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述
1
從今天開始,我將是一隻被追逐的狼。
我將四處奔波,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我也將睜著眼睛睡覺,因為獵人隨時都會找到我的……
天知道今後我還會活多久……
我是一隻狼。我殺了人。
2
殺一個人其實並不難。
我奇怪在殺人之前我竟籌劃了那麽久。
我們麵對麵地蹲在柴房的門口。我緊盯著他,心裏卻在想著怎麽把他騙進門去。門裏,靠牆立著一根木樁,那是我昨天特意放在那兒的,用它既順手又有份量……
“今天天氣不錯。”我說。
“啊,不錯。”他說,還笑了一下。
他笑起來很象小孩。其實他也確實是小孩,才二十一歲。他還在笑著,他不知道我準備結束他二十一歲的生命。
我恨他。
他年輕,他漂亮,他在家裏是老疙瘩,有人疼有人愛,有人給掏錢買摩托車玩……這些我都恨。
我要讓他死。
“於師傅,您說的那事到底成不成?剛才您跟您姑姑說了沒有?說實在的,我年輕輕的,不能總閑著啊……”
你不用急著找工作了。我在心裏說。
他半年前從單位辭職了,說是幹裝卸工身體不行。奶奶的,我幹裝卸幹了十年了,也沒累死……他家裏掏錢讓他學開車,現在他兜裏就裝著駕駛執照。可他不知道,這個小紅本就是他的死亡證明。
“別著急……”我說。
“唉,您是不急,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總這樣和我說話。從他知道我曾蹲過大獄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就越來越輕佻了。
我把視線越過他的肩頭。在柴房門裏的土牆上,有一隻碩大的蜘蛛在爬。它悠閑地劃動著它的長腿,顯露出一種殘酷的典雅;它抓住了我的心,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啊!你看……”我情不自禁地叫道。
“什麽?”
“那蜘蛛……”
他回過頭去,興奮地一躍而起:“嘿,這麽大個的蜘蛛!”
他真還是個孩子。
我看著他跑進那柴房,看著他拾起一根木棍去撥那蜘蛛。我眼巴巴地看著,突然感到渾身肌肉在緊縮,緊縮……
這不正是機會嗎?
那蜘蛛引他走向死亡。我突然明白我為什麽害怕那蜘蛛了。
四周沒人,也沒有聲音。
我一步跨進柴房,那木樁就在我手邊……
3
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
傳呼電話的老頭兒問我找誰,我遲疑了一下,說出了母親的名字。我知道,她準會帶著小珊珊來接電話。
我隻想聽見小珊珊的聲音。
我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唯一不恨的隻是小珊珊,我姐姐的獨生女。隻有她不知道我蹲過大獄,隻有她象對待別人一樣地對待我。她是孩子。
我有時真希望我也是個孩子。
在我的記憶裏,我沒有童年。
父親疼姐姐,因為她是長女;母親疼弟弟,因為他是老三,是最小的。我忘不了在1960年的飯桌上,父親把自己的飯撥給姐姐,母親把自己的飯留給弟弟,隻有我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那一份。
也許,就是那一口飯菜,使我封閉了我的王國。我從小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裝卸隊,我常仰躺在被太陽曬熱的沙堆上,冷漠地凝視天空,在心裏計算著時間的流逝。
有個小男孩,在大玻璃窗外走過,突然衝我微微一笑。我先是一驚,隨之也笑了一下。
這是我幾天來第一次笑。
他也就有六、七歲吧?我看著他沿著馬路牙兒走去,一搖一晃地走著。我小時候也愛這樣走,可以從家裏一直走到學校,這是我最喜愛的遊戲了。因為這遊戲不需要別人,隻要我一個人就可以進行。
母親還不來接電話。我有點著急。誰知道他的屍體被發現了沒有?誰知道屍體被發現之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也許,公安局正在找我。
我知道他們應該能找到我。我銷毀了殺人的證據,但我並不幻想逍遙法外。甚至,我希望公安局找到我,因為我不想活下去了。
我隻想聽聽小珊珊的聲音。
小珊珊,我的好寶貝……
我記得帶你到郊外去遊玩,你象隻蝴蝶似的在草地上飛舞。我把整個身子俯在那散發著土腥味兒的綠草上,癡癡地看著你那嬌小的身影……
你跑累了偎在我身邊,問我:“天為什麽是藍的?白雲是什麽,是棉絮嗎?”
我回答不出,我上學的時候盡鬧革命。我隻好含糊地說:“天本身……就是藍的,和湖水是藍的一樣……白雲不是棉絮,白雲……就是白雲。”
你眨著眼睛看我,不滿足,可我還能說什麽?
我羞愧了,說:“珊珊,舅舅不好,舅舅是個大笨蛋。”
你卻撒嬌地摟住我的脖子:“不,舅舅好,舅舅最好!”
也許我是好的,我給珊珊買糖果、買衣服、買玩具……為珊珊花錢我絕不吝惜。珊珊病了,住進醫院,我一夜一夜地看護她。我忘不了,珊珊退了燒,從昏迷中醒來,軟軟地伸給我一隻小手,大眼睛裏滿是……啊,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決沒有虛偽、冷酷和輕蔑,有的隻是孩子的真誠和愛。
為了這雙眼睛,我陶醉。
珊珊,你快來吧,快來叫一聲“舅舅”……
我看看手表,奇怪我怎麽才等了十分鍾。我抬眼望去,那小男孩已經不走馬路牙兒了,他在不遠處和幾個小夥伴玩彈球。
他為什麽不走下去呢?
“喂……”
電話裏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喂喂,誰呀?”
是父親。我咬咬牙。我恨這個沙啞的嗓子。我和父親十年沒說話了。
母親為什麽不來?脫不開身?她給下班的姐姐、弟弟做飯。她當了一輩子老媽子。
可小珊珊,我盼望的小珊珊……
“喂!”
父親還在喊。他一輩子恐怕也沒打過幾次電話,他珍惜每一次拿話筒的機會。
我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卻落下了兩滴眼淚。
我走出電話亭,徑直來到正興致勃勃地彈球的小男孩身邊。
“嘿,你叫什麽?”
“幹嘛?”他歪過頭,問道。
“給你五毛錢,買盒冰淇淋吃。”
我發現所有的男孩子都直起了腰,每一雙盯著我的眼睛都充滿戒意。他媽的,你們才六、七歲啊!“怎麽,不敢要?”我挑釁地說。
“我憑什麽要你的錢?”他不屑地走開了。
“就是……”
“這人是神經病吧?”
男孩子們交頭接耳。
我不禁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走去。我沿著馬路牙兒走著,隨手把那五角錢撕得粉碎。
4
他臨咽氣的時候,吐出了兩個字:“我……給……”
聲音很小,但我聽清了。
這說明他知道我為什麽殺他。
不,他並不知道真正原因。
他隻想到了那筆錢,他沒想到我,我在他眼睛裏到死也不占位置。
他剛到裝卸隊時象顆豆芽兒,大夥兒都說:“人事科吃錯藥了,這樣兒的到澡堂子門口看門還差不多。”我看到他那怯怯的樣子不禁可憐,便說:“讓他跟我一個車吧。”
車頭兒——每輛車四個裝卸工,總得有個頭才對——說:添這麽個累贅,每個人得多玩好幾鍬,不上算。”
我說:“我替他玩,行吧?”
他當時很感動。
從此,他便處處跟上了我了,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我雖然多幹了活兒,可心裏挺舒服。
後來……不想了。人到了這份兒上,總應該多想想好事兒,多回憶回憶好時光。
可我覺得,我沒有過好時光。
我似乎也談過戀愛……媽的,那算什麽戀愛!我告訴她們:“我蹲過三年大獄,我偷過東西,我強奸過女孩子……”她們有的發出一聲驚叫,象是走黑道兒撞上鬼了;有的卻一聲不吭,隻用眼角斜著我。隻有佟秀不嫌棄我,她抱著我說她喜歡蹲過大獄的男人,可她有丈夫,她丈夫也在蹲大獄。
我不知道她在**時是不是把我當做她丈夫。
我不明白,蹲過大獄之後我還算不算人?也許算,因為小珊珊還管我叫“舅舅”,佟秀還跟我睡覺,車隊黨支部書記還拍著我的肩膀叫我給他賣命……也許不算,姐姐老拿白眼珠翻我;女朋友們扔下我走了,廠裏還為我成立了幫教小組……媽的,我討厭幫教小組,一看見他們那假惺惺的笑臉,我就明白我還是個入另冊的混蛋!
從出獄那天起我就是一隻狼。
孤獨的狼。屁股上掉光了毛,露著難看的屁股眼子。
他找我借錢,他說他要買摩托車,不想全要家裏掏錢。
我猶豫了一下。
我把鑰匙環套在手絹上,嘩啦嘩啦地轉著。我討厭這嘩啦嘩啦的噪音,我也討厭他捜集廢鑰匙的嗜好。他在家是吃涼不管酸的主兒,可他偏偏喜歡鑰匙,也許鑰匙是權力的象征。他喜歡擁有權力,他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怎麽樣,於師傅?我知道你有錢……聽說,你在裏邊還攢錢呢!”
我哆嗦了一下,不錯,我服刑三年是攢了一筆錢。那是—筆很小的款子,任何一個人聽到那個數目都會不屑一顧,可他卻記在心裏!那是怎樣的一筆錢啊!那是我的生活費,還有在監獄工廠勞動所得的獎金。
它是我的恥辱。
它也是我的血汗。
我想撕碎它,把它踏在腳下,拚命地輾、跺……就象我屏住呼吸灌下一瓶白酒,體驗那種五髒六腑絞結在一起的感覺一樣,即痛苦,又痛快。
可他,偏偏提到這筆錢!而且說是“攢”的!
我該給他兩個耳光。
我該一拳打掉他的門牙。
可是,我笑了。盡管心在哆嗦。
“哥們兒,借錢嗎?好說。要多少?”
他眼睛一亮:“一千,行嗎?要不……兩千吧?”
“行,兩千。”
“夠哥們兒!哎,於師傅,這事兒您可別告訴別人。”
“行。”
我把我的存款折給了他。
他仔細地看著,孩子似的笑了。
也許,從那時起,我就想殺死他了……
5
我選擇天壇公園和宣武公園做為我的棲身之處。
天壇公園大,可以供我周旋;宣武公園小,不易引人注意。我是一隻狼,我必須防備獵人的襲擊。
本來,我可以躲到外地去,但我不想這樣幹。我當然會死的,但一定要死在我的家鄉、我的故土。
狼也戀家。
我聽說,即使是在西伯利亞,狼也決不遠徙,它們在冰天雪地中奔逐、撕咬、嚎叫……
既然我是一隻狼,我就要照狼的方式生活。
在飯館門口,我盯上了一輛自行車。沒有鎖,鑰匙插在鎖眼裏。一個小貝殼掛在鑰匙串上,在陽光下閃著點光。
我點上一支煙,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可我的眼睛死死盯著那輛車。
車的主人是個胖子,他剛進去。
我要等一等。隻要十分鍾以後他還不出來,那說明他是吃上了,也許還要喝兩杯。那麽,我就不客氣了……
我需要一輛車。
我需要比狼跑得還快。
昨天,我把他的摩托車賣了,很順利。那兩個買摩托車的小子倒也打量了我幾眼,可一聽我報價,他們的眼睛就亮了。是啊,5000元,太便宜了。如今黑市上決找不到第二份。
現在,5000元就在我兜裏裝著。
他欠我2000元。
可我覺得他欠我很多很多……
我也覺得人人都欠我點什麽。
我天天回家吃飯,可我從不給錢。我知道父親陰沉著臉,我知道母親暗暗歎氣,我更知道姐姐、姐夫對此耿耿於懷,可我不怕。
小時候,父母給你們的已經夠多了,可我呢?
“你太自私了,我們每月都給媽錢的,可你呢,白吃白喝不算,還盡挑毛病!”有一天,當我嫌燉肉太肥的時候,姐姐說話了。
我冷笑。沒什麽可回答的,我夾起一塊肥肉,扔給我養的那隻黑貓。
“你!”
姐姐臉紅了。姐夫急忙拉她一把,衝我陪個笑臉。我討厭這個笑臉。我知道姐夫怕我,可我也討厭他怕我。他怕我是因為我蹲過大獄,在他們眼裏蹲過大獄的人比老虎還可怕。
“我不愛吃肥肉也不對?在裏邊,一吃肉就是他媽肥的!不吃,饞;吃,吃多了倒胃!你們知道嗎?”
“成子,成子……”
到這時候,媽就知道哀求。
我扭過臉去。我看到了牆角的小珊珊,怯怯的小珊珊,我突然感到羞愧。
“是我不好……媽。”
我把兜裏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包括硬幣和食堂飯票。
沒人說話。也沒人動桌上的錢。
我知道我仍然不被歡迎,我走了。
那天晚上,我因為沒錢吃飯,從一個老太太兜裏夾出了一個錢包。這是我出獄後的第一次。
隻有兩元錢。可我又做了賊。賊不分大小!
我記得,我當時倒也坦然……
“哎,同誌,往北京站咋走?”
我嚇了一跳。
問路的是個矮子,黑臉上滿是迷茫的神色,顯然是外地人,一身嶄新的西服更透著土味兒。
我又瞥一眼那輛車。
“哎,同誌……”
他媽的,倒挺著急!我突然想戲弄他一下,便順手往南一指:
“喏,一直走。”
“謝鹿您啦!”矮子笑了,齜出一嘴黃牙。
矮子往南走了。南轅北轍。我忍不住暗暗笑了。
我回過頭,仍然盯著那輛車。
那胖子進去有一刻鍾了,我該行動了。
我狠狠把煙頭往地下一摜,隨口吐出一口濃痰,就要過馬路。
我剛一抬腿——
“同誌,請等一等!”
又是他媽的誰?
我回過頭。
“同誌,你隨地吐痰、扔煙頭,違反了衛生法規。請你把痰擦掉,把煙頭扔到果皮箱去。另外,接受五角錢罰款。”我想罵人。我想抬腿就走。可我沒有那樣做。
我被震住了。
她微微一笑:“我這裏有廢紙。”
我順從地接了過來,順從地把痰潰擦掉,把煙頭撿起。
她又微微一笑:“這是罰款收據。”
我仍是順從地交了五角錢,又接過了那張收據。
也許,她沒見過這麽老實的人。所以,她打量了我幾眼。我急忙避開她的目光,我怕這雙眼睛。
她的眼睛太漂亮了。而且,那眸子的深處有一種……?
她有二十歲?
我目送她走遠,又斜一眼馬路對麵的那輛車……我突然猶豫了。
愣了片刻,我突然向南狂奔而去。在天壇東門,我追上了那個矮子。
“嘿!我剛才告訴你錯了,北京站應該往北走,到崇文門向東拐!”
“啊?哦……謝謝,太謝謝您啦!”
我不願聽他嘮叨,扭頭就走。
當我回到花市西口,我盯上的那輛車已經不在了。
6
我不知道我這個人算膽大的還是算膽小的。
我似乎應該算膽大。把他幹掉的那天夜裏,我把他的屍體背到村外的糞池,然後回到姑姑家,還看了一場世界杯足球賽的實況轉播。
可我又確實知道我是很膽小的。幹掉他的那天我一口東西沒吃,吃不下,一吃就要吐!
他那張血淋淋的臉總在我眼前晃動……
我是以幫他找工作做借口,把他騙到郊外我姑姑家的。學會了開車,我就告訴他我姑姑家買了汽車,就缺個司機跑運輸。他信了。
他真是個孩子。
孩子總是很好欺騙的。我從家裏出來去找他的時候,小珊珊追出大門,扯住我的衣服不讓我走。我說:
“珊珊,你放舅舅去上班,舅舅下班給你買個娃娃。”
“真的嗎?”小珊珊仰起臉問我。
“當然真的,會眨眼睛的。”
我在騙人。可小珊珊是真的想要那種會眨眼睛的娃娃。她鬆開了小手:“舅舅,早點回來啊!”
我沒有勇氣回答,我知道我不會再回家了。
我不是第一次騙人,但騙了小珊珊卻使我第一次羞愧。唯一還值得慶幸的是,這也是我最後一次騙她了……
我殺人,我不再是小珊珊的舅舅了,我是殺人犯,我是狼。
木樁上滿是他的鮮血和腦漿。
這是我姑姑家的舊房,他們全家早搬到新蓋的宅院去了,這裏空著。
死一般的寂靜。
他死了,他不會再輕蔑地斜視著我,不會再沒大沒小地拍我的肩膀,也不會再隨口指使我去給他打水、送飯盒……
我把他搬到房後的夾道裏,用一塊塑料布蓋上,然後回到屋裏。癱軟在隻鋪領破席的土炕上,心裏有一種抑製不了的亢奮。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幾乎隻有幾秒鍾的瞬間:
一下、兩下、三下……
彎著腰的他側過臉來,五官因為劇痛而扭曲了,眼睛裏放射著憤怒和絕望的凶光;血已經流下來了,糊住了他的一隻眼睛;他緩緩地倒下……
他倒在滿地的穀草上。
他喃喃地吐出兩個字:“我……給……”
今天再回憶起那情景,我依然隱隱感到帶有興奮感的刺激。
殺完人,我確實看了一場世界杯足球賽的電視實況轉播,可那不是因為我鎮靜,而是恰恰相反,我恐慌到了極點。如果不死盯住那五光十色的屏幕,我也許會跳到院子裏,跑到大街上,去哭,去喊,去打自己耳光……
我當時幾乎是瘋了!
那時我後悔了,真後悔了……