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該殺人。
他欠我2000元,這不是死罪。
他因為我蹲過大獄而蔑視我,這更不是死罪。
我錯了。
也許,我在這個社會裏的位置就應該是這樣。沒有人關心我,我也不用關心別人。平淡,枯燥,周而複始,象循環小數……
我應該奉勸那些想殺人的人,不要再幹了。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不記得是誰向我說過,人有兩重性,一是動物性,一是社會性。我覺得我隻有動物性。社會性是什麽東西?扯淡!
7
在全聚德吃了半隻烤鴨,然後乘48路公共汽車到崇文門,下來之後蹓蹓躂躂向南走,到天壇公園過夜去。
這是我流浪生活的第一夜。
有幾個退休的老哥們兒在公園裏的路燈下玩牌。
“有‘車’沒有?”
“‘車’?他媽的驢車!還剩幾張?”
“趴著倆三!你看著辦!”
我倆手撐著膝蓋,撅著屁股,挨個兒看了看他們手裏的牌。
“小夥子,玩會兒?”
“別價,您來您來。”
其實我知道那老家夥根本沒真想讓我玩。他手裏攥著“大貓兒”呢,滿有“吃供”的希望,他會讓我玩?人呀,有時候就是虛偽。
旁邊還有兩個下象棋的。其中一位還剩下老將兒、一個士和兩個過河卒,另一位則除了老將之外還有一車一相。
“甭下了,誰也將不死誰。”
我不會下棋,純粹是瞎插嘴。
“哎,哥們兒,別這麽說嗬。今兒贏不了他我不回家。”
幹什麽事都有認真的。
瞎扯淡。
繞過了七星石,躲過一對對兒摟著親嘴兒的男女,我終於找到了一條空著的長椅。
把身子放倒了,什麽東西在褲兜裏硌了我一下。
是那5000元錢。
天上看不見星星。我記得我小時候滿天都是星星在閃爍,一條銀河也清晰地斜掛在天上。那星空給了孩子們多少幻想,連我也不例外。我曾經愛好過天文,自己做過望遠鏡,還借《天文愛好者》看。回想起來我自己都好笑。現在天上沒星星了,據說是因為空氣汙染。媽的,難怪我咳嗽。
人也會汙染。我小時候還喜歡天文呢,可現在我殺了人。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
沒有一絲風,天悶熱得厲害。
那屍體可能已經發臭……
媽的!我在自己腿上擰了一把。幹嘛總要想起他呢?不能想點別的嗎?想點好事吧,我強迫自己,比如想想小時候,想想剛吃的烤鴨,想想佟秀那誘人的身子……
有人走過來了。我警覺地豎起了耳朵。是個老頭兒,他拄著拐棍,走到我跟前:“能讓我坐會兒嗎?”
我不大情願地坐起來。
“謝謝啦。”老頭兒笑了,有點艱難地坐下,又衝我笑笑。
“怎麽一個人?這公園裏可都是一對對兒的。”
“您不也一個人?”我反唇相譏。
老頭兒一揚眉毛,嗬嗬笑了:
“我是說年輕人呀。”
這老家夥真討厭。我站起來要走。
“哎,你要沒事就坐會兒。反正咱們倆都沒人等著陪著。”
我想了想,又坐下了。反正也沒事幹。
“多大了?”
“二十八。”
“在哪兒工作?”
“裝卸工。”
“哦……挺累吧?”
“還行。”
“猜猜我是幹什麽的?”這老頭兒真逗。
“您?……退休了吧?”
“當然嘍。我可是並沒閑著,幹慣了,閑不住。”
受累的命。我在心裏說。臉上陪著笑了笑。
“我過去拉過洋車,解放了又蹬三輪,後來又學了開汽車,真是步步高啊……”
我想說我什麽都不信。可我沒說。
“你猜我現在幹嘛?我維持交通。我跟交通隊說啦,我開了幾十年車,我懂,這差事我幹最合適。常跑常顛的,我覺得舒服……”
“交通隊一月給您多少錢?”
“錢?沒有,我是義務幹,小夥子。”
天下真有這樣的人嗎?我搖搖頭。這老頭兒八成瘋了。
“對不起,我得回家了,我媽病重,得等我熬藥。”
我胡諂一句,禮貌地告辭了。
我也會虛偽。
8
當然,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
比如我們家胡同居委會的夏老太太。
她救過我的命。盡管我覺得還不如那回死了好,可究竟她救了我。
我父親把我踢開了,也踢飛了我們之間的情義。我和他十年不說話。
那年我十八歲。我偷看姐姐洗澡。
大概在十三歲,我意識到我是個男子。我上廁所,突然在我那個被大人們稱作“小雞兒”的玩意兒四周,我發現了幾根毛。剛剛長出來的、稀稀落落的毛,竟使我的心狂跳不已。
我開始注意女孩子,偷偷地在課堂上乜斜同桌女生的胸部;假裝撿鉛筆,偷看女生的裙子下麵……
我的聲音開始變得難聽了。
我那稀疏的**也開始濃密。
一種難以抑製的躁動開始折磨我,我每晚都睡不著覺,仿佛每一根神經都在亂跳,而又總有一根神經支配著我的手向襠下摸去……
有一天,我的動作被父親發現了。
“你兔崽子學點好難,學壞倒挺容易!”他揪著我的耳朵說。
於是,我知道了這是“壞’。
“壞”吸引著我。
當我長到十八歲時,我已經很壞了,至少我覺得是。偷看女廁所的事,我已幹過不是一次。姐姐在裏屋拉上門簾洗澡,那嘩嘩的水聲對我無疑是一種**……可當我剛剛掀開門簾一角的時候,屁股上就挨了重重的一腳!
我忘不了父親當時那鐵青的臉。他一聲不吭,隻是沒頭沒腦地揍我。我也不吭聲,聽憑他打腫了我的臉,打青了我的眼睛,打爛了我身上的皮肉……
姐姐匆匆穿上衣服跑出來,護住我,叫道:“爸!爸!成子又怎麽惹您啦?”
父親還是打,還是不吭聲。
姐姐隻好抱住了我。我聞到了她身上那浴後的清香,突然從心底覺得無地自容。
我推開她,跑了。
我用身上僅有的零花錢,買了一瓶敵敵畏。
我回到家,往父親、母親麵前一跪,說:”我不是人,你們白養我一場,我自己知道該怎麽辦。”
我喝了敵敵畏。頓時,一股帶著濃烈汽油味的火,燒灼了我的五髒六腑……
母親驚叫著來搶我手裏的瓶子,可是已經晚了。我咬著牙推開母親,硬挺著向門外走去。我聽見父親在背後大吼:
“甭管他!活現眼的玩意兒,他死了更好!”
當我在醫院醒來時,坐在我身邊的就是夏老太太。
“傻孩子,幹嘛非走這步兒呢?爹媽也是為了你好呀。打的是狠了點兒,可他們也是恨鐵不成鋼啊!”
夏老太太擠咕著紅紅的爛眼圈兒,嘮嘮叨叨地勸我。
老太太真不容易。她拐著兩隻“解放腳”,硬是用平板三輪車把死狗似的我弄到了醫院,救了我一命。可我父親,堅決不許母親和姐姐管我……
他要置我於死地。
我發誓,我這輩子決不理睬他。
我也發誓,從此不欺負女人。
這兩個誓言我都做到了。
佟秀除外,她是自己送上門的。
出了院之後,我去幹臨時工。第一個月我掙了30元錢,給夏老太太買了兩根人參。老太太堅決不要,我沉了臉,扔下就走。
可是,後來,當我開始偷竊的時候,又是這個夏老太太,向公安局報告了線索。
民警把我從家裏帶走的時候,夏老太太一扭一扭地在後邊追著,一迭聲地叫我:“成子!成子哎!你這孩子真不爭氣呀!我早知道你這樣,我那回就不救你嘍……”
我單膝衝她一跪,說:“夏奶奶,您別說了,我謝謝您救了我一命,我也謝謝您報告了公安局。我覺著,進去比在外邊強!”
9
早早兒的我就醒了。
是個好天氣。我走到天壇東門,太陽正在東邊露出半個臉。
我眯起眼,伸了兩個懶腰,找了個自來水籠頭洗了臉,頓時精神振奮起來。
我這條狼,又混過了一天。
我開始往北走。在壇根的農貿市場挨個看了看“老農”們的菜攤,又嚐了點花生、瓜子,然後才找了個小吃店喝了兩碗豆腐腦。當我心滿意足地站到馬路邊上時,上班的人流才開始密集起來。
我突然感到空虛。我幹什麽好呢?
我幹了近十年裝卸工。重體力勞動使我恨得咬牙切齒,卻也練出了一身剽悍的肌肉。我閑不住,閑下來便有那種空虛的感覺。
我有點相信昨晚那個退休老頭子了。這會兒交通隊要讓我去白幹活兒,我也會去的。其實,勞動給了我一種愉快。
裝車或卸車的時候,我們脫光了上衣,把那二尺長的大鍁耍起來。不一會兒,古銅色的胴體便被汗水塗亮了。又不一會兒,油亮的皮膚又被飛揚的沙粒或煤屑遮蓋,變得象磨沙玻璃。等到一輛車裝滿或卸完,汗水已經匯成小河,在滿身泥垢中衝出一道道水漬,我們便象個紋身的非洲朋友了。
而手裏的大鍁一停,你就會感到風的涼爽和渾身血液的沸騰。尤其是裝車之後,往沙堆上一躺,車飛駛起來,你就仿佛天地間隻有自己,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顧,即使衝著藍天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引來路邊行人的側目,你也早就跑出好遠了……
啊,那是怎樣的一種樂趣?
當然,這勞動是很累的。因此,廠裏也開始逐步實現機械化。但是,那些機器隻能使我憎恨,因為我是不配駕馭它們的,它們隨時都叫我記著我是個蹲過大獄的人,我隻配掄大鍁。那把大鍁,它仿佛被我注入了血液,仿佛有了生命,是我最忠實的伴侶。
我熱愛勞動。
我突然笑了,笑自己多情,笑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我也配說我熱愛勞動?這要是說給公安局的預審員聽,他們準笑得前仰後合,連筆錄都做不下去。
我又突然感到悲哀。因為,我真的熱愛勞動,熱愛我那沒人看得起的工作。在裝裝卸卸的勞累之中,我找得到我自己……可這些,竟沒人信!
我深深地悲哀……
我向著大街跑去,張開雙臂,盡最大音量發出一聲非人的長嘯:
“哬——歐——!”
10
她,那個罰過我款的女孩兒,坐在一家商店門口,正悠閑地嗑瓜子兒。一隻紅色高跟鞋輕巧地挑在腳尖上,有節奏地上下晃動。
“哎!”我向她打招呼。
她那雙叫人不敢放肆的眸子向我閃了一閃,認出了我:“哦,是你呀,今天可別被罰了,啊?”
她的聲音很溫柔,竟象是對小孩子講話。
我雙手插在褲兜裏,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後的商店你就是這個店的吧?”
“嗯。”她笑笑。
“門前三包,輪流值班,對吧?”
“沒錯。”邊說,她那靈巧的小嘴兒一張一合,嗑開一枚瓜子。
“可你自己亂扔瓜子皮呢?”
她翻我一眼,張開小手,原來那些瓜子皮都小心翼翼地攥在手裏。
我笑了。
我的笑吸引了她。她打量了我幾眼,問道:“你怎麽不上班?”
我想逗逗她,便說:“問這個,怎麽回答都可以。說好的,我是個作家,休創作假呢;說壞的,我剛打監獄放出來:正準備去派出所報到。”
她噗哧一笑,又迅速地板起臉:“你這人,真貧。”
我沒有從她的眼睛裏看到厭煩。這個小姑娘,看來很天真。
而她的眼睛,真太漂亮了!
“你多大了?”
“我?二十。”
“哦,正是漂亮的時候。”
“討厭!”她的臉紅了,紅到脖子,雖然臉上還笑著。
這一句很平常的話就使她心跳了。盡管她裝出大方的樣子,可我看得出來。我接觸過的女人不少,我懂,這樣的女孩其實很純潔。
“哎,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她問我了。
我怎麽回答呢?
我看到了她那雙眼睛。我看清了,在那眸子深處的是誠實、坦**。我不能不說實話:
“我是個裝卸工……我不是好人,我確實進過監獄。”
她咯咯地笑了:“你真逗!”
我爭辯:“我說的是實話!”
她收住了笑,問我:“真的?”
我點點頭,忽然感覺渾身沒勁。
她又打量了我一遍:“我看你挺老實的嘛?”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好。
過了一會兒,我說:“怎麽樣,不敢理我了吧?”
她說:“不是不敢理,是不願意理了。”
我不知道怎麽理才好。
把七竅都堵上。可她,卻……
“我們家讓人家撬過鎖,把彩電都搬走了。我媽氣得犯了心髒病。我真討厭你們這些人……你幹過什麽?也撬鎖嗎?”
她說得極自然,沒有一點掩飾,也沒有一點畏懼,更沒有一點蔑視。
但是,她的眼睛裏有憎惡。
我該給她一個耳光。可我抬不起手。她的坦然態度使我喪失了勇氣和蠻勁。我自慚形穢。
“再見。”我說,聲音小得幾乎連我自己也聽不見。
“別著急呀,”她忽地笑了你生氣了吧?”
“我?”我苦笑一下:“我這樣的也配嗎?”
“改了不就沒事了?”她漫不經心地說,又開始嗑瓜子了。
改?我的事情能改?我殺了人!
“再見!”我堅定地說,然後轉身走去,頭也不回。“哎哎……”她在後邊喊了兩聲。
她叫什麽?我不知道。可我相信我還會來找她的。
11
我該去姑姑家探探風聲。不然我的心裏不安寧。
其實,我知道去也無用。可我還是去了。
我不敢乘公共汽車。
我到底偷了一輛自行車,金獅的輕便男車。
從城裏到我姑姑家,我騎了四十五分鍾。
那小村子還依舊那麽平靜。
那村邊的糞池也依舊那麽……
不!我一眼看出,出事了!
糞池邊布滿了層層疊疊的腳印。是下地幹活兒的嗎?不,不會,那不會有這麽多人!
是公安局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
盡管我知道屍體早晚會被發現,盡管我也並不打算僥幸漏網,可一旦知道危險來臨,我依然戰栗不已!
我匆匆離開那糞池。
我不敢進村。我騎著車在坑窪不平的鄉間小路上狂奔,直至拌到路邊的溝裏……
我就那麽躺著,直挺挺地。
天黑了。
我躺著,呆望著滿天的星星,那是我小時候喜歡的星星……
我應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突然沒了主意。
我原以為,我是一個很有意誌的人。不是嗎?我殺了人,幹得很利索。通過殺人我知道了我有狼的心和膽。可是現在,我動搖了,我發現我還有一顆兔子的心。
很多人把我當成一隻兔子,可以隨便揪我的耳朵,把我提起來,笑眯眯地看我掙紮。我想證明我不是兔子,我是狼,但看來我錯了……
也許,人都是兔子。
不,我決不想當一輩子兔子!
狼和兔子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被人追逐,可我寧願是狼。因為,一隻狼被追紅了眼之後起碼可以反撲,可以咬下敵人的一塊肉;而兔子,隻會束手待斃。
我應該繼續這場遊戲,直到我被抓住。
而當我走進公安局預審室時,我將把一切都告訴那些預審員。
我壯起了膽。
我先回到那糞池邊,證實了那具屍體確實已經被打撈走了,然後,連夜騎車趕回城裏。
我要去找佟秀。
如果我已被懷疑,公安局一定會找她了解情況。
我隻用三十分鍾就騎到了城裏。
我扔掉了自行車,步行來到她住的那片樓區前。
深夜,四周靜極了;每棟樓都漆黑一團,沉默地矗立著。
公安局的會不會就在這黑暗裏,冷冷地盯著我?
我出了冷汗。
但我很鎮靜。
我盡量躲在路燈的陰影裏,一點一點地靠近那棟樓……
沒有人。我閃進樓門,摸黑爬上樓梯。二樓、三樓……在佟秀的房門前,我熟練地摸到了門鈴。
這門鈴是專為我準備的,那頭裝在她的臥室裏。這樣,誰也聽不見我敲門。
我按了一次,又按了一次。
門上有個小小的門鏡。如果屋裏燈亮了,門鏡上就會出現一個小小的亮點兒。現在,雖然沒有亮點兒,但我下意識地感到門裏邊有人,正從門鏡裏看著我。
是佟秀嗎?
不管是不是,這種如臨大敵的窺視告訴我,我確實已經暴露了。
我咬緊了牙關,慢慢劃著一根火柴,舉到自己臉前。我想:如果……那麽我不能向樓下跑,下邊一定會有人堵我;我應該向上跑,這個單元的最高一層有一個通氣檢查口,我可以爬上樓頂,然後堵住那個口……
我正想著,門開了。
我聞到了我熟悉的女人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