽進桌子底下去躲避,心裏還挺擔憂——華瑞林那曾經被炸傷的腦袋,經得起這番摔打嗎?幸虧文燕也趕來,才算平息了事端。
淩鴻聽了不敢相信,“有這事?怪不得你會擔心華瑞林在個人問題上栽跟鬥!”
方岩感歎地說:“李菲菲棒打情郎,真是下得了手啊!當時我在桌子底下想,小華呀小華,你這腦袋可是我好不容易幫你保住的,別又讓這碗給砸碎了!”
淩鴻想起那個傳說:華瑞林曾在武鬥中傷了頭部,是方岩把他背到醫院裏,又服侍了他幾個月,才把他從垂危中救回來,就連醫藥費也是方岩支付。華瑞林的母親因此很感謝方岩,還想把華瑞林的妹妹嫁給他。廠裏的人則盛讚方岩講義氣……
“我才不相信你這人高馬大的,還會鑽桌子?”她想到這裏,又笑起來。
“怎麽不會?我現在膽小怕事,樹葉子掉下來也怕打破頭。就說小華吧,朋友們都是一片好心,旁觀者清,覺得他不值,李菲菲也未必真心跟他好,勸他撩開手,他就是不聽,反而把我們的話透露給李菲菲,弄得我們好狼狽,以後這類事就不便再插手了!”方岩說到這裏,又意味深長地一笑,“以後你們的事也別來找我了!”
淩鴻知道他是借題發揮,也不禁笑起來。昨晚淩鴻回廠,住在文燕家。聽說華瑞林和李菲菲打起來了,文燕想拉著淩鴻一道去勸解,淩鴻不肯,她也跟方岩一樣,覺得自己去了無話可說。她與李菲菲一起下廠,又住同一個宿舍,兩人關係原本不錯,後來卻漸行漸遠。或許是因為她們的戀愛觀婚姻觀不同?也可能是因為文燕下廠後,淩鴻與她走得更近,就跟李菲菲生分了。方岩卻認為,她倆是文人相輕,彼此不服氣。淩鴻也聽說過廠裏的男青工,竟把她倆稱為“一號人物”和“二號人物”。淩鴻對此矢口否認,且對“文人”二字不服——方岩如此定義李菲菲,簡直有辱斯文!淩鴻看過她給華瑞林寫的“情書”,那字寫得歪歪斜斜,而且錯別字連篇……
方岩聽了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不服,你是滿腹錦繡嘛!但你跟李菲菲也有共通的地方,比如我們幾個死黨在開黑會,慫恿華瑞林跟李菲菲吹,她知道後氣得要命!聽說你就在那邊給她打氣,鼓勵她說:愛情能征服一切……有這事兒吧?”
淩鴻吃了一驚:“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是她自己說的吧?”
“她才不會說這種話!”方岩嘲弄道,“她隻會說:送你一張手帕,它象征純潔!”
淩鴻想起李菲菲那不著調的戀愛方式,也笑起來。“她確實天一下地一下,頭天送手帕,第二天就會當著眾人的麵,在食堂裏把一碗飯都扣在華瑞林頭上……”
“是啊,小華跟李菲菲好,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朋友們都不想理他了,入黨也沒通過,真是得到一個人,失去了全世界!”方岩感慨地歎道,“如果要我在這個問題上,付出哪怕是一丁點代價,就像小華那樣,我寧可一輩子不結婚!”
淩鴻聽了若有所觸,一時竟楞住了。隱約覺得方岩今天跟她一再談到華瑞林與李菲菲,這才是背後的真正原因。她呆了一陣,又強笑道:“你是冷血動物嘛!”
“我知道你跟文燕和李菲菲,經常在背後這麽議論我……”方岩淡然地說,順手拔掉地上的幾根小草,“我承認我寡情,但那不等於無情嘛!”
淩鴻聽了心裏一動,臉上一紅,又想起他們那晚在小巷裏的談話,有些失神地說:“你知道嗎?這幾天從三連經過,我都不好意思,有時寧肯繞一個大彎……”
“早看出來了,你經過我們身旁時低著頭,趕緊加快腳步,像是有人在追你!”方岩又笑起來,“其實大可不必那樣。有時別人老盯著我倆看,我也覺得不自在,但隨即就坦然了——我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正大光明的,怕什麽?”
這時白天已將日光燃盡,寒露開始降在草地和野花上。在太陽簡簡單單沒有繞著雲彩落下去的地方,鋪著一片莊嚴的紫紅。而遠處綽約可見的山峰上麵,有一處好似紅寶石和爐焰似的光輝燃燒著,並且漫佈得又高又遠,顏色也越來越輕地罩著半個天。東方也自有它深藍色的美,還有它不誇張的珍寶——一顆上升的孤寂的星。
這野花、湖水、天空的肅穆,那種獨特的寂靜的魅力,以及此時心中所產生的一切迷戀,使兩個年輕人都驀地沉默下來,一起陶醉在這大自然慷慨的美景中。他們還分別在腦海裏以純淨的神思,給自己描繪了一些永恒美麗的憧憬……
……安然在這靜默中,淩鴻的心注視著她眼前所起的光明幻想,這些幻想在發光且越聚越多,它們的歡躍使她的心也隨之膨脹了,而年輕女孩所能感受到的一種赤誠,又使這膨脹的心用加速的跳動,向周圍的每根血管都注入了新的生命的潮水。不過最好的歡樂,卻是張開內心的耳朵,聽那個永遠說不完的故事——她曾經在書本上讀到過的,或者是她自己的想象力所創造出來的故事:
“親愛的朋友,因為你在許多認知上的幼稚,你犯了一個錯誤。不管責任在誰,但這錯誤的結果將跟隨你的一生,而且影響你的全部生命。你是不幸的——剛接近生命的本質,希望就離開了你;愛情的花朵還沒開放,就幾乎在年輕的心坎裏枯萎……但你現在有了一個新的相識,你在他身上找到了你尋求多年,以前從未遇到過的優良品質,並且這些都是光明的,毫無瑕疵的。和他的交往使人複活,使人更新,讓你覺得生活從此充滿了更高尚的願望和更純潔的感情。你想重新開始生活,用一種和不朽的生命更為配稱的方式來渡過自己的青春——要想達到這個目的,你可以有理由跳過一種障礙嗎?就是那種你自己的良心都不認可,你的判斷也不讚成的障礙?”
淩鴻眼望著河對岸,沉思半晌,突然羞澀地輕聲問:“方岩,有人說,眼睛是人們心靈的窗戶,你認為呢?是這樣嗎?”
“大概是這樣吧……”方岩也沉浸在自己的暇思中,隨口回答。
淩鴻見他的注意力並未放在自己身上,就咬了咬嘴唇,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方岩回過頭來,兩人的眼光碰到一起了,他仿佛從她的眼神和情態裏,看到了一種雖已形成、但未成熟的思想,不由得警覺的“嗯”了一聲。他的充滿詢問並且已經覺察的銳利眼神,頓時讓後者話到嘴邊,重又咽了回去,一時間躊躇不已……
人生有些行為,雖然千真萬確,但從局外人來看,卻往往是不可能的。大概我們對於一些自發的決心,從沒加以心理的剖析;對於促成那些行為的神秘原因,也沒加以澄清。許多人寧可否認事情的結局,也不願去多多估量一下,那種把許多精神現象暗中聯係起來的關係、紐帶和連鎖的力量……
就拿今天來說吧,淩鴻大約自己也不曾預想到,竟在同楊波還了猶未了之際,就開始了對另一個男子的剖白。但看看她的過去——她的缺少真正愛意與崇高情趣的生活,就知道她今天這樣毫無顧忌、吐如其來的吐露真情是勢在必然了!何況方岩與楊波又是那樣截然相反的不同類型的兩種人,她越是不知不覺地將他們兩人加以比較和鑒別,就越是自然而然地渴慕方岩的人品。以前她總是把這種渴慕歸結為友誼的需求,對兄長的敬仰,而且自欺欺人地說,她根本不可能愛上他——因為方岩身上時時流露出來的男性力量太強大了,常常把她挫倒,使她不敢抬頭仰慕。但隨著他們的親近和加深了解,這層神秘的男性力量的帷幕便揭開了。隨之而來的是對方岩兄長一般的敬畏之心,再加上楊波跟她的關係也橫梗其中,使她不願越過現實追求愛情。現在這最後的障礙也將不複存在,而每當和方岩在一起時,那發燒的麵頰,加速的心跳,見不到他時的坐立不安、食不甘味、都時時提醒著她,這決非一般的感情!她曾看過的一本書裏寫道:“精神生活與肉體生活一樣有呼有也吸,靈魂要吸收另一靈魂的感情來充實自己,然後以豐富的感情回報對方。人與人之間若是沒有這微妙的關係,心也就沒有了生機……”淩鴻現在如同這樹木、野草渴望空氣一樣渴望著新的愛情,所以她對一個人失望了以後,就不由地傾向於對另一個人的僅隻萌芽滋生的愛,好比一個遊泳太久快要溺水的人,急於抓著什麽東西上岸休息一樣。她過去的愛越枯燥越貧乏,對新的愛情的渴求就發展得越迅速越猛烈。更何況這大自然的寂靜、莊嚴,周圍野花那美妙的笑容,都仿佛給了她一種新的啟迪,她怎能不一吐為快呢!
於是淩鴻咬咬牙,下決心堅定而清晰地開口說:
“前天你陪著文燕到指揮部來找我時,你一轉身離開,文燕就問我:你們好了嗎?我不明白她怎麽會這麽看?她就說,你當時看我的眼神……”
淩鴻的決心到這裏就維持不下去了,隻好打住話頭,看了看方岩。
“我的眼神說明我跟你好了嗎?”方岩卻無所顧忌,直截了當的反問。
“她是這樣說的……”淩鴻將眼睛移向別處,不敢再望他。
“那她就弄錯了!”方岩毫不留情,幹脆地說,“在任何情況下,任何人都不可能透過我的眼睛,看入我的內心!”
兩人都不說話了,淩鴻不禁有些窘迫,她默默地望著初升的月亮下銀波潾潾的河水,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前日是文燕進城有事,順便來看望淩鴻,找到了三連工地,方岩又把她送到軍工指揮部。當著他們共同的好朋友的麵,方岩對淩鴻居然格外親切,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三個人在一起聊了幾句,方岩就對淩鴻打個招呼,自己先走了。
普通一句話,隻有三個字:“我走了!”細心的文燕卻看出端倪。
“真的,在他對你說這句話時,他微微俯身看著你,眼神是那麽柔和,以致於我馬上就斷定,你們倆已經好了!要不,他決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一個女人……”
昨天回工廠奔波上大學之事無果,淩鴻沒再回城,當晚就住文燕家。她從車間領導家那兒回來,又跟文燕在家屬區外散步聊天,談到此事,文燕便堅持這麽說。
淩鴻聽了不太相信,認定這位大姐是在開她玩笑。“我怎麽沒看出來?”
“那你自己說說,你對方岩的印象如何?”文燕卻追問道。
淩鴻情不自禁地說:“他呀,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男人!”
“對呀,所以我說,你們倆已經好了!”文燕不禁拍手笑起來。
“我的好大姐,什麽時候你變得這麽偏激、絕對了?”淩鴻有點哭笑不得,“世界上的好男人多著呢,讚揚一聲,就表示我愛上了一個?”
“但你身邊的好男人就這一個呀!”文燕固執已見,簡直不容人分說。她帶著職業演員的“份兒”,繼續深刻闡述,“他這麽年輕,又這麽幹練,聰明有為,前途無量……我第一次在辦公室看見他,就想過,這個男同誌形象不錯嘛,身材高高的,臉盤方方的,棱角分明,五官端正,眼睛有神,挺適合在樣板戲裏演正麵人物!”
淩鴻不覺笑起來,可能由於楊波太漂亮了,相形之下,方岩的外貌在她看來並不咋樣。於是打趣道:“哎呀,知道你是專業演員,講究藝術形象!說實話,我對方岩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看他那麽高,簡直是‘衝破天’!跟他說話都得仰著頭,累不累呀?當時我就想,這個男人如果沒結婚,一定不好找對象,誰肯嫁給他呀?”
文燕斷然否定:“你才說錯了!據說廠裏有很多姑娘都喜歡他呢!隻是他不肯……嗯,當然,楊波也挺好——幼稚得可愛。但他畢竟太年輕,太貪玩兒,太不懂事了!對了,聽說你喜歡他,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胡說!誰在嚼舌根?”淩鴻有些生氣,“我才不會以貌取人!他好看還能不吃不喝,貼在牆上當畫看?說實話,我也不認為楊波長得有多好看,他那溫柔無比的樣兒反顯得軟塌塌,我還看不上眼呢!男人嘛,就得有點男人味兒和男子氣概……”
“那我就替你納悶了——你怎麽會放過方岩,選中了楊波?”
“這件事說不清道不明,對我也是一個謎……”淩鴻也有些迷惑,覺得無法解答,隻能找找客觀原因。“好像是我是跟楊波好了,才認識方岩?”
淩鴻不願承認,當時初見麵,這個方岩根本就沒往她心裏去!可見所謂的“一見鍾情”真是世間罕有。何況方岩對淩鴻的態度也是滿不在乎又不拘一格,總讓人感到有些不快。淩鴻又怎會知道,方岩是在有意疏遠她呢?後來聽了李菲菲的話,淩鴻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方岩曾經拒絕過她,不想要她!而他竟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後來兩人通過一次次交談,逐漸推心置腹,一步步親密起來。而工人們瞧在眼裏,又有了看法,不久便流言四起。淩鴻那時還沒公開宣布與楊波斷交,隻是對他挺冷淡,楊波也跟著推波助瀾,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方岩隻好抽身退步……
李菲菲就奇怪地問過淩鴻:“你跟方岩啥時候親密起來的?你怎麽在他屋裏打進打出?聽說他還常去找你聊天……這是咋回事?方岩可是楊波的好朋友啊!”
淩鴻當時就楞住了,心裏卻恍然大悟,明白了這一點:楊波夠狡猾,把方岩歸進他的朋友之列,竟然占了先機!不是有句俗語,叫“朋友妻,不可欺”嗎?這下子她跟楊波跟方岩,都隻能各歸各位了!但她無法可想,似乎真被這說法緊箍住了。即使在她每天為此事糾結時也束手無策。跟楊波的關係又拖得太久,她優柔寡斷,瞻前顧後,至今沒說出斷然絕交的話,隻想讓他自己撤退。於是楊波就利用這一點把她釘死——她隻能是方岩的朋友妻,再想什麽別的都不可能了!
“哎,我勸你再慎重考慮一下,還來得及……”文燕不知她的心事,仍在勸說。
“我也曾模糊想過這事,但我已經跟楊波這樣了,再去找別人,是不是不道德啊?方岩也不會答應吧?”淩鴻這樣說時,心裏隱隱作痛,悵然若失。
是啊,如今她心裏已亮如明鏡,卻不知怎麽辦才好?以前她也隱約想過此事。正逢方岩先是被批判,然後又聰明地逃避到人防工地。淩鴻也漸漸認清了自己的感情,覺得自己確實喜歡方岩!他挨批判,她心裏很不好受,他坦然接受懲罰,她也想過要跟他一路——或許受了中外名著的影響,眼看心儀的人在受苦受難,淩鴻覺得自己應該象十二月黨人的妻子一樣,哪怕跟著他們發配去西伯利亞,也算一種安慰。後來他們在工地上重歸於好,沒想到淩鴻心切,剖白感情又遇阻。幸運的是,原以為他倆將不再來往,實際上卻藕斷絲連……但她現在要怎麽做,才能跟方岩走到一起?
文燕不明白女友在想什麽,又勸淩鴻去跟方岩試探一下。淩鴻更加惆悵鬱悶,便把那天回廠路上跟方岩的一番談話告訴了文燕。文燕聽了大感詫異,堅持說這不可能,瞧那天方岩對淩鴻的態度,絕對是不一般的親切,甚至充滿了溫柔……
“如果他決定跟你斷交,肯定不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你!”她如此分析。
這話又激起了淩鴻的希望,但那希望一閃便熄滅了!淩鴻料定方岩不會出爾反爾。文燕聽她這麽說,也感到失落。兩人又沉默一會兒,文燕才輕聲安慰般地說:
“看來隻好這樣,你隻好把你們這段時間的接觸,作為最美好的回憶——青春時代、黃金年華最燦爛的往事,永久保存在腦海裏了!對不對?隻有這樣了……”
這位大姐不知道,正是她這番話,又激起淩鴻內心的反抗精神。她怎能接受這一點?不,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她身上的雙重性格裏,另一麵又蘇醒過來,變為大膽追求和主動出擊了!至於方岩同誌能否接受?她還沒好好考慮過。
於是今天下班後,淩鴻就找到方岩,托詞說有事要跟他商量,兩人便騎車來到這郊外的西北橋河邊。正值夕陽西下,美景無限,他們又進行了一場不平凡的談話……
淩鴻想到這裏,胸中充溢著和昨晚一樣的心情——一種茫然若失的痛苦,一種追悔莫及的自責,讓她痛悔交加,懊惱萬分……難道真如文燕所說:“隻有這樣了!”
哦,不!她的初戀被打碎得太厲害了!楊波讓她失望得太厲害了!她本來是難以想象,還會在這時候愛上別的男人;她本來應該拒絕和任何人這麽快地就進入第二次戀愛,但結果卻完全相反——她幾乎是在對方岩的愛閃現的第一刹那,就走上前去迎接這新的歡樂了!難道是由於她自己的青春活力?由於對他的無比愛慕,才使她內心的感情得以如此迅速的恢複?她不知道。而他此後會不會使一顆年輕的心再次破裂?會不會把她伸向他的兩臂推到一旁呢?她也無法回答。他肯把他的關懷,他的恩撫,他的厚愛降臨給自己這樣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女孩子嗎?她更不知道……
此時此刻,淩鴻明白的僅隻有一點:在這種急切的希望與巨大的恐懼所交織的心情中,在這種對於所愛的膽怯追求與預先嚐試中,她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她內心裏初次萌發的、剛剛覺醒的、令人顫抖的愛……對愛情的深思,就這樣慢慢刺透了淩鴻的心。這才是孤獨的、持久的、真正的愛情;是無比深沉與猛烈的愛的先驅。它滲透了靈魂和所有的思想,變成了生命的主體,生命的實質,同時也成為淩鴻眼前的痛苦根源——唉,她怕自己的希望太光明了,不能實現。她最近享受了那麽多接近他的幸福,她也怕自己的歡樂已過了極限,現在要衰落了……
但是,還有什麽如經驗一樣盲目?像青春一樣固執呢?這二者都在肯定地告訴她:“在沒得到幸福的希望時,不能屈服。否則,你的愛還能經受什麽考驗?”
想到這裏,淩鴻進退維穀,不由得歎道:“唉,當初我為什麽要到這個廠裏來?”
“出於同樣的原因,你還可以說,當初我為什麽要到這個世界來?”
這就是方岩,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毫不留情地嘲弄對方,哪怕是遇到跟自己有關的事,他也免不了有取笑的成份。以至於淩鴻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方岩特別像一部外國小說《牛牤》中的男主人公。他真是一個既讓人愛又惹人惱的男子啊!
此時淩鴻聽了他這話,卻有些傷心:“我心裏的痛苦,你似乎總不理解?”
“那是很明白的事——你不明確地告訴我,我就無從理解嘛!”
“這種苦惱,是甜蜜的痛苦,也是傷心的歡樂,我真不知道怎麽告訴你才好……因為我若告訴了你,隻怕這苦惱非但不會減輕,也許反而要加重呢!”
“那要看是什麽性質的煩惱了。如果是永恒的絕望的痛苦,你當然不告訴我為好。我不是上帝,也不是聖人,隻怕幫不了你!”
方岩的話聽起來很誠懇,但淩鴻隻覺得太冷漠。他對她已經表現出來的痛苦漠然置之,反倒把她的理智喚醒了——他不是那種反應遲鈍、觀察不敏銳的人,怎麽會聽不出她話裏的含意?是有意偽裝爭取主動?還是故作冷漠想刺傷她?
“你別裝作不知道了!”她生氣地說,“你不會不明白我要說的話!”
“我怎麽就應該知道你要說的話?”他平靜地、淡淡地反問,“憑什麽?”
“就算你不明白?難道還猜不出?”淩鴻賭氣地問,已經有點撒嬌的味道了。
“我已經說過一次,我不願意,也不善於猜測別人的心思。你想告訴我,我就聽。你不想說,我也決不打聽。”方岩望了淩鴻一眼,又不動聲色地加添道,“不過,我的好奇心還是有的。你既然已經說開頭了,就不妨繼續下去……”
淩鴻輕而易舉就相信了他。正如羅切斯特爾一樣,她也總想把內心的情感和盤托出,把自己的心意剖析給對方,於是便說出這篇早就打好腹稿的表白:
“上次我已經把我心裏的矛盾都告訴你了。可能我將永遠這樣矛盾下去吧?我現在隻要看不見你,就好像全身都在燃燒一般: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我媽說我,就跟丟了魂兒似的!”淩鴻望了一眼凝坐不動的方岩,聲音放得更輕了,“以後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有時,一想到我所要得到的東西是那麽困難,我所要達到的目標是那麽遙遠,心裏就如針紮一樣的疼痛……”
方岩聽完,一言不發。沉默了一會兒,徑自起身走開了。
淩鴻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心頭萬念皆空。過一陣才開始尋思:他去哪兒了?是生她的氣拂袖而去了?還是到什麽角落去釋放自己了?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幾乎都是事後才鑽到她心裏的,當時她的腦海卻是一片空白,直到方岩回來。
“我有點餓了,你把剛才買的點心拿出來吃吧!”
他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竟然這樣提議。淩鴻聽了很不悅,覺得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吃東西,簡直不倫不類!至少她沒有這份心情。但是轉念一想,天已黑盡,現在大約是晚上八點過了?兩人都沒吃晚飯,人家可是在工地上勞動了一整天呢!
淩鴻極不情願地拿出點心,方岩吃著點心,這才認真思考麵前這個難題。他確實感到為難,他對淩鴻雖然一直有好感,卻總是把她看作一個思想幼稚的女孩子,身心都未完全成熟的小姑娘。他也自認為從哪方麵來說,都可以當她的大哥哥。接受她純粹的友誼,用一種體貼的態度——謹慎的尊重她意願的一種單純的仁慈——來回報,是他的一貫宗旨。因為他們當中一度有楊波存在,所以像今天這般處境他還來不及預料。盡管她已向他透露過自己的感情,他也敏銳地觀察出了這一點,卻以為隻是萌芽狀態,而低估了其發展的速度……現在看起來,他是有些手足無措了!
“我以前想的太簡單了!”他不覺輕聲地自語出聲,“我還以為,隻要我不理人家,或者我不先提出來,女孩子總是不好開口。沒想到……”
“沒想到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喜歡你!”淩鴻說著,臉也紅了。
“我活了二十好幾了,還從沒體驗過你們女同誌那種感情,什麽萬箭穿心啊,針紮一樣……我統統沒感受過,還真想領會一下,那是什麽滋味呢?”
“你……”淩鴻撅著嘴,委曲極了。
“別又說我在諷刺你,挖苦你……實在說來,我確實沒遇到過這種事嘛!”
方岩仍是那麽輕輕地說著,似乎在譏笑淩鴻?又像在嘲弄自己?淩鴻聽他這樣說,心裏也確實不好受。隻好把心一橫——任憑他去嘲諷吧!這裏很僻靜,不怕被人聽見。何況他不是早就認定了,自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嗎?
“我隻是想跟你在一起,又沒其它的想法。”淩鴻忍不住辯白。
“正如伯恩斯坦所說:運動就是一切,沒有目的。”
“我知道一說出來,你就要抱這種態度!”她又傷心起來。
方岩見淩鴻真的急了,就沉默一陣,才直率地問:“那你到底想怎樣?”
淩鴻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我想知道你跟你的女朋友,到底關係怎麽樣?”
“這,我也說不清。我們中斷聯係好久了……”
淩鴻不再含糊,索性直截了當地追問:“那你現在,還想跟她好嗎?”
方岩也爽快回答:“我這方麵是願意的。但如果她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淩鴻沒說話,又是一陣沉默籠罩著他們。此際淩鴻的腦海裏隻盤旋著一件事:倘若方岩真是另有所愛,她就應該放棄。否則她仍將努力爭取。但不知為什麽,她又不是很相信方岩的話,總覺得他在含糊其詞,似乎在有意掩飾什麽?
“我是個很冷的人,但也喜歡他們那年輕的熱情。有一次,為了給廠裏一位生病的師傅買藥,她們冒雨跑遍了全市的藥店。其實她們並不認識這位師傅,隻是受我所托。最後她們跑到醫藥公司去苦苦哀求,甚至流下淚來,把工作人員都感動了,好像不買回藥來,病人就會死去一般……又有一次,外麵傳說我父親被造反派抓起來打死了!她們馬上從城裏跑到廠區來找我,害怕我難過,還準備了一堆安慰的話。可我一滴眼淚都沒流,瞧她們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倒把我給逗樂了……後來她下鄉了,我沒去車站送她,聽說她哭了。朋友們讓我趕緊寫信去告罪。但我隻托人捎了個口信給她,說不要哭,哭是小資產階級脆弱的表現,不是無產階級的健康感情。於是她也同你一樣,驚歎起我的‘冷’來……她還有一點跟你一樣,就是有一大堆崇拜者。但隻有我常對她說些不中聽的話。她媽媽知道了,就告訴她:隻有對你說這種話的人,才能做你真正的朋友。她聽了她媽媽的話,就跟我特別親近起來……當然,我們能談到一起的原因還多,彼此的話一般都能在對方身上起作用。她當兵時,有人對我提議說,別讓她去。可我有什麽權力那麽做呢?我不能耽誤了人家的前程呀!”
方岩越說越起勁,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有編故事的才能!當然,這個故事裏有很多真實的成份,但那並不僅是一個人的故事,而是揉進了他跟好幾個姑娘的交往,所以他的口吻才會前後不符,並且多次說到“她們”,而非一個“她”……
淩鴻卻聽得很入神,不禁問:“那她現在什麽地方當兵?”
“聽說在某軍區,又有人說她上了某個軍事院校……她人很聰明,書看得也多,馬列經典和中外名著,某些精華部份能一段一段背下來!缺點跟你一樣,也是不夠成熟和老練。但她事業心很強,再則你知道,當兵的不準談戀愛,所以我不想打擾她……如果她認為當兵的女同誌不能再攀地方上的男同誌,那就拉倒唄!”
或者是另有期許?淩鴻竟然歪著頭,一個勁地追問:“那你現在想她嗎?”
“想過的,比如那次一分為二的哲學事件,當時鬧得挺厲害,我就想過:若是她在這裏多好啊,我們可以共同商討這個問題……”
“那你們為啥不寫信,互相交換自己的看法?”淩鴻固執地問下去,仍是疑惑難消,“我對你們兩個根本就沒有聯係這一點,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正說到這裏,背後仿佛有人走動的聲音,並聽到有人在喊方岩的名字。他們倆一起回過頭去,黑暗中卻又看不真切,隻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匆匆掠過……
“哎呀,你就不要回頭看了嘛!”方岩也著急了,還有些不好意思,“糟糕!明天全市的人都會知道,我跟一個女孩子在此密談了!”
這話雖然不無誇大,但淩鴻確實聽說過,方岩在本市認識的人挺多,據說他在街上過一條馬路,也會遇到不少熟人,“把頭都點酸了!”這話讓聽的人都樂不可支。
現在淩鴻忙問:“是我們廠的人嗎?”
“沒看清楚。”
“那就沒關係了……”
淩鴻低頭望著發亮的河水,開始想象他和“她”的故事,想象著他們的生活——一種仿佛比她自己更為廣闊而活躍的生活。這兩種生活的差別,就如同河流所歸的海洋之深,與狹窄小溪的淺一般。她想,看來方岩的確有女朋友了,說不定他會一直等下去,直到“她”重又出現的那一天。而她該怎麽辦?也許該跟方岩說再見了?或者就疏遠他……哦,對了,她想上大學,其實就是為了躲開這個她愛上的男人!但她卻沒能如願,也沒有這個力量,所以她心裏才如此痛苦,而且很失落,還有點羞愧……
在種種複雜心情的支配下,她又失神地說:“聽了你的話,我對你的女朋友產生了極好的印象……對不起,我剛才不該打聽這些,但願我沒有妨礙你們。”
“哦,沒有,你也不可能妨礙我們。”方岩見她的思路已被自己引入理想的軌道,連忙表示讚賞,“你的態度很正確,以後我無論在哪裏安家,都歡迎你來玩!”
淩鴻聽了這話不覺一震,又猛然想起自己的悲痛——到底,她沒有得到他呀!她有幸認識了他,卻無幸……她甚至不能得到他更多的盼顧了!
方岩也猛省過來,發現自己剛才是編了一篇美麗的童話,因而得意過頭了,於是又馬上安撫她:“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確實不是你所能愛上的那一類人,我會讓你失望的……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淩鴻沒有說話,被照在更開朗的地方的月光所誘引,她心中慢慢湧起了不顧她的理智,怎樣都難以壓抑的無益的痛苦……在那不圓的月亮照耀下,在遙遠的星空下,她默默地看著方岩——她將永遠在心底裏珍藏這幅難忘的形象。
“該回家了。”她慢慢站起身來。
“不再坐會兒了?”方岩不由得問。
“再坐?”她的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清,“再坐還有什麽意思?”
他們推著自行車走向郊外的公路時,黑暗裏有一個人與他們擦肩而過,聽得他問了方岩一句:“走了嗎?”方岩也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嗯。”
淩鴻後來才知道,他們真是運氣不好,竟然在這麽偏僻的地方碰到一個三連的工人。那工人又是個大嘴巴,便把這次西北橋之行大肆宣揚,於是工地上又流傳開種種說法。方岩來指揮部開會時,人們甚至察言觀色,開他倆的玩笑……
當時淩鴻卻低頭不語,默默走著,突然就覺得淚水盈滿了眼眶——通過這場談話,她發現自己更喜歡方岩了!他的大方穩重的態度,坦白忠實的心性,活潑風趣的談吐,不落俗套的情趣,在她看來都是那麽清新、健康、可愛……走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卻不能得到他的愛,她的心真是如同在烈火中一般嗬!
他們騎著車上了回市區的大路,淩鴻看著身邊方岩瀟灑的身姿,突然念頭一轉,未加細想,便大膽地問:“如果以後……嗯,以後你們永遠沒有聯係了,你跟這位女朋友的關係也成不了,那,我們的關係會不會有所發展呢?”
方岩一如既往的爽快:“你是說,如果我跟女朋友關係不成,會不會跟你好?”
淩鴻點點頭,很氣憤他的直率。她的臉在發燒,自己也覺得挺荒唐……
“怎麽說好呢?那時候情況又不同了,所謂時過境遷,現在怎能說定呢?”
“是我不好……”淩鴻的臉更紅了,幸虧在黑暗裏看不出來。“你一定認為我很不好吧?竟然與楊波的關係還沒扯清楚,就跟你提出這些……”
“不,我基本上認為你是一個好人,隻是太重感情了!”
“這麽說,你也能理解我的這些感情了?”淩鴻覺得有些尷尬。
這是舊話重提,但又有著全新的意義。於是方岩在回答前沉吟了一陣。
“能理解一些,隻是……我認為你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感情,而是一個冷靜的頭腦,和一顆成熟堅強的心!”
“哎呀,我要是能像你那麽冷就好了!真的……”她由衷地,帶著天真地說。
“冷,有冷靜、冷漠,冷淡,冷酷……我隻希望你冷靜,其它用不著。至於我自己,也不願意向冷酷方麵發展。”
“那麽以後你對我的態度是什麽呢?”
“慎重——十二萬分的慎重”!
“不會不理我吧?”
“這個你不用擔心——你不必擔心我會不理你。”
“那麽說,我們現在是朋友了?”
“從廣義上來說,可以算是朋友。”
“為什麽還要加個廣義呢?”
“因為我剛才已經講過了,我今後對你的態度是十二萬的慎重,所以在遣詞用語上,也要體現出來。”
天色已經很晚了,但月亮升得很高,郊外被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蒼穹伸展開仿佛一個巨大的華蓋,那麽溫柔地擁抱著大地,那麽親切地依附著地平線上的鬆軟的灰色田野。陣陣微風大量吹來,他們的肺裏立刻充滿了它帶來的涼意。道路兩旁的小樹枝仿佛在張望著行人,有的恐懼地躲到一邊,有的沉思地搖擺著頭,顫抖著柔嫩的珠灰色的枝條。還有的則信任地向他們伸出了那毛絨絨的細軟枝條,並且像孩子們張開著指頭的小手一般,襯托著無垠的天空,看上去好比置身於童話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