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972年2月12日
今年春天來得快,才不過早春二月,卻是春風又綠,春江水暖。
轉眼間,我來軍工指揮部當宣傳員有半個月了。方岩說得對,這工作真是很輕鬆,每天去下屬六個連隊的工地上搜集宣傳材料和稿件,或修改潤色,或以軍工指揮部的名義再寫幾篇,然後送到總指揮部廣播室去廣播,其餘時間就歸自己支配。
軍工指揮部除我之外還有三個人,都是從東郊軍工廠臨時抽調的基層幹部。老劉,四十歲左右,個子矮小,臉上總帶著笑容,說話慢吞吞,嘴碎的像個老太婆。分工負責考勤和施工進度的老張與之相反,麵色嚴肅不愛言語,整天俯在桌上寫寫畫畫,什麽“軍工各連考勤表”,“施工進度表”,貼滿了指揮部的籬笆牆,各色箭頭嚇人的指向天花板,看了令人起敬。至於總指揮老馬,常開會不在家,我還沒見過他。
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工作,真是覺得沒意思!除了跑廣播室和總指揮部,再例行公事下工地,隔河觀望一下火熱的勞動場麵,閑得無聊時,我開始寫日記,也算練練筆,來個自娛自樂。此外就盼著開會學習,那時指揮部便熱鬧起來,這不足十平米的小木屋也成了我的樂園。我端茶倒水,指派座位,儼然成了小主人。末了才在辦公桌盡頭坐下,打開筆記本,擰開鋼筆,準備做記錄……嗨,我不想否認這一點,因為隻有這時候,我才能見到那張百看不厭的臉,聽到他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我想看見他,想聽他說話,這就是我平淡工作的唯一樂趣。為了這個我也時常下工地,好去見見他。他偶然來開一次會,我就跟過節似的,連忙熱情接待,上下打點,不亦樂乎……也許人們都看出一點眉目了?那我也不管。這不是在廠裏,用不著隱瞞什麽。但是每周兩次的連幹部學習,這位方指導員很少光臨,後來索性連很重要的施工會議,也總是副指導員老周來參加。老劉問了幾次,回答冠冕堂皇,說他年輕力壯,要多幹些活兒,老周年紀大了,腿腳不靈,開會學習也算是一種照顧……唉,隻怕他是有意冷淡我吧?隨便派人支應。每當遇到這種情形,我就無精打采,開水瓶空了也不管。
今天又是這樣,別連的幹部早就擠擠挨挨、打打鬧鬧地坐齊了,才見老周獨自披著一件破棉襖,不慌不忙地走進來。
“怎麽就你一個?”老劉皺眉問,他負責開會學習,“老方老楊呢?”
“幹上癮了,怎麽叫都不來,還是讓我當代表……”
老劉回頭看著我,“快去三連催一下。”
還用他說?我巴不得這一聲兒,拔腿就跑。到了三連工地,隻見連長刨土,指導員推車,正幹得熱火朝天!我就高喊一聲:“連長指導員,叫你們去開會!”
這樣最好,別提名道姓,惹人猜疑。我喊完這聲,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再回頭一看,他倆仍然幹得起勁,居然沒有理我!這下我可沉不住氣了,猛一跺腳,又往回走,跳上一塊大石,正要發火,旁邊有幾位推車的漢子已經圍過來,七嘴八舌:
“小淩,你三番五次來叫我們頭頭去開會,何必呢?”
“我們三連幹部都是好樣的,不像別的連幹部,借著開會躲清閑……”
“是啊,他們總是跟我們一樣,泡在水裏泥裏幹!”
我順水推舟,一個反扣,趁機用大帽子壓住他們:“哼,還誇他們呢,埋頭拉車不看路,政治學習不參加,小心當典型,挨批判!”
“瞧我們三連嫁出去的閨女,一點都不留情麵!”楊連長聽了,扔下工具,滿臉笑容地跳上岸來,“好好,我跟你去學習,指導員留下來負責。”
我不便再說什麽,隻得怏怏而回,心裏很失望。楊連長表現積極跑得飛快,似乎真怕當典型。我望著他厚實的背影,不禁暗罵:你這麽壯,幹嗎不留下來?
回到指揮部開會,我落座後坐立不安,心猿意馬,不想做記錄,信手拉過一張白紙亂寫亂劃著。老劉的學習總結冗長而乏味,老張接著又公布了一連串枯燥的數字,混合著滿屋嗆人的煙霧,熏得我昏頭脹腦……見鬼!坐在這滿屋子粗俗不堪的男人當中,我心裏充溢著一種難名的悲哀,似乎比任何時候都感到空虛和寂寞!我隻想聽到方岩那滿含著熱情與睿智的談話,想聞到他身上所獨有的汗味與煙香。他卻偏偏不肯來,倒叫這些沒滋沒味的文件與數字淹沒了指揮部……
我一直心情煩躁,終於忍不住悄悄溜出門,又來到三連工地上。哪怕就不說請他來開會,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呢!那樣也好心安,比幹坐在這兒強。
工地還是一片熱騰騰的氣息,隻見方岩站在寬寬的河床中心,在給一輛輛小車裝土,似乎沉浸在勞動中。他幹活總是這樣,不喜歡指手劃腳鋪派別人,而是一聲不吭的全心投入,以身示範。“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信奉這句話。
而我又像每次那樣,看見他這副純粹勞動者的模樣就深受感動。說實話,我喜歡看他勞動的樣子,覺得人在勞動中最美。我懷著近乎崇敬的心情,跳下河床悄然來到他身後。他卻似乎沒看見我,全然不理睬的照樣幹活兒,揮舞手臂裝車運土……
我也隻好沉住氣,在他身後站了足足幾分鍾。
他終於發現了,這才頭也不回地問我:“啥事兒?”
我突然心生靈感,大著膽子說:“下班後你在工地上等我,要跟你談談……”
我這麽說時,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深怕被旁邊的人聽去了。
他仍沒作聲,管自招呼運土的人把跟前那輛小車拉走。然後他站直身子還是不理我,好似在用目光招喚下一輛運土車。我見他這副情景,不由得暗暗生懼,似乎自己又做錯了什麽事或者說錯了什麽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竟然楞在那裏了……
“怎麽啦?你……”好一陣,我才溜到他旁邊,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什麽!”他回過頭來,見我瞪大眼睛質問地緊盯著他,又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地重複著:“沒有什麽!”
我們這時正站在河底,兩個人對麵僵立著,空氣也似乎緊張起來。我發現方岩的身軀從未有過的魁梧結實,竟然比我高了整整一頭!可能是因為他脫去外套,隻穿一件藍色運動服,且紮在舊軍褲裏,那雙踩著高筒膠靴的腳穩穩站在泥漿裏,更顯得肩寬腰細,勻稱俊偉。他見我不肯走,也不再說話,隻是拍了拍兩隻滿是泥土的大手,挪了挪腳,仿佛為了更方便把他那略帶審視的銳利目光投向我……
在他的逼視下,在周圍人們好奇的目光中——包括河岸上那些正在休息的人們,也都一直注視著這邊的情景——我不禁臉紅了,手腳也不知往哪兒擱才好,連忙掩飾地喃喃說:“你為啥最近看見我,總是理也不理?”
我是前言不搭後語,他卻鄭重其事:“要我怎麽理你呢?”
這麽一句漫不經心的話,卻被他用那冷酷無禮的態度說出來,聽了更加使人難堪。我當時真是狼狽極了,直到大批急等裝車的人們湧過來,我才帶著一種被輕視和被侮辱的心情離開,不知不覺的,眼淚已經掉下來……
下班後,我推著自行車來到三連工地,心裏準備了連珠炮似的一串問題:為什麽不來參加學習?為什麽對我那種態度?為什麽這段時間總是躲著我……
然而他不在連部,工地上也空無一人。我真是火透了,氣鼓鼓地正要走開,卻碰見他推著自行車趕來,劈頭就問:“要談多久?”
“隨便你!”我正沒好氣,繞過他就往大門走去,“不願談就拉倒!”
“我是說,要不要另找個地方?”他追上來,臉上有了笑意。
“不用,路上談吧!”我賭氣把車推下街沿,又繃著臉兒,回頭問他,“昨天下班後,你為啥不等我?”
“我為什麽一定要等你呢?”他一偏長腿,跨上自行車往前騎去。
不是這話本身,而是他那付冷淡又傲然的態度,逼得我眼淚又要流下來了!我連忙騎車追上去,帶著哭腔說:“你對我這個態度,我可受不了!”
方岩頭也不回,慢吞吞地說:“我對你的態度怎麽樣了嘛?”
“瞧你上午對我那個樣子!”我忍住淚水,委曲地嚷道,“當著那麽多廠裏的人,你讓我好難堪……”
“當時我正在幹活兒,實在不想多說什麽!”他的話竟然硬梆梆的,擲地有聲,“勞動哪有你坐辦公室輕鬆?!”
“坐辦公室還不是你安排的!”我自覺心虛,話也軟了點,“那現在呢?”
“現在嘛!”方岩放慢了車速,“我剛給家裏拉了一車木柴,累得慌……”
“墨索裏尼,總是有理!”我忍不住笑了,接著又皺眉說,“我心裏那種常想跟你在一起的心情,你怎麽才能理解呢?”
“我當然理解。”方岩的口氣仍是那麽硬,這話也就難以讓人相信。
他見我不再吭聲,也忍不住問:“你今天找我談話,就是為這事兒?”
我沒多想,順勢回答:“不是的,我想讓你……哦,讓你以後下班後,就在工地上等著我一起走……別誤會,我隻是想跟你多談談,多取得一些思想和教益。”
他沒作聲,而我剛說完這話,又像上次那樣後悔得不得了!我怎麽改不了這毛病?總是倉促提出一些可以說是極不合理的要求!讓他聽了怎麽表態嘛!何況勞動的擔子那麽重,我也真怕他累垮了。不如雙方掩旗息鼓,和平共處……
方岩似乎知道我內心的暗流,也不再說話,我們默默騎了一段路。猛抬頭,看見前麵居然是人流擁擠的鬧市,我不由得問他:“你不回家嗎?還要去哪兒?”
“到百貨商店買雙布鞋。”他急忙跳下車來,“你要回家嗎?再見!”
我不禁哈哈大笑,那種隻有在他麵前才會萌生的促狹心,使我放大了膽量。
“不,我不回家,陪你去商場……”
“好吧。”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性急,不動聲色地支好自行車,上了鎖。
我也照做,一邊調皮地問:“表麵上說好,心裏不情願,是吧?”
“沒有。”他笑了笑,平靜地回答。
當時我那樣子,有點像一個小女孩在心愛的人麵前撒嬌,不料他竟然吃這一套,雖然沒轉變態度,語氣已經溫和下來。但是到了商場門口,望著那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又頗費思量。和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並肩走進去,固然快意,但也擺不脫一絲別扭的心情。如果再讓廠裏的人看見,那可真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了!
“我在這兒等你,自己買去吧……”我終於停下腳步,不走了。
方岩似乎明白我的心情,不再言語就離開了。望著他高高的個子消失在人群中,我自己都感到詫異——就這麽一個冷淡無情的人,我幹嗎還要跟著他?或許因為,他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的啟蒙老師。他填補了我在文革期間由於年齡小和讀書少而造成的精神空白,在我心裏激發起一種向上的願望,給了我新的人生目標。這也使我對他產生了一種不由自主的崇拜,那年頭,像他這樣有為的青年實在太少了!
他很快就出來了,重又上了自行車,我才問他:“你還要去什麽地方?”
“我還要去一趟體委,給廠裏的籃球隊購買運動服。然後到一個電影院,總指揮部的幾個人托我幫他們買‘三本五十六’的內參票。最後,還要……”他似乎故意在逗我,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禁樂了,“你還跟我一起去嗎?”
“不!”我嘟起嘴,假裝生氣,心裏卻並不十分惱火。我喜歡他這麽逗我。
“那我送你回家吧……”他也笑容可掬。
轉到另一條街上,他卻不說話了,似乎有心事。我又突然想起什麽,報複似地逼問著:“怎麽?你要去那麽多地方,還要送我回家,不怕累得慌了?”
“我送你回家還有別的事。一個朋友就住你家附近,我不喜歡她的家人,不想去她家,卻想在那條街上碰見她……”他笑著說,“怎麽?你對我拉木柴有意見?”
這話本該引起我警惕,我卻想偏了,一個勁跟他打趣:“是啊,以後我凡是看見你這副悶聲不響的樣子,就要提這個拉木柴的事兒,方解我心頭之氣……”
他卻不以為然,“那你以後隻好見到我,就反來複去念叨這三個字了!”
“這麽說,你準備以後總讓我看你這副冷臉了?”
“是啊,皆因為本人生來就這副冷麵孔,不會像銀幕上的朝鮮演員那樣,千姿百態,討人喜歡!你自己卻偏要多心,以為我是在給你顏色看……”
我忍不住笑起來,在自行車上轉身打量著他——方方的臉盤,冷峻的五官,總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毫無動人之處,然而他身上卻似乎凝聚了一種力量,竟然深深地吸引著我,牽製著我,使我不願離開他。
我的心又**不安,想到了另一件事,“剛才說的那件事,你同意了?”
“什麽事?”他不肯回頭,佯裝不知。
“嗯,一同回家的事兒……”我也不肯挑明,深怕招來他幹脆的拒絕。
“讓我每天等你一同回家?”他語氣變得凝重,“有必要嗎?”
“沒有必要。”我率直地承認,“隻是想那麽做……”
“我覺得沒必要。”他鄭重其事地慢慢說,“你再好好想想吧!”
他果然封死了我的希望!這是預料中的反對,所以我並沒太難過,也不再堅持,隻是長歎一聲,“如果我是個男的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是個男的,你可能就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他這話太意味深長了,可惜我當時並未完全悟出他的全部含意。因為在他說話時,我不但沒有因為他的話而覺得更好,更舒暢,相反卻體會到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我所聽到的動人言詞是從這樣一個深處發出來的,因而在我身上所起的效力,也是非同尋常,無法描述和不可估量的……
2月14號
上工的哨子一吹響,我剛跨出指揮部的小門,遠遠就看見三連的幾個幹部正圍在電話機旁談論什麽。待我走近,才看清方岩站在幾個人當中,手裏握著電話筒。他一看見我,就遞過來一張紙條:“文燕托人捎來的。”
我打開一看,好朋友文燕用她那娟秀的字體寫道:
“方岩、淩鴻二同誌:老田參加本市學習班,臨時決定放假三天。我們準備利用這假期辦喜事。倉促間什麽也不及弄,隻打算請幾位朋友來玩兒,吃喜糖。請你們兩位今晚一定要回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文燕。”
“怎麽樣?”方岩問我,“你今晚有空嗎?去不去參加文燕的婚禮?”
我心裏猶豫著,我們軍工廠離市區約有十公裏遠,那條路夜裏少有行人,更無公交,一個女孩子單獨來去太不安全。有心約他同去,又怕遭拒絕。
我隻得含糊說:“到時候再看吧,我怕天太晚了,一個人不敢回城……”
旋即我又問:“你們在給誰打電話?怎麽來了那麽多人?”
“你太不關心三連了!”楊連長開玩笑地說,“我們停工很多天了,你不知道?”
原來招待所領導覺得土堆在籃球場,既影響美觀又阻礙交通,便趁著這幾天省委在該所開三幹會,借口保密需要把小門封死了!這樣就幾乎斷絕了三連運土的通道,走前門要繞幾條大街,遠而不便,極不現實。他們正在跟招待所打電話官司呢!
吃午飯時,情況更嚴重了。我在指揮部聽說,招待所堅決不開門,目前隻有另想辦法,從一條小巷裏把土運往別處。這一來就增加了勞動強度,為了不落在兄弟連隊的後麵,方岩打算從廠裏借來一部翻鬥滑車,提高往河岸上運土的效率。
到了下午,翻鬥車果然運到了,廠裏的汽車司機又給我捎來一張楊波寫的紙條,內容也是叫我回廠參加文燕的婚禮。我看過條子就去找方岩,正瞧見他們往工地上運翻鬥車,因為巷子太窄,汽車開不進去,他們挑了十多個年輕力壯的人,把車身和幾根鐵架卸下來,正一塊一塊往裏抬呢!方岩的個子比一般人都高半頭,他扛著鐵架也比其他人更吃力。一個街坊大姐在旁邊看熱鬧,這時不禁叫起來:
“你們看,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了,個子高,太吃虧呀!”
另一位大爺說:“你沒看人家多壯實?就是一座鐵打的金剛!”
我在旁邊聽了很氣惱,方岩的情況隻有我清楚,他從小多病,還做過大手術,身體並不好。車間裏流傳著這樣的事:每逢有人生病住院需要輸血,方岩總是第一個報名,也第一個被篩查下來,因為他體質不合格。有一次我也報名了,跟著浩浩****的人群去了廠醫院,果然是他帶頭。坐在醫院大廳裏,他談笑風生,一體檢,除了肺活量,其它指標都不行。那情景真的很喜劇,因為誰也不相信一個又高又壯的男青年,居然身體哪兒哪兒都有問題!現在我可不能讓他這麽逞強,萬一累垮了怎麽辦?
這時他們又返回來,要抬那些拆開了的車身。我趁人不備,就走到方岩身後,用手悄悄捅了他一下,意思是:“悠著點兒,量力而行!”
他正用一隻腳踩著一輛架子車的前杠,雙手叉在腰間,任憑其他人把沉重的機器往車上往,壓得架子車咯吱作響,他卻穩穩地踩住車,紋絲不動,真像一座金剛,也不理會我在背後的小動作。我見四周都是看熱鬧的人,起初不敢太放肆,但見他全然不睬的樣子,真是又好笑又好氣!一股頑皮勁兒上來,我也不管別人看見與否,又一連在他背後捅了好幾下,他仍像個無知覺的人一樣挺立不動,我隻好作罷。
等機器全都堆放好,下工的人們也漸漸走散後,我推著自行車走過去招呼他,他才問我:“你又跑來幹嗎?真是添亂!”
我無言以對,隻好拿楊波說事兒:“他也給我遞張條子來,叫我晚上回廠。說新郎明天就回自貢了,文燕帶話給他,讓我們兩個一定要回去參加婚禮……”
他也推出自行車,跟我默默騎了一段路,才問:“你去嗎?”
我沒正麵回答,試探著問他:“你去不去?今晚回來?還是明早回來?”
“我可說不準,家裏還有些事……如果去了,晚上八點前就得走。”
我想他這麽說,可能是怕我跟他同行?於是又問他:“你說我去不去呢?”
“我哪兒知道?不過你和我不同,你跟文燕是最好的朋友,不去不合適吧?”
我已經拿定主意,但又怕我說去,他就可能不去了,於是回答得模棱兩可。
“我也說不準,也許去,也許不去……”
他沒再說什麽,兩人又默默騎了一陣,便分手了。
在我來參加人防勞動之前,宿舍裏住進了一個新室友,她就是從成都空軍下來的文燕。她比我大五歲,儼然是個大姐姐,人長得很漂亮,普通話也說得挺標準。我跟李菲菲隻知道,她原來是個話劇演員。我們看過她的一些演出照和生活照,穿著“布拉吉”,打著洋傘,或者化著油彩,都是堪稱驚豔。至於她為啥去了部隊?又來了這裏?全都是個謎。過了好一陣,我們才聽說,原來她就是所謂“選妃”的當事人,隻因為林彪垮台了,她又年齡較大,才沒留在部隊裏,而是到了我們空軍廠。我後來好奇地問過她這些事兒,她坦然地承認了,至於為啥不回原來的縣文工團?她說她不喜歡演戲,隻想當工人。她分去當鉗工就兢兢業業地幹,工作一直很出色。她在車間裏也是鶴立雞群,但她跟那些女師傅們都談得來,比我跟李菲菲會處事。雖然她人長得漂亮,來曆又不明,也曾引起一些人的妒忌,但她總能想辦法化解。那時工廠經常搞會演,總是讓她來報幕,她往舞台上一站,立刻光彩奪目,讓人心悅誠服。
文燕跟我的友誼,更多地來自文學。說起來,她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個導師。我起初隻愛看中國的現代小說,尤其是戰爭題材,是她把我引到外國文學、世界名著的領域。《簡愛》、《紅與黑》……她用那娓娓動聽的嗓音,給我講述了一個個動人的故事;而簡愛的那一番愛情宣言,更讓我動心:“在愛情麵前,人人平等!”我那時需要的正是這種精神力量。文燕和方岩的關係也不錯,兩人談起外國小說都是口若懸河,大有惺惺相惜之態。這也曾引起我的浮想連翩——難道他們倆……
文燕很聰慧,立刻就告訴我,她有男朋友,以免我想歪了!
我也把自己的感情經曆告訴了她,文燕不喜歡楊波,卻很讚賞方岩。“我第一次看見他,就覺得這個男同誌真不錯,高高的身材,方方的臉盤,五官端正,濃眉大眼,這就是我們的男主角,男一號嘛!他在廠裏也算是鳳毛麟角,楊波跟他比起來可就差遠了!”文燕說著斜了我一眼,“我很奇怪,你怎麽沒去愛上他?”
這話說得我耳熱心跳,其實我從沒認真想過這事,大概是覺得我不配吧?
我來人防工地,她也清楚其中原委,還說應該這麽做,否則瓜田李下,方岩隻好避嫌。但在“遠離莫斯科的地方”,那就不一樣了。她的愛情經曆也挺複雜,在文革風暴的洗禮中,她跟高大漂亮的初戀男友分手了,又跟矮小瘦削的老田走到一起。誰都說他們不般配,文燕卻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她的選擇自有道理。雖然文燕性格矜持,談吐文雅,但我在她身上認識到,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和堅定信念才是真正的心裏美。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她跟老田的婚事在即,我當然要回廠參加。跟方岩分手後,我就去商店買了一個彩色圖案的溫水瓶作為禮品。
傍晚時分,我已經坐在一張鋪著華麗台布的小圓桌旁,愜意地吃著文媽媽給我煮的湯圓。突然覺得眼前光線一暗,抬起頭來,發現方岩站在小屋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夕陽的餘輝,臉上的表情有些愕然,大約是沒想到聲稱不回來的我,竟比他還早到了吧?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自己耍了什麽手段似的……
文燕的媽媽連忙招呼他進屋坐,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也避免他的詢問,我連忙起身走到五鬥櫥邊,指著那個天藍色海麵飛白鷗的溫水瓶,挑開了話題:“喂,你看我買的溫水瓶怎麽樣?比那些滿是紅色語錄的洗臉盆,藝術得多吧?”
方岩剛要作答,文媽媽端來一個冒著熱氣的小碗,“快趁熱把這湯元吃了。我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沒敢多煮,小淩就不愛吃這甜東西……”
“對,我寧肯吃麵條。”我忙說。
“我也不愛吃甜食。”方岩笑著說,“不過這幾個還能對付下去……”
又來了幾個客人,方岩這才想起,還沒見到文燕和老田。“哎,新郎新娘呢?”
“抱歉得很!”文媽媽連忙說,“婚禮昨晚就舉行了,可是來不及通知你們,白勞今天跑一趟。老田下午就回自貢了,他剛提了文化局副局長,忙得不行。燕兒跟廠宣傳隊去外地演出《紅燈記》,今晚也不回來了。”
“不要緊,我們玩一會兒就走。”我說。
“不行不行!”文媽媽一把拉住我,“燕兒留下話,叫你今晚就在這兒住一宿,明天不是星期天嗎?你慌什麽?你們倆好長時間沒見麵了……”
“不行,今晚我必須回去,現在外麵亂得很,經常發生被搶的事兒,一晚上不回家,我爸媽會著急……”我又轉身悄對方岩說,“待會兒等著我一起走啊!”
他不置可否,大概也想起進城那條漆黑的路,還有一個單身女孩子會遇上的麻煩,隻得點點頭。我於是竊喜,看來剛才那番話起作用了,也算又一個計謀得逞。
這時華瑞林和李菲菲、楊波等人一塊兒來了,看見我跟方岩都在,似乎有些驚詫,我也知道,廠裏開始有一些關於我倆的傳說了。楊波顯然知道我今晚會來,或許他還不死心?想跟我再糾纏下去?我不願給他好臉色,立刻就興師問罪:
“你也真是的,明知道昨晚就舉辦過婚禮了,怎麽今天還托人來撒謊?”
楊波轉身避開,沒有回答,李菲菲笑著替他求情:“人家是好心,想趁便叫你回來玩玩兒——你們倆好久沒見麵了嘛!”
我不樂意聽她如此打趣,又扭頭去跟別人說話,始終沒理睬楊波。這屋子很小,但來參加婚禮的人挺多,一撥剛離開,另一撥又擠進來。幾個同車間的師傅也來了,他們見新郎新娘都不在,便招呼方岩說:“走吧,一塊兒進城去!”
我不免緊張,方岩卻正襟圍坐,婉言謝絕:“不用,我還要再坐會兒……”
我猜想他是要等我一起走,不由得心裏一暖,否則我今晚可就回不去了。但他起身告別時,卻根本沒有招呼我,而是徑直出門,去推自行車了。我隨著眾人一起送他到院子裏,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麽開口?還是文媽媽替我解了圍。
“小淩不是也要回家嗎?怎麽不跟方岩一起走?一個人進城好可怕哦!”
“是啊!”我趁機叫住方岩,“你等等,我也去推車……”
華瑞林又來多管閑事,他奇怪地望望我,又望望楊波:“怎麽?剛見麵就要走?你們不在一起玩會兒了?”
“不了。我要去看電影……”楊波迅速瞥了我一眼,似乎不敢再有奢望。
華瑞林還想說什麽,黑暗裏被李菲菲踩了一腳,這才不吭聲了。
此人是方岩的好朋友,兩人曾有過命的交情。但自從他跟李菲菲談戀愛,方岩又不讚成,這份往日的情意便淡了許多。我就更不想理睬華瑞林了,心裏還在怪他多嘴。難道他竟不知這半年來,我跟楊波之間發生的種種不和嗎?我跟楊波早已成為路人!隻是他那陰鬱的眼神一直追隨著我,便招來很多好心人的同情吧?
這當兒方岩已騎出院子,又在門外流連,慢悠悠的騎著,似乎在等我?我連忙朝眾人揮揮手,在他們好奇的目光中追上方岩。四顧一看,隻有我單獨跟他同行,不禁有所感觸,心兒也微微地顫抖起來,好似有一股溫突突的泉水打那兒流出……
這是一個隱約散發著春天氣息的二月的夜晚,空氣中含著一種融雪、溪流和潮濕的樹皮的氣味,道路兩旁的黑色樹枝在溫暖的灰色天空下清晰地印現出來,而遠處的灌木叢看起來竟是頗為豐滿的黑絲絨般的顏色。大地萬物都在聚集力量,暗暗準備複蘇。來臨中的春天的頭一線曙光,使我心中感到陣陣喜悅……
我手扶車把,抬頭望著浩瀚的天空,隻見朦朧的雲彩中月光皎潔,有幾顆星兒在頭頂上流動著和閃耀著。倏地,一顆流星橫過天邊墮落下去,後邊拖著一條明亮的尾巴,傾刻間便無影無蹤了……
“不知道這顆星星,是不是我的吉星?”
我沉思著把手掌伸向天空,接著好似回答我一般,頭頂上又有一顆星星射出來,一閃便消失了……我不能壓製這種迷信所產生的喜悅,就如同不能壓製方岩在我身邊而帶來的迷人歡樂一樣。我跟在他身後默默騎著車,真想就這麽永遠走下去!
“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和我一道回家?不知道他願不願意跟我在一起?”我想到這裏,忍不住回頭問他,“方岩,你今晚沒想到我也回廠了吧?”
他沒作聲,我這才想起走了這麽長的路,還有半小時就要進城,他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我不禁生氣了,這個人,真是有點費解!我也不想理睬他了,幹脆就這麽閉聲閉氣地回家吧……但是不行,我眼下的歡樂和瀟灑的心情,我那善於發揮又不愛克製的天性,都使我立刻就要發泄自己心中的這份不滿。
“怎麽?你又不高興了?生氣了?嫌我跟你一道回城了?剛才是你自己答應的,這會兒又這副模樣!早知道你這樣子,我還不如留在廠裏呢!”
“本人並未生氣。”他不慌不忙地聲明。
“那你怎麽不說話?”我毫不客氣地逼問。
“無話可說。”
我氣得使勁一蹬車,就把他甩在身後,他也並不急著趕來。
這時月光衝出雲彩,透過道路兩旁幽暗的樹林,照亮了原野的每一個角落。它那純潔而靜謐的光輝,仿佛吞沒了生命的一切缺陷,也拂去了我心頭的不快。樹影婆娑,涼風習習,我不由得輕輕發出一個愉快的笑聲——我喜歡眼前的夜景:沒有被房屋所遮蔽掉的廣闊的天空,奇異生疏而又安靜站立的黑黝黝的樹木,都比大城市那燦爛的商店陳列窗和車輛行人的喧鬧更使我感到親切。在這郊區馬路上偶然遇到的每一個夜行人都會引起我興趣,何況那位掉在身後不遠不近跟著我的,親切而不可少的人呢?我終於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今晚想跟他同行是另有原因——我必須再次把自己的心意剖白給他。至於是否完全坦誠?還要視情形而定。
放慢速度等上方岩,我又開始新一輪充滿浪漫與幼稚的解釋:
“真希望你不要誤解我,我是非常尊重你,信任你的!我對你的感情也是真誠的!我願意這一生都把你當作我的大哥哥來看待,永遠得到你的關懷和眷顧,也時常聽到你的教誨……做你的好同誌、好朋友,是我目前唯一的願望!”
“問題不在於我們自己怎麽想,而在於群眾怎麽看?”他認真地說,“你想過這個問題嗎?你的那些個想法,在中國是否行得通?”
“誰跟你似的想那麽多?”我不服氣地說。
“我的處境迫使我想那麽多!”他緊跟著說,“前天我到一個軍工廠去,這個廠有不少人都在咱們三連勞動過,他們見麵就問我,是不是在跟你談戀愛?還有二排南光機械廠那些人也說,我們倆成天一起進進出出的……”
“我們什麽時候一起進進出出了?”我知道自己理虧,但仍然強辯著。
“就這樣,你還想叫我每天都等著你,一塊兒回家呢!”
我又羞又氣,無言以對。眼看到了家門口,我也不下車。
“怎麽不回家?”他平靜地問。
“要另找個地方,跟你說清楚!”
我就是這樣,總是聽憑熱烈而純樸的天性去自由發揮,並沒對自己的感情和印象加以分析。我不計後果地往前騎著,也沒認識到今晚的行為一直都是前後矛盾。
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子裏,方岩先跳下車來,把自行車放在一根電線杆旁。
“有話就在這裏說,要不走得太遠,又讓我回頭來送你!”
我也下了車,卻氣鼓鼓地一言不發,但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生誰的氣?
“你怎麽又不說話了?”他點燃了一枝煙,溫和地問。
“還說呢!連想一想都怪傷心的!”我幾乎要落淚了,“我隻不過是想跟你交個普通朋友,連這個小小的要求都達不到嗎?”
“是的,周圍的環境不允許。所以,我不能如你所希望的那樣,跟你交朋友……”他低聲而堅決地說,“這麽說吧,我倆就不能超過一般同誌關係!”
“這麽說,你又要跟我們來工地之前那樣,從此冷淡我了?”我傷心地問。
他把剛吸了幾口的香煙扔在地上,又用腳踩滅。“我剛才說過一遍了……”
“我知道呀!”我賭氣地說,“我知道你今後的態度——若是我去找你,你不會拒絕,但你不會再來主動找我了,是嗎?”
他沉吟了一下,輕聲說,“是的,我隻能這樣……”
“我真想不通!難道因為我們是一男一女,就不能交朋友?甚至連在一起說說話都不行嗎?難道世人就這麽不容……”我感到一陣辛酸,不由得低下頭去。
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從而得出一個結論:“你哭了?”
“……”
“別這樣。我不是你想象中那麽好的人,不值得交往。”他溫和地說,“我是有很多缺陷和弱點的,隻不過你還沒發現罷了!”
“對了,咱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你今天就來提提我的缺點吧?”他的幽默感又上來了,居然半真半假開起玩笑來。“我真想聽聽我有什麽缺點,盡管我聽了也不一定能改,但還是想知道,也喜歡聽!”
我很想從他身上挖出一些不好的東西,狠狠地說他一頓,以打擊他那總是處於優勢的地位,也消解我心中之氣。但一時竟想不出來,隻得懷著幽怨,負氣地說:
“你是個冷血動物!我和文燕、李菲菲都覺得,你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懂感情!將來那個女孩子跟了你一定很倒黴,你一定對她壞得要死!冷淡的要命!”
“是嗎?你們這樣看我啊?”他非但沒生氣,還大笑起來,“這個意見提得好!不過我並非完全不懂感情,該有感情的時候,我也不一定冷麵冷心……但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在不該濫用感情的時候,冷比熱好。”
我知道他有所指,一時又羞又惱,恨恨地說:“你確實這樣,冷比熱好——經常無緣無故的,就不理人家了!”
“新仇舊恨都想起來了。”他仍是笑道,“那時候也算不上不理你,因為我這個人總是這樣,對沒有工作關係的女同誌敬而遠之。何況那時群眾有看法,說我經常到你的機床旁去跟你聊天,影響生產……這種看法我不得不顧及呀!”
“是嗎?竟有人這麽說?”我頗感意外,“當時我還以為……”
“你以為我是在‘一分為二’的問題上苦惱困惑,而你沒有明確站在我這一邊,也沒來安慰我,因此我在生你的氣,對吧?”
我被他說破,很為自己的幼稚而害羞。“真討厭!準是文燕告訴你的……”
“是啊,你們真夠可以的,還說要來集體勸慰我,免得我想不開,去投河!”他見我不好意思,又排解似地說,“其實你們女同誌呀,都喜歡‘熱’的人吧?”
“那可不一定!”我活躍起來,搶過話頭,“比如我就喜歡別人對我傲一點。這樣的人最容易引起我的尊敬,搏得我好感……”
方岩笑了笑,沒說話。他倚在自行車上的身影,被路燈灑下的光環團團圍住……
“你不相信?那麽你猜猜,我對你最敬佩的是哪一點?”
“我不喜歡猜人家的心思。”他逐漸嚴肅起來。
我沒注意到他的臉色,毫無顧忌地說下去:“就是你對我的態度……”
“什麽態度?哦,不理你呀?”
“對,你越是不理我,我越是對你有好感,越是敬重你。因為我雖然感情上接受不了,但知道你的態度是正確的,有道理的。如果你不那樣做,我對你的敬重也許會消失……”我垂下頭,語氣變得沉重,“所以,我時常很矛盾,甚至很痛苦……”
果然,方岩聽了這番話,原本從容的神情也消失了,臉色迅速變得莊重和嚴峻,他手扶車把,沉默地望著路燈那微弱的光亮所無法驅除的遠方黑暗……
過了一陣,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帶著一種我所無法描述的,聰穎而大方的態度輕聲說:“你對我的感情是不必要的……”
我在心裏咀嚼著“感情”這兩個字,又惶惑又不安,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老天!難道我對他真的產生了什麽感情嗎?但願那不是“愛”吧?
我內心忐忑,惶恐困惑,隻得喃喃說:“也許我又錯了?可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方岩又說:“近幾年我也覺得自己太冷了,盡量想熱情起來,卻總是熱不起來……隻好反過來想,還是冷點好,一個人總該有理智,能控製自己不必要的感情嘛!”
這話說得十分巧妙,我當然知道他是另有含意,別有所指,但心裏仍然很亂,似乎又看得不甚分明?於是慌忙支吾著:“其實,我也控製過自己……”
“也許你控製自己不要太熱的力量,和我控製自己不要太冷的力量一樣,都還不夠罷?”他再次巧妙地這麽說,然後爽朗地笑起來。
我卻笑不起來,心情更加沉重。我還沒從那種惶惑不安中清醒過來,也沒料到今天的談話竟然會發展到這個地步!過了一陣,我才突然認識到,自己今晚的言談舉止又是極不聰明的,很多思想和行為都缺乏正確的考量。最不智的是,我竟然過多地把自己暴露在方岩麵前!現在我才醒悟,但為時已晚,於是我心潮起伏,一時感到羞愧難當,一時又思緒莫名……事過之後,我肯定又會後悔萬分!然而以今天的高度去衡量從前,我們誰沒有先見之明?誰不是大智大勇?
方岩見我這副悵然若失的神色,並不勸導,反而字斟句酌地說:
“我這個人,大家都說我冷淡、寡情,也許是這樣吧?我總覺得,你們那些感情都是多餘的,不必要的!我雖然覺得你的想法有道理,即男女之間可以建立友誼,但,我又不願超過一般世人的範疇……因此,以後我們還是少接觸吧!”
我聽到這裏,不由得從心裏發出一陣寒噤,隻好勉強地笑了笑——我實在是讓自己感受到一種致命的失望了!
方岩裝作沒看見這些,笑著繼續說:“目前,我覺得自己已經虛弱不堪,無法承受任何打擊了!一年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再被別人議論,我可受不了……”
他是想用玩笑話來衝淡我心中的悲傷?我不禁苦笑了,“我早知道有一天,你會這麽說,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哦,當然,你是正確的!”
方岩見我接受了他的意見,反倒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才用非常溫和的眼神,近於撫慰地看著我,“過幾年我們可以像你要求的那樣做,現在不行……”
他聽懂了我的挖苦,隻是微微一笑,沒有作聲。
又過了一陣,我才無可奈何說:“好吧,你非要那麽做,我也沒辦法……我隻希望你明白這一點:我對你的印象很好,也很深刻,將來如果有誰告訴你,我對你有過任何不尊重或者不信賴,你可要毫不猶豫地否定啊!”
“我任何時候都不會那麽想。”他這句話給了我一絲安慰,但他下麵的話又給我潑了一桶涼水,“因為我壓根兒就不認為,別人都應該尊重我,信賴我……”
我低頭無語,在路燈光燦燦的照耀下,內心卻灰暗到極點。
估計我臉色也是灰白的?方岩瞅了了我一眼,又改換語調,輕言細語地說:“你的意思,是想讓我把你放在內心的某個位置上?那麽,就算是那樣吧……”
他看看表,我也看看表,時間已近十點,周圍房舍的燈光都無聲無息地滅淨了,寒冷和黑暗包圍著我們。方岩小心地提醒我,該回家了。
我無力地點點頭,慢慢推出自行車,往家走去。
“怎麽?連車都騎不動了?”方岩笑問。
“是啊,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交談,我就想拖延一點時間。”我爽直地承認。
“唉,你把我想得太冷了!”方岩也苦笑道,“我還不是那麽冷的人……”
“的確,你還不算太冷。”我盡量用冰冷的口氣說,“祝你以後更冷!”
“好吧,我正想調到另一個廠去工作。”他突然說,“真的,我覺得我離開可能會好些,也免得給你帶來那麽多痛苦和矛盾……”
我猛吃一驚,繼而又賭氣說:“好啊,你走也好,我也希望你走得遠遠!”
“就怕廠裏不放……”他又話鋒一轉。“雖然我是走資派的兒子,但也有些用處。”
“那你就硬要走唄!”我冷冷地說,心中也悲涼之極。
“那怎麽行,我還是黨員呢,可不能亂來。”
我們都不說話了,慢慢推車走著。走出小巷子,來到我家門前那片空地,那是軍區後勤的大門,隻見黑色的常青樹叢在兩旁伸出了它的禿枝。仿佛是在耐心地等候著什麽人……我有所感觸,心裏微微一動:幾天前一個下雨的日子,不就是他披著雨衣,徒步把我送到這裏嗎?當時我們興高采烈地交談著,都沒注意到竟然走了那麽長的路,也沒注意到那綿綿細雨,早已浸濕了我們的棉衣……
我心裏一熱,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思想又活躍起來,就大膽地問:“以前你總是送我回家,雖然你說是有事打這兒經過,但我卻覺得,是你特意來相送……我可以這麽想嗎?當然,你以後也不會再來送我了!”
“這個……”他沉吟了半晌,似乎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
“不,我為啥要那麽想?”他忙說,“你不是知道了,我是順路去一個朋友家嗎?”
“對啊,我給忘了。”我猛然想起,也不免苦笑,“看來,我又自作多情了!前兩天,我還去你家找過你呢!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可笑……這又何必呢?”
他鄭重其事地說:“以後你預先告訴我,我會在家裏等你……”
“這麽說,我們以後還能見麵?”我反而有些吃驚,轉頭望著他,又滿含希望。
他歎了口氣:“這個嘛,你把我都想到絕路上去了,我還做不到那麽絕……”
我不滿地看著他,似乎不能接受這番似是而非的論調,還期望他進一步闡述。
他卻欲吐又咽,最後幹脆掉轉了話頭:“這問題以後再談吧……因為你認為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談話了,因而我倒不忙回答你了!”
春雨綿綿,不期而至,又浸濕了我們的衣服。
我有些失落,又強自鎮定:“好吧,那就在這兒分手……”
出乎意料的,他還往前邁去:“再走幾步,還不到你家門口呢!”
“不,請回去吧……”我鼓足勇氣這麽說。
他也就不再堅持,轉身跨上車,疾馳而去。
我緊走幾步,再回頭看去,他的身影已經隱沒在茫茫夜色裏了……
周圍的一切都安眠在極度的靜穆中,僅隻有一根纖細的樹枝,從我們剛才站過的地方孤寂地伸了出來,在那兒輕微地顫動著。從遠處飄來了一陣陣奇異的,時斷時續,而且拖得很長的聲音——是否那是城郊的風在低吟著它單調寂寞的歌曲?或是那遠處田野裏的溪流衝破了冰層,正在縱橫纖陌的溝渠中輕柔地潺潺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