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過去屬於死神,而未來屬於你自己。

——摘自但丁的“神曲”

七十年代第一春,確切地說是1970年3月5日,淩鴻踏進了這個位於城郊西南角的軍工廠。那天陽光明媚,她走在進廠的路上,隻見一大片油菜花開得金燦燦。從那時起她就喜歡上了油菜花,它帶著田野的清香,那麽廣闊又那麽燦爛……

這是個幾千人的飛機修理廠,分為內廠和外廠,內廠是發動機維修和冷熱加工車間,外廠是飛機殼體及特殊設備的大修。兩邊相距幾公裏,隔著一條川藏公路。廠外是大片家屬區,又分為幾個大院,周圍綠樹環繞,莊稼遍地,像個都市裏的村莊。

盡管這是自己的選擇,淩鴻內心還是挺鬱悶。誰都有少女的虛榮心,她穿上軍裝後,同學們羨慕的眼光讓她感到很榮耀。主席的指示下達後,同學們都去農村接受“再教育”,在廣闊天地吃盡了苦頭,誰不說她是幸運兒?不料未滿兩年,她就從瀘州第47軍醫院複員回來。雖然她知道自己鍍了金,回成都後將另行分配工作,但心裏仍是不好受。後來才聽說那一年,一起參軍的女兵複員了百分之八十,皆因“上山下鄉”的熱潮中,後門兵擠爆了部隊編製,連那些勤雜職工都被擠出軍營。父母大約知道這個原因,從沒批評和埋怨過她,但她也難免自怨自艾。皆因為她在部隊裏的表現不算好,說到底還是太年輕,對自己的前程,未來的打算,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畢竟還是太幼稚,性格又是率真加任性,似乎比同齡女孩更不成熟。人家都知道要求進步,寫入黨申請書,她卻從沒想過這碼事兒。在家等待分配時,淩鴻得以冷靜下來,回顧從前,檢討自己。那時她常常佇立在家裏的窗口旁,望向城市的遠方,覺得自己的人生一片迷茫。前麵還會遇到什麽事兒?有懊悔,也有期待……

分配工作時有幾個選擇,一是去電信局幹電話員,一是去峨影廠的醫務室,她都不願考慮。她讀過一個工人作家胡萬春的小說,挺想當工人。最近又看了一部阿爾巴利亞的電影《沸騰的生活》,裏麵有一句話:“和樸實的人在一起可以純潔靈魂”,於是她就走火入魔了!正好有個飛機工廠需要人,她便慨然接受。

但她進廠後仍是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有時又意氣風發,滿懷希望。每當夕陽西下時,她喜歡獨自在野外散步,望著遠處漸漸暗淡下來的群山,就會想起一些無法抹去的幻象……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為何這樣複雜?或許是她預感到前麵的人生之路,還有很多難關在等著她?那會是挑戰與**?荊棘與鮮花?

為了讓過去那個自由散漫、不拘世俗的自己一去不複返,她下定決心,必須奮發努力,重振生活的勇氣,爭取做一個新人!為了做到這一點,她從進廠那天起,就開始學說普通話,這讓她今後一生都受益無窮,當時卻嗑巴走調,不免難堪。

進廠的複員軍人有幾百個,廠裏把他們分成三批,分別集中住進一個小院辦學習班,為期一周,講些進廠的知識,然後等待分配。其中有三個複員女兵,李菲菲是第二批,淩鴻是第三批,都獨自住一間小屋。所有宿舍均用薄木板搭成,完全不隔音。

一天傍晚,隔壁房間裏有群小夥子在聊天,皆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突然,一道純正而標準的普通話響起來,吸引了正在燈下默默看書的淩鴻。

“進廠前,我媽跟我談到婚姻問題。”那男孩子說,“我媽讓我五年後才能結婚,我聽了怪不好意思……”

這話引起男青年粗魯的嘲笑,卻博得淩鴻的好感。後來在上百名複員兵中,找到了這個長得非常帥氣的小夥子,她不禁心裏一動。這個叫楊波的青年身材高挑,約有一米八十,五官端正,清秀文靜,簡直漂亮到極點。讓人覺得一個男孩子長這麽好看,來當工人實在可惜了!他普通話說的那麽好,應該去當個演員。

楊波很年輕,當時還不到二十歲,但在複員兵中卻堪稱佼佼者。他聰明而有才華,寫字畫畫,打球照相,都能玩兒出花樣來。家庭出身也是革命軍人,父親是空軍團長,還是個上過朝鮮戰場的飛行員!在學習班裏出了一期黑板報,文章幾乎都是淩鴻所寫,楊波則包攬了全部美術字和插圖。他倆沒說一句話,但配合默契,把這期黑板報弄得別開生麵,讓前來視察的人事科長讚不絕口,立刻就發現了人才。

“你願意來我們人事科嗎?”他找到淩鴻問,“我那兒缺個筆杆子!”

淩鴻搖頭不肯,她當時很固執,一心隻想下車間,去當個車工。

“那你願意去中心化驗室嗎?”人事科長又問,似乎不忍讓這個人才流失。

中心化驗室是個好地方,女孩子們最向往,但淩鴻還是拒絕了!

人事科長想起一件事,不禁暗自好笑。原來淩鴻不知道,這個廠的工人大多是從農村招來,除了空軍技校分來一些城市青年,隻有少數技師來自城鎮,而且男多女少。三個複員女兵跟著幾百名複員男兵進廠,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據說她們在學習班裏,就有不少男青工專程跑來偷窺,包括外廠的小夥子也騎著自行車趕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三個女兵都是美女,但一號人物的下巴短了點,二號人物的下巴長了點,三號人物的臉圓了點。一號是淩鴻,二號是李菲菲,三號姓周,是第一批,已分配到醫務室。據說男青工還給她們仨分別起了外號,居然把淩鴻叫做“絕代佳人”!可想而知,廠裏原有的姑娘們容貌都很平常,但她們卻眼光朝上,傲氣衝天。

而人事科長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三個女兵剛進廠,他就把兩個好朋友,也是未婚男青年叫到廠部辦公室,拿出三個複員女兵的照片給他們看,說要提前分配給他們。其中一個正是方岩,他抱著看笑話的心理來進行這番挑選,當人事科長把淩鴻分配給他時,他當場就拒絕了,說是“太胖”。另一個是華瑞林,他就喜滋滋地捧著自己中意的李菲菲的照片,開始了火熱的追求,而且在學習班裏就得手了!

人事科長想到自己未遂的計劃,以及方岩的不配合與淩鴻的不領情,便懷著促狹心來個順手推舟,把淩鴻分到機械加工車間,而方岩正是該車間副主任。宣布名單那天,車間恰巧又派方岩去領人,他卻繞著淩鴻走,淩鴻也沒瞧見他,隻注意到楊波跟她分到一個車間,還居然進了一個車工組!似乎在淩鴻的人生路上,老天也要來插一手,故意給她製造難題,她的人生路也就因之變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了!

那時正逢月底,生產任務緊迫,組長分派兩個新來的年輕人打毛刺,洗零件。這些下手活卻讓淩鴻和楊波感到新鮮、好玩兒,他們一邊打雜一邊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下班時間了。晚上的活動更使他們起勁,他們這才發現,兩人竟有那麽多共同的愛好——別說在體育場上活蹦亂跳了,就是那些樣板戲拍成的電影,也讓他們百看不厭。而在這批複員軍人中,他倆也的確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在單純的部隊環境中長大,年齡不滿二十歲,醉心於社交和文體活動,甚至他們的長相都是那麽出色,很快便被師傅們稱為“金童玉女”。而聽到這種說法,兩顆年輕的心也靠得更攏了……

楊波的繪畫不賴,更兼能寫各種漂亮的美術字,這在大老粗成堆的工廠來說,算得上是一個小秀才了!他雖然還不是團員,但團支部很快就發現了他這個特長,又把出牆報的任務交給了他。他與團支部的宣傳委員淩鴻配合,更是相得益彰,一人寫稿,一人往上抄,把牆報搞得錦上添花。師傅們看了也直誇,說這兩個小秀才,牆報都給他們包了!他們聽了相視一笑,那笑容裏也似乎包含了一些新內容……

楊波在爭取入團,常拿著寫滿幾頁的申請書去請教淩鴻,那手字真是花團錦簇,態度也非常端正。工廠休息星期三,他們回家時也常結伴而行,或者不期而遇搭上同一輛公共汽車。後來鳥槍換炮,都買了新自行車,也每每一同騎行在那段郊區馬路上。在並肩行駛的顧盼之間,似乎有一點親密無邪的感覺滑過了心底……

幾乎所有少女都相信外貌的暗示,以為別人的內心總是和外表一樣純潔或可惡。淩鴻當然也不例外。那時她也曾朦朧地感覺到,楊波生性溫存,心地坦率,而她自己也並不老練複雜,社會經驗她和他都同樣缺少,所以,她是否想到過……

不!她從沒想到過——她不可能想象到,要把自己的一生和這個跟她同樣年輕,還像個大孩子一樣的男人聯係到一起。因為他離自己心中的理想配偶差得太遠,雖然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包括家庭出身和興趣愛好,但她總覺得他身上少了點什麽?而到底缺什麽?她又說不出來,隻是覺得有些不滿……哦,是因為他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既不愛勞動,又不愛學習,還缺乏意誌,沒有思想,這樣的人,怎能當好一個丈夫呢?隻怕養家糊口的重擔,這稚嫩的肩膀挑不起來罷?盡管這麽想,但淩鴻還是太不慎重,太不懂世故了!她不明白男女之間這種密切的接觸,會發展到什麽危險的境地!過後回想起來,她和楊波的關係好比順水行舟一般——他們倆高高興興、無憂無慮地坐在一隻沒有槳的小船上,既不想法讓船盡快靠岸,也不關心這船將漂向何方?而隻是享受著這不出力的輕閑,隨意戲弄著生命的浪花……

淩鴻和同宿舍的李菲菲關係不錯,她很快就發現李菲菲有了男朋友,正是本車間的青工華瑞林。這批複員兵下廠都是學徒工,兩年後才轉正,在學習班裏就宣布了,轉正前不準談戀愛。李菲菲卻敢偷吃禁果,在學習班時就“那個”了。

“這麽快就搞定了?”淩鴻奇怪地問她。華瑞林雖然長相不錯,但條件一般。

“是他追我,追得厲害!”李菲菲抱怨道,“否則我怎麽會看上他?”

淩鴻不大相信,她聽說李菲菲跟華瑞林當時就在自己住過的那間小屋裏,居然想摸黑幹事兒!但那座小院的電線是串連的,無法關燈,他們就異想天開地摘下了燈泡,不料引起連鎖反應,竟讓所有的屋子全黑了燈!人們都跑出來嚷嚷,隻有李菲菲住的小屋沒動靜,反而顯得詭異,於是露出崢嶸。李菲菲被提前分配到機加車間,為了掩飾兩人的關係,華瑞林竟讓自己的好朋友、一個姓方的車間副主任幫李菲菲提行李,把她接走。這又引起全廠轟動,有一陣,人們都以為李菲菲的男朋友便是此人。

“那姓方的副主任是誰?叫什麽名字?”淩鴻下車間不久,也聽說了這個傳言。

“你連這個人都不知道?他叫方岩。聽說我們剛進廠,人事科長就把你許配給他了!”李菲菲詭秘地笑著,“但是他拒絕了,我想他不喜歡你……”

淩鴻有些生氣,連忙聲稱:“我也不喜歡他,他有什麽了不起?”

李菲菲卻認真地說,“你還不認識他,他可是比你那個楊波要強一百倍哦!”

淩鴻連忙搖頭說:“別亂說!我跟楊波什麽也不是……”

正巧這時,楊波來找淩鴻去看電影,淩鴻爽快地答應了。李菲菲卻拉住她,小聲警告說,楊波在當兵時隱瞞了歲數,他比淩鴻還小一歲,今年才剛滿十八歲。

“小心哦!”李菲菲說,“寧肯男的比女的大十歲,也別小一天!”

淩鴻毫不在意,覺得李菲菲挺喜劇,自己跟華瑞林的戀愛已成為眾矢之的,卻來當戀愛專家提醒別人。當然,這個意見應該聽取,淩鴻也覺得跟楊波談戀愛很荒唐,十八歲的小青年懂什麽?雖然工人們都覺得他倆很般配,她卻不會有這個想法,出得門來,淩鴻就把這事當做一個荒謬的笑話說給楊波聽了。但告訴他這些話,是要達到什麽目的?會造成什麽後果?她連想都沒想,隻是直率地說:

“有人在議論我們倆,請你注意點,以後我們別在一起玩兒了!”

楊波純真地瞪大眼睛,操著動聽的普通話說:“為什麽?我喜歡跟你在一起!”

這就不得不警惕了!淩鴻連忙告訴他:“我比你大一歲,我們倆是不可能的!”

楊波大窘,滿臉通紅,象個機器人似地重複著:“這種事還是有嘛!還是有嘛……”

事情就這麽怪。沒有迅猛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也沒有熱烈的話語和親密的接觸,從那天起,他們的關係似乎就確定了!事情的微妙讓淩鴻至今想起來,還是迷惑不已——難道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就如此輕率決定了?也許那時人們對愛的定義還挺模糊,對人生伴侶也沒有更高要求,似乎年齡相等,條件相同,就能攜手白頭。但若她早看出這事的重大意義,那麽她就要問自己:為什麽她竟命中注定誤入歧途,讓一個不對勁的人看見她靈魂初次燃起的愛的火花;卻不讓別人,讓一個在各方麵看起來都對勁、都可意的人看見這火花?這樣的人在世間本不多見,但她所認識的人裏麵也有一個能夠上這標準,可惜她對他的印象隻是一瞬,還很淡漠,業已忘卻……

在單純環境的嬌養和文學作品的熏陶下長大的姑娘,談起戀愛才像她那麽天真、輕率、羅曼蒂克吧?她們一朝踏入迷人的愛情世界,便覺得一切都是愛情了!她們自以為處於天國的光明中,而這光明卻是她們心靈放射出來的,光芒所佈,又照耀到她們心愛的人身上。她們用自己胸中如火如茶的感情去點染愛人,又把這崇高的情愫和靈魂的悸動當作是對方發出的……唉,這些女子的錯誤,總是因為相信外表的美與善。等她真正成熟,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淩鴻也是這樣,她那時愛上的實在不是楊波,而是一個被自己的幻想美化了的形象。當真正的、嚴肅的愛情出現時,它便會像黎明前輕薄的寒霧一般,在那燃燒著純粹忘我的熱情的晨曦麵前消散……

至於幸福,本就不可捉摸,人們幾乎不知道它的存在。因為要考查一個人是否幸福,就得考查他對幸福的理解,而這理解又並非根深蒂固一成不變,人們對幸福的考查也就永遠沒有完結。起初一段時光,淩鴻和楊波在一起也似乎幸福過,她跟那些沉緬於初戀的女孩子一樣,往往看不到戀人身上的缺點。雖然她也曾對楊波的母親說過:“他的心靈好比一張白紙,單純無比,就看什麽人在上麵畫什麽圖案了!”但在內心深處她是自信的,認為自己完全有力量把楊波塑造成一個她所滿意的人。她又怎能想到,人生是那麽複雜,而戀愛又是這複雜的人生中最難的課題。她怎能把生活像功課表一樣,嵌進自己喜歡的木框裏呢?其實淩鴻對楊波的很多印象,都隻是年輕姑娘的錯覺,很快她就明白了這一點,也發現自己看錯了人。但卻為時已晚。

淩鴻下了車間才知道,自己並不適合當工人。原本她還以為車工就是用菜刀幹活兒,現在才發現是用車刀,僅隻磨刀技術就把她給難住了!那砂輪飛快地旋轉著,她甚至不敢把車刀往上靠。這時就會有一些青工上前幫她磨刀,還教她訣竅。她知道自己在車間女孩子裏稱得上鶴立雞群,無論品貌、才華和出身,都無人匹敵。但沒有一個小夥子敢於向她示愛,因為她已經“名花有主”。而她的男朋友楊波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這批複員的學徒工,很多人技術都上去了,隻有他們倆拉在後麵!

學徒工不準談戀愛,淩鴻和楊波也違規了!幸虧他倆都有出眾的地方,車間要辦黑板報,他們就大顯身手。後來這事竟成為他倆偷懶的借口,淩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不是當工人的這塊料。每當她上車床,看著那象螺旋似地不停旋轉的產品,心裏就在想:我絕不可能一輩子幹這個!在這裏,她的才華真是用不上!楊波或許跟淩鴻的想法一致,她發現自己跟著他又在迅速往下掉。他倆乘上的那同一葉小舟,已經沿著一道瀑布飛流直下,而她卻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束手無策……

但淩鴻跟楊波不一樣,還有個團支部宣傳委員的身份。團支書陳振東聰明伶利,善解人意,就派淩鴻去幫助楊波。淩鴻把楊波約到一條小河旁,卻不知跟他說什麽好。她心裏明白,男朋友並非真正要求進步,他做這一切隻是為了給她看。他的入團申請書寫得挺漂亮,但她翻看這幾頁紙時,腦海裏隻湧現出一個詞:“華而不實”。

淩鴻那天胡思亂想,也沒跟楊波好好多談,但回車間仍是太晚了,正值五、一勞動節,大家都在加班。工人師傅們厚道地不說什麽,車間領導卻在大會上點名批評說:我們在加班,有人卻在“壓馬路”!這是談戀愛的代名詞,淩鴻委曲地哭了,覺得很冤枉,畢竟她是在完成團支部交下來的任務啊!車間領導對此毫不客氣,也是因為淩鴻和楊波都是宣傳上的積極份子,經常上台去表演節目,或者在車間裏朗誦什麽對口詞,但他倆缺乏實幹精神,從沒有真刀真槍地幹過任何事兒!

這個不點名的批評給了淩鴻當頭一棒,她終於清醒過來,認識到自己跟楊波或許不合適?因為他倆不可能互補!她也想過跟楊波分手,說到底,她對他並沒有什麽感情,她開始冷淡楊波,卻一直遲疑著,不知該怎麽開口?她不想傷害楊波……

幸虧老天出來幫忙,那是1970年秋末,因為違反了青工不能談戀愛的紀律,車間領導決定把楊波派到西昌農場去勞動半年。這是“勞改”的代名詞,淩鴻卻感到解脫了:半年後楊波再回來,也該時過境遷,一切都變樣了!淩鴻一身輕鬆地去送楊波,又象征性地叮囑他:“希望你在今後的歲月裏,別讓我後悔自己的選擇!”

楊波臨走時,又鄭重地把女朋友托付給車間副主任方岩,說此人是他的好朋友。淩鴻對方岩早有耳聞,但跟他麵對麵接觸並不多。說來也怪,此人在全車間乃至全廠都是大名鼎鼎,淩鴻卻一直對他渾然不覺。可能都是被楊波給鬧的!

楊波走後的半年裏,淩鴻幾乎把他忘了,隻是在收到他來信時,才想起還有這位男朋友。她也時常感到奇怪,為什麽他們的戀愛不像書裏描寫的那樣,有那麽多熱烈的**和離別的痛苦呢?為什麽楊波對自己不具有那種吸引人的魔力呢?當然,他們都年輕,還沒學會生活,就連愛情也處於摸索階段。但在人類感情的曆史長河中,像他們這樣一條沒有歡樂旋渦的激流,畢竟是平靜得反常啊!唉,世界上也許僅隻是那些思想相同、性格相似、生活目標和人生觀都完全一致的人,才需要時時刻刻心連心吧?問題就在這兒——他倆是完全相同?還是截然相反呢?

這期間又發生了許多事兒。首先是李菲菲居然懷孕了,隻好去打胎,然後青白著一張小臉在宿舍裏將息。華瑞林則每天下班後來她們宿舍,給李菲菲煮雞蛋下掛麵,用的又是電爐,又鬧得經常斷電,人人皆知。這兩個人很有趣,李菲菲是掩耳盜鈴,欲蓋彌彰,華瑞林卻不加掩飾,唯恐天下不知!誰都明白,華瑞林對李菲菲是非要將其追到手不可,不但因為她人長得機伶(隻能如此評價),也因為她父親是軍區大幹部。但這姑娘心高氣傲,並不滿意華瑞林的下層人物背景,可又無法擺脫他,或者說根本就不想擺脫他;卻總是吵吵鬧鬧,時常當著眾人的麵給華瑞林難堪。

這些事本來與淩鴻無關,但因華瑞林在廠裏跟方岩最要好,據說在文革中,華瑞林玩手榴彈,不慎被炸傷腦部,在他住院期間,方岩一直陪伴照料,可見兩人關係不一般。眼看李菲菲總是冷著個臉,方岩不忍心讓朋友如此辛苦,便屢次規勸華瑞林:該放手時就放手。李菲菲知道了,反過來又生方岩的氣,罵他多管閑事!淩鴻因而聽到了更多有關方岩的傳說,李菲菲也反複對她說:“方岩沒看上你,算你走運了!他那副革命者的勁頭,冷血動物的樣子,哪個女人敢愛他?”

淩鴻其時已跟方岩走得很近,對他的印象也一再刷新,卻不想讓李菲菲知道。

另一件事是楊波在農場跟一個名叫小麗的女孩子好上了。那是個十七歲的中學生,農場工人的家屬,傳說他們到田野裏去玩兒了個通宵,被人抓住,挨了一頓批。淩鴻第一次聽到這個傳說,心裏很害怕——害怕楊波真是如此輕浮**,害怕自己的生活從此變得煩惱。她甚至害怕去探究真相,隻希望一切都風平浪靜,好讓自己從容地慢慢處理這事。但是流言越來越多,越來越接近事實,仿佛還不止楊波和小麗一對,而是好幾對年輕人,每晚都在野地裏瘋到深夜,為此都受到農場領導的當眾批評,甚至讓他們站上台去接受群眾的批判!淩鴻這時再也不能裝作無所謂,強迫自己不理睬這件事了。她決心懲罰楊波,於是一連四個月沒給他寫信,等於宣布絕交!而楊波似乎問心有愧,竟也一直沒有來信,兩人的關係似乎就斷了……

廠裏終於風言風語,傳聞淩鴻跟楊波鬧不和,就有男青工趁機而入,展開對她的追求,畢竟男多女少嘛!有人挺大膽,竟然追到淩鴻家,博得了她媽的歡心。還有人去走文燕的門路,托她向淩鴻求婚。這些男青年在廠裏都屬佼佼者,淩鴻卻無動於衷。經曆了楊波這件事,她終於明白女孩子應該矜持和穩重,不能輕易動心。

第二年初夏,楊波從農場回來。那天淩鴻沒去見他,也怕他來宿舍找自己,晚上她就拉著李菲菲,躲到方岩的小屋裏去玩兒。然而女性的自尊束縛著她,她沒對方岩吐露自己的心事。上晚班的時候到了,淩鴻前腳剛走,楊波後腳就到——來搬救兵了!半小時後,方岩又來到淩鴻的車床旁,如同一位兄長般為他們調解。

……是的,楊波是比較幼稚,經浮,結交異性不太注意。但他本質還是好的,人也聰明,又聽說教,願意改正。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愛情不應該在有弱點和有缺點的同誌麵前揚長而去,隻有在互相幫助的基礎上,感情才能發展和創新……

說服緩緩地但正確地進行著。淩鴻深深信服方岩的判斷力,況且她對楊波的認識(也包括方岩,雖然他知道那些傳言是真的,卻不太放在心上。對於這類“作風問題”,他也有自己的看法。)還未趨於完整,她要分手的決心和意誌也不夠堅定。三小時的談話便消除了四個月的隔膜,淩鴻重又跟楊波和好了。

但是淩鴻和方岩都沒把楊波的弱點及缺點細加分析。缺點屬於錯誤的思想和行為,尚可糾正,而性格上氣質上的弱點卻往往伴隨人的一生。更何況感情——感情是不能摻假的!裂縫補起來也有疤痕。他們分離八個月,一定程度上都有了思想上和性格上的變化,而當一個人成長時,他內部的一切都在成熟,包括對戀愛和責任的理解,以及對自己和愛人的要求。淩鴻一旦用提高了的眼光來看楊波,失望便像潮水一般湧來:他真的變了!肥大的舊軍裝收起來,穿上了筆挺的西裝;樸素的學生頭留長了,梳成油光水滑的發型,還噴上了臘;他開始借錢,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據說是在農場認識的。淩鴻懷疑楊波的變化跟這些結交有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連華瑞林這般重感情而輕品質的人,說起楊波也頻頻搖頭……

但當淩鴻對楊波提起這些令她痛心和不滿的事,他卻閃爍真詞,從不正麵回答。淩鴻火了,幹脆追問他跟小麗到底什麽關係?是否曾以她的名義借債?再跟那幫狗肉朋友去揮霍?楊波聽了索性不響,要麽扯一堆明顯的謊話,或者大發脾氣,指責淩鴻管得太多。人們可以忍受一切責難甚至斥罵,隻要是真誠的,卻忍受不了欺騙。如果淩鴻知道楊波正是因為那幫朋友說他:“找個小媽來管自己!”才與更年輕的小麗廝混;知道他是借口給淩鴻買了很多禮品衣物,才理直氣壯的到處欠債,肯定會氣暈!

但是淩鴻也不傻,她在方岩的啟示下,對事物的認識都有了很大提高。何況旁敲側擊的了解,道聽途說的流言,格外留心的觀察,都不如時間更能證明一個人的品質,以及他對愛情的態度。而分析他這個時期的行為,總能得出一個八九不離十的結論。嚴峻的生活正是愛情的最好考驗,於是楊波在淩鴻眼裏就變得矮小與黯淡無光,以前那個真誠坦白、心地單純的小青年仿佛幻滅了,隻剩下一個思想浮淺、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接著她又驚異地發現:楊波其實不求上進,雖然他也積極參加了青年團的工作,但實際追求的隻是表麵的虛榮和同輩的讚譽。大部份時間裏,他隻想著吃喝玩樂。別說鑽研技術做好本質工作了,就是上班時間他也可以丟下機床,去朋友的工段亂跑胡串一氣。遲到、早退、曠工,他都隨著性子來,淩鴻也跟著受牽連……

那是一次開車間大會,新調來的車間主任又在會上說:“有些幹部子弟,別以為家裏有錢,不怕扣工資,就隨便曠工!哼,嚴重的還要開除呢!”

會後淩鴻躲在工具箱背後,哭成了淚人……唉,男朋友經常挨批評,叫她在人前怎能抬起頭?全廠誰不知道他倆的關係?男的都這樣,女的還會好嗎?一想到這些議論,她就麵紅耳赤,羞愧萬分!事後領導和師傅們又找她談話,說錯在楊波身上,但她也有責任去幫助他。她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因為他們在一起約會,早已不是談情說愛,而成了辯論會,批判會。所有的感情全都變質了!何況淩鴻還成天不安著,疑慮著,時時刻刻害怕從哪個角落裏,再傳出楊波的什麽逸聞韻事。來一個運動她就提心吊膽,深怕跟著他倒黴……她跟他在一起,怎麽會有好臉色?

與此同時,楊波也發現自己跟淩鴻格格不入,兩人確實合不來。他們對車間裏的每件事每個人的看法,都很少一致過。楊波也發現了方岩對女朋友的影響,不免心生妒嫉,自然也對淩鴻產生了不滿:別人談戀愛都是為了浪漫,在一起快活和開心,他卻隻是聽說教,受管束,竟無一點人身自由了!要斷絕關係嗎?那就斷絕好了!他楊波在廠裏也是皎皎者,不愁找不到更年輕也更漂亮的女朋友……

於是,所有那些忠言逆耳,那些愛的感召,同誌式的關懷,都沒能把楊波從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拉回來。他跟淩鴻的矛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尖銳,幾乎每一次約會都是以爭吵開始,以賭氣或更深的破裂而結束……淩鴻終於嚐到了愛情的苦果。

跟許多年輕女孩一樣,淩鴻早就在自己心中孕育了一個理想的男子形象,他應該學識淵博,抱負遠大,意誌堅決,頑強上進,正如經典名著裏的男主人公那樣高大、勇敢、英俊……她一直生活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充滿了幻影的理想世界裏,現在清醒過來,才明白命運給她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啊!楊波和她心中的那個配偶形象,有什麽相似之處呢?唉,就是那個形象,那些幻影,也隻是一種美妙的提綱,生活本身就對此做了修正。而那些小說裏的人物,在現實生活中更難找到——不,她身邊也有一個人夠上了這種高度,但她卻把他輕輕忽略了,他們也已經錯過……如今淩鴻一天天感覺到,說明生活和愛情的不是書本,更不是那些幻影和提綱,而正是這些支離破碎的對一個人的印象。因為歲月就是由這些微末細節,由這些可怕的瞬間積累起來的,她怎能忽視這一切印象,和每一天所經曆的對一個人的失望感覺呢?

楊波也很聰明,知道淩鴻不喜歡他了。他沒辦法,又想挽回,就拉著淩鴻去見他的父母,好讓他們給淩鴻做工作。淩鴻正想把楊波在廠裏的表現和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他父母,就去了。這才知道楊波是烈士子弟,父親也是個飛行員,在朝鮮戰場犧牲了,母親就嫁給他父親的戰友,又生下他妹妹。楊波長得像他媽,淩鴻不喜歡這個燙著大大波浪頭的女人,她也不喜歡淩鴻。得知楊波的情況,母親毫不掩飾地說:

“這有啥?女的比男的大,本就不太合適,以後難免我兒子不喜新厭舊!”

繼父溺愛戰友的遺孤,也喜歡淩鴻。他隻責怪了楊波幾句,卻對淩鴻說:

“楊波不懂事,你就象大姐姐一樣哄著他嘛!”

淩鴻敏感地意識到,如果再跟楊波好下去,那麽他們將來的生活可能正如其父母所言——要麽成天管教他,要麽被他拋棄!於是更堅定了分手的決心。

其實在此之前,她也曾多次提出分手,但出於優柔寡斷的性格,她跟楊波就如同小孩子過家家,拉鉤鉤一樣,今天吹了,明天又和好,似乎誰也沒放心上。這次淩鴻決定慎重行事,既然開端那麽輕率,結束總要穩重一些。想到自己的父母都不太喜歡楊波,弟妹也不太尊重此人,可能因為他的年齡跟弟妹們差不多吧?甚至顯得比弟妹們更年輕幼稚,又怎能引起已經入黨,熟讀馬列經典的弟妹們好感呢?

但當淩鴻向家人透露,說她打算跟楊波分手,淩鴻的父母又不同意了。他們都是河南人,解放前雙雙參加革命,南下時又相跟著到了本城,雖然幹部級別不高,但文化水平卻不低。淩鴻也帶楊波回家見過他們,他們起初沒表態,隻是母親含蓄地表示:這男孩子是不是太年輕了?可現在一聽他們要吹,就都急了!

“你們年輕人一會兒好到天上,一會兒不好到地下,太隨便了吧?”父親說。

“是啊,傳出去影響多不好,這就叫見異思遷!”母親也憂心仲仲。

已經當兵的大弟也站出來反對,他老氣橫秋地說:“吹了再找,那可是屬於作風問題啊,別人會說你資產階級思想。喜新厭舊……”

“真是的,找了一個又一個,讓人知道了,我們也不好意思。”在河南老家下農村的大妹,也回信這麽說,竟絲毫都不同情她。

淩鴻很無奈,有一天便向團組織匯報了。不料團支書陳振東卻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淩鴻一看,竟是:“木已成舟”!她氣極敗壞地分辯說,她隻跟楊波拉了拉手,什麽也沒幹!但是李菲菲的影響太壞,把這批複員兵都弄得挺不堪。團支書就理直氣壯地說:“不行,你要是那樣做,人們就會說:男的是始亂終棄,女的是水性楊花!”

這話還真把淩鴻嚇住了。在那個年代裏,風氣便是如此:穿件花衣服,梳個別致點的發型就是資產階級思想;唱一首抒情的歌,讀一本中外名著就有可能是變“修”了!淩鴻當時正因為看了《紅樓夢》,便被同宿舍的女工小丁告到車間,挨了黨支書一頓批。在筆記本上抄了幾首普希金的詩,又在團支部作檢查……若是敢把男朋友甩了,可能會招致全廠工人口誅筆伐——作風不好,品行不端,玩弄男性……種種指責、流言和誹謗將排山倒海而來!那些因“抓革命、促生產”而閑得無聊的工人,那些因頭腦簡單而被她譏笑過的中年“姆姆”,都會打著抱不平的旗號,吐口水把她淹死……

種種猜測和廠裏發生過的一些誹聞,都在腦海裏紛至遝來,淩鴻在意識中已經招架不住了!她能去給眾人們一一分說,解釋清楚自己的行為思想嗎?別人會相信嗎?又有哪個未婚女子敢出頭去辯解自己的婚前行為呢?雖然車間領導也曾告誡過她:“找對象要突出政治,把思想性放在第一位。”但事到臨頭,隻怕沒有一個領導會站出來,替她說句公道話。而身邊的朋友,李菲菲勸她維持下去,文燕也勸她“切勿操之而急”,還有誰能理解她?她又該怎麽辦?作風問題向來被人避之不及,流言蜚語又是敗壞一個人名譽的最好辦法,何止淩鴻一個人被打倒嗬!

淩鴻終於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和不可挽救。雖然具有浪漫氣質的姑娘在思想不成熟時,可能都犯過她這種錯,去片麵地追求過什麽東西,但誰也沒有她失敗的那麽慘!而這一切不能怪別人,隻能怪自己——怪她有眼無珠,認錯了人!也怪她沒弄清自己的感情,就愛錯了人……不,她並沒真正愛過楊波,從來也沒有!那種愛隻是一個錯覺,她愛的絕對不是他,而是他的外表和才能所發出的光怪陸離的迷人色彩,是不知道為什麽竟被淩鴻認為是與他有關的那種青春氣息……

除了富於幻想,淩鴻也具有敏銳的觀察力和與生俱來的直覺,她往往不從一個人的正麵去了解他,而是從另一個側麵的角度去判斷他。以前她若是看錯了人,總是輕鬆地承受著這個失望,或者暗自嘲笑著自己的過失,從不對那個人生氣,就好比讀了一本沒有價值的書,便毫不在意地隨手拋掉一般。可是這次她卻不能這樣做了!因為這不是簡單的一本書,而是一個曾經和她有密切關係的人,她想跟他一刀兩斷,得承受多少責難,招來多少非議,付出多大代價呀!

那時淩鴻才深切地感覺到,一切錯誤都是沉痛的,而看錯人這種錯誤就尤其沉重!她讀過許多中外名著,但是到頭來,沒有一本可以作為她的教科書,哪怕是最有才華的作品。她也讀過許多有關愛情的描寫,說是愛情就應該有煩惱和痛苦。盡管如此,但當這種煩惱發生時,它並不像是愛情的副產品,更不是愛情的延伸……

唉,在那段日子,淩鴻心裏如同壓著一塊大石頭那樣沉重!她本來就注重感情,遇到這種事很難決斷,現在她既不願再跟楊波保持這令人痛苦的關係,又無法在內心找到強大的力量去斬斷它,隻好上班時匆匆而去,下班後又匆匆回家,在任何地方跟任何人都不敢耽擱。她覺得楊波就是自己的恥辱,叫她不能抬頭見人。而跟楊波在一起,則是更大的煩擾!她必須躲著他,心裏才有一份安寧。於是她又對自己的未來閉上了眼睛,坐在那隻小船上,任憑滔天的巨浪把它卷進海底,或是吹向彼岸……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雖然淩鴻和楊波的感情已經消亡殆盡,但他們都在一個車間一個班組,彼此的聯係還是挺多。而淩鴻到了人防工地,維係兩人的那根原就很細的線也徹底斷了!因為不在車間,聽不到那些閑言碎語,自然顧慮也就沒那麽多。淩鴻很快就對楊波淡漠處之,感到一身輕鬆,內心的陰暗、傷感和沮喪全都一掃而光。尤其是跟方岩再次接觸,兩人恢複了友誼,她的心也快活地升上了雲天……

若不是又發生了兩件事,淩鴻也許會當個鴕鳥,先把楊波的事情放一放,繼續淡然處之,所謂“冷處理”,隻要楊波別去工地打擾她。但一封沒有封口的信卻像導火索一般,引爆了她心中的激憤和不滿。那是楊波寫給小麗的信,寫信的時間是淩鴻臨來工地的那一天——也許是楊波已經看得分明,兩人的關係無法挽回了?或者是楊波也遲疑不決,拿不準此事會不會來個大反轉?總之,他寫好了信,但沒有發出,而是壓在枕頭底下一個多月,不知道又被誰給翻出來,並且傳到淩鴻耳朵裏……

淩鴻聽說此事反而很鎮靜,決心早就下了,隻是出於性情的綿軟及善良的願望,沒有向他堅決明示。這下好了,該斷則斷!她沒有意外和痛苦,隻有解脫和釋然。淩鴻立刻把這件事告之父母,說是楊波愛上了另一個女孩,主動要跟她分手。父母這回都沒說什麽,隻是難免替她傷心,覺得她很不幸,遇上了一個負心男。然而父母卻不明白,一個人的不幸要看她自己對於不幸的界定。而淩鴻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跟楊波分手不是不幸,認清了一個浮華青年不是不幸,經曆了這一場失敗的戀愛,對於她是好處多於壞處——生活在戀愛中起的作用,並不比感情少啊!

幫助淩鴻做出最終決定的還有這一段話,那是蘇聯小說《茹爾賓一家》裏馬特威老爺爺在幫助小孫子阿曆克塞解決戀愛問題時,發表的一番意味深長的言論:

“解決這類問題要一刀子下去,幹脆利索!要向前看,不是看今天如何,而是要看明天。如果對明天有把握的話,就決定,就行動!如果這件事隻是今天才想起來,那就等到明天再去解決吧!有人說,早晨比晚上聰明的多!我們家鄉卻有另一種說法:早晨恥笑晚上做的事。懂得這句話有多麽正確吧?所以說,你還是等到早晨吧,等不了就好好想想:你明天,也就是說在未來的生活中,會不會恥笑自己?”

在我們周圍總能看到一些人:他們原本也許沒有一定的生活目標,意誌也不夠堅定,他們曾經追求過比較崇高的理想,但卻漸漸習慣了現在這種沒有什麽光彩的生活,往日的理想也漸漸淡去。但是突然有一種積極向上的力量,毅然決然地把他們喚醒,他們也能表現出使人意料不到的行動來。淩鴻就屬於這樣種人,而給了她斬斷往事的積極向上的力量,正是來自那陣子和她接觸頻繁,對她影響至深的方岩!

不過那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準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了。直到2月中旬的那一天,淩鴻和方岩雙雙從廠裏回城,他們之中又發生了一次意義非凡的談話,真是讓淩鴻感受頗深。那晚回來,她通宵失眠,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也真是挺難熬,方岩相當於宣布絕交,此後每逢下工地,她都躲著三連,看見他時也急忙加快了腳步,逃也似地溜走。大家發現原本親密的兩個人有些異樣,又總是盯著他們看。方岩似乎也有些不自在,隨即又神情坦然了。淩鴻卻痛定思痛,每當夜深人靜時便輾轉反側,不惜下狠手剖析自己。她這才漸漸發現,原來自己人生中真正的愛情,終於出現了!於是清晨起來,她又在工地上追逐著方岩的身影。高音喇叭裏總愛播放一首當時流行的歌曲“翻身道情”,淩鴻捉摸著這四個字,心裏也在回旋著《簡愛》的故事,覺得她竟跟羅切斯特爾的心思一樣——難道我們犯了一次錯誤,就再沒有追求真愛的權利了嗎?

不,她不甘心,還要去爭取,去“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