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離工地不遠有家名小吃“晉陽樓”,跟淩鴻喜歡讀的一本抗戰小說幾乎同名。店裏的豆花麵味道獨特,色香濃鬱,淩鴻常去吃。這天中午她卻無意美食,匆匆幾口就返回招待所。她心緒不寧地走進飯廳,上午的事還縈繞在腦際,不斷叩問她的心。她低頭走向飯廳的最後一張圓桌,那是她常跟方岩圍坐的地方……
突然,她站住了,心猛地一收縮——那張桌旁正安靜地坐著一個青年,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書,置之不理窗外籃球場上的喧嘩,似乎也沒發現即將走到身邊的她。
淩鴻在一陣陣思想暗流的衝擊下悄然走到青年身旁,他抬頭看見她,略微點點頭,又繼續俯身看書。盡管她深深了解麵前這個人,知道他待人接物總是這樣不拘禮節,但上午的事在她心裏留下了不易抹去的印痕,方岩看來似乎有些冷淡的態度,更使這印痕加重了!她無言地坐下來,用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不安地注視著他——
他是嚴肅的,這就把疲乏的跡象呈現在他那棱角分明的方臉盤上。在濃黑高聳的兩眉之間有幾道很粗的皺紋,像刀刻一樣。眼睛是銳利和靈活的,但又十分冷淡,象征著他的深刻與成熟。眼睛周圍的暗影,頭上堅硬的發茬,抿緊的唇邊那執拗的線條,都表明這是一個意誌堅決、性格豪放但又見識廣博,要求自己很嚴的人。
在這番精心而專注的打量中,淩鴻發現他的穿著和這嚴冬氣候頗不相稱: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單薄地罩在他那碩長而略顯清瘦的身上,這使她想起了有關他患病的傳聞,於是她丟掉矜持,匆忙而冒失地發問:“你病了?”
“沒有。”方岩眼不離書,“隻是今早起來稍感不適,媽硬逼我去醫院拿藥。”
淩鴻知道方岩的母親原是這座城市的婦聯主任,自然會關心人。但她仍覺得自己負有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的心又**起來,惶惑中竟然吐出三個字:“怪我嗎?”
“怪你?”這次方岩驚異地抬起頭,望了她一眼,“我病了為什麽要怪你?”
“因為昨天我說的那句話呀!”淩鴻此時不無憤慨。她在生自己的氣,因為她突然發現,她根本無法解釋這件事,不禁心中也莫名地焦燥起來。
方岩不再作聲,又理頭看書。淩鴻想瞧瞧他臉上的神情,有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主意。這不僅是因為他正好坐在背光的地方不易觀察,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那臉麵是被他很好地管束著,她什麽也看不出來。
跟她此時心裏想的不太一致,方岩根本沒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因為他從不在意淩鴻平時的幼稚言行及唐突舉動。雖然他也曾因了這些對她大加斥責和譏諷嘲笑,然而歸根結底,他隻把那看作是她“兒童心理”的表露。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確實把淩鴻當作尚未完全成人的大孩子來看待。盡管他比她大不了幾歲,但懷著一顆早熟的心靈對那性急的毫無常識的詢問,純真的還沒考慮成熟的看法,以及色彩繽紛的幻想的偏愛,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天南地北的交談。他開著玩笑,順便把一些新穎大膽的思想和正確的人生觀,統統灌輸到她那熱切而富於感受的腦海裏,又不假思索地繼續在她的靈魂裏,激發著她對於種種現象的更加切實的理解,然後把她和自己這出於無心的教誨一起忘卻。至於這一切給她留下了什麽印象?在她的生活中又起到什麽作用?他可沒好好想過。在他心中,她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嘛!
似乎想到了某件事,這時他突然問淩鴻:“上午的會開過了?怎麽樣?”
“總結材料沒通過,讓我重寫。”淩鴻撅起了嘴。
“看來你寫材料是不行啊!”方岩微笑著,“大詩人,還是去寫你的抒情詩吧!”
淩鴻也忍不住笑了,“我早就說過,不會寫這些幹巴巴的東西,所以才讓你來幫人家一把!可你上午卻沒來……”
“你呀,總喜歡依賴別人,願意人家把你當孩子看。什麽時候你才能甩開上級、家庭、朋友這些拐棍,獨自去闖世界呢?”
“瞧你倚老賣老的!其實你也不喜歡寫這類文章吧?你曾經說過,你可能是個批評家,卻不會成為好作家!”淩鴻對方岩的教訓不以為然,但想起上午的事又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正想讓你幫我出主意,提點修改意見,偏偏你就病了!把我急的,還去你家找你呢,沒想到吃了一個閉門羹!”
“怪不得我從醫院回家,聽說有個女同誌來找我,沒想到是你。”
“你家原來有人啊?”淩鴻叫起來,“可我敲了半天門,也沒人來開!”
“誰叫你敲錯門,敲到我爸的門上去了!”方岩爽朗地笑起來,“你忘了我家還有個走資派?老頭子沒事幹,天天在家看書下棋,睡得晚也起得晚。你上午去時,他還沒起床,無法給你開門,但聽見了你的聲音,你不是叫著我的名字嗎?”
看著淩鴻的窘態,方岩又大笑起來。這笑聲衝淡了飯廳裏的拘泥氣氛,淩鴻臉上也不由得浮起了淺淺的笑靨。
上工時間到了,方岩起身要走,卻被淩鴻一句半真半假的話給攔住了,“怎麽?寫總結的事你真不管了?你可是指導員哦!”
方岩瞪她一眼,也半開玩笑地歎了口氣,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重又坐下。
淩鴻繼續借題發揮:“你呀,太不關心宣傳工作了!從沒見你寫過什麽表揚稿或者決心書之類的,所起的作用還不如楊連長,他就挺支持我的工作!”
“寫表揚稿?那還不如寫批評稿呢!”方岩打趣地說。
淩鴻不解地望著他,以為他在開玩笑。於是方岩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下去:
“我是寧肯批評十個人,也不肯表揚一個人——批評十個人,我就得罪這十個人。而表揚一個人,我可能就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你這什麽意思?”淩鴻也瞪大了眼睛,“真是奇談怪論!”
“這還不明白?都是林彪把我黨的作風搞壞了!好大喜功,報喜不報憂,使一些群眾也跟著受影響,變得隻愛聽表揚,不愛聽批評了……”方岩搖搖頭,感慨地說,“前兩年還總開什麽講用會,更是逼著人說假話:我是如何活學活用啊,關鍵時刻我是怎麽高呼著口號衝上去啊……害得台下人都替他臉紅!”
淩鴻不由得笑出聲來,想起了不久前發生在車間裏的一些事……
“瞧這些吹捧峻嶺、大海的文章,真讓人肉麻!”方岩把桌上的一張報紙揉成一團,扔到牆角落,“唉,報紙也說起違心的假話了!”
淩鴻不大看報,也不太清楚報上那些照片的拍攝者為何人?但看方岩的神色,可能是個重要人物?“九、一三”事變前後的風風雨雨還未消散,她正想問個明白。
“看來你當時提的那些問題是有些道理,什麽‘馬列主義的頂峰’啦,‘最最最’啦,現在統統都現原形了!”淩鴻頗感興趣地說,“快跟我講講吧!”
“其實我對這個問題也並非有很清醒的認識,隻是覺得當時的政治空氣很沉悶,總感到有什麽東西壓得人不敢講話!我也看不慣報紙上對林彪的吹捧,他是個什麽人,老幹部心裏都有底。他確實挺會打仗,但你看有些人吹噓的——連秋收起義朱毛會師的曆史事實,也篡改成他了!我跟廠裏的幾個朋友,在一起學習馬克思和列寧的精典著作,越學越覺得有些說法不對頭:毛澤東思想做為一個理論,怎麽成了絕對真理?它就不可能再發展了嗎?一分為二隻有好壞之分?那不成了形而上學?討論的怪熱烈,可有人沉不住氣,就給透露出去,事情一下子鬧大了……”
“是團支書陳振東吧?”淩鴻忙說,“他還問過我對這些問題怎麽看?我說我也弄不明白。他又到處跟人辯論,工人哪兒懂這些哲學問題?他就洋洋得意了,說我跟你們討論這些問題,就好比華羅庚給小學生講數學題!這可把師傅們氣壞了……”
“大部分工人同誌都是這樣,憑著對主席的樸素感情在辦事,還以為他們是在捍衛真理呢!真正可氣的是軍管會那些頭頭腦腦,也算革命多年的老幹部,但平時不讀書不看報,還以大老粗為榮,一點馬列主義都不懂,在這些問題上也認識模糊!咱廠的軍管會丁主任本是空軍,跟林彪緊著呢!他當時找我談話,居高臨下地硬要我承認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有問題,性質是反動的!我才不理他那一套呢!我說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會說的第一句話是毛主席萬歲,會唱的第一首歌就是《東方紅》。我也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難道我就玩兒不來嗎?為什麽要白天黑夜的學馬列思想,讀毛主席的書?別人在搞武鬥,我是堅守崗位忙生產。別人下班隻顧小家庭,我是放眼全世界,孜孜不倦地探索真理!這還不是因為一種對黨對人民和對事業的熱愛在支持我,還有就是對主席的無比熱愛無比崇敬。我學這些,一不為當官二不為發財,為的是能夠正確理解毛澤東思想的偉大,能正確執行黨的政策,為的是能更好地幹革命,盡一個普通黨員的責任……你說我這是什麽立場?什麽觀點?丁主任聽了頓時啞口無言。其他那些軍代表還想一個個跟我辨論,我知道他們沒多少人是認真讀馬列的,於是略施小計,三下五除二,幾句話就把他們頂得下不來台了!”
淩鴻也活躍起來,“所以車間讓你做檢查,你隻說了幾分鍾?”
“三分鍾。”方岩笑了笑,“我說我承認學習毛主席著作,不該在某些深奧的哲學名詞上鑽牛角尖,而應該把精力放在學會運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分析問題、解決問題上……如此輕描淡寫、浮光掠影,應付了一番。但在黨小組會上,我又堅持自己的某些觀點是正確的。黨支部暗地裏支持我的人很多,廠長、書記前兩年關牛棚也受過我周濟,上下一起說合,軍管會隻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後不了了之。我照樣還是我,但因當時沒成反革命,如今也就不算是反潮流的英雄了!哈哈……不過那種英雄我也不想當,大丈夫能屈能伸,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淩鴻也跟著笑起來,“陳振東可倒黴了,幾次檢查都沒通過。”
“誰叫他堅持不住,自己先軟下來?恨不得連自己的根根梢梢都抖落了一遍!明明是貧農出身,卻要說什麽是‘打上了資產階級的烙印’。我就不怕,真理在手,該硬時必須硬起來,該軟時也不妨妥協一下。因為鬥爭需要有理,有力,有節嘛!但我挺討厭那些事先叫得凶,事後又縮得快的人!”
“真好笑,我們團支部也接連開了幾晚上的會,讓積極份子都來參加批判。但我們幾個團支委卻沒發言。後來就有人說,車間團支部都是布哈林、托洛茨基之流……其實我是真不懂,隻是直覺上感到你是對的,跟著出了幾期牆報,道理上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淩鴻陷入了回憶,“那時,我連你借給我的《共產黨宣言》還沒看呢!”
方岩溫和地批評她,“你要幹革命,想參加共產黨,連《宣言》都不看,那怎麽行?”他深思著,“別像某些幹部子弟那樣,華而不實,不學無術,什麽都不懂,政治大事也不關心,就知道吃老本!主席說,要立新功!父母的老本連他們都不能吃了,何況我們。**至少有這樣的好處,就是使我們這些過去養尊處優的子弟威風掃地,痛定思痛,才明白父母靠不住,得學點真本事,自己去闖一闖。地方幹部子弟大都比較樸素,愛學習,愛思考問題,那就是父母倒黴了,因禍得福的緣故。而部隊幹部子弟照樣得意,他們的父母沒怎麽受衝擊,下農村插隊的厄運也沒輪到他們。所以像李菲菲,對不起,也包括你的楊波,還是成天隻知道玩兒,從不考慮接班的問題。父母幹了一輩子革命,卻培養出這樣胡鬧的子弟,怎不叫人心寒?”
“自古忠臣出逆子嘛!”淩鴻順口說了一句當時流行的詩句,又仔細打量著方岩,“不過你看外表可不像幹部子弟!我們剛下廠時,見你那一身舊軍裝,破衣褲,還以為你來自農村呢!後來聽說你父親是市委書記,真讓人吃驚……”
“我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我是高幹子弟,才故意這麽打扮,未免矯枉過正了!但如果你們真把我當成工農子弟,我這目的也達到了。不過那兩年我確實窮:父母都被抓起來,今天在這兒遊行,明天在那兒批鬥,工資也都停發。兄弟們還在讀書,大哥二哥都在外地,我這老三就成了家裏的頂梁柱,是唯一拿工資的人,要養活全家呢!你沒聽廠裏人說嗎?月底千萬別去方岩家,他們連鍋都揭不開,隻能吃土豆紅薯充饑……何況我也沒時間和精力關心穿著,雖然有時候補衣服都補得不耐煩了!”
淩鴻早就聽說,方岩家沒有女孩子,隻有八個兄弟,就跟當年保家衛國的楊家將一般。聽到這裏,又想起那句老話:“年到二十五,衣破無人補。”不禁菀爾一笑。
方岩似乎沒覺察,接著又說,“不像你和文燕這些女同誌……”
淩鴻臉上一紅,“怎麽?我們女同誌就一定愛打扮?”
“嗯,有一點。女人嘛,總是喜歡俏。盡管穿一身舊軍裝,也要在鏡子跟前左照右照。”方岩打趣地笑道,“不過你還可以,還沒到噴香水的地步。否則風一吹就香飄十裏遠,我也不敢坐得離你這麽近了!”
“我認為過分追求穿著打扮固然不好,但也不能像你那樣,總是破破爛爛吧?”淩鴻不禁辯解道,“有條件的話,還是應該注意點,講究點。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工農子弟穿的確良也大有人在,你又何必這麽樸素?”
“我在穿著方麵確實不值得效仿。”方岩忙說,“那都是因為我父親以前地位高,我不願意顯得太特殊,就要求自己嚴了點,然後便形成習慣,改不過來了……再說,我也沒有不修邊幅到你們形容的地步。有次出差回來,洗了澡沒衣服換,就把我哥的衣服穿出來。廠裏人見了都說:嗨,誰說方岩洋不來?”
“喲,我可想象不出你這種模樣。別的不說吧,就你那胡子,十天半月也不刮一回。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為你都三十多少歲了!”淩鴻忍不住說出來。
“我的工作證是填大了好幾歲,直到那次在空軍技校選國家主席,同學們才發現我最小,還不到選舉年齡,不夠公民資格。這兩年就老得太快了!也不知是用腦過度?還是到了工地上日曬雨淋的緣故?反正,這由細皮嫩肉到傻大黑粗的轉變過程,確實大大縮短了!前兩天碰到幾個中學同學,他們就異口同聲地說:方岩,你明顯的蒼老了!”他摸著胡子巴碴的下巴,又大笑起來,“實際上,無論從外表上還是從精神上,我都希望自己更老練一些,更成熟一些……”
聽了這番話,淩鴻又如以前一樣地發現,在方岩活潑的精神上總有一種真正的年輕、不移的愉快和生命的充實。他那風趣詼諧的談吐,不時發出的爽朗笑聲,他的煥發著光彩的麵容,都富有一種感染力,能使委靡的人振奮起來,憂愁的人快樂起來。這力量不是她能理解的,卻引起了她的好奇。在她看來,方岩的性格是異乎尋常的,十分新穎的,她想更往深處探求它,更為了解它;並且在了解的同時,她也想知道他對自己的看法。淩鴻直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也得到了方岩直率的回答。
“你很聰明,如能經曆一番痛苦的磨煉,你的前途可以說是很光明。不過……”他微笑地看住她,“你的自尊心,或者明確說是虛榮心也比較強,每做一件事都希望出人頭地,如果達不到這個要求,你就寧肯放棄不做。未免有朝秦暮楚之嫌。比如你原本喜歡文藝活動,可是唱歌跳舞你都並非科班出身,就把精力放在體育上。但你打排球身量又不夠高,於是你現在又迷上文學創作,牆報上的詩都快被你壟斷了!有些句子深奧的別說半文盲的工人師傅們看不懂,就連我這粗通文墨的人也是對牆興歎,自愧莫如……逞強本是好事,但你都快強到個人英雄主義的地步了!這對要求進步的你來說,不能不看作一種障礙。須知陽春白雪、孤芳自賞的人,在工廠裏肯定吃不開!別忘了陳老總的那兩句詩:翹翹者易折,皎皎者易汙啊!”
淩鴻感到臉上微微發燒,不得不承認這番話一針見血,戳痛了自己,但她不想在他麵前示弱,於是把嘴一撇,“瞧你把我說成什麽人了?孤芳自賞?師傅們最多說我是清高吧?哪有你講的這般難聽?何況,我又算是什麽皎皎者呢?”
“愛麵子講自尊,心服口不服,是你的又一個毛病吧?就如現在這樣,你明知道我說得對,你心裏也接受了,但嘴上卻不肯認輸。怪不得魯迅先生要說,中國人都有點阿Q精神,連你也不能幸免呢!”
這個方岩,說話總是這麽不留情麵,全不管人家聽了有多難堪!淩鴻一時間大窘,若是這些話出自另一個人之口,她說不定早就拂袖而去了……
一陣冷風卷著寒氣吹來,帶著輕微的呼嘯聲在飯廳裏回旋。急於擺脫窘境的淩鴻趁機轉換話題,問方岩:“這天太冷了,你幹嗎不多穿件衣服?”
“我窮嘛!”方岩笑眯眯地回答,“你忘了我剛才說過,要養家糊口啊!”
“那是你爹媽以前遭難的日子,現在應該好過多了吧?”淩鴻也抿嘴笑起來。
“怎麽?你也跟別人一樣,總覺得我是過著神似般的日子?”
“可不是呢,有一次我跟楊波去你家,還以為你在家吃土豆渡日,沒想到一眼就看見你,坐在你家門前的小飯館裏大吃大喝,一副揮金如土的派頭!”
“我也想起來了,那天下著大雨,你和楊波沒帶雨具,淋得像落湯雞,可憐巴巴地站在玻璃窗外招呼我……”說著,方岩又大笑不止。
據說,笑可以揭示一個人的心靈,方岩通常都很嚴肅,但他的笑聲也極具感染力。尤其是今天,方岩的態度隨便,使她跟他在一起沒有令人厭煩的拘束,他那又正當又誠心地用來對待她的友誼和坦白,使她忽然就產生了想跟他一起推心置腹的願望。
淩鴻早就發現了自己對方岩在工作學習和其他問題上的依賴。此前她也曾有過貼心的朋友與歡樂的友情,但卻從未體驗過這種豐滿、新鮮的力量;這種在性格、為人及生活態度的相似中,建立於兩人之間的思想上的交相融合;這種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期望一致的感覺。她對方岩不知不覺產生了深深的崇敬,她認為他就是她從未遇到過的新人!固然,她知道自己有這麽一種才能——她能把別人幻想得比他們本身更好。但這一次,她的所有敏銳的觀察力,堅定不移的印象和與生俱來的直覺都在告訴她,她沒有弄錯,他的確是她想象中的那麽好,她並沒把他理想化。她已經認識他相當久了,她每天總在他身上發現一些更吸引人的新特征,每天更深信他是一個具有高貴品質的人。要是能和這樣的人做朋友,那就太幸福了!至少,她希望跟他共事時能這樣……但是,怎麽才能使他清楚這點而不誤解自己呢?她生怕擾亂以致失去了在他倆之間才剛滋生的那種信任、關懷、以及雖未揭示卻洋溢著的特殊友情……這個過去她還沒來得及想好的問題,今天突然在幾秒鍾內就有了答案——把這一切都告訴他,信賴他,也搏得他的信賴作為友誼的基石。淩鴻生性喜歡這麽爽快就在倉促間做出決定,而此刻她已經把自己一上午的擔憂都忘到九霄雲外了!
於是直望著方岩的眼睛,淩鴻說:“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什麽話這麽重要?瞧你吞吞吐吐的……”方岩笑道,“盡管說吧。”
“因為我怕,怕你現在還好好坐在這裏,聽完後就會拂袖而去呢!”
“至於那樣嗎?”方岩微笑地看著她,“再說,我是那樣的人嗎?”
淩鴻低下頭去,也笑了。他的親切的,盡管顯然是帶著盲目鼓動的微笑,給她增加了吐露心緒的勇氣,使她用如下的書麵語言來表達了一番:
“方岩,認識你已經兩年了,這麽久的接觸,讓我對你有了一個基本固定的看法。我感覺到,你是一個特殊的人,有點像……嗯,有點像小說裏的人物!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振奮與歡樂,而離開你,又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我還沒來得及認真考慮這一切,隻是現在突然想告訴你,非常想告訴你,我是……”說到這裏,淩鴻咽了一口唾沫,腦子裏飛快地搜尋著恰當的詞匯,但她還是毅然這麽說了。“我是愛你的!當然,這僅僅是從字麵上去理解,因為我對你的愛,應該是妹妹對哥哥的愛,而我以前對楊波的愛,我也似乎才理解到,那是姐姐對弟弟的愛,還摻雜了一些恨鐵不成鋼的情緒……總而言之,我對你是十分尊重,十分信賴的!我對你講這些,你不會從其他方麵去理解吧?”
說完,她抬起頭來,用鋒銳、大膽、明亮的眼神,注視著方岩那逐漸嚴肅起來的麵容。她雖然也想快點知道答案,但在內心深處,她是處之泰然的——和強有力的、聰慧的、有修養的心靈打交道,如果沒有越過世俗矜持的堡壘,經過推誠相見的門檻,在他們心裏獲得一個地位,她不會和他們進行這樣的談話。
然而方岩卻久久沒有作聲,仿佛在沉思什麽。直到淩鴻都不耐煩了,並且用一、兩種不安的動作,熱切苛刻的對他臉麵的注視,把這種感受傳達給他之後,他才像猛醒過來似的,對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是她熟悉的,她於是明白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行動,已經得到了他的理解。但她仍然性急地追問了一句:
“你能理解我嗎?”
“能理解一些。”他回答時,態度十分平穩、沉著。
“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想從你那裏獲得同樣程度的友誼。”淩鴻進一步強調著,“你明白嗎?你知道這友誼對我之重要嗎?”
“十分明白,但是……”方岩眼望著窗外,沒再往下說。
淩鴻急了,懷疑他的思想也飄浮得如同窗外的雲朵,便提醒他:“但是……”
方岩轉回頭,迎著她期待的目光,鄭重地說:“我隻能站在你和楊波之間……一旦你倆的關係不成立,我跟你的友誼也就很難保持下去了!”
淩鴻有些吃驚,“為什麽?我對你的友誼之看重,早就超過了對楊波的愛!”
他用嚴肅的聰慧的眼睛直視著她:“因為那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誤會、猜忌和麻煩……怎麽?你又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裏,難道真的不清楚這一點嗎?”
在許多場合下,淩鴻都曾感覺到,方岩的眼睛不能說是“心靈的窗戶”,因為它不是用來表達自己思想的,而是探求別人思想的工具。這份敏銳和他在這種場合下的矜持相混合,窘迫人的時候多,鼓勵人的時候少。她不由得紅了臉,很想告訴他,自己跟楊波實際上已經吹了!但又覺得不妥,這時說這個,可能更讓他誤會。
方岩見她不作聲,想緩和一下氣氛,就笑著說:“既然你把心裏想的一切都告訴了我,那我的情況也該讓你知道一些。我呢,又算有女朋友,又算沒有……”
“這是什麽意思?”淩鴻立刻發出一串好奇的追問,“她叫什麽名字?在哪裏工作?什麽叫又算又不算?”
“她現在叫什麽名字?我不知道,聽說她已經改名了。以前她叫杜青。她在哪裏工作?我也說不好,隻知道她從下鄉的地方參軍了。文革初我們就相識,到現在卻有好幾年沒見麵了。為了不影響彼此的工作,我們相約不通信,因為她一直沒提幹……其實這事兒啊,以後還不知道成不成得了呢!”
“為什麽?”淩鴻固執地追問,“為什麽成不了?”
“因為我們失去聯係好久了,而且我們本就沒來得及認真談過這事。也許是因為當時我們還年輕,也許是覺得還沒到那個份兒上——等於是隔著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但彼此心照不宣吧?可是現在,又過去了好幾年,誰知道她是什麽情況?她現在心裏又是怎麽想的?也許……”方岩不再往下說了。
把自己一個異性朋友稱為“女朋友”,雖然隻加了一個字,但要認真那麽做,每個行為嚴肅的人都必須三思。方岩自己也奇怪,今天他為何要坦然道出這並不存在的隱密。仿佛也有一種微妙的心理,一種自發的本能。一種敏銳的直覺,使他做出了這個決定。不過,既然告訴一個對自己有好感,而自己並不打算跟她深交的女孩子這些話,無論她是不是對自己有那個“意思”——其實這“意思”已經明確表達出來了!可能目前僅僅是“欽佩”和“愛慕”,還沒上升到“愛情”,但在這些事上總是小心為妙。或許這個似是而非的並非他完全編造出來的謊言,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那麽,把他跟另一個女孩子的關係在原有基礎上稍加潤色搬出來,也未尚不可吧!
淩鴻的腦子當然不如方岩靈,何況她又是那樣心地單純,立刻就輕而易舉地相信了這番半真半假的話,雖然她過後暗自琢磨也生了疑心,但當時卻真誠地為他們這種不著邊際的曖味態度,這種不近人情的戀愛方式而著急了!
“有你們那樣談戀愛的嗎?應該盡快定下來。”
“各人的戀愛觀不同,處理方式也不同嘛!”方岩趁機大加發揮,“我認為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這種事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但它跟我們的工作和事業比起來,又不能不說是一件小事。所以,正確處理好戀愛與工作的關係也挺重要呢!比如你和楊波的關係吧?你自己就知道得很清楚,如果處理好了,它會成為一種動力,給你增加許多人生的樂趣,給你帶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但要是處理不好呢?”
“那就別提有多別扭了,工作學習都跟著受影響……”淩鴻接口說,她也正在琢磨,怎麽把自己跟楊波分手的事告訴方岩。“可楊波跟我的想法總是不一樣!”
“我知道你們之間存在的分歧。很清楚,兩個人隻有在誌同道合、起碼是對世間事物的看法都大體一致的基礎上,才能達到完全的融洽與和諧。否則一方提高標準或一方降低標準,都很困難。而在這統一的過程中,必定會引起更大的矛盾衝突,甚至發生爭吵,影響感情,導致破裂……”方岩意味深長地說,“這點我想你也有體會。”
“體會太深了……”淩鴻喃喃說,心緒很複雜,話說到這份兒上,按理她也該跟對方說實話交底了。但她偏偏不敢這麽做,深怕方岩誤會自己今天是別有用心。
“說實在話,我對你跟楊波剛一進廠,年輕輕就談戀愛,當初曾有過不滿。但即已成為現實,就該好到底。像你們這樣時好時壞,今天吹了明天和好,很容易給別人造成誤會,影響不好。在中國,這些與論和影響的力量不能低估,尤其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更是如此。”方岩沒覺察到淩鴻的心思,仍是語重心長地說,“你年齡比楊波大一些,又是團支委,多幫助他吧,別老跟他吵,吵不能解決問題。思想工作要過細,別想著在一朝一夕之間,就促成了他的變化與進步。心急怎麽吃得了熱豆腐?”
這下淩鴻更覺得委曲,有件事她不得不說,那是“九、一三”事變之前,疑雲籠罩在人們頭上,流言在暗地裏相傳,都說林副統帥出事兒了!淩鴻也聽到一些傳言,但沒放在心上。不料有一天,她卻被廠裏保衛科找去談話,要追查這些謠言。淩鴻當然矢口否認,保衛科毫不鬆口,還指明是楊波供出了她,說他四處散播這個謠言,渠道正是來自於淩鴻!淩鴻一向缺乏政治頭腦,哪兒見過這種陣勢?頓時昏頭昏腦,不知所措,差點兒稀裏糊塗地供出自己的“謠言渠道”。幸虧此人就在旁邊,也是一個團支委,他很機靈,連忙打掩護,淩鴻才脫身。出來一問,這團支委的渠道恰好是正在追查謠言的保衛科人士本身!此事當然不了了之。但楊波卻沒那麽幸運,他雖然把一切推在淩鴻身上,仍沒能逃脫,第二天召開全廠大會,他和李菲菲都以“散布反革命謠言”的罪名,被記大過一次!這件事真是教訓深刻!雖然三天後,有關正式文件便傳達到縣團級,但楊波和李菲菲卻不能幸免,仍然背著那個處分,沒有人給他們恢複名譽。因為保密是有時間性的,誰叫他們要張嘴亂說,不遵守保密原則?這可是軍工廠呢!淩鴻也結束了長時間的猶豫和彷徨,堅定了與楊波分手的決心。
“你知道嗎?我當時一直在替楊波的父親捏把汗,這位空軍團長肯定是‘謠言’的正規渠道,但若那時被兒子揭發,他也難免挨處分!”事過小半年,淩鴻提起來還是餘怒未息,“現在政治環境如此複雜,運動一個接一個,像他這樣沒有政治頭腦,信口雌黃的人,以後我還不知道要替他背多少黑鍋!這件事可把我氣壞了,若不是他父親幾次打電話給我,他自己又一付可憐相,我肯定當時就跟他……”
方岩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麽,連忙截住:“你知道嗎?楊波父親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親生父親也是個飛行員,犧牲在朝鮮戰場了!楊波是烈士子弟呢!”
“我知道啊,所以她母親才這麽嬌慣他,你們也一再讓我幫助他……”淩鴻發愁地說,“但我總是跟他談不攏,他也老是不吭聲,過後卻我行我素!前不久我還跟她母親說,他再這麽無所事事、吃喝玩兒樂地混下去,我也真擔心……”
方岩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又耐心開導她:“沒關係,楊波還年輕,難免好吃貪玩兒。你平常多提醒著他點兒,特別注意不要讓他跟某些人混到一起……”
淩鴻聽他這麽說,心想方岩準是知道一些自己還不知道的事。她正想擺脫楊波的糾纏,包括她來人防工地也是這個目的。於是沒好氣地說:“那就你跟他談談吧?你們不是好朋友吧?楊波嘴上總掛著你的名字,你的話,他本該奉若聖旨!”
方岩裝著沒聽出她話裏的揶揄,誠心誠意地說:“那要看是什麽話?又在什麽時候說?這半年,他可是很少來找我,也不大聽得進我的勸告……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撒手不管他。都是幹部子弟,我年紀比你們大,進廠時間比你們長,又是你們的領導,責無旁貸也要幫幫你們。你們就是我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嘛!”
淩鴻正在暗自琢磨這些話,內心也感到幾許溫暖,方岩又說:“總而言之,我希望你們能正確處理好這個關係,不要在個人問題上摔跟鬥,不要當了資產階級的俘虜……像華瑞林和李菲菲那樣談戀愛,就很危險了!”
淩鴻正待問問這句話的含意,方岩突然含笑起身,“瞧,誰來了?”
淩鴻抬起頭,正瞥見楊波那清俊的身影出現在飯廳門前,她頓時不高興地皺起眉。臨來工地前她曾警告他,別來城裏找她。事實上她已經多次提出跟他分手,楊波卻毫不在意,仍然一如既往,經常在大庭廣眾跟她接觸頻繁,甚至表示親熱,早已引起淩鴻的極大反感。俗話說男追女,隔層紙;女追男,隔座山;指的就是這個——許多女孩子不堪攪擾,最後隻好違心地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楊波本沒有這方麵的算計,或許是在一些人的慫恿下才窮追不舍?而淩鴻卻不乏一些拘謹的甚至是封建的意識,深怕在工人師傅們麵前流露這些小兒女情事,竟然不敢大膽地拒絕楊波,於是便缺乏手段來公開表示自己的愛憎,也似乎擺脫不了楊波。她下決心來工地,正是為了躲開這一切,好好清理自己的思緒,以便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沒想到楊波竟追到工地上來了!淩鴻心中不痛快,方岩起身給楊波讓座時,她連身子都沒動一下。
楊波比淩鴻小半歲多,在她麵前總有幾分怯意。見她如此明顯地表示出不滿,便任她擺譜,不敢與她搭話,卻跟方岩攀談起來。淩鴻悶悶不樂地在旁邊看著,不禁在內心裏把他們做了一個比較——她還不曾這麽近地同時觀察過這兩個人呢!
楊波是個剛滿二十歲的青年,他的麵容是漂亮的,俊秀的,又穿著剛在市麵上時新起來的筆挺的“的卡”青年服,配上一雙錚亮的皮鞋,更是給人一副風度翩翩的印象。然而在他那光潔的前額上沒有權威和思想,在他表情豐富的眼睛裏沒有識見和力量,在他線條柔和的嘴唇上沒有堅決和自信,他的衣著也缺乏一種樸素和淡雅……總之,淩鴻已經認清了,楊波就是個思想淺薄、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長得好看有啥用?那時流行朝鮮電影裏的一句話:“漂亮的臉蛋能長大米嗎?”淩鴻現在看著他,腦海裏就浮起了一篇自己專為楊波寫的文章,題目正是:“華而不實”。
相形之下,方岩當然是衣著寒磣、相貌平常的。但他身上卻有一股和楊波完全不同的男子氣概,這一點就是觀察最不敏銳的人也會立刻發現。更主要的是:在他的談吐舉止上有著這樣無意識的自信與驕傲,在他的態度上有著這樣的從容和磊落大方,而他對自己的衣著外表又有著這樣全然不關心的神氣;他又是這樣傲然地相信自己內在的東西和外貌的特性都足以彌補其它缺陷。這就使得人們在看著他的時候,不免對他的這種淡漠有同感,甚至是在盲目的不完全的意義上,敬服他這種自信了。
注意到這一點,淩鴻感慨地想到:眼前這兩個人是多麽不一樣啊!一個人的優點全是外在的,而另一個人的優點呢,又幾乎都是內在的!
就在這一天,因為淩鴻與方岩的一席話,更因為她在心中對這兩個男人的比較,使她過去的決心更加堅定:一定要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再也不能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