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淩鴻站在土坡的高處,向工地眺望著——
她腳下是一條快要幹涸的河床,那千年留下的死水爛泥都將被挖出運走。按照毛主席的偉大指示,不久這裏就會築起一條貫通全市的“地下長城”了。
這是1972年初,正至嚴冬,“地下防空”工地上卻是春意盎然。一幅“深挖泀、廣積糧、不稱霸”的巨大標語橫跨兩岸,紅白金三色光芒輝映著絢麗的朝霞,斜灑在明朗的空間。自從這聲勢浩大的防空工程破土動工,很多街道都失去了往日的平靜。要把金河、禦河這兩條千古河流淘幹排盡,還要在這防空建築上修一座地下商城,各行各業都派出了生力軍。僅軍工係統就來了上千人,負責包幹的這條河流位於城市中心的陝西街,參加人員雖是輪流更換,但也按軍隊建製編成六個連隊,又分成排與班,以便在河裏折騰。身為軍工三連宣傳員的淩鴻,其任務就是用符合時代特色的瑰麗詩篇和催人淚下的通訊報道,來謳歌這昂揚鼎沸的勞動場麵。
“……市裏各單位參加這工程的千軍萬馬,顯示著移山填海的強大威力:鐵鎬飛舞,銀鋤起落,群情昂揚,汗花閃爍。匯合了春天的歌聲與七十年代的火熱氣息……推土車發出巨大轟鳴,“突突突”地叫著,像鐵牛驕傲地馳騁在黑油油的泥土上。運土的大吊車伸開強勁的手臂,輕輕提起土筐石條來回升降。歡樂的歌聲,拉車的號子聲,指揮的哨音,和高音廣播裏嘹亮激昂的旋律混合在一起,如同一支宏偉的交響曲,永不止息地回**在工地上空……啊!十裏長河沸騰著,宛如一條沉睡多年的巨龍,正扭動身軀蘇醒過來,即將騰飛!”
此刻淩鴻想起自己筆下那些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不禁發出一個令人費解的苦笑。一張張洋溢歡笑或掛滿汗珠的紅潤麵孔滑過她視野,一個個奮力揮鎬或疾走奔忙的人影掠過她身邊,在三連工地上來回走了幾趟,也沒看見她要找的人。
“到哪兒去了?這人……”
她失望地向三連連部所在地——市委招待所走去,一邊在心裏自問。
隔著一道紅牆,有個小門直通招待所。以前用來接待上賓的地方,如今冷落與蕭條,在幾棟頗具古風的紅磚綠瓦的小樓之間,敞開著一塊籃球場地,是軍工三連堆放泥土的地方。開工才十幾天,作業還沒鋪開,幾堆零星的泥土未免有礙觀瞻。
淩鴻繞過土堆走向招待所飯廳,那是她喜歡的地方,寬暢漂亮的大廳,光滑的水磨石地板,油漆閃亮的大圓桌,再加上明亮充足的光線,已被三連當作布置工作的會議室和歇腳的場所。她也常去一坐大半天,看書寫材料,怡然自得。但除了安靜舒適的環境以外,她喜歡這兒還有別的原因吧?
仿佛要用她走在地板上發出的輕微摩擦聲和空曠的足音,反襯出工地的熱鬧與喧騰,飯廳裏靜無一人,想在這裏看見那個熟悉身影的期望也落空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蒙,顯示出南國冬日的淒蒼,隻有那幾棵殘葉凋零的梧桐樹仍然聳立著,用它茁壯的枝椏倔強地編織著往昔的圖案。淩鴻獨自坐在圓桌旁,感到異乎尋常的憋悶和空寂。她一會兒坐立不安地顧盼四周,一會兒又心煩意亂地推開窗戶,似乎那幾棵梧桐樹後會突然閃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或者大廳某個僻靜的角落裏會冷不防響起一道清晰而決斷的聲音……這些希望都落空後,她竟想起身離開。唉!算了吧,今天已經往三連工地跑了好幾趟,但那歡騰的人群中卻少了一種什麽東西?她輕輕歎口氣,又重新坐定,整理著桌上的材料。
她鋪開幾頁紙,剛寫了幾行字,思緒便混合著無名的焦慮,不安地在她心中**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眼光才無意識地落到手裏正玩弄著的鋼筆上——這鋼筆不是她的。淩鴻不由得回想起幾天前的情景。
……是的,還是這張桌子,我還是坐在這個靠窗的位置,像一個調皮的學生知道自己辦錯的是件小事,但嚴厲的老師仍然不會放過那樣,我從垂著的眼簾下,悄悄觀察著你略顯嚴峻的神色……
“怎麽啦?兩天沒來上班?”是你開首的問話。
“人家不舒服,請了假的。”我聲音很低,對你嚴格的盤問感到委曲。
“你呀,就是嬌氣!我猜你不是什麽重病,為啥一定要回家休息?在這兒不也同樣可以歇著?”
“在這兒怎麽休息?”
“不能幹體力活兒,就寫寫廣播稿件啦,收集一些資料啦,鼓動宣傳,總不會累著你吧?你不是我們的宣傳員嗎?”
我撅著嘴不吭聲,你卻笑了——像一個很明白自己貪玩的弟妹們的小毛病,斥責之後仍然寬容了他們的兄長一樣,你常對我這麽笑。但當我不願幫你寫那些內容空洞、形式枯燥的總結材料時,你又恢複了往日的風趣,說什麽要“低三下四地哀求”。我看著你那有意裝出的可憐而又詼諧的模樣,是多麽開心啊!
正當休息之際,有人叫你去打籃球,你把這枝鋼筆塞給我就走了。我似乎不願你離開吧?聽到外麵傳來陣陣喧嘩鬧嚷聲,我竟懷著在廠裏沒能好好欣賞你球技的遺憾之情,也忙忙搬了一張凳子出去,舒適地坐在那灑滿陽光的常青樹叢邊當起觀眾。而你那敏捷矯健的投籃身姿,也躍然跳入了我的腦海……
球賽結束後,你隻穿著短衣短褲,頭上冒著騰騰熱氣走進飯廳,不經意地又帶著一點粗魯地,用手上的外衣襟擦著滿臉汗水,然後走到我身旁,和我說著話……但我仿佛沒聽見你在說什麽?聞著你身上的特殊汗味,感覺到你身上那股熱火朝天的男子漢氣息,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惆悵,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迅速地,悄然地,又是輕輕地潛入我心底——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小淩,你一個人在那裏發什麽呆?”
淩鴻一驚,抬頭看時,矮茁敦厚的楊連長正打窗外探進頭來。
她連忙撲向窗口,“指導員今天來上班了嗎?”
“沒看見他。”連長搖搖頭,遞進來一疊紙,“把這改改,送廣播室。”
闖入者走了,一切又恢複平靜,淩鴻鎮定了情緒,想埋頭改稿。可是不成!一行行字跡徒然滑過眼際,卻沒在大腦裏占據絲毫位置……
她惱了,把鋼筆一丟,便跑了出去。
淩鴻剛滿二十一歲。初認識她的人,容易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去誤解她的性格。
一部份人會因了她那待人接物從不拘泥的大方態度,迅速敏捷而又活潑風趣的談吐,少女那天真又不加修飾的可愛舉止,以及時而發出的熱情爽朗的笑聲,認定她是個性格開朗、天性活潑、無憂無慮、不愛思索的女孩子。
“可能你很少遇到不開心的事,生活一帆風順吧?”她的女伴這樣問。
但由於她那比較拘謹刻板的家庭教養,她那天生雅致秀麗的外貌,有時隨著場合、對象的不同而無意識表露出來的沉靜舉止與羞怯神態,又會往往給人以靜默溫柔、性情隨和的印象。
“真是個沉靜端方的好孩子!”鄰居阿姨總會這麽讚揚她。
兩種看法都不完全,卻也描繪出她一些精確的側麵。因為正是這兩種看來互相矛盾的特點天然溶合,豐富著她那還不算複雜的性情。其實人的個性都不是單一的平麵的,而是多樣化的立體的。如果有誰企圖給別人的性格下一個確切的定義,那他十有八九不會成功!淩鴻的長處,正在於她對自己的強項和弱點都比別人看得分明,遺憾是的她卻不知道怎樣去完成這揚長避短的提高過程?因而她雖然常被自己偶爾暴露出來的不光彩一麵折磨得臉紅耳赤,羞愧不已,但事過之後卻又往往照舊放任自流,我行我素。而且她的天性雖是熱烈的,感情也是豐富的,但她控製這二者的本領卻有些低能。所以雖然她在很多時間裏都不喜歡自我——不喜歡自己那不成熟的、遇事沉不住氣的脾性,不喜歡自己“喜怒哀樂,皆形於色”的性格,但即使在最特殊的情況下,她處理起這些事來,也不比平時高明多少!
現在的情況就正是這樣——她一麵在心裏責備著自己的不冷靜,一麵卻又忍不住一次次去工地造訪。而對於別人關心的詰問:“找誰?做什麽?”她原本可以理直氣壯的回答:“找指導員,修改材料!”卻偏要閃爍其詞,支吾了事。因為情況似乎是那樣?但又不完全如此。那回答雖可掩飾了外在的慌亂,卻不能抹去內心的焦慮;而且那回答表麵上聽去冠冕堂皇,暗地裏卻擋不住任何人猜測的眼光……她實在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麽原因讓她這樣意亂神迷,坐立不安?
最終失望地回到飯廳的僻靜角落,她反複思索著能使他——那個從不失信的人未能守約的原因,答案卻像迷入霧海的小舟一樣渺茫……
“他不是告訴我,今天在這裏等他來審查材料嗎?怎麽自己倒不來?病了?不會那麽巧吧?有事回廠?不對,待會兒還要開連幹部會呢!”
種種疑問襲上心頭,她做出一個個判斷,又一個個推翻。直到她的心都被這些猜測壓榨得隱隱作痛了……倏地,一個念頭閃過腦際,停留在那裏並逐漸明朗化,又在一秒鍾之內就成為有力切實的可能了:“難道我昨天的言談有什麽不妥的地方,被這敏銳的觀察者發現了,因而今天有意回避我?”
她越想越覺得是那麽回事,又越想越不願是那麽回事。為了給自己尋找有利的佐證,她重又把昨天的事情回想了一遍,並努力用嚴格的目光去審視它——
……披著夕陽的餘輝,我和你一起走出了工地。在回家路上,你問我喜歡寫文章嗎?是的,我喜歡,在車間裏你就知道了。但你下麵的話卻是我沒想到的。
“好吧,以後把你調到軍工指揮部,天天寫文章,發揮你的一技之長!”
“真的?”我吃驚了。
“我幾時騙過你?”你笑著回答。
我沒再說什麽,心緒很複雜——對這個鍛煉我的工作能力,提高我寫作水平的機會,我當然不願放過,但在心的較深處,卻登時顯現出一片空白,那是本想用跟你的交接去填補的地方。在這種交接中,有令人振奮的歡樂——因為性格愛好、行為原則、生活趣味完全相同而帶來的歡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
“怎麽?不想去?”你回過頭來,似乎發現了我的惶惑。
我頓了頓,答非所問:“我要去的那個指揮部,在什麽地方?”
“不遠,就在金河中段。你每天的任務就是從河這頭跑到河那頭,收收稿件,寫寫報道,好玩兒著呢!”你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又笑起來。
我在你心目中就這樣嗎?想到這裏頓覺不悅。“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是大孩子。”你也許沒覺察我的不高興,自顧自往下說,“他們早就在向我要一個宣傳員,我算了下賬,若想不影響工期,最好抽個女同誌去。這才選中你這大文豪!我跟他們說好了,如果你願意,明天就去走馬上任!”
“什麽?明天?”這又是我沒想到的,窘迫中我嘟囔著,“不,明天我不想去……等過些時候再說吧。”
“為什麽?”你皺起眉頭看著我,似乎也很意外。
“我不願——哦,我不願這麽快就離開你!”
這話幾乎不由自主地打我口中脫出,而且未經我意誌許可,讓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於是馬上後悔了,騎在自行車上來個急刹,還做了個手勢,仿佛想收回。
你回過頭來望著我,並且帶著一種我所不理解的穎悟,你仿佛從這句話裏篩出了一些我當時還不太明白的東西?隻聽你輕聲問了一句:“你是說……”
“不,我沒說什麽……”怕你誤會,想解釋又無從說起,隻得含混其詞。
這時我們已騎到你家門前那條大街,它有個奇怪的名字,叫羊市街,居然還是市委機關和宿舍的所在地。你立刻鄭重地跟我道別,沒像往常那樣把我送到家,而是徑自騎車揚長離去。我原是期待著的,也很看重這一點,被你這樣明顯的忽略,淚水幾乎湧出了我的眼眶……
昨天的各種情形在淩鴻的腦海裏組合、配置起來,逐漸成為一種條理了。她這時才明白了自己的心緒——如果昨天那句話確實吐之不當,讓他誤解,那麽正是這種唯恐失去他友誼與關懷的苦惱,一直在不安地折磨著她啊!她奇怪自己之前為何竟沒有向內心裏了望過一眼!
十點半,連幹部會如期召開。討論到淩鴻所寫的材料時,大家才發現她仿佛怕冷似的,獨自蜷縮在飯廳角落的一張椅子上,而且神情疲憊,臉色蒼白。
“小淩你怎麽啦?不舒服?是不是著涼了?”楊連長關心地問。
她搖搖頭,她現在想聽到的不是這個詢問,或者說詢問的對象不要是她。剛才她去了方岩家,想把昨天的事解釋一番,但沒找到人。現在她多麽希望有人提到他,好澄清心中的疑團嗬!但是大家好象把這本該是會議主持者的人給忘了!
直到快下班時,連長才隨口問道:“指導員呢?怎麽沒來開會?”
“他病了。”說話人是淩鴻那個排的排長,“剛才他弟弟來請假……”
“他病了?怎麽剛才……”
這消息突如其來,猛然間,她內心裏有什麽東西掙脫了控製——今天她許久以來就生活於其中的那種可怕的焦慮不安又主宰了她!這樣,她就不聰明地使在座所有人,都窺見了她臉上那迷惑與恍然的神情,與其所包含的思想暗流……
人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你越是深入看透一個人的心靈,就越是可以發現許多新的特點,而且這過程也是無窮無盡的。淩鴻和方岩的認識,正是這樣。
兩年前從部隊複員到城郊的一個空軍飛機修理廠,十九歲的淩鴻被分配到機械加工車間車工班當車工。因離家較遠,她跟一些單身女工都住在廠區宿舍。有次晚上去班組裏一位女師傅家裏玩,第一次遇見了方岩。當時除了那不加修飾的樸素外貌,敏捷而滔滔不絕的言談,開朗又不拘禮節的笑聲,他確實沒給她留下什麽很深的印象。後來主人跟他們一起玩兒樸克,方岩是淩鴻的下家,一直用漫不經心的態度應付著這個看來他不感興趣的遊戲。他滿不在乎地甩出的每一張牌都令人捧腹,卻幾乎激怒了淩鴻——她善於觀察人們的小節,且天性不喜歡高談闊論的人,據她看來,太會說話的人都是以不能付緒現實為補充,沉默寡言才能有所作為。何況她彬彬有禮地待人,希望別人也同樣認真,於是找了個借口便提前溜走。
以後淩鴻經常在車間或廠區的馬路上,碰見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當她知道他隻有二十二歲——天哪!他們第一次見麵時,不善猜測別人年齡的她竟以為他有三十多歲了!如非不樂意跟他交談,她還會笨拙地模仿著師傅們常用的口吻,冒失地問他“有幾個小孩”呢!——竟在兩年前就領導著這個五百人左右的大車間,是分管生產的車間副主任。而且他雖然常年穿著一件磨破了衣角袖口、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下麵是一條打了若幹補丁的工裝褲——這在衣著比較講究的姑娘們看來,已經不修邊幅到了“衣衫襤褸”的地步!但他卻出身於經濟條件相當優厚的高幹家庭,父親在文革前正是本市的市委第一書記!隻是現在被打倒了。盡管出身軍人家庭的淩鴻對其不明所以,但那番殘酷批鬥時掛滿全城的大幅標語:“打倒某某集團!”已經深入人心。淩鴻雖然自栩不問政治,但敬佩還是伴隨著驚異,提高了方岩在她心中的地位。可能是因為他相貌太平常了?又沒有進一步深交,她不久便把這個人忘得一幹二淨。此後的半年,她竟不覺得有這麽一個人工作與生活在自己身邊。更可能是因為她那時與一個叫楊波的青年過從甚密,可以說兩人在戀愛初期,也不太留心其他人的存在……
直到楊波去廠裏在西昌的“五七”農場勞動鍛煉時,在送行的人群中,她才看見方岩站在楊波身邊。也正是從這個“準男朋友”嘴裏,她得知了他對另一個男人的崇拜。二十郞當歲的楊波年青幼稚,喜歡盲目崇拜人,竟然對方岩那熱情開朗的為人,豐富淵博的頭腦,以及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言談舉止,佩服的五體投地!
“我走後,就請他來多多關照你了!”楊波老氣橫秋的話,惹得她竊笑不止。
或許真是受了楊波之托吧?此後方岩便經常光顧淩鴻的車床旁,跟她海闊天空的閑聊。他總是在淩鴻上夜班的時候來,在明亮的車燈下跟她見麵。而淩鴻自己也搞不清楚,是從什麽時候起,兩人的談話便開始漸漸融洽和諧了……
方岩喜歡向一個還沒透徹認識世間的心,展開世間的一切景物與情態。而接受他所給予的新思想,想象他所描繪的新圖畫,隨他走過他所展開的新天地,淩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振奮與歡樂。正是這些似乎不經意的談話,這些淩鴻以前從沒聽到過且曾經不屑的高談闊論,為一個年輕姑娘的心暢開了一扇明亮的窗戶!
在這些談話裏,方岩還顯示出了精準的觀察力和對事物的判斷力,以及銳利的批判能力,也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與善意的譏笑,讓淩鴻覺得他從未有過的幽默。那種幽默感並不是苦澀的,而是令人愉快的,所以她很快便用寬容的態度接受了,倘若被諷刺的對象不是她,她甚至很喜歡這種幽默了。有一次,方岩稱車間裏一位愛搬弄是非的潑辣婦女“楊二嫂”,讓那人莫名其妙,連連說:“我又不姓楊”。淩鴻卻看過魯迅的《故鄉》,知道方岩是在譏諷對方為“豆腐西施”。連想此人平時叉腰頓足與人爭吵的樣子,她不禁樂了好幾天,覺得跟方岩頗有共同語言。
後來接觸頻繁了,淩鴻便時常到方岩的宿舍裏去玩兒。這間由小倉庫改成的屋子位於車間一角,向所有人暢開著。除了和主人形象一致的樸素簡潔,淩鴻還驚訝地發現牆上竟貼著幾幅漂亮的外國風景明信片。她斷定方岩不會有閑情逸誌去欣賞那上麵秀麗多姿的富士山水,以及絢麗如霞的幾樹櫻花,畢竟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嘛!但卻表現出了房間主人別樣的情懷。整齊擺放在靠窗寫字台上的不少書藉,尤為吸引淩鴻。發現這小屋從不上鎖,又得到可以任取隨看的承諾,她就成了這裏的常客。她喜歡這裏的清靜,甚至給團支部準備黑板報材料時,也常鑽進那小屋裏去寫。方岩像對自己朋友的姐妹一樣,親切而謹慎地接待著她,盡量在可能的情況下,滿足她的一切好奇心,為她提供一切方便。而淩鴻一旦跟方岩親近了,就懷著小孩子一般可愛的促狹心,經常在這屋裏幹出一些無法無天、膽大妄為的事兒來……
有一次,淩鴻和同宿舍的女友李菲菲在這屋裏玩,看見床頭有一條嶄新的的確良男褲。李菲菲是個頭腦簡單,愛說愛笑的女孩子,便俏皮地說:
“這褲子肯定是方岩的!他想改變形象了?咱倆快給他藏起來,讓他找不著,讓他嚇一跳,看他還穿啥?”
她動作敏捷地把褲子卷成一筒,塞到床後麵一條磚縫裏,又拉著淩鴻旁若無人地走開。淩鴻本想立刻告訴方岩,卻忘了好幾天才想起來。
方岩知道後瞪了她一眼。“那是一個朋友出差時幫人買的,臨時放在我這兒。急得找了幾天,被你們嚇得不輕!他家境困難,白賠一條褲子不是太冤嗎?”
還有一次,這兩個女孩子手拉手地從車間外路過小屋窗下,從外麵望進去,屋裏似乎沒人。淩鴻便笑道:“瞧這窗戶沒關,我翻進去偷幾本書看!”
她是運動員出身,身手矯健,便調皮地用雙手一撐,按住那寬大的窗台支起身來,卻發現屋裏的書桌前坐著一人,正虎視眈眈盯著她!淩鴻大吃一驚,手一鬆,差點兒掉下來。李菲菲連忙扶著她,兩人丟下一串笑聲跑開了。原來方岩的小屋是對所有朋友暢開的,屋裏那人聽了淩鴻的話,差點把她當小偷了!
還有一次,淩鴻冷眼旁觀李菲菲在小屋裏亂翻。她是跟淩鴻一起從部隊複員的女兵,但她父親是大軍區高官,便對下廠後交的男朋友華瑞林頗有不滿,嫌他家門低微。那天她在找一封信,說是華瑞林妹妹寫給方岩的,表明了他家的態度。淩鴻不明白她既然不想嫁給華某,又何必在乎這個?李菲菲到底把這封信給搜出來了,而且無所忌憚地拆開來,兩人便湊在一起看。看完信後,淩鴻無名地鬆了一口氣。
事後她又忍不住對方岩說:“我還以為是你女朋友寫來的情書……李菲菲真是奇怪,她不滿意小華,卻怕別人反對。”
方岩聽了,無奈地搖搖頭:“你們倆,可真是什麽都敢幹!”
淩鴻也不過抿嘴一笑,看來她真是被小屋主人慣縱壞了!
更多的時候,方岩和淩鴻談著更廣泛的問題——在這間小屋裏,或是在她的機床旁。每當上夜班時,淩鴻就會懷著一種隱約的期待和奇特的歡喜,一種對於這種異乎尋常的談話的急迫心情,盼著方岩朝她走過來,那已成為她迫切需要的精神食糧。而每當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或者身邊響起那道洪亮的聲音,她的心也會激烈地跳動起來。等他們交談完畢,甚至直到次日,淩鴻躺在**醒過來,就會反反複複地回頭欣賞著他的每一句話,咀嚼著他吐出過的每一個字,重新為他所展開的思想境地而鼓舞,並且滿意地看到自己的心胸,已經被他所帶來的生活那廣大而連續的波濤,以及那飛濺著的知識洪流充滿了!他時常在她內心裏激起的那種競爭向上的精神會猛然覺醒,於是她懷著在毅力和目標的堅定上不對他示弱的願望,經常會有一種要急切地跳入這道洪流中去的感覺——她希望像他那樣生活,像他那樣按照自己定好的方向往這波濤中遊去,依照自己的意誌去駕馭這道洪流……
懷著對新朋友的崇敬心情,淩鴻逐漸發現在方岩那深奧莫測的心靈裏有無限的人生樂趣,有一種新奇的迷人心魂的光輝。他為她的內心打開了一片新天地,使她覺得自己以前並沒真正生活過。他還為她提供了一種她以前不知道,或者不曾自覺追求過的東西——旺盛的生命力與活潑的精神。他總是表現著更大更強的力量,使她看見他,就覺得是看見了整個意氣不凡的一代青年。在她所認識的人當中,沒誰能有這麽豐富的內在力。正如淩鴻所喜歡的電影《青年一代》中,那個熱愛事業的男主角肖繼業一般,方岩強烈地吸引著她。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經被他所改變,他的天才也一步步在他對於生活的熱愛中顯露出來。他把自己完全放到他所做的每件事情中去,無論那是工作,是領導別人,或是閱讀、思考、交友、娛樂,都會把自己的某個主張付緒實現,而且有種對人生和一切事物的內在熱望,有種把自己那把精力充沛的槳,運用到生命的溪流中去的真實而富有創造性的欲求。
她看到他那豐富敏捷的思想,以及與眾不同的獨特言行,均來自勤奮的學習。他搜集各方麵的資料,閱讀各方麵的書藉,汲取各方麵的知識。他的工作特點使他“不求深研,但求博覽”。每當她上夜班時,她總能看見他的小屋燈火通明,那是他在潛心攻讀。直到上夜班的人都走光,他才出來巡視庫房、檢查設備、收拾工具,然後關上車間大門去休息。第二天上早班的人剛到,他已經像個忠實的哨兵那樣打開車間大門,並且神采奕奕地迎候在門外了!淩鴻的師傅張玉蘭說,他有一副鐵打的身體。她卻清楚明白,方岩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一種勇往直前的毅力。
她還看到他是如何精明能幹地處理車間裏的事務,那份老成持重的勁兒簡直跟他的年齡不相稱。她看見他和工人師傅說說笑笑,親密無間,一個碗裏挾菜,一張**睡覺,但轉眼之間下起工作命令來卻是斬釘截鐵,不講情麵。也許因為他個子高,在工房裏捌手腕比手勁兒誰也不如他,所以哪怕是最調皮搗蛋的小青工,見了他也是規規矩矩。他畢業於空軍技校,下車間後的工種是鉗工,現在卻能熟練操作每台機器,也熟悉所有的機加工種,能夠細心而迅速地加入到需要頂班的作業中,因此處理起事務來就更是快刀斬亂麻。他遇上平常的頊碎事也許不計較,但一接觸到生產任務就強硬無比,必要時甚至不惜來個“強迫命令”。而對於廠一級領導,尤其是不懂業務的軍管會頭頭他不卑不亢,卻和那些“靠邊站”的老幹部交往頗深。他似乎不懂得阿諛奉承,不屑於升官加祿,隻知道對工作對同誌一片赤子之心。可能是出於家庭的良好教育,他生性簡樸,克己奉分,但卻豁達大度,樂於助人。工人們生活上有了困難,他總是第一個伸出援助之手。有些人竟隨意借用甚至支取他的工資,事後才知會他一聲。即使這種做法有悖情理,他也毫不在意。“我不當金錢的奴隸。”他這麽說。
方岩也是工廠籃球隊主力,在場上奔跑、傳球和投籃,都有一股生龍活虎的勁頭。因而無論淩鴻在哪裏碰見他,無論是在車間裏,飯堂旁,大路上,操場中,她總能看見他精力充沛朝氣蓬勃,總是看見他堅韌而愉快地活動著,忠誠地貫注著自己的整個生命,似乎他的每一種思想每一個行動,都始終縈繞著一個偉大的目標……
所以淩鴻時常想,廠裏和車間裏的人無論年齡大小,不是無緣無故就統統不喚他的名字,而是親熱又尊敬地稱他為“方哥”——那種稱呼於他,意味著對他的閱曆,他的成熟和能力,以及他的威信的一種非同尋常的表彰。其時方岩在本車間乃至整個工廠,都儼然是個青年領袖,即使在社會上,他也是個出類拔萃之輩!
而淩鴻跟方岩的友誼和互相信任,現在也變得更加意義重大。原來他正是她所希望奉為楷模的那種人,他也正是她的想象中一個青年男子應該如此完美的形象!因而隨著和這個人交往而來的,是一種比任何友誼產生的聯係都更為強烈的東西。那究竟是什麽呢?淩鴻目前還不能明確地認識到或者解釋它——是否那就是目標的一致?心性的契合?對於生命本身的一種共同態度?異性之間那種難以比擬的絕對信賴?抑或是所有這些東西的總合?這時她尚不知道,那正是她幸而遇到的、人們尋求最切並且評價最高的東西!可惜這東西以前卻被她輕輕忽略過了……
雖然淩鴻隻把這種特殊而純真的情愫粗略地定位於“友情”,但令人回想起來就無比愉快的友誼並沒能繼續下去。因為車間裏的風言風語漸漸多起來,有人說方岩常到淩鴻的機床旁去影響她工作,也有些人平時對淩鴻就有看法,於是流言蜚語滿天飛,甚至有人指責她把男朋友放一邊,卻跟一個未婚男人過從太密!淩鴻從李菲菲那兒聽了一耳朵,並不怎麽往心上去,但少年老成的方岩知道後卻頗費思量。
這個年齡不大閱曆卻不淺的人對萬物都有清醒的認識。也許他對自己在淩鴻心中所占的位置還看得不甚分明。但由於他所處的環境地位,他在廠裏極好的人緣,能聽到許多淩鴻聽不到的言論,因此他對目前兩人的關係該如何處理便自有想法,絕不敢忽視。如淩鴻這樣的女青年在這郊外男多女少的軍工單位,本就算得上個人物了!哪個青年男子與她交往不會引來猜疑,以致飛短流長?更兼方岩也是這四千人大廠裏的“鳳毛麟角”,對他的議論與關注也不少。何況事關一個未婚女子的聲譽,方岩不得不慎重考慮了!恰巧車間領導重新分工,他不再管理淩鴻那個工段,楊波從農場返回的日期也近了,朋友的任務已經完成,自己所受之托也可告一段落。謠傳過多必然會影響兩個青年人的戀愛,自己糾纏其中畢竟不是聰明之舉……
於是,方岩漸漸又對淩鴻冷淡起來,雖然對她提出的要求一應滿足,卻明顯回避著她,也不再來找淩鴻聊天,那些豐富多彩活潑機智的談話都消失了!淩鴻敏感地發現了這個變化,起初為此感到十分惋惜,偶爾在路上碰見方岩,就懷著不安與興奮交集的期待,還想主動上前招呼他。但發現對方假裝沒看見自己,急忙躲開,一副明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模樣,她也自尊地放棄了恢複往日友情的主意。
這種難堪的局麵維持了大半年,其間又發生了很多事:楊波犯了一些性質嚴重的錯誤,讓淩鴻很不滿。稀裏糊塗二十年的她,突然變得清醒和聰明起來,知道自己要什麽和應該怎麽做了!她頂著巨大壓力與楊波分手,一時間流言四起,她卻無處逃避,也不敢接近方岩,隻能硬扛,痛苦不堪。方岩在車間裏組織了一個馬列主義學習小組,團支書陳振東也很崇拜他,就讓團支委都去參加。淩鴻也去聽了幾節課,卻不知所雲。後來方岩又出事了:他在馬列主義小組學習時,對林彪的“毛澤東思想‘頂峰論’”提出了“一分為二”的觀點,被人告到廠裏,正值軍管會想整他,便要他深刻檢討。車間團支部也被牽連進去,隨風倒的團支書頭天還在得意洋洋,跟工人們辯論,說:“跟你們討論哲學問題,就象華羅庚給小學生講數學題!”第二天就上台去痛哭流涕深刻檢查,說自己:“雖然出身貧農,卻被打上了資產階級的烙印!”這種情況下,淩鴻很替方岩擔心,怕他過不了這一關,何況他父親又是“走資派”。不料他卻十分瀟灑,車間專門召開了批判大會,他隻上去講了幾分鍾,大意是說學習毛主席著作,也不能光摳字眼兒,去鑽那些哲學名詞,還要理論聯係實際,雲雲……有些人還沒聽清楚咋回事兒?他已經步態從容地下了台。一個老工人在打盹兒,此時醒過來問:“台灣還沒解放嗎?”引得大家一片笑聲,方岩也就順利過了關。
但事情並沒完,正逢市裏要各單位派人去城中修建防空洞,廠裏便把這任務交給方岩。去的人都是每周輪換,他卻要半年後全部完工才能回廠,顯然是用勞動來懲罰他。車間領導都跟他關係好,便慫恿他去,說正好躲過風頭。方岩也明白,因為自己那個還沒“解放”的父親,自他進廠後就這樣:每當有什麽苦差事,廠裏總是打發他去幹。包括西昌的五七農場,初建也是派他去當第一任場長,似乎這些苦力活兒都非他莫屬。方岩毫無怨言地接受了,清點派去的人員,才發現淩鴻也在其中。
淩鴻想進城挖防空洞也有個人苦衷。楊波還在糾纏她,工人們也不相信她跟楊波分手了,她想逃避,這就是契機:在遠離工廠的地方,她跟楊波的影響才能降到最低。淩鴻正好新交了個女朋友,父親就在軍管會負責這事兒。她找到這位父親哭訴,說她母親骨折了,住在體育學院的骨科病房,每天要去醫院照看,十分辛苦(這本是事實)。若能去修防空洞,便可節省時間少跑路。正直的老軍人答應了,還讓她不參加輪換。淩鴻很高興,帶隊的方岩卻很懊惱,他正要“避嫌”,不想要淩鴻,打算換個男勞力。為此跟老軍人幹了一架,說這個女孩子肯定不會好好勞動。老軍人卻怒吼道:“你其他人都可以不要,這個女孩子必須帶上!”方岩無可奈何,隻好整隊出發。
1972年春節過後,聲勢浩大的成都防空工程開工,包括了原來的金河、禦河一帶。淩鴻的軍工廠和另三個軍工廠按部隊建製組成了軍工三連,共同負責人民公園一帶的金河土方任務,將持續幹到夏天,為期半年。每廠出一個不輪換的領導人,分別擔任正副連長和正副指導員,方岩便被封為指導員。淩鴻聽說他曾拒絕過自己,簡直難以想象兩人在工地上會怎樣相處?但事出意料,卻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怎麽一來,淩鴻所在的班組竟成了指導員的“試點班”,他經常跟班勞動。淩鴻一向勞動能力極差,屬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掄起鎬頭手上便磨泡。為此不得不佩服方岩,他無論幹什麽都有一股拚勁兒,挖土、挑土都是一把好手。各廠派來工地勞動的人都是一周一換,誰也不想好好幹,大家就議論說,其他三個軍工廠派來的領導都不參加勞動,隻有指導員最積極。淩鴻卻覺得有些別扭,一直躲著方岩。但他似乎早把往事拋在一邊,對她跟其他廠裏的同事一樣,有說有笑,十分坦然。
“我來挑吧!”這一天,方岩見淩鴻吃力地挑著土走來,便接過擔子,又塞給她一把鐵鍬,“這個活兒輕鬆些。你平時很少勞動,別一下子幹得太猛!”
淩鴻不答話,轉身就鏟起土來。可是同一種工具,剛才在方岩手裏那麽聽使喚,到她手裏就笨重多了。她滿頭大汗地費了很大力氣,半天也鏟不起一筐土……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淩鴻回過頭來,見方岩正挑著兩隻空竹筐含笑站在一旁,似乎在欣賞自己那汗流滿麵的狼狽樣。她不好意思了,想到此前常被他稱為“嬌小姐”,她不願此時在他眼裏顯得那麽無能。但自己沒下過農村,平時又缺乏勞動鍛煉,雖有一副運動員的好體格,卻是有力也不知道該怎麽使。何況她本不喜歡勞動,打心眼兒裏認為自己不適合幹這個,更是無論怎樣努力,都不可能幹好。
急中生智,她又把鐵鍬塞給他,奪過扁擔,“我還是挑土吧!”
方岩笑了笑沒吭聲,揚起鐵鍬就鏟起土來。大概是太愛出汗吧?在這隆冬季節,他卻隻穿著一件藍色運動衫,下麵是一條舊軍褲。鐵鍬在他粗壯有力的大手裏上下翻動,顯得那麽靈活自如。似乎對於勞動者本身,正是大顯身手最愜意的時候。這使得空有一個好身板的淩鴻看來,隻能是羨慕的直咂嘴了!
休息時,方岩一邊擦著汗,一邊打量四周。見淩鴻跟其他女工坐在河沿上,開始笨拙地用毛線織圍脖,他不禁開懷笑了,“想不到你還會幹這個!”
淩鴻見他嘴邊浮起自己十分熟悉的,半是嘲諷半是善意的微笑,便害臊地收起了毛線針。方岩也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兩人自然而然地攀談起來。冬季裏陣陣刮來的刺骨寒風,正在共同經曆的火熱勞動,周圍人們無拘無索的歡聲笑語,很快就溝通了兩顆早就有意和解的心。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也用不著彼此暢開心襟表示諒解,一年多的陰雲便如陽光下的積雪那樣迅速消融,他們又恢複了談笑風生的關係。
淩鴻深感意外,也很欣喜,沒想到兩人的友誼竟又“死灰複燃”!半個月來,他們幾乎形影不離,連下班都是一塊兒搭伴騎車走。淩鴻當了三連宣傳員,招待所的飯廳也成了他們時常見麵交談的地方。在他們共同寫宣傳材料和匯報總結時,方岩總是一麵毫不留情地嘲笑她,一麵又積極熱情地幫助她。重新培植起來的友誼之花,竟比頭一次盛開時還要珍貴和嬌豔,正以它更新穎的魅力吸引著她……
當聽到方岩提出要把淩鴻調到軍工指揮部時,那誘人的新工作似乎和她這般依戀的友情發生了極大的衝突——憑著一種微秒的直覺她猜測出,隻要離開方岩身旁,那些洋溢著歡樂色彩的談話和美好的日子又將不複存在,而她是多麽不願再度失去這一切啊!就是這種矛盾的心理,驅使生性直爽的她說出了那句話——那句她現在想起來就後悔萬分的話。而且後悔也沒用了,她反正已經把他得罪了!他雖然一向待她寬宏大量,這次恐怕也要收回他的友愛,作為對她輕率言詞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