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2
佟秀也是個好人。但她命不好。
她丈夫喝醉了酒,參與**一個十四歲小姑娘,被判了十七年大刑。那時候,他們結婚才一年多,孩子還在佟秀的肚子裏。
我先認識她的丈夫,我們在一個號裏呆過。盡管監規規定不許談論案情,可他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很後悔,他說他老婆是個好女人,他對不起她。他還說他老婆不會原諒他的,因為她從不來探視,也不寫信。
我奇怪,他有妻子,可為什麽還要去向一個小女孩泄欲?人真是不可思議。
他說,他愛他的老婆,老婆在他眼裏就象天仙,所以一上床他反而感到不自在,生怕她不高興;而那小女孩,“當時我喝了酒,又看別人……我就不是人了。”他說。
原來,人與獸的區別是很容易混淆的。
他告訴我,他的老婆叫佟秀,在某某單位工作。我告訴他我也在那兒工作,他極高興。
他說了許多佟秀的事,使我也覺得佟秀是個天仙。我們倆竟常常在一起懷念同一個女人……
後來,有一天我們倆被派到院子裏勞動,他告訴我他要逃跑。
“那不可能,大哥!”我勸他。
“隻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得試試,我太想她了!”他說。
我竭力勸他。我知道,逃跑是要加刑的,那樣隻能推延他回家的時間。而這些,他也同樣知道。
“我管不了那許多了!她快生了,我無論如何要……今天正好是機會,看,哨兵轉到那邊去了!”
“大哥!”
他瘋了。他甩開我向圍牆跑去。他一定早就觀察好了,圍牆下有幾根施工用過的杉篙,正好派用場。積聚了許久的力量一下子爆發了,他憑借兩根杉篙竟攀上了圍牆!我驚呆了,迅即又意識到這樣做的危險,我突然大叫起來:
“來人啊,有人逃跑!”
他聽到了我的喊聲,腳下一滑,便跌下了圍牆……
“好,好嗬……”他的腿斷了,他呻吟著,憎恨地盯著我……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眼睛。
他加了刑。
我減了刑。
回到廠裏,我開始悄悄地尋找佟秀。一種負疚感折磨著我。我想找到她,盡我的力量幫她幹點什麽……
我後悔當時我喊出的那句話。我太他媽的不夠朋友了!可我當時是怎麽了,我想不明白,真不明白……
後來,我找到了佟秀。那時,她已打掉了肚子裏的孩子。
那是她丈夫日思夜想的孩子呀!她太狠心了。她不值得他那麽愛。可是,他又給了她什麽呢?恥辱、痛苦、孤獨……她應該恨他。
我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去看她。
“我和……他在一個監獄。他……問你好。”
“……”
“他……為了想你,企圖逃跑……加刑……”
我的舌頭不管用,嗓子也發幹。
佟秀哭了。
我不再說什麽。那天我幫她幹了許多家務活兒。我默默地幹,她默默地看著。
我們是從什麽時候睡到一起的呢?
忘記了,仿佛一切都很自然。
在溫暖的**,我緊緊地抱住她,問:“你看上我什麽了?”
她摟住我的脖子,幽幽地說我這樣的,別人誰還要?”
“可我……對不起大哥……”
“別提他,他不是人……要不是管教幹部說,為了他好好改造最好先別提離婚,我早和他……”
“可是……”我好象有許多話說。
“唉……”她卻好象什麽也不想說了。
13
在黑暗裏,我緊緊地抱住她,聽得見她的心跳。
她卻掙脫了。
我聽見一聲忍不住的抽泣。
“佟秀……”
“別叫我!我以為,你蹲了那三年大獄會改好了,我也看你象是……可你……你又……我命好苦……”
她泣不成聲。
我四肢無力,摸到沙發前坐下了。我知道,我一定徹底被公安局掌握了,他們的辦案效率居然這樣高!
我殺人後才三天。
“公安局怎麽說?”
“他們……問我知不知道你上哪兒了,問你走之前和我說過什麽沒有?還問……咱們是什麽關係……”
佟秀不敢開燈。我聽見她摸摸索索地在給我倒水。
我的心一熱。
我走到她跟前,無言地摟住她**的肩膀。
她依到我懷裏,我們默默站著。
這也是愛情嗎?
我不懂什麽叫愛情,我覺得我這樣的也不配有什麽愛情。自從那次偷看姐姐洗澡之後,我的心理上產生了一種壓抑。我厭煩男女間的一切,我恨女人,我更加孤僻了。
是佟秀溫暖了我。
我們的第一夜對我來說是難忘的一課。我激動不起來,我戰栗得象一隻受寒的貓,是佟秀那柔軟的雙手和溫情熱烈的吻使我安靜下來,使我那男性的本能勃然而發。
從那天起,我離不開她了。
我們約好,兩年之後她和丈夫離婚,然後嫁給我。
“你……真……為了我,你也不該再幹壞事嗬!”
我沒法回答她。她一定還不知道我幹了什麽,公安局的人不會告訴她。她天真地希望我不過是偷了個錢包,或者打了場架。
她把未來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辜負了她。
但我不後悔。我是個男子漢,我咽不下那口惡氣。我不能容忍別人對我那種改變不了的輕蔑。我隻有這一條路,我甘心情願地走向死亡和毀滅。
我推開佟秀天亮,你就去報告吧,說我來過了,我承認人是我殺的,可我暫時不想去自首。”
她哆嗦了一下:“殺人?你殺了人?”
“不錯。”
她癱軟了,順著我的胳膊滑下去。我把她抱到**,在她死人般冰涼的唇上留下最後的一個吻。
14
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真的是一隻狼。
在茂密的森林裏,在空曠的荒野上,我奔跑著。我跑得很輕快,自得地甩著尾巴。我的四個爪子輪流踏在鬆軟潮濕的泥土上,或厚厚的落葉上,感到非常的舒適。風迎麵吹來,拂過我油光發亮的皮毛。我知道,我是一隻非常健壯的公狼。
我剛剛吃飽,大概是一隻兔子,也可能是一隻野羊。我運氣很好,身體狀況極佳,我甚至可以撲到低飛的野鴨。我吃飽了,在散步,裝滿食品的胃沉甸甸的,不時泛上一個帶血腥味的飽嗝兒。
由於舒服,我還不時嚎叫一聲,就象人的歌唱。
我就那樣奔跑著……
突然,我看見了一隻漂亮的母狼。我站住了,我欣賞著。一股新的熱情從我心中升起。我突然感到我很寂寞,我需要安慰。我向她跑去……
她也看見我了,羞澀地側過頭去,美麗的尾巴輕輕地搖動著,又象是呼喚。我離她越來越近了……
我突然醒了。
我發現我還是我。
我躺在一個街心花園的長凳上。
我打亂了我的活動規律,規定自己決不在曾經呆過的地方再呆第二次。我飄忽不定,東竄西躲,有時走著走著突然回頭看看,象受了驚嚇。
我做不出好夢了。
天陰沉沉的,好象要下雨,悶得要命。我動動身子,忽然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酸味兒。幾天沒洗澡了,也沒換過衣服。我摸摸下巴,胡子很長,我一定象個土匪了。
我自嘲地笑了,翻一個身,開始回味我的夢。我很迷信。
在夢裏,我是一隻強壯的狼,這一定說明我還能活下去,起碼還得活那麽幾天。
可那漂亮的母狼是誰呢?
是佟秀?不會,我已經下決心不再找她,我不會夢到她的。
也許,這預示著我還要有一次荒唐的戀愛?
媽的!
我自己也笑了。先是吃吃地笑,後來變成哈哈的笑。我控製不住我自己了,笑起來沒完!直到笑得淚流滿麵……
15
我又來到了花市大街西口。
我走進一家商店。
是鬼使神差嗎?我恍恍惚惚地走到玩具櫃台前。
一群洋娃娃在衝我傻笑。就是那種會眨眼睛的、打扮得象外國人似的洋娃娃。
“舅舅……”誰在叫我?
我癡癡地站著。
“同誌,要買什麽……哦,是你?”
我抬頭,又看到那雙漂亮眼睛。
我幹嘛非走進這家商店?
“不,不買什麽……你不值勤了?”
“完事了,交班了”
“哦。”
“要買娃娃嗎?”
我當然想買。可是,買給誰呢?
我一陣心痛。
“怎麽了,你?”她問。
“不……怎麽,拿一個吧。”我勉強笑笑。
“我看,你心裏一定有事。”她遞給我一個娃娃,說。我哆嗦一下,這小丫頭,眼睛真厲害。
“我有什麽事?……歇病假呢。”
我搖搖那娃娃:
“哎,給換一個,這個娃娃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又遞給我一個娃娃:“人呀,最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是不是在外邊過夜?用你們的行家話說,“刷夜?”
“你管得太多了!”我把錢拍到櫃台上,板起了臉。
她笑了:”怎麽急了?”
我拿出流氓樣,低聲說:“你太不知深淺了,怎麽,不怕我給你放放血?”
她收住笑,定定地看著我。片刻,她說我怕。不過。你別緊張,我也不會把你怎麽樣。我愛寫小說,所以,我愛觀察人。”
我不說話,拿起娃娃要走。
“不過,”她在背後說:“我勸你一句,藏著躲著算什麽,你一定比別人更害怕。”
我回頭,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我饒不了你!媽的!”
她依然鎮靜地站著,瞳孔裏放射著深沉的光。
她不象二十歲。
我逃走了。我確實害怕,害怕極了……
16
難捱的夜又降臨了。
那個女售貨員——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象一塊飛來的石子,一下子擊碎了我的幻夢。我變得虛弱了。幾天來,我象是得了狂病,忽冷忽熱地折騰著。現在,我又被從峰巔直摔下來,成了一個草包!
一個女孩子都不怕我,我算得上一隻狼嗎?!
我不是人,也不是狼,我是他媽的兔子!
我抽我自己的耳光!
我在石牆上撞自己的頭!
我跪在草地上,求天饒恕我……
我想到了他。他才二十一歲,我就把他殺了。其實,他又有什麽對不起我呢?
他是個孩子。
他還交了女朋友。他把女朋友的照片給我看過,那是個嬌滴滴的女孩。他希望我幫他“參謀參謀”。
他信任我。我卻殺了他!
我也害了那個嬌滴滴的女孩,她此刻一定哭成了淚人兒。
我怎麽都想起來了?
夜風起了,大楊樹葉颯颯地響了起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怎麽辦?
我又想起了珊珊。我的寶貝兒,珊珊!
當你生下來我第一次抱到你那散發著奶香的小小肉體時,我自己都感到驚異,我心上的硬殼竟被你的小手剝開;我一直以為這家裏沒有我的親人了,而上帝偏偏降生了你……
我記得那天我叫了母親和姐姐,她們很驚異,因為我很久以來隻稱呼她們“嘿”、“哎”之類。我也扔給了父親一支煙,盡管沒看他一眼。
你病了,我一夜一夜地守著你。天亮了,姐夫伸著懶腰說:“成子比我這當爸爸的還強呢。”
我隻白他一眼。
珊珊,舅舅給你買娃娃了,那是你想要的娃娃。
可我怎麽給你?
那娃娃就躺在長凳上,衣服已被露珠打濕了。我搖搖它,它便眨眨眼。
我白天就抱著這娃娃走來走去,讓人都以為我是神經病。
我怎麽辦?
也許,我應該逃離北京?
我一直不想走。我打腫臉充胖子,想留在北京和警察周旋。我真傻。
現在,我看穿了我自己,我又有什麽可值得堅持的?我是個沒有勇氣生活的懦夫。
現在,隻要活命,我寧願當兔子。當老鼠也行。
我決定了,買車票去,離開北京。
可是,公安局會不在車站等著我嗎?
我打了個寒戰……
17
車站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什麽人都有,什麽口音都能聽到,什麽樣的事都會發生。
站前廣場,等車的外地同胞橫躺豎臥,比在自己家睡熱炕還舒眼,我奇怪他們真睡得著!一個老頭兒在賣交通圖,每份比官價兒漲三分,這三分錢撐得老頭兒半夜還不回家。那邊有幾位接人的,大大小小的牌子上寫著各式各樣的字跡,牌子下邊是一堆伸長了的脖子。
我在人群裏鑽來鑽去。我沒有準確的目的地,能抓到票就行。
我走著,看著。突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哎,同誌,有去沈陽的票不?”我嚇了一跳,白瞪一眼:
“我這兒還找票呢!”
話剛出口,又過來一位,鬼鬼祟祟的:
“您要票?去哪兒?西寧的要嗎?當然,價兒……是吧?”
我心裏動了一下。
西寧?可以。可我剛要張嘴,卻瞥見一位民警正向這兒走來,我馬上溜之大吉。
那位賣高價兒票的小子還要追我,我一指那民警,他一回頭,也嚇跑了。
看來,馬上弄到票挺難。
我走進售票廳,靠在光滑的大理石柱上,點上一支煙。突然,我手裏劃著的火柴停在了半空——
我看見我們廠的保衛幹部和兩個陌生人(顯然是便衣警察)正向這邊走來!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公安局顯然已認準了我是凶手,他們的工作已經從調查轉入抓捕。
我急忙閃到石柱後麵,腦子裏隻有一個字:逃。
但是,我太笨了,也太急了。
當我一下子竄出來的時候,那位保衛幹部恰好回過頭來。他看見我了!隻見他臉色一變,伸手去拉身旁的便衣警察!
我飛奔著竄出售票廳!
此刻,我真的象一隻逃命的兔子,在人與人的縫隙間東鑽西竄。
汗水醃疼了我的眼睛,我顧不上擦,滿腦子裏都是逃生的欲念。
早知道這樣,不殺人了。
我轉過地鐵車站,一屁股癱軟在入站口的窗台下邊。一個軟乎乎的東西碰了我一下,我定睛一看,是那個賣交通圖的老頭。
他的頭垂在胸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的交通圖撒了一地。
我預感到不妙。
我推了他一下,他便順勢倒下了……
我驚叫一聲哎喲!這老頭兒死啦!”
我太慌張了。我不應該這麽大喊大叫。可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周圍已經圍上一圈人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好奇的興奮。
我急出了一身冷汗。
旁邊有人說了一聲:“哎哎,沒死,老頭兒還有氣兒呢!”
這一句話啟發了我。
我一躍而起:“我去叫輛出租。”
半分鍾後,我和昏迷不醒的老頭一塊上了車。當我把自己扔到鬆軟的車座上時,我還聽見有人誇我:
“這小夥子挺熱心的,不錯。”
18
我這輩子做過好事嗎?
我不知道。
也許,照顧佟秀,幫她幹活兒是件好事,可後來我上了她的床,這好事也就有了曖昧的味道了。
我們廠子裏有個老工人,號稱“活雷鋒”,在廠裏走路揀個螺母都要交公。他曾經對我說:“人呀,幹點好事心裏痛快。哪怕是指甲蓋兒那麽大點好事呢,也應該幹。”
廠裏派他當我的幫教組長。
我討厭幫教組,也討厭他。我覺得他那套都是扯淡。做好事心裏舒服?自我安慰!誰念你的好呢?
我的心硬,象石頭。
我不管我說的對不對。當然,我也許太自私了。“活雷鋒”說過:“你偷人家東西,人家很痛苦,可你吃喝玩樂,這合適嗎?”
我解釋不了這麽多誰是誰非。
我隻憑直覺生活。
我從來就不被人看得起。班組裏分電影票,最後一張總是我的。
我不想幹什麽好事。
今天,我是萬般無奈地幹了件好事。
在車上我就認出來了,他就是我在天壇公園碰見過的、幫交通隊維持交通的老家夥。媽的,他說他義務維持交通,可夜裏在這兒高價賣交通圖!
出租汽車司機幫我把老頭弄進急診室。然後,我拍著司機的肩膀說:
“哥們兒,你瞧見了,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跟這老頭非親非故。這車錢……我可沒帶著。”
“你看你說的!”司機也不含糊:“這種出車咱能要錢嗎?頭兒交代了,為人民服務!”
他說得極誠懇,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要依我,把老頭扔下就走。公安局的發現了我,一定要加緊搜捕。我不能在這兒久呆。可醫院不幹,說老頭是心肌梗塞,家屬不能走。盡管我反複申明我不是家屬,卻毫無用處。
幸好,從老頭的衣兜裏找出了他的身份證。一個小時之後,老頭的女兒、女婿滿頭大汗地趕到了。
我想抱怨幾句,卻被熱烈的握手和感謝給堵回來了。
“哎呀,真是太謝謝了!……要不是您……嗐!”
“您真是好人!我們老爺子多虧您,真不知怎麽謝謝您好!”
“您貴姓?”
“您在哪兒工作?”
我被他們說煩了。可是,這種煩躁漸漸又被一種奇妙的感覺衝淡了。我的兩隻手都被他們攥著、搖著,汗津津的,有一股熱呼呼的勁兒順著胳膊升了上來……
我咧開嘴笑了。
大概因為激動,老頭的女兒掉下了眼淚。
這回,倒輪到我勸她了;
“您別哭,老爺子沒事。我……我做這點事是應該的,誰見了這事能不管呀?”
我有點不相信這話是我說的。
我得走,快走。
可他們非拉我再進去看一眼老頭不可。
我進去了。那老頭已經安安穩穩地睡著了。我忍住笑,心想: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又會白天去義務維持交通秩序,夜裏去賣高價交通圖了。
他是怎麽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